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威凱抿直唇線,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她。
顧明明咬住自己的唇,怕自己大哭出聲──該怎麼辦?
「你如果不想當設計師,那你來這裡做什麼?」齊威凱沒有提高音量,眼神卻明顯地冷淡了下來。
「我……我只是想到你身邊學習。」
「商業世界不適合沒有野心的人生存。」齊威凱不留情地說道,內心的怒火正不自覺地侵入他的說話語氣裡。
「可……可是……我什麼經驗都沒有,本來就應該從設計助理做起。」顧明明放慢了說話速度,因為不想牙齒打顫的情況更加嚴重。
所有人都看著她,卻沒有一雙帶有善意──連齊威凱都是怒目相向。
她往後退了一大步,腳步因為著急而顛簸了一下,身子一個不穩撞向牆壁。
痛!顧明明撫住自己撞紅的手肘,淚光在眼眶裡打轉,遂更不敢抬頭。
「請問一下兩位達成共識了嗎?」艾美看著齊威凱目不轉睛地注視顧明明的神情,連忙開口打斷他可能會有的慰問。「能不能請老師清楚地告訴我和文生,我們該找誰討回公道?」
「討回什麼公道?合約上註明得很清楚,你們是我副牌設計師的『可能』名單,我有權做最後決定。況且『KAY』的成敗關係到我的名聲,我的權益比你們更值得重視!」齊威凱怒眉一擰,東方眼眸早被世界級的怒火燒成凶神惡煞。
他矗立在原地,斂去了平素的嘻笑神情之後,結實的身材及長形臉龐天生的漠然特質便分外的明顯了起來。
「可是一直以來都只有我們兩個人選,我們當然會以為……」艾美降低音量問道。
「以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決定人選,就代表了該檢討的是你們自己。」齊威凱不留情面地說道。
艾美和文生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沒有人再敢開口質問什麼。
顧明明倒抽一口氣,不忍心再看他們的表情──好可憐。
齊威凱看著顧明明怯怯的神情,差點氣到當場磨牙。
她幹麼一臉震驚害怕的樣子?他或許看來好脾氣、愛開玩笑,但絕不是可以讓閒雜人等欺負的軟柿子。
「你不要……」顧明明的話含糊地卡在喉嚨裡。
「一個懷疑我挑人眼光的設計助理,沒有資格開口。」齊威凱大聲打斷她的話──他這樣是無法忍受她這種潑他冷水的不識好歹行為。
「我……我沒有懷疑你挑人的眼光。」顧明明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番。
「那你是純粹想和作對、想造反嗎?」一肚子的火氣無處可發,一開口便「嘯、嘯、嘯」地飛射出來。
「你本來就應該事先告知他們,這是他們應該有的權益。」顧明明嗓音不自覺地尖銳起來,她討厭別人對她大吼大叫。
「我要不要順便連他們的後半生都一塊安排好?」
齊威凱忿忿地一拍桌子,把顧明明嚇得掉出一顆淚水。
「你強詞奪理!」她飛快擦去淚水,拍著胸口收驚,說話方式卻也跟著火冒三丈起來。
「你根本不懂我的運作方式,你有什麼資格批評!」
她的淚讓他心裡閃過一陣憐惜,嘴裡卻仍然不饒人──誰要她肘臂向外彎。
「是人就有資格批評一套隨興而至的甄選制度!」他益發高張的氣焰,讓她更加憤慨。他為什麼就不能平心靜氣地把話談清楚?
「如果你根本沒看過合約的內容,你有什麼資格批評?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一個品牌的成立需要牽涉到多少成本的考量,你有什麼資格批評?你不要搞不清楚狀況,就胡亂說話,像個愛無理取鬧的歐巴桑。」齊威凱嘩啦啦地吐了一堆話,末了還拿起一杯白開水狠狠地灌了三大口。
「你才是三十多歲的歐吉桑!」她不甘示弱地反擊。
噗!
齊威凱嘴裡的水倏地噴出口鼻,嗆鼻他喉頭、鼻尖一陣辛辣。
「咳──」
他猛然背過身,抓起面紙捂口猛咳出聲。
歐吉桑!
他品味出眾、壯年英勇、身材矯健曼妙,有哪一點像歐吉桑?!
「你沒事吧……」她良心不安地問道。
「我不會和一個失去理智的女人計較──咳。」
齊威凱惱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待扭曲的臉孔回復正常時,他才回頭看向站於戰火外圍被嚇得一愣一愣的艾美和文生。
「咳……反正,你們可以自行選擇留下或退出,這三個月來,我給你們的待遇比照一般設計師,我自認並沒有虧待你們……咳……」齊威凱挺直身軀,盡可能有尊嚴地咳了幾聲。他就算咳嗽也會像個風度翩翩的紳士,而不是什麼佝僂老人。
歐吉桑!
