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包括相互比較貶抑、誇耀自己功業、賣弄人際關係、推銷公司用品……而夏冬討厭同學會也肇因於此。
她要參加前,並無盛裝打扮,依舊是牛仔褲、白襯衫、一件小外套,不改本色的前往。而秀玉一見她如此打扮,直嚷著不能見人,不許她與自己並肩而行。她不予理會,好友也拿她沒轍。
夏冬一步入小型宴會包廂,馬上後悔前來。
人數大約有二十多個吧,許多同學她幾乎認不出來。見她來到,隨即熱情的奔過來握手,她還得拚命回笑,一邊思索著這人自己真的認識嗎?
不到十分鐘,她便覺得索然無味,直想回家。
相較於她的駑鈍,秀玉倒是適應得很好,如魚得水,一會兒這邊串串門子,一會兒到另一角落哈啦哈啦,而主角則遲遲未到。
就有一種人,喜歡以遲到來表示自己的大牌,但是也有一種功用,等得愈久愈顯示他的重要性。
時間拖得愈長,夏冬就愈加沒耐心,看著這班經過社會洗禮的同學,攀親帶故的直要電話,她真想喊:我們很熟嗎?在學校明明沒打過招呼,甚至可以說是相看兩相怨的人。
秀玉趁空靠過來耳語:「喂,別板著臉孔,活像別人欠你似的。」
「這裡好吵,我想回家。」
「是你自己要來。」
「我後悔了,我的本意不過是想來跟段一軒說清楚,免得有人誤會。」而且必須昭告眾同學才有公信力,否則傅衡生會繼續誤解她;誰知時間都超過快三十分鐘了,男主角還沒來。
大學時代,常常在等校務繁忙的他,有時一等就是一、兩個鐘頭都不要緊,還甘之如飴,認為戀愛談得愈辛苦,就愈有真實感;現在她則想逃跑。
真的是一點情分都沒有,如今要是提到他,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
自己也終於踏出那一段悲慟的戀情了。
「嘿!一軒終於來了。」有人喊。
段一軒笑容滿面的走進來,一副懊惱又討喜的叫道:「啊!真是不該,我又遲到了,實在是有事耽擱,真是抱歉、抱歉。」
不知是誰起哄,「你的女朋友也來了,你還敢遲到?大家大家,我們是不是要罰罰他們啊?」
接著眾人把目光移向夏冬,似乎逼她要來段露骨的對話。可惜此番前來不是來敘舊,夏冬依舊嘴角一扯算是笑過。
就是有人不知好歹。段一軒以為她使女人小性子,馬上安撫的要搭上她的肩。他還以為上次的會面是夏冬羞怯,心中對他小有埋怨。這次肯移駕前來,必定是已經釋懷,他滿心得意。
然而他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低估夏冬的智慧。
夏冬見他手要攀上來,馬上架開他的手。「請自重。」她面目嚴肅。
這句話可嚴重了。本來還在嬉笑起哄的人馬上消音,把目光放在他們兩人身上。
段一軒還想施展魅力,他不以為意的笑,「怎麼啦?生氣啦!」語氣十分親暱,要不是她親耳聽見,還不相信。
「是啦。是啦。你可能洋墨水喝多了,好的不學,盡學些壞行為。」有人戲謔的笑鬧,想一語帶過。
夏冬可不,她對著眾人大聲說:「我最瞧不起忘恩負義的人,當初你用馨蕾父親的錢與馨蕾結婚、到國外發展,結果不到十年就有外遇,還用外頭有孩子來凌遲馨蕾。現在回台灣竟用我做關係,我告訴你,在我身邊陪我的一直是傅衡生,不是你段一軒。你不要說些曖昧的話讓人誤會。」
被她指著鼻子罵,段一軒的表情難看至極。
夏冬轉向所有同學,彎腰道歉,「對不起,我今天僅是來澄清這件事,不是來敘舊。但是要拜託你們,假如以後碰到傅衡生,或者是特意打電話去問候時,請幫我帶上一段話,就說我跟段一軒沒有關係。」說完後,還揚聲交代秀玉,今天的費用全由她出,算是給各位賠罪。
然後邁著堅定的步伐傲然離去。
秀玉看著佇立原位、目瞪口呆的段一軒,猛偷笑。眼珠一轉,對上某些志同道合的同學,他們眼裡同樣藏著幸災樂禍的笑意。有些還無聲的鼓掌,對離去的夏冬頻頻比大拇指。
這一次,段一軒算是栽在夏冬的手裡。相較於幾年前,他娶傅馨蕾讓夏冬被眾人在背後訕笑,這一次夏冬可是結結實實的討回來。
※ ※ ※
隔日,夏冬親自找上傅衡生的公司,點名要見另外兩位負責人,問清楚公司的營運狀況到底糟到什麼樣的地步。
