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F5E飛機開始降低高度,穿越雲層,美麗的福爾摩沙島就在前方。
「太陽下去得好快,天色一下子就黑了。」飛在右側的T1駕駛員說道。
駕駛T1的鍾澤夫微微一笑。「是呀!」
「今天我們那麼晚才回來,下面一定在跳腳!」
飛機很快就進入台灣本島領空,鍾澤夫往下望,台北城的燈光,隱隱成了五角形,好像鑽石在夜晚發出光芒,這是他最喜愛的景色,百看不厭。
「塔台,這裡是T1、T2,請求准許降落。」
「T1、T2收到,請至南端一號及三號跑道降落。」
「是!」
看到跑道了,降低高度,小心控制油門減速,待輪子觸地後,從跑道慢慢滑行到停機坪,幾位地勤人員立刻衝上來為這兩架飛機置上輪檔,避免滑動。
機工長爬上梯子,協助飛行員拔掉頭盔,離開飛行艙。
「你們今天怎麼比較晚回來?」一到地面,機工長隨即問道。
「多飛了幾圈,試飛機性能。」澤夫簡單帶過,事實上他們今天在練空中特技,打算在八月十四日那一天大展身手。
「飛機有問題嗎?」
「嗯……」正要開口回答時,看見機工長臉上希冀的表情,他微挑眉毛。「有滿多的,儀俵、雷達、輪子……」
然後,好笑地看到他每說一項,機工長眉頭就皺一分,直皺到足以將一隻蒼蠅夾死時,他才說道:「其實都還好啦!飛機加滿油就行。」他拍拍機工長的肩膀。「沒什麼事!幹麼那麼緊張?」
機工長先朝外揮揮手,叫加油車過來,再朝另一頭的拖車比出待命的手勢。
「你們是最後兩架還沒歸隊的飛機,大家都在等你們回來。」
澤夫瞥了一眼仍燈火通明的機房,每個工作人員的臉上都寫滿著急、想早點下班的神情,他吞下笑意。「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呀!」
「是啊!老大,你動作就快點吧!」機工長滿臉無奈地將手中單據遞過去,澤夫檢閱一下後便簽上名字。
今天是星期六,是軍官俱樂部的大日子,有舉辦舞會、餐會和播放電影,所以眾位官兵無不躍躍欲試,歸心似箭。
拿回單子,機工長向他敬禮,他回禮後朝基地走去,途中多輛拖車駛過。
駕駛T1的王昌盛走上來與他並行。「每個人都很期待今晚。」
「你不?」
「唉!我是有家室的人,就留給你們這群單身小伙子去玩唄!」
鍾澤夫輕笑。「得了!是你玩太多,玩到不想玩了!」
王昌盛回他一笑。「知道就好!不是我要說,你怎麼年紀輕輕的,卻像個小老頭一樣,除了飛行以外,好像很少看到你去其它地方玩。」很少見到同僚像此人這般,生活規律,生命中好像除了飛行之外,還是只有飛行。
澤夫聳聳肩。「沒啥好玩的……」他的狀況特殊,最好盡量避免與其它人有太多的瓜葛,以免徒生枝節。
「小老弟呀!人生當及時行樂,否則等我們開飛機打回大陸時,可就沒辦法這麼閒情逸致了。」
鍾澤夫笑而不語。
在他們身後的拖車,則緩緩地將已經加滿油的飛機從停機坪緩緩拖向機堡。
紅娘:黃昏這一回,白日那一覺,窗兒外那會鑊鐸。到晚一向書幃裡比及睡著,千萬聲長吁怎捱到晚,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情引眉梢,心緒你知道,愁種心苗,情思我猜著……
收音機正播放「西廂記」,那俏紅娘正為小姐與其情郎費神呢。
「好美……」郁蘭癡癡望著鏡中人,完全認不出那是自己。
天藍色的洋裝,包裡著她苗條的身軀,將她白皙的膚色優點完美地呈現出來,沒想到她竟那麼適合藍色,長及肩的頭髮,被梳高成髻,兩綹髮絲垂落頰邊,扮起來十足地有古早味!很像以前手工畫的電影海報上的女子。唔!不能說「以前」!應該說──「現在」。
「沁香姊,我們為什麼要打扮得這麼漂亮?」