「我們可以考慮一段時間嗎?」文生表情認真地問道,並不因此而打退堂鼓。
「可以。不過我想乘機告訴你們,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因為這次設計師人選的產生會採取不同的方式──媒體和大眾將會目睹這一次的決選過程。」
「媒體和大眾?」艾美疑惑地問道。
「下星期開始,我會與媒體的時尚節目配合做五天的帶狀特輯,每晚一個小時。在這五個小時特輯裡,你們可以在電視上暢談設計理念,也會有模特兒在節目中展示你們的衣服。所以,無論你們最後是不是真的成了『KAY』的設計師,你們的名氣絕對都會有顯著的提升。」
顧明明凝望著他自信地侃侃而談,早就忘了先前的爭執,兀自聽得目瞪口呆──「KAY」還沒正式成立,就開始在媒體上打響知名度了。
這樣的齊威凱,不會是徇私的人。他必然是真的、真的對她的設計甚有好感!
顧明明激動地掐緊十指,就差沒有在現場高興地歡呼出聲。
「最後一天的節日裡,我會請觀眾及十位專業評審投票選出最佳人選,然後再公佈我的決定。我是否一意孤行,公私不分,都會完整呈現在節目裡。」齊威凱簡單地說明完規則,別有深意地瞄了房間內的兩位女人一眼。
「我不會搬石頭砸我自己的腳。」他補充道。
「反正有人就算當不成,地位仍然不變。」艾美推推臉上時髦的方框眼鏡,心有疑惑地看了顧明明一眼。
「你如果覺得競賽不公平,你可以隨時退出。文生的風格細膩,年輕謙虛容易溝通又有發展性,也是我理想中的好人選。」齊威凱粗聲說道,不耐煩地交替著雙腿的站姿。
「我沒有說我要退出。」艾美連忙說道,笑容有一絲不自然。
「那就請你保持競賽者該有的風度。」齊威凱撂下話後,看向文生,給了一個鼓勵的微笑。「你的意見呢?加入或者離開?如果你因為懷疑公平性而要離開,我會幫你寫推薦函。」
「我會在明天給你答覆。」文生認真地回答,看了顧明明展示的衣服一眼。
「非常好。」瞧文生多上道。男人果然就是比較理性嘛!齊威凱滿意地頻頻點頭。
「明明呢?決定要加入還是離開?」艾美野心勃勃地追問著。她當然相信自己的實力,問這個小丫頭不過是想確定競爭人數罷了。
齊威凱臉頰的線條瞬間繃緊。
顧明明咬著唇,水眸只敢與他匆匆交會一眼。
「我現在不知道。」顧明明小聲地說道,因為自己不夠果決而羞愧。
齊威凱白眼一翻,差一點現場表演口吐白沫。
「你們出去吧!星期六,我會和導播一塊跟你們談甄選細節的。」齊威凱命令地說道。
顧明明泫然欲泣地看了他一眼,哀怨地轉過身。
「你!你給的留下!」齊威凱氣得跳腳,一把上前扯住她冰冷的手臂。
「是你叫我們出去的。」顧明明扁嘴瞪他,左手甩來甩去卻怎麼樣也甩不開他。
「你和『你們』不一樣!」齊威凱仰天長嘯一番,一扯一推就把她安置在她的「老位子」──他的座椅。
最後離開的艾美聞言冷笑一聲,回頭對顧明明說道:「我想你最後還是會改變心意的。畢竟你達到目的了,不是嗎?恭喜你了,腳踏兩條船還可以得到機會。現在的年輕女孩子,當真是不可小覷。」
顧明明不明所以地睜大眼睛,根本搞不清楚狀況。
「她說的腳踏兩條船是怎麼回事?」齊威凱皺著眉,鎖住明明的視線。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啊。」她搖搖項,黑白分明的眼乾淨地藏不住任何心事。
「早知道艾美愛造謠生事,品性還這麼奇怪,當初不該選她為設計師候選人。」他不禁嘀咕著。
顧明明看著艾美的背影,其實很佩服她的勇氣。這人的行事風格也許自我中心了一點,可是她懂得爭取她的權益。
「艾美設計的衣服很有女性魅力、很性感。我才是不該成為設計師候選的人。」顧明明忽而低聲說道。
「天啊!不要又來了。你究竟有沒有搞清楚狀況,我剛才都在對牛彈琴嗎?」齊威凱一手各抓住一邊椅子扶手,頎長身子魄力十足地逼近她的臉孔。「你究竟要不要加入設計師候選的列?!」
「誰要你一開始錄取我的時候不明講。」不無怨懣地看了他一眼。
「小姐,你毫無經驗可言,萬一我給了你希望又覺得你不適任,那我豈不是把你的自尊和我的信譽全都放在地上踩?相較之下,這樣的方式豈不是更合理,而且更充滿驚喜嗎?」齊威凱教訓孩子似地朗聲說道,灼熱的氣息在她的頭頂上方飄。
