深山林間,有座小小的木屋默默矗立著,屋前有畦田地,初發的嫩芽在微風中擺動,夾雜屋後間或的牛羊叫聲,溫馨的感覺在這片小小的方外之境滿佈。
「娘,您看我這條手絹繡得好不好?」屋內一個女孩兒手捧著完成的繡品,帶著難掩的得意向坐在灶前的母親展示著。
婦人放下手邊揀到一半的豆子,含著溫柔的笑,取過細細端詳。
「繡得可真好,到時候,出嫁的嫁妝就不用愁了。」婦人取笑道,立刻惹來女孩的抗議。
「娘,您扯得太遠了,孩兒才幾歲吶!」女孩小臉脹得通紅,又羞又急。
「不小啦,都十一歲了呢!」婦人笑道,拉過女孩的手。「一些大戶人家的女孩兒在這種年紀早就許人啦,要不是爹和娘隱居到這山裡頭來,現在哪還能讓你陪在娘的身邊?早就侍奉公婆去了。」一個女孩兒,陪著他們夫妻待在這片人煙罕至的地方,真難為小孩心性了!
婦人心疼地摸摸她的頭,心裡盤算著,存在廚房灶後瓦甕的錢夠給孩子當嫁妝了,明兒個就讓孩子的爹下山去將媒人找來,雖然路途遙遠些,只要媒人的謝禮給豐厚點兒,還怕找不到好人家嗎?
「山裡有什麼不好?孩兒過得可愜意呢!」女孩俏皮地皺皺鼻頭,在聽到庭外木圍開啟的聲音時,一聲歡呼:「爹回來了!」聲音還未消散,人就已衝到窗欞旁,對著外頭的人影興奮地揮手。
婦人搖頭笑笑,拂拂身上殘留的豆屑,起身走到女孩身旁,正待開口叫喚時,屋前的情況鎖住了她的注意。
人跡鮮至的庭前,竟來了六名公差,正與丈夫談話,距離遠,聲音低沈,談話的內容聽不真切,但由丈夫愈漸厲白的神情中,一股不祥的感覺在婦人心底泛開。
「你們……說什麼?」男子臉上毫無血色,懷疑方才是自己聽岔了話。
「十七年前,秀氏夥同逆賊李元樵企圖篡位,事跡敗露後,先皇頒下遺詔,將連誅九族。」為首的公差取出懷中已略微泛黃的布軸,攤示在眾人眼前。「殷雷,我們已尋你夫婦十七年,殷家就只餘你們尚未伏法,這段時間已算是閻王爺施恩,讓你們多活了這段時日,請別再讓我們為難,隨我們下山吧!」
「秀氏?我們一家早就和她沒有任何牽扯了,為何我們必須承擔她所種下的禍端?」殷雷瞪大了眼,氣息憤恨不休。「早在她入宮之時我就已和內人遷至此處,我不曾受過她的點滴恩惠,更遑論要我承受連誅之禍!」
這幾句話喊得大聲了,裡頭的婦人聽得明白,心頭一緊,虛軟的雙腿竟撐不住身子,扶著牆不住滑坐。連……誅?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們這與世無爭的夫妻身上?