「你不是要去見『他』嗎?」沁香把珍珠耳鐶別上。
「哇!要這麼盛裝打扮呀?」「他」是什麼樣的大人物,竟要如此慎重?沁香是為悅己者容,可以理解,可她……就免了吧。
「因為我們去的地方需要呀!」
「到底去哪呀?神秘兮兮的。」沁香中午下班回來,就拖著她到房間試衣服,幸好兩人身材差不多。選定衣服後,便到理發院去洗頭、梳發。回家後,還親自為她上薄妝,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就變成現在所見的模樣。而無論她怎麼問,沁香就是含笑不多作解釋。
在欣賞完自己的模樣後,證明了世界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她望向穿著象牙白色的洋裝,同她一樣束了個髻的沁香,見她巧手為自己畫了眉、抿唇沾紅,原本的清秀麗人轉眼間成了風華絕代的佳人,教她看呆了。
沁香從梳妝台抽屜中拿出一個小盒子。「你過來一下。」
郁蘭依言走過去,只見沁香拿出一個香水瓶,小心翼翼地點出幾滴,抹在她的耳後,然後再抹她自己,香而不膩的茉莉芬芳直撲鼻。用完後便立刻旋緊瓶子,態度謹慎地收好,顯示那香水的珍貴。
兩人肩並肩地站在鏡子前,活脫脫是一對姊妹花。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沁香拿起珠串皮包,牽起她的手走出房間。
一到客廳,沁香父親立刻皺起了眉頭。「要去哪?幹麼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
「爸!難得郁蘭從台北下來看我,我要好好帶她去玩。」沁香帶著微笑,語調不徐不緩。
「去哪玩?」
「今天街上電影院有新片,我帶她去看,順便逛街。」
是去看電影嗎?郁蘭眼睛一亮,一向對電影很感興趣的她,迅速在腦海浬搜尋四○年代有什麼影片,她依稀記得四○年代好像是台語片蓬勃發展的時期,直到發生八一七水災後才沒落的。
陳媽媽插嘴說道:「今天廟口不是也有放電影?去看那個就好啦!」
沁香微笑道:「媽!廟口播的是『雨夜花』,我早看過了,何況郁蘭是都市來的,要看當然看最新的片子。」
哇!她想看、想看,郁蘭在心中大叫著,台語片在二○○一年想看還看不到,可以說是珍貴片種,但憶及今晚的重點,祇得吞下那份渴求。
陳父板著臉。「不是去俱樂部跟那些軍人鬼混吧?」
「不是,爸您別多心了。再晚就趕不上下一場了,晚餐我們會在外面吃,先走嘍!」
「小心點!別太晚回來!」
「好!」
走出陳家後,郁蘭才發現沁香整個人明顯地放鬆了下來。
「你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沁香苦笑。「也沒什麼,只是近來我父母管我管得比較嚴,不准我晚上出來。」
「他們已經知道你跟『他』的事嗎?」
「隱隱約約有猜到,但還不敢確定就是了。」沁香望著前方,無奈地說道。
「嗯……陳媽媽好像反對你跟軍人交往,那──『他』是嗎?」
「是!而且是外省人!」沁香握緊手,所以她才不敢讓父母知道「他」。
啊!郁蘭不覺有些同情她了,在家人強烈反對下,她的戀情會走得更坎坷。
時值晚餐時間,許多戶人家忙著搬桌椅到門口、院落,三兩戶聚在一起吃大鍋飯、菜,而廟口更早搭好了檯子,底下有著一排排的小椅凳。
一用完晚餐,全村的人會聚到此處來看戲,沒有電視的時代,電影便成了最大的娛樂。
經過戲檯子時,一道人影從旁邊冒出,驚了兩人一跳,是劉邦興。
「邦興哥……」看到他,沁香勉強擠出微笑打招呼。
郁蘭也笑著向他點頭,再一次見到「外公」,已不像前日那樣慌亂,仔細看看他,濃眉大眼,雖稱不上英俊,但還不難看,為什麼外婆就是不喜歡他呢?她暗暗納悶。