她最好是聽得下去,否則他這座火山就快爆發了。
嗯,孺子可教。瞧明明自知理虧,悶著聲不說話的樣子還是挺可愛的。齊威凱忍住唇邊的偷笑。
「決定加入甄選了吧?」他拍拍她的頭,放緩了說話語調。
「人家會以為我是靠關係才得到這樣的機會。」她深深凝望入他的眼眸,希望他知道她矛盾的心情。
「你管別人怎麼想。日子是你在過的,你有實力何必怕別人怎麼說?」齊威凱霍然彈跳起身,看她的眼神似乎她長了四隻眼睛。
「你當然不怕別人怎麼說,反正沒人敢說你……」她原本就對自己的作品沒有信心,他何必苦苦相逼。
「我的方法錯了嗎?我對你用心也不對嗎?」他開始惱火,瞧她平日隨和好脾氣,怎麼偏生了一副不知變通的死腦筋?
「你可以讓大家有個心理準備啊。」
「是啊,我還要先幫你做心理建設哩。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根本就不該追你當女朋友!」他暴吼。
「我們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所以,他才會從不對她認真承諾。
「是我住地球,你住火星啦!」他忍不住嘲諷道。
「為什麼每次談論到重要事情時,你就是不正經呢?」
顧明明氣得跺了一下腳,齊威凱卻在此時臉色一變,一反常態的冷凝著臉。
「我為你破口大罵,你會比較高興嗎?不要以為當了我的女朋友,就可以頤指氣使地想改變我。」他刻意壓低的聲音極度不穩定,顯然是正在克制自己不要當場情緒失控。
「我沒有想過要改變你!」顧明明委屈地驚喊出聲,音調緊張地拔尖。
「是啊,你只是對我相識不深、又無法體諒我的用心良苦,我不知道注視的感情有什麼意義。」他站在一步之外看著她,像望著一個陌生人。
顧明明瑟縮了身子,他的話像一根長針狠狠地扎入她的心臟。她握緊拳頭,不讓自己的顫抖被發現。
「反正你和你的女朋友交往都不超過六個月,這樣很正常……」她擠出一個顫抖的微笑。
「你偷聽我和余娜說話?!」齊威凱雙眉瞬間緊蹙,臉上盡量不敢置信。
「你們……說話聲音那麼大,我不可能聽不見……」顧明明囁嚅地說完,重重咬了一下自己的唇,長眸一揚坦白地承認。「對,我是偷聽了你和余娜的談話──因為我不放心。」
「我錯看你了。我以為你會全心相信我……二十多歲的女人和三十多歲的有什麼差別呢?善妒疑惑的心都一樣。」齊威凱被抽走了所以精力,他半倚靠牆壁,失神的眼瞳像打了一場敗仗。「更好笑的是,你偷聽了我和她的談話,還能這樣不信任我的感情……為什麼?」
齊威凱長歎,閉上了眼。
「是你自己說想在聚會裡找艷遇的……」他知道那些話多傷人嗎?
「該死的!你連玩笑話都分不出來嗎?!」齊威凱乍然張開雙眼,怒不可抑地瞪著她驚駭的神情。
顧明明張開口,想說些什麼話來壓下心裡排山倒海而來的失落感,卻發不了聲。可憐的淚珠靜悄悄地滑下臉頰,卻無人理會。
「我不會再被你單純的表象所騙,你的心眼太多,不是我這種單細胞的男人所能理解的。」齊威凱硬下心腸,不願她再影響到自己的情緒。
「我……我那時候不過是希望知道你的心情……就像我剛才也只是希望你考慮一下我的心情……這樣有錯嗎?」她泣不成聲地縮在椅子裡,淺藍裙擺被她滴下的眼淚浸成深藍的憂鬱。
她不要被他誤會啊……
「誰該知道誰的心情?誰又該考慮誰的心情呢?你知道好心人被人當成驢肝肺是什麼感覺?你有一雙可以高飛的翅膀,卻又少了一顆敢眺望高處的膽。我用我的方式訓練你,這樣也有錯?夠了,我不想再因為你而對我自己產生懷疑,一切到此為止吧。」
齊威凱瀟灑地一揮手,臉上卻落寞得可以。
「你……要……分手……」她掐住自己的手臂,怕自己痛哭出聲。
「對。」他簡單地回答。
顧明明摀住住口鼻,哭著跑過他的身邊,衝出這個房間。
該死──該死─該死──
齊威凱頹然地倒坐在辦公長桌邊。
他把臉埋入掌中,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煩死了!他幹麼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女人操心?