殷雷原本是地方官家子弟,在族裡一名被召人宮的秀氏蒙受皇上寵愛後,殷姓家族就此飛黃騰達。愚魯的、貪婪的、惡霸的,不管如何卑劣的人品,只要是殷家的人,就無畏無懼,保準安然地坐在官位上,蹂躪著黎民百姓。
她原該是斜躺在錦椅中讓人輕柔侍候的少奶奶,但心性正直的丈夫無法忍受這種病人膏盲的醜惡行徑,早在二十年前就帶著她離開了秀妃的包庇範圍,離開了以往的生活,來到山野林間,雖然生活苦了許多,但她不怨,至少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活得理直氣壯,憑藉著自己的雙手,開拓出如今安定自足的局面。
然而,在他們胼手胝足了這許多年後,卻有人告訴她,他們成了連誅之下的陪葬?婦人腦中一片空白,還反應不過來是該衝出去據理力爭,還是認命地接受事實時,身旁的小人影已經飛疾地往門外奔去。
婦人心裡一驚,踉蹌起身,急忙追了出去。
女孩闖進公差與父親之間,怒視著眼前來者。
「你們做什麼!」一心想守護父親的女孩厲喊,眼中有著不容人忽視的強烈氣焰。
「進去!」殷雷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在震驚間,他都忘了屋內還有妻女的存在!他連忙將女孩往後拽,對著隨後奔至的婦人咆哮:「出來做什麼?快把孩子帶進去,誰也不准出來!」
「爹!」女孩被父親因恐慌而面目猙獰的樣子嚇到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一個不小心踩著了石子跌坐地上。
一向溫和的爹不曾這麼狂暴的!女孩怔怔地望著那張血筋浮現的臉孔,任由母親將她拉起,被動地往後帶走。
「快點進去啊!」殷雷張直了手臂,死命地擋在官差與妻女之間。「快把孩子帶走,快點,這裡有我撐著,快啊!」他賠上一命不要緊,可是妻女可得安然逃脫啊!
「殷雷,別再掙扎了,我們兄弟也不想這麼做,但先皇遺詔啊,誰也不敢違抗的。」為首的官差一打手勢,身後的屬下立刻將她們母女團團圍住。
慌了主意的婦人緊緊地抱住了女孩,和殷雷相望,無奈橫互在兩人交會的眼神中,啃噬著他們的生氣,淚,無能為力地滑落臉龐。
「我知道這很殘忍,也很不公平,但我無能為力。」官差歎了口氣,十七年的光陰,國內已和平盛世,他又何嘗願意苦苦追索這戶早已遠離塵囂的人家?「你與尊夫人好好地跟我們離去吧,這段路上我們絕對以禮相待,給你、給我們最後的尊嚴吧!」
殷雷頹然跪坐在地,仰首望天,淒厲的叫聲劃過天際,隨著風嘯散佈在林野之間。
「我不服,我不服啊——」緊攢的拳狠落地面,嘶吼聲竭,額抵著地的臉落下冤屈的憤恨之淚。他殷雷何苦受這拖累?他行正坐端,卻只為了這個姓氏而被奪去一切?殷,他何辜?!
「相公……」婦人望著丈夫無力的背影,心中酸楚橫陳,只喊了一聲,即哽咽得說不出話。
「殷大哥,別這樣了。」這樣的情景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為之動容,官差上前扶起殷雷,口氣委軟。如果一切能由自己作主,他絕對會放了眼前這戶人家的。怎奈,一切由不了自己啊!
「爹!」女孩推開擋在眼前的官役,奔至殷雷身旁,拉著他的衣擺,一向只有活力的小臉上染上了哀淒。「我們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我們要被抓?」
「官差大哥!」女兒的身影躍入眼簾,殷雷的心霎時清明,抓緊了官差的手臂。「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你放了她吧!」
「她真是無辜的,這個孩子不是我們生的,我們夫婦成親多年都不曾懷過孩子,老天可憐我們,讓我們在山澗裡撿回她,其實她跟我們殷家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你放了她吧!」原本哭得淚流滿面的婦人聽聞丈夫的話語,連忙拭去淚痕,搶到殷雷身旁,緊抓著官差的手臂哀求。