劉邦興默默打量她倆一身的行頭。「要去玩?」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那張美麗容顏。
「是呀!你來這幫忙搭台?」
「不是!我是來等你的。」
「等我?有什麼事?」沁香微微蹙眉。
郁蘭感覺到兩人之間有某種不尋常的氛圍,於是小心翼翼地往旁邊退去,自動當個隱形人。
「別去!」劉邦興往前進一步,走到她面前。
「我不懂你在說──」
「不要去!」他伸手抓住沁香的手。「不要去見那個人,那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沁香愣了愣,隨即掙開他。「你在胡說什麼?」她生氣了。
「你不懂,今天下午我看到他──」劉邦興硬生生止了口,像是有什麼阻止他說下去。「算了!反正他不會給你幸福的!」
沁香皺眉。「不!把話說清楚,你看到他做了什麼?」
邦興猶豫地看著她,最後還是開口了。「今天下午,我在市區看到你那個飛行員和幾個女生在咖啡廳裡打情罵俏,他、他根本就是一個花花公子。」
不料,沁香聽完後不但沒動怒,還反而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原來是這個──」
「你不生氣?」劉邦興不敢置信地說道。
沁香給他歉然一笑。「沒關係,我可以明白──啊!時間真的快來不及了,抱歉!邦興哥,我們要先走一步。」
「不准走!」劉邦興橫身擋在她們的面前,他痛心地望著沁香。「你怎麼會不在意?他對不起你!」
沁香歎息。「一時也很難跟你說清楚,但事情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子!」
「別再去那個鬼地方工作了!我幫你找一個更好的工作,我已經跟村長說了,他說市政府那邊有認識的人,可以替你安排,一樣都是公家單位!」
沁香擰眉,難得動怒的她,眸中泛起冰冷怒火。「邦興哥,多謝你的好意,但是我自己的事自己決定,請不要擅自為我作主,而且我也不是你的誰,你不要再這樣管我了!」語畢,便拉著仍反應不過來的郁蘭快步離去。
跑了一陣,兩人都有些喘息。
郁蘭看著她。「你……會不會覺得這樣做對他太殘忍了?」看到劉邦興沮喪的模樣,她實在不忍。
沁香垂下頭。「這樣傷他,我心裡也難受,可他值得更好的女子,我不能給他什麼。」她輕聲說道。
不好受的不是只有一人而已,郁蘭不覺啞然。
天色已轉暗藍,星子漸漸露臉。
突地,兩道車光朝她倆照射過來,沁香看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總算到了!」
一輛軍用的吉普車在她們面前停下來,一位穿著卡其色軍服的男子走下車。
「嗨!沁香小姐!」
「陳一,怎麼會是你來接我?」沁香的語氣難掩失望。
「關老大囑咐我來的。」
「他人呢?」
「他奉旨到另一頭接人,因為不順路,他怕讓你久等,所以才叫他最信任的人──我,陳一,擔負這重責大任,來接你呢!」陳一看了看郁蘭,眼睛」亮。「哇!你有帶朋友一道呀?」
「嗯!她是我堂妹,台北來的。」沁香為他們介紹。「陳一,官階士官長。」
「陳士官長,你好。」郁蘭朝這個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士官長打招呼。
「你好,你長得跟沁香一樣漂亮,別忘了待會兒要跟我跳一支舞喔。」
咦?不是要去看電影,怎麼變成去跳舞?
她的疑問還來不及出口,就被人拉上車子,朝未知的目的地駛去。
愛,就其本質來說,就是使自己被愛的謀劃。
──沙特
這是什麼地方呀?