他怎麼會笨到以為宣佈她也是設計師候選人選時,她會興高采烈地抱著他喜極而泣呢?
就知道不該找年紀相差十歲的另一半──他和她,有代溝!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歡樂的手機鈴聲諷刺地響起。
齊威凱抬頭瞪向她桌上叫得起勁的手機。
他現在只想把聖誕老人捉起來痛打一頓。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衝到她的桌子上抓起手機──狠狠地切斷電話。
切斷一次!切斷兩次!切斷三次!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去你的奪命連環CALL!」齊威凱詛咒了一聲,按下接聽鍵。
「喂!顧明明不在!」他對著手機大吼一聲。
「你是誰?」
齊威凱被電話那頭的轟然雷響震到耳朵痛,連忙把手機拿到一個拳頭之外的距離。
這位老伯說話聲音還真是中氣十足!
「你又是誰?」齊威凱問道,氣勢銳減。
「我是明明的爸爸!」
「伯父好。」身子連忙挺直。
「你是誰!幹麼接明明的電話!」根本沒有給對方說話的機會,顧德剛劈頭又是一陣轟天雷。「我警告你這個說話沒有禮貌的毛頭小子喔!你不要以為有機會接她的手機就可以對她有非分之想。我們明明可是有未婚夫的人,喂──說話!」
「明明有未婚夫!」齊威凱瞪著前方,被雷聲擊斃倒地。
「對!明明有未婚夫。你是誰?還不快報上名來!」
「我是她老闆。」他口氣稍嫌遲鈍地回應。
他剛才是耳背,所以錯聽了伯父的話吧?
「老闆?明明不是說你很有名嗎?一個很有名的人怎麼可能有時間幫她接電話?你給我叫明明來接電話!我警告你……」
「伯父!」齊威凱用盡全力一吼,才搶回了發言權。「明明出去……辦事,忘了帶手機。我才順手幫她接電話的。」
該如何把話題轉到明明的「未婚夫」上?他的腦部目前缺氧而無法靈活運轉。
「原來是這樣啊。老闆你好,我剛才多有失禮,多包涵啊。」
「沒關係……」
「我們家明明就麻煩你照顧了。她從小就愛跟著她外婆做衣服,我又不放心讓她一個怯生生的小丫頭離鄉背井到外地唸書,所以只有隨她訂了一堆進口的雜誌書本,整天縫縫補補,弄得學校的功課一塌糊塗。這回要不是她絕食兩天說要到大城市闖一闖,我看著不忍心,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異鄉奮鬥……」
「明明相當優秀。」趁著伯父呼吸的空檔,火速插入一句話。
「我知道她優秀啊!可是女孩子就應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都已經訂婚了,還把未婚夫棄之不顧,這樣像話嗎?」
「明明才二十出頭,怎麼會這麼快訂婚?」齊威凱懷疑地瞇起眼問道。
「二十出頭都可以當媽了,怎麼不能夠訂婚?明明上禮拜回家就是要和謙詳他們家談明年下聘的事。謙祥對她很好,我都叫她快點回家鄉。你要是有空,也勸她早點回來。」
齊威凱啞口無言地看著明明設計的系列衣裳在他面前張牙舞爪。
難怪她這幾天的舉動怪異無比。她心虛!
她訂婚了!她回家是為了談下聘的事!
那他算什麼?她的婚前小點心嗎?
「喂,老闆,你還在聽嗎?」
「對不起,我現在這裡有事要忙,我待會兒再請明明回電話給你。」
被背叛的痛如火如荼地燃燒他的心,讓他的心在高溫中龜裂成碎片。
三十多歲才知道人心黑暗,算不算太晚?
他被她佯裝的無辜狠狠地擺了一道啊!
「老闆,你不要跟明明說我跟你扯了這麼一堆,明明會發脾氣的。」
「我知道她會發脾氣。」
「對啊,她發脾氣就只有謙祥受得了。所以,我老是說他們……」
「再見。」
齊威凱掛上電話,愣愣地看著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