「娘?!」女孩睜大了眼。
「是啊,官差大哥,沒理由要我救了這條生命,又讓她因我而喪失,她真的不是我殷家的子孫,我們夫婦承擔家族的過錯不要緊,可別讓局外無辜的人也給牽扯進去!」殷雷急迫地動之以理。
「爹!」女孩大喊,抓緊了殷雷的手不住搖晃。「我怎麼會是撿來的孩子?我是你們的孩子啊,別丟下我,別不認我!」
「之前爹和娘瞞著你是因為怕你難過,這是真的,你知道,爹娘從不騙人。」婦人扶住女孩的肩頭,柔聲勸道,在看到她那張泫淚欲泣的小臉時,還是不忍地別過了頭。
他們從沒打算讓她知道的,未有子息的他們得到了這上天賜的孩兒,有多高興啊,把她當親生女兒般地疼愛,沒想到如今,為了保存她的命,還是得將一切揭露,不過,傷了她的心總比賠上她的命好。
「旨上的名單沒有她,我們就當作什麼也沒瞧見吧!」官差歎了口氣,將皇旨揣入衣內。「兄弟們,這山裡只住了這對殷姓夫婦,小心搜索,千萬別漏拿了這逃了十七年的嫌犯吶!」
「是!」身後的官差一應聲,拿出備好的麻繩,做做模樣,輕輕將殷雷夫婦縛住了手。
「不要,娘,孩兒要跟你們去,別丟下我,別不承認我是爹娘的孩兒!」女孩見他們要走,急忙撲身上前,抱緊了婦人的大腿,不讓他們離去。
「孩子,娘是等不到你嫁人了,你拿著灶後甕上的銀兩,下山去找錢大嬸,她人很好,會照料你的。」婦人流淚交代著。雖然毫無血緣,但十一年的相處下來,她放了多少心血在這孩子身上啊!
殷雷噙淚看著這一幕,一咬牙,狠狠將女孩扯開,推倒在地。
「走了。」不顧自小疼愛的女兒撲倒在地的狼狽模樣,殷雷狠下心,扶著妻子再也不回頭地往前直走,走向他的生命終點。
女孩趴俯在沙地上,突來的變亂讓她心頭一陣茫然,空洞的大眼失去了焦距。她不懂什麼叫冤,她不懂什麼叫連誅,她只知道,以往淡泊安穩的日子已破碎,女孩抬頭,淚眼中漫天的沙塵,淹沒了父母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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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帶走我爹娘!」
在皎潔月光的輕撫下,榻上的人影驚喊,滿臉冷汗地坐起身子,沉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夜裡迴盪,聞來格外清晰。
觸眼所及的黑暗將她自夢魘中拉回現實,她將臉埋入掌中,良久,才放下掌,深吸了口氣。那埋在掌中的姣好面容,正是屬於日前行刺黑曜未果的女子所有,她——水浣,或許更正確些,該喚作殷水浣。
殷水浣輕輕拭去額上的汗,離開溫暖的被褥,起身下床倒了杯水,冰涼的茶水入喉,才發現整個嗓子都乾啞了,在冷茶的刺激中,還隱隱帶痛。
又著涼了嗎?每當那場夢魘降臨,醒來後總是渾身浴汗,加上身子底弱,夢魘結束,亦意味著風寒來襲。
但,有誰在乎?殷水浣優美的唇形勾起嘲諷的笑。儘管寒冬,她依然就這麼身著單衣,獨坐在冰冷的房中。
早在九年前,就不再有人在乎過她了,包括她自己。
從前有爹為她張羅一切,有娘為她噓寒問暖,有人為她專心一致地攢著嫁妝,如今,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是孑身一人,活在這片天地中。
在公差出現的那一天,她的世界,亦隨之毀滅。她甚至來不及哀憐自己是個撿來的孤兒,頓失養父母的噩耗又接隨而來。沒有親生父母無妨,但老天爺怎能連疼她憐她的養父母都奪了去?在這雙重打擊下,一個無知天真的小女孩,在一夕之間成熟了。
那天,她到灶後拿了瓦甕裡頭的錢,用一條布巾包著,緊緊纏在腰際。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違背了娘的交代,她沒有去找山腳的錢大嬸,那小小的身子,一直跟在被押解回城的爹娘後頭走著,走到布鞋磨破,走到足下起了水泡,還咬著牙,繼續走。