郁蘭捧著一杯啤酒在角落的桌子坐著,面露驚奇地看著滿室的衣香鬢影,而在她身後有一則標語──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初看到這則標語時,她可嚇了一大跳,沁香告訴她那就是空軍最引以為傲的座右銘。可在她二○○一年的腦袋瓜裡,這樣的話令她難以理解。
這裡的男士清一色都是穿著軍服的軍人,而與這群軍人聊天或跳舞的女子,個個年輕貌美,打扮時髦,相較之下她與沁香的打扮只稱得上中等。這才明白沁香要她盛裝打 扮的原因,總不能在一群天鵝中扮醜小鴨,太不搭了。
進來這個俱樂部不易,得先經過基地守衛盤查,要檢查身份證件,這差點令她嚇出冷汗,幸虧沁香在此工作,才輕易地帶她矇混過關,而其它人也需要有人帶領才能進得了此地。
這裡就是劉邦興口中的「鬼地方」,她可以理解劉邦興為何急欲為沁香換工作,因為這裡的男人太多了,沁香又那麼漂亮,「基地之花」當之無愧。
從她們一進俱樂部,即引來許多注目,後來是被陳一及新認識的小王、老吳、大象、小齊等人圍住,形成了一道「城牆」,才令其它男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他們對她和沁香都很和善,言談彬彬有禮,沒有任何輕佻,不若其它軍官那般與女子打情罵俏,擺明他們只是在幫人「看守」。
隨著時間過去,俱樂部的人也愈來愈多,但還是不見沁香的「他」!
陳一突然開口問她。「你會跳舞嗎?」這時音樂轉成輕快舞曲,有人陸陸續續進舞池跳舞。
「什麼舞呀?」
「吉魯巴。」
郁蘭抓抓頭。「吉魯巴是不會啦!PALAPALA倒是會一點點。」
「什麼?」所有人皆對這陌生名詞感到困惑。
「沒事,我是說隨便亂扭亂跳的話會一點啦!」她還是謹言慎行一點。
那群男士頓時笑開來。
就在這時俱樂部門被打開,原本喧鬧不休的氣氛突然靜了下來,一群穿著草綠色制服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
郁蘭眨眨眼,有點難以適應一下子就見到那麼多身高約一八○以上、體格健壯、儀俵堂堂、器宇非凡的男人。
「他們是?」她的聲音不自覺透著一股興奮。
「他們就是飛行員!」沁香在她耳邊說道。
這群飛官一進來,整個俱樂部氣氛丕變,男人對他們露出敬佩和嫉妒的眼神,女人則露出仰慕、興奮的神情。
嘩!原來他們是飛行員,腦海中立刻浮現湯姆克魯斯主演的「捍衛戰士」影片,那種神氣的表情與模樣的確很像,見他們談笑自若地與週遭人打招呼、說話,「天之驕子」的氣勢表露無遺。
「就只有最優秀的空軍才可以當飛行員。」陳一露出惋惜的語氣說道。「唉!若不是我視力差了一點,說不定也能當上飛行員。」
「去!就算你視力行也不見得當得上,你等下輩子吧!」老吳毫不留情地潑他冷水。
郁蘭好笑地看著他們互貶、鬥嘴,正想同沁香咬耳朵,卻見到她坐立難安,不停引頸看向門口,焦急的神情表露無遺,不若往常鎮靜,然後,她臉上的表情突然變了,整個人像會發光一般亮了起來。
忙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想知道是什麼改變了她,這一看,郁蘭的呼吸也不覺一窒。
兩個穿著綠色飛行裝的高大男子站在門口,同樣都相貌堂堂,一位有著俊美的五官,臉上帶著燦爛的微笑,露出光可鑒人的潔白牙齒,而另一位──一見到他的臉龐,便令她看得目不轉睛,心跳也莫名地加速,天!這人完全符合自己夢中男人的模樣。
那端正的五官,及眉宇間所散發的傲氣,在在令她心折。
她不禁忘情地盯著那男子直瞧,而那兩個男子在以沉穩的眼神巡看室內一圈後,竟緩緩地朝她們這一桌走過來,隨著距離的拉近,她發現她「甲意」的男子也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令她覺得臉頰好似要燒起來。
無法承受那像要穿透她一般的視線,她心慌意亂地別過臉,不敢再直視那男子。心跳如雷,她整個人快喘不過氣了。
可就在這時,她看見沁香臉上微笑漾得更深──是那種看到心上人的甜蜜幸福笑容,目光柔情似水,有說不出的美麗。然後,就見沁香站起身,迎向那兩名男子。
她頓時呆住,閃進腦中的第一個念頭是──那兩名男子其中之一就是「他」!
第二個念頭則是──不會吧!沁香和她的眼光那麼一致嗎?全都看上──
她目光牢牢地隨陳沁香移動,在確定那美麗的笑容是為誰而綻之前,她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直到沁香迎向那個可以拍牙膏廣告的俊朗男子後,她頓時如洩了氣的皮球般癱在位子上。
謝天謝地!沁香和她喜歡的是不同的男人……等等!她在想什麼?忙坐正身體,為自己的念頭大吃一驚。
這裡可不是她的時代,怎麼可以隨便喜歡這邊的男人?如果以年紀來看,他們都是「阿公」輩的人物了。想到此,她看了看圍在身旁的男子,儘管他們全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可在她眼中,卻都多了白髮和皺紋。
罷了!她安慰自己,欣賞帥哥總不犯法吧,雖然時代不同,但至少他們在此時此刻是年輕英俊的,郁蘭重新振作,但心裡則因不甘而暗自低泣。
當她抬起頭時,冷不防嚇了一大跳,因為讓她心慌意亂的男子已坐在她正對面,並且用那擾人的目光直盯著她瞧。
她又害羞地想別開眼,可他眸中的某些東西困惑了她,令她不由自主地凝視他,兩人都以像要看穿靈魂的目光穿透彼此。
而一旁的沁香則沉浸在見到心上人的喜悅中,癡癡地凝望她朝思暮想的容顏。〔你怎麼這樣慢?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臨時被絆住,所以遲了。」關旭村露出溫柔的笑容說道。
沁香垂下眼。「是嗎?不是為了勾引其它女生來這?」
旭村笑容不減,反而漾得更深。「你果真厲害,連我做了什麼事都一清二楚。」
「怎樣?釣到幾個?」她深知他的魅力,也曉得每到星期六這個大日子,身為「隊上之光」的他,都會為弟兄們的「幸福」著想,負責出去尋找一些女性來俱樂部參加今晚的活動。
「足夠讓隊上兄弟都有舞伴。」關旭村好奇地望向另一個正和澤夫視力較勁的陌生女子。「這位是?」
「她是──我堂妹,『陳』郁蘭。」沁香發現郁蘭竟然敢與個陌生男子對看良久,不覺咋舌,忙推了推她,郁蘭這才如大夢初醒般地轉過來面對她。等郁蘭回過神後,她才開口。「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關旭村上尉,另外一位則是──」
關旭村爽朗地接口道:「這傢伙叫鍾澤夫,官階上尉,他最愛強調自己是金童鍾而非金重鐘,所以他有個外號叫金童。個性嘛……有點冷傲孤僻,不善與人交際,但外冷內熱!還挺好相處的,是個飛行好手,出任務時,曾經和三架米格纏鬥,卻可以機身帶人毫髮無傷的安然返回基地,還因此獲頒勳章。今年二十八歲,四川人,家人都在大陸,一個人隻身在台灣,沒有婚約纏身,也沒有女朋友,請多多指──啊!等一下!」他轉向澤夫。「有什麼我沒說到,需要補充的?」
澤夫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只差沒把我祖宗八代給抬出來。」
「跟你祖宗不熟,所以就不敢亂說了。」關旭村笑嘻嘻說完後,再轉向郁蘭。「因為你是沁香的堂妹,所以我才會如此熱心提供情報,別人我就不會那麼大方了。」
郁蘭看著這個一來就掌握氣氛,展現領袖風範的男子,關旭村實在很難令人不產生好感,他就像磁石一般,可以輕易地吸引人的注意。
「你是我『堂姊』的……」
「我不介意你叫我堂姊夫。」關旭村笑道,此語一出,沁香臉紅帶笑地輕槌他一拳,同桌的其它人更是哄堂大笑,開始鬧他們,爭相稱呼沁香為「關大嫂」。