爹娘發現後,怒吼著要她離開,甚至拿起官差的刀子威嚇著砍她,她還是眼眶蓄淚,毫不畏懼地跟著,說什麼也不放棄。最後,爹娘也無法,或許是在臨死前的這段旅程,還想和她相伴,也就默許了她跟從。
而負責押解的官差們,對他們照顧有加。拖延了十七年的案子,也不差這些天的時間,官差們刻意放慢了速度,讓他們一家三口多享幾天天倫之樂。雖說殷雷夫婦為罪犯之身,但一路上吃好住好,枷鎖腳鐐也不曾給他們戴上,一直以禮相待,就連執意跟隨的殷水浣,也受到了呵護。
要是終點不是刑場,這段旅程,該是殷水浣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懷的時候了,但,它不是,這段回憶,依然深烙在她心坎上,只不過,愁苦的哀淒取代了一切感覺。
她的嫁妝,半點也不剩。一路上,看到什麼新鮮的就給爹娘買上,看到什麼美味的就給爹娘備上,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懂得要在爹娘臨終前,讓他們享盡一切。但儘管腳程放慢,再遠的路途也終有抵達的一天。
這些天的相處下來,殷雷已與官差們產生濃厚的交情,趕赴刑場的這一天,下僅殷雷夫婦淚眼相望,就連押解的官差們眼眶也不禁微微紅了起來。
還記得,爹臨走前,握緊了她的肩頭,直視著她的眼,眼神嚴肅。
「把這件事忘記,當成爹娘是病死的,是病死的!知道嗎?如果你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舉動,爹就永遠不認你這個女兒!」殷雷深知她的性子,她眼中的仇恨炙明得讓人無法忽視。
水浣會尋仇的想法讓他擔慮,一個純樸小女孩,她不會武功,不懂心機,甚至不忍殺生,但她性子裡的孝順與率直,會令她不顧一切地為他們報仇,這樣以卵擊石的下場,是可以預料的,白白賠上她的一生罷了。
「爹!」水浣不服地喊著,淚撲簌簌地滾落。爹怎能猜到她的心思,還搶先將她的行動設限?
「記住,不然你就不再是我殷雷的女兒!」殷雷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道。深長地望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頭,走到官差身旁。
殷雷唯一的交代是托孤,希望眾位官差大哥幫殷水浣找戶好人家,還有,千萬別讓她上刑場。
於是六名官差分成兩派人馬,四名負責押解,兩名則留在客棧裡,費盡心思哄她,分散她的心神。但,談何容易?悲慟使人成長,轉化為神智清明。要是以前不曾見過世面的殷水浣或許會被哄,但如今的她可不了。當下藉著上茅坑,輕易地溜出客棧,聽到街上人們的鼓噪聲,下意識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鍘起鍘落,兩顆人頭落地。沒有鮮血狂濺,只有汩汩湧出的血,悄聲地遮掩了整個地面。拚命跑來的殷水浣,只趕得及見這最後一幕。她安靜地排開人群,不哭不鬧,站在爹娘滾落地面的頭顱前面,怔然呆立。
她向來怕看爹爹殺陷阱裡捕獲的獵物,爹總愛拿這笑她,說是若不殺它,還當什麼獵戶?爹那爽朗的笑聲言猶在耳,而她,卻已能面無表情地屈膝就地,輕柔地將爹娘的首級擁捧胸前,睜著空洞的大眼,任淚滑落臉龐。
她已不怕血了,為何爹不睜眼瞧她,不誇她足以當個好獵戶了?
直至那兩名驚覺被甩的官差追上時,看到的是人群已散的刑場中央,那瘦小的身形呆坐著,懷中抱著殷雷夫婦的首級,動作輕柔,怕摔了,怕撞了。這樣的畫面,讓他們心哀惻然。
遠遠的,聽到了宮裡傳出的喜樂。其中一名官差瞧出她的疑惑,解說著,那是宮裡為了太子黑曜十六歲的成年禮而慶祝。
雖住在深水林裡,但爹還是盡心地教導她唸書,再怎麼無知,她可也還懂得奪走爹娘的聖旨,該是皇上才能發下的啊!