郁蘭愣愣盯著他,這樣自信的人,她外公哪還有機會?橫看豎看,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男人條件差太多了,如果是她,她也會……
嗚,外公!我對不起您,不過,都怪您以前也沒太疼我,讓我沒有機會多認識您,所以才會一下就偏心了。
此時俱樂部的音樂轉換成爵士舞曲,關旭村拉著沁香走進舞池。
陳一再度向她邀舞,她正想找借口拒絕時,鍾澤夫卻也開口邀她了。
「阿一,不好意思,這支舞能不能先讓我跟陳小姐跳?」
陳一頗為吃驚。「喔,好!那有什麼問題。」爽快地答應了。
咦?他說好有什麼用?她又還沒點頭,可還來不及開口抗議,她的手已被鍾澤夫牽起,當他那厚實的大掌包裹住她的手,黑眸直望進她的眼時,腦袋瞬間變得空白,全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這支舞曲不需要搭配什麼特別舞步,腳步可以隨意移動,他一隻手放在她的腰上,另一隻手則握住她的手,隨音樂起舞。
「我……我不會跳舞。」她結巴地說道。
他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舞池雖大,但因人多,所以每一對舞動的空間不大,他將她拉靠近他,胸部只差五公分就會碰到他的,嚇得她不敢深呼吸,深怕會碰到。
長這麼大,雖然曾交過「幾個」男朋友,也曾好奇地擁抱過,並交換幾個吻,但從沒像此刻一般,身體沒接觸到,卻可以清楚感受到從他身上所散發的熱度和磁力,令她全身毛細孔無一不開,像要呼應他一般,深深地被吸住,想依附上去。
這……就是男孩和男人的差別嗎?她暈眩地想道。
他像個魔術師,牽引著她的身體隨他移動,她的身體似乎變成了一攤流水,隨著他的引領,變幻著不同的形體與姿勢,明知旁邊還有人,卻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無論怎麼舞動,都不會碰到人。
無法移開目光,只能沉入他的,連動都不想動……可是眼皮一直這樣睜著,有點酸,她想眨一下,卻發現動不了,一絲警覺油然生起,微微皺了眉。當他發覺她皺眉,眸中不禁閃過一絲驚異,而她也沒錯過他的異樣。
她突然清醒過來,赫然發現,她人不知何時已被帶出俱樂部,此刻正與他站在外面的花園中,怪了?她意識到情況不太對。
俱樂部裡的音樂很大聲,外頭聽得一清二楚,如果這裡發生什麼事,裡面的人根本不會知道。
吞口口水,她緩緩地轉向那個「金童」,然後嚇了一跳,因為他像變了個人──原本的溫和神情不再,眼眸透出駭人的冷冽,身體牢牢困住她的。
「你、你想對我幹麼?」
他盯著她。「說,你是哪一個單位派來的?」
她皺眉。「你為什麼這麼問?」
「你心知肚明。」
知?知個頭啦!「白色恐怖」這四個字間進腦袋中,她因莫名的原因來到這個時空,也沒有身份證明,如果有人將她誤認為匪諜的話,那該如何是好?
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條小命沒了,她決定沉著以對。「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倒是你,又是哪個單位的?」她膽子可不小,不容易被威嚇到。
他逼近她。「回答我!」
「不要!你先回答!」
她想退出他的懷抱,可他不讓,並試圖牽制她,他箝制她的力氣是那樣大,都弄痛她了,最糟的是,她的痛呼全讓俱樂部的音樂給蓋過去了。
突然間,一直悶在她心中那股對來到這莫名其妙的「過去」,面對無法回到「未來」的恐懼壓力,在此時全爆發出來。
開什麼玩笑?!來到這裡又不是她心甘情願的?為什麼她還得要忍受白色恐怖?