想起爹爹臨走前交代的話,殷水浣牙一咬,她可以不做殷家子孫,她可以不是爹娘的女兒,但她絕不能讓殘害爹娘的兇手逍遙過活!
皇上、皇后、太子……殷水浣在心頭默念,一遍又一遍,不斷重複著,像要把這三個字彙鐫刻在心版上。
他們奪走了她的家人,他們亦該為此付出代價!她仰頭望天,清澈的眼點著熾燃的火焰。
那時的炫焰,直至九年後的今日,還依然狂熾地燒著。
像在折磨自己,殷水浣倒了杯冰冷的茶水,迅速地送入喉頭,再度引發不適的刺激感。九年前的她連野獸都不忍殺害,如今,仇恨讓她不得不放狠了心。
想起在山上家中,娘與她最後一次聊天,直到上刑場前,他們念念不忘的還是希望她許戶好人家。嫁人?殷水浣苦澀一笑。此時的她已不奢望了,她只祈能將殘害爹娘的三名仇人誅殺!望著窗外泛著魚肚白的天際,許下誓言。
「梆梆梆……」外頭傳喚的低音竹節聲傳著,代表宮僕們起身的時刻。
殷水浣取下床頭的宮僕服飾,做好準備的她,臉上的仇恨已毫無痕跡地掩去,衣著整齊後,隨同陸續出房的宮僕行列中,魚貫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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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叔。」抱著被褥的殷水浣在長廊上遇見舊識,點頭叫喚。
趙三康是當時押解殷雷的官差之一,他原想將殷水浣收為養女,卻被她堅決拒絕。當時的她,請求趙三康靠著宮中當差的關係,將她送入宮中當宮女。
乍聞請求的趙三康立刻睜大了眼,還再三詢問:「你確定?」
要是被分派到輕鬆的工作也就算了,如果被分派到差一點的單位,怕這年幼瘦弱的身子不操勞死了?而且這大大違反了殷雷托孤的遺願,要是他真將水浣送入了宮,怕以後他到了黃泉之下,殷雷不揪著他衣領破口大罵才怪!
「我堅持,趙叔。」那黑白分明的瞳眸不容許有任何反對。
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粗豪漢子,竟被一個十一歲小女孩的決心給震撼了,於是,他只能無奈地應允。身任皇宮外圍侍衛的他,與宮中僕役是毫無交集的。他透過不少關係,好不容易才將殷水浣安插進洗衣房裡。
一想到她那雙小手必須不住搓洗如山的衣物,連天寒水凍亦得為之,他就深深自責,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只是個無舉足輕重的宮圍侍衛,無法將她安排進輕鬆的單位。無奈,這已是他最大極限,能將一名家世不明的人安插進宮已算是少有的例子了。
只要能夠進宮,她不怕任何辛勞。殷水浣怕趙三康心裡難過,不管工作再重,都不敢讓他發現。轉眼已過九年寒暑,她也由洗衣房熬到了清昊宮中的僕役。
「水浣!」交了班準備回家的趙三康聞聲轉頭,見來者是她,高興大喊,立刻上前接過她手中的被褥。「曬被啊?我幫你!」
當年殷水浣入宮,怕「殷」姓容易引人疑慮,單登記水浣二字,爾後以水浣相稱。
「謝謝趙叔。」知趙三康疼她,殷水浣並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跟在後頭,走人了晾曬場。「趙嬸好嗎?」當年孤家寡人的趙叔,如今已有一子一女。
其實她對趙三康一直感激在心的原因,不僅只於他帶領她入宮,更在於當年獨身的他,卻依然堅持收她為女,絲毫不怕因此壞了自己的姻緣。