她像只因獸般,奮力地回擊他,竭盡所能地要擺脫他的箝制。
他想把她拉向他,好!她就順他的意。隨勢往他身上撲了過去,他沒料到她會出此招,一時措手不及,健壯的身軀竟被她衝撞倒地。
兩人在地上翻滾轉了幾圈,她被他緊緊壓在身下,她的手抵在兩人之間,避免身體緊貼的窘況。
她喘息地瞪著他,而當望進他眼眸時,赫然發現其中一隻眼睛的瞳孔,竟從原本的黑褐色變成藍綠色,頓時她忘記所有怒火,愣愣地盯著他看。
然後她可以感覺到臉頰上黏著某個東西,迅速地以手沾起,仔細瞧了瞧,在認出那是什麼東西後,她瞇細了眼,重新打量他,這一刻,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外星人」了。
「雖然我對民國四○到七○年代的歷史較不清楚,但卻能肯定,在民國四十六年時,是不可能會有隱形眼鏡的存在,更別提有變色的功效。」她慢條斯理地開口說道。
他面不改色地回望她。「這是空軍最新研發的,一般市面上還看不到。」突然他的眼眸再度閃動奇異的光芒,讓她感到頭暈目眩,像要陷進去般,她忙閉上眼。
「可惡!你會催眠,對不對?不准你再催眠我!我現在在跟你講正經的。」她緊閉著眼睛說道。
安靜了五秒後,他說道:「你可以睜開眼睛好好說話了。」
她冷哼。「你當我是三歲小孩一樣好騙啊?先離開我身上。」
一感覺到身上「巨石」移到她右前惻,她立刻坐起身。在用手蒙住臉後,才張開眼睛,可她只敢透過指縫望著他……要命!經過方纔的糾纏後,這男人的頭髮和軍服都亂了,但還是帥得要命。不過這回,她可不敢再看他的眼。
「你是特務嗎?」
「不是!」
她深吸口氣。「你……你是外星人嗎?」
他張大眼睛。「不是。」她在想什麼?
「那你是狼人、吸血鬼、神魔一族嗎?」
鍾澤夫皺眉。「不是!」
「……你真的是人?」
「廢話!」
原先模糊的想法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你跟我一樣……都是從『未來』到這的,對嗎?」
他定定凝住她,聽到她這樣乾脆地講出來,心下大石立刻放下,賓果!找到人了!
「你是從哪個年代、哪個單位過來的?為什麼會到此呢?」
她揚起下巴。「你先報出自己的!」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先露餡?