「好,怎麼不好?」趙三康豪爽地笑著,手一抖,輕易地將厚重的被褥攤在雙排竹架上。
「對了,趙叔,這本武譜還你。」殷水浣自懷中抽出一本泛舊小冊,遞還給趙三康。
她的武術,全是纏著趙三康一點一滴學來的,苦練許久,但似乎並沒有什麼用,遇上了強手,依然只能束手就縛,就如那一夜一樣……殷水浣素淨的臉,微微泛紅起來。
那一夜,掙脫不了的她,在憤恨與憂心雙重煎熬下,身心俱疲,最後還是忍不住沉沉睡去。而宮僕生活的習性讓她慣於早起,暗黑的天色甚至來不及染上光,她就已然清醒。
眼一睜開,映入眼簾的畫面讓她差點驚叫出聲——黑曜那瞬間放大的臉,貼近著她,隨著他的吐息,溫熱的呼吸規律地吹拂她的臉龐,喚起一陣酥癢的感覺。
她咬緊下唇,不讓驚叫脫口而出。略微安撫狂跳的心神後,她輕悄地往後挪,拉開兩人的距離。經過一夜的屈就折騰後,唯一值得慶幸的,黑曜的身子已不再壓制著她的,手也不再緊環著她,反被她牢牢地壓在身下,作為靠枕。
她花費了多少時間說服自己無視於仁慈的本性、好不容易鼓起的殺意,卻在昨晚連番的挫折下消磨殆盡。如今儘管黑曜沉睡依然,然而心慌意亂的她,堅定的意念早已崩潰,別說再度下手,就連多看他一眼都鼓不起勇氣,一心只想逃離。
殷水浣不敢驚動他,動作輕柔緩慢地起身下榻,連整理凌亂的衣服都沒有餘裕,躡步退向門邊,在天未明、人氣未生的時候,快步離開了清昊宮。
待在宮中九年,從見不著皇室中人的粗苦雜役做起,直熬到如今清昊宮中的宮娥,只為了一個能一雪仇恨的機會,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個絕佳契機,卻被自己的無能給毀了!殷水浣懊惱不已。
「哦。」沒有察覺到殷水浣的分神,趙三康接過,趕緊揣入懷中。真搞不懂一個姑娘家學什麼武術,但他又拗不過她,只得答應。不過,愚魯人有愚魯的方法,拿本最粗淺的武譜給她不就得了?反正她也不懂難易程度。
「水浣,你都二十歲了,宮裡的女官沒有幫你安排婚事嗎?」宮娥們到了適婚年齡時,女官都會幫她們在侍衛或平常人家裡尋覓良緣。跟水浣同時進宮的宮娥們都嫁了,只有水浣到了現在還沒有動靜,這不禁令他納悶起來。
水浣低頭不語。怎麼沒有?女官都不知跟她提了多少次了,卻一直被她婉拒。她的心願還沒達成,怎可出宮?但這原因可不能明講,她只能用藉口一直搪塞著,直到最近,連女官也煩了,任由她自生自滅去,不過這一來倒稱了她的心意。
更何況與人同枕共眠了一夜,這不清不白的身子還能嫁人嗎?這個想法讓水浣臉一紅,那夜緊貼的感覺再次清晰地攫住她的思想,那成熟的男子氣息彷彿還縈繞鼻際。她急忙一甩頭,企圖甩落那些擾人的紛雜。那不過是一次刺殺失敗的插曲罷了,何來清白之說?
「要是女官故意欺負你、排擠你,儘管跟趙叔說,我一定去幫你討個公道!」趙三康一拍胸脯,氣憤填膺地吼道,敢情是他將水浣的低沈不語誤以為受委屈了。
殷水浣忍俊不住,微微勾起嘴角。趙叔總是這麼莽撞,也不考慮一下,侍衛跟宮僕根本是兩個不同的單位,他要以什麼身份去跟女官指責?
「趙叔,我還有事忙著,下次再聊了。」找不出理由編織藉口,只得用遁逃這一招來擺脫。
「下次放假出宮,記得來趙叔家,趙嬸念你得緊吶!」朝著那快步離去的背影,趙三康拉開了喉嚨喊著,看見水浣似乎點了點頭,才滿意地往宮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