似乎料定她不會那麼乾脆作答,他聳聳肩,爽快地回答。「我是公元三四七五年,飛行歷史研究所的研究員。」
什麼?!他說什麼?!她呼吸在短暫停窒後變得急促,她費力地吞了口口水。「你……你是說……你是……公元三……四七五年的人?」說到那數字時,舌頭還有些打結。
「沒錯!你呢?」
「你……是搭『時光機器』那種東西來的嗎?」她拚命地深呼吸,想讓心不要跳得那麼快。
「當然!」他皺眉,不明白她為什麼看起來像是被鬼嚇到一樣。「你不是嗎?還是你從更遠的『未來』來的,那時已經不用時光機了嗎?」
她搖搖頭,企圖從紊亂的思緒中理出頭緒。「……請證明你的話!」
他望著她沉思了一會兒,然後低下身,打開鞋底,拿出一個黑色方塊,輕喊了一聲。「激活。」
小黑盒立刻發出光芒,待她細看後,才發現那不是普通的光,而是一道光屏幕,閃著文字並迅速地打出一些訊息,她看不懂那文字,但卻能百分百肯定一件事,這樣的科技很類似雷射光原理,絕對不屬於四○年代,而是「未來」的科技。
「關於我的部份已經報告完了,現在輪到你了。」平常他是懶得做這樣的說明,但面對同樣都是從「未來」的「同伴」,他們得要做一些商量,免得破壞這個時空的穩定性和正常狀態。
郁蘭默默將手中的隱形眼鏡遞還給他,他接過後,按了黑盒子的一個鈕,黑盒子發出一道光芒照在那鏡片上,然後他才重新戴回去,回復黑褐色眼珠的外貌。
她深吸口氣,定定望著他。「我是從公元二○○一年來的。」
果不其然,輪到他用像看外星人的目光瞪著她。「你在胡說什麼?二○○一年?!那時世界還沒發明時光機器。」
「沒錯!」她完全同意。「時光機器只有在電影、電視、小說中看得到。」
他拿出黑盒子,發出一道光線掃射她全身,」臉震驚地看著上面的分析。「你說的是真的!見鬼了!那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嗯……唉……不瞞你說,這也是我想知道的。」正想解釋時,突然有聲響傳來,有人從俱樂部出來了。兩人互看一眼,而後,他關上小黑盒,她則問身躲進樹後,過不久,他亦加入她。
「你幹麼躲起來?」
「不知道……那你幹麼也跟我一起躲?」她只是憑直覺反應。
「我看你躲我才──」
「噓!」她示意兩人噤聲,澤夫則緊皺眉頭,不明白為什麼情況突然變成這樣?
從俱樂部走出來是陳沁香與關旭村,顯然兩人熱舞一陣後也跑出來吹風。
他們手挽著手,女方將頭倚在男方的肩膀,含笑地緩步走出來,任誰看到這對外型相襯的儷人,都會欣羨不已。
兩人踏著草皮漫步走到他們藏身前的三公尺處,令他們連大氣都不敢喘。幸好兩人並未停下,但風卻將情人間的絮語清楚地送進躲在暗處之人的耳中。
「抱歉,直到現在才可以單獨跟你見面。」旭村低頭對懷中的佳人說道。
「沒關係,我知道你有任務,下次什麼時候才……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沒關係,只要我爭取多出幾次任務,就可以申請轉調單位,這樣我才能光明正大到你家求親,你也就不用演出『私奔』的戲碼。」旭村笑道。
私奔?!聽到這個字眼,郁蘭不覺皺眉。
「你討厭!」沁香捶了他一記,惱他這樣糗她。「還不都是因為你,人家才……」
「我知道!是我的錯!讓你受委屈了。」他握住她的手。「那事,有被你爸媽發現嗎?」
「沒有。」她望著他,眼中有著深深的愛戀。「你知道昨天是什麼日子嗎?」
旭村想了一下。「昨天……你的生日嗎?不對!你生日還沒到。」
「昨天是七夕,是牛郎與織女相會的日子,他們的故事總會讓我不由自主想到我們……」她垂下頭。「怎麼辦?我好怕我們被分開。」家裡的壓力快令她受不了了。
他輕輕抬起她的臉。「別胡思亂想,即使有人在我們中間設了銀河,我也會開著飛機立刻去找你。」
看到他一臉自信的模樣,她不禁輕笑出來,他總是有辦法讓她寬心。不過,還有一件事令她感到擔憂,就是關於郁蘭……想到郁蘭所說的未來,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怎麼?冷嗎?」旭村體貼地問道。
她搖搖頭,但身體卻更偎緊他,好似他隨時會消失一般。
不!她絕不要擁有那樣的未來!
「我們來跳舞,好嗎?」聽到裡面的樂聲,身心都躍躍欲動,而她希望轉移注意力,不再胡思亂想。
「好呀!」旭村伸直手,讓沁香繞著他緩緩走一圈,然後將她帶入懷中,兩人用像一起跳過千百回的默契隨音樂舞動,無特別的章法,只是用心去感受彼此的肢體語言,在彼此的眼中找到不變的愛戀,渾然不覺身後有兩道身影正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