如果缺錢,她會盡量想辦法,但至少要知道發生何種事情。
客服人員一等她報上姓名,電話直接按向秘書處,再由秘書人員出來帶領她到會客室。
「夏冬,好久不見。」當夏冬一看到賀之光,心中不免戰戰兢兢。假如說傅衡生是只溫和的聖伯納犬,那麼賀之光絕對是一隻莽蛇,陰沉而美麗。
她開門見山地說道:「賀學長你好,我來是想問你們公司到底狀況怎麼樣?」
賀之光嘴角抿成一條弧線上揚,「很好啊。」
「是啊!我想也是。」她一踏入科技公司,就見著公司的員工忙碌而有規律的運作,並沒有接不完的詢問電話,也沒聽見人心惶惶的傳言,大抵是正常的。「請恕我無禮,不過我聽見不少小道消息,說公司出狀況。」
「誰說的?對方有聽過我們公司發佈這樣的消息嗎?沒有吧。」他深沉的盯著夏冬,笑容維持不變,發出讓人不寒而慄的溫度。
「可是衡生他——」
賀之光拍拍她的肩,試圖安撫她容易激動的性子。「別慌,我慢慢告訴你。」他拉過一張椅子要她坐下。「公司面對日益競爭的龐大壓力,勢必要擴大。而公司所缺乏的正是海外市場,而且又有資金方面的問題。所以我們擬定幾個拓展的方案,其中之一是和知名的財團合併。」
「這樣很好啊!」
賀之光欠了欠身,「是啊!這項計劃我們準備了三年之久。合併不是一件小事,包括人事和軟、硬體設備都要慢慢的融合;而目前的瓶頸就在人事方面。」
夏冬聽得很仔細,目不轉睛。「瓶頸?」
「對方直刁難我們,挑剔萬般。要知道,我們已投入全部的心血,假如不成功,公司將被打回原形,一切得從頭來過。」
「為什麼對方要刁難你們?」
「問題就出在衡生身上。」一道宏亮的聲音插入。
洪濤站在門口,回答了夏冬的問題。
「洪學長,他有什麼事能讓對方不滿?」夏冬還是厘不清事情的癥結。
洪濤關上門,也坐到她面前。「問題就出在他太美好了。對方的負責人看上他的能力、他的品德,還有他的美色,嘿嘿……」他突然尖銳的笑出聲。「負責人是個傲氣凌人的女人,衡生拒絕她。這麼自戀的女人怎麼可能忍受得了被拒絕的恥辱?她仗著背後的財團支撐,開始對我們施壓,甚至有意無意的放出想另找合夥人的消息。衡生就是因此被迫做出抉擇。」
賀之光凝視著她,慢條斯理的吐出話,「他要選擇公司和他的事業,或者是選擇你?」
夏冬瞠目。選擇她?
他們兩個大男人互視一眼,「後來我們經過一番討論之後,決定罷免他的職位,由我們兩個跟對方合作來挽救公司。」
「你們罷免他?」
「沒錯,我們的股份同等,只要有兩人合作必能換掉另一個掌舵者。」
她心痛極了,想不到衡生是被兩個情同手足的兄弟給背叛。「為著公司,你們放棄他!?你忘了當初你們胼手胝足創立公司時,衡生所付出的努力嗎?」
洪濤嚴肅的沉下面孔,「正因為如此,他也應該犧牲。」
夏冬憎恨他們為自己的不仁不義找理由,心中怒火燃燒。可憐的傅衡生,被好友給欺騙排斥,還被暗地裡捅了一刀。
這種痛苦她也嘗過,十分不好受。整個人身心都受到極大的打擊,對自己、對人生充滿不信任感,也否定自己的一切,把自身貶抑如同垃圾一般。
要不是有衡生把她從泥沼拉起,她現在可能還陷溺其中,爬不起來。
「相信學妹應該能夠明白我們的苦衷,我們實在是萬不得已才會如此抉擇。」
洪濤一副惋惜模樣,「怪就怪衡生不肯就範。」還揶揄幾句,「人家就不看上我,否則我馬上首肯,高興都來不及。」邊說還偷吁了一眼夏冬的表情。正如他所料,她的神情激憤,杏眼圓瞪著他與賀之光,恨不得痛下毒手。
真是小生怕怕,提心吊膽。
「我今天算是認清你們。」
「嘿,可別為了衡生破壞我們之間的情誼。」他假意的偎過來。
夏冬退一步,瞇起眼,遠遠的瞪著他們,「謝謝兩位幫我上了寶貴的一課,我真是受益良多。」她咬牙切齒。
「不送!」賀之光背過身,聽見門用力被甩上的聲音,可見這小妮子氣得真的不輕,鐵定對他們失望徹底。
洪濤還嗤嗤笑,「嘿!你瞧!吃炸藥了!」真是吃力不討好!
「誰要你謀害人家傅衡生?」賀之光說著風涼話。
「是、是、是,都是我壞,這總行了吧!」繼而兩人哄堂大笑。
※ ※ ※
該怎麼樣幫他呢?事業、朋友兩頭空,又有母親、妹妹、甥女的事情要他擔待。她卻僅能盡微薄照料之意,使不出力。
夏冬沮喪萬分的回家。
才扭動鎖,就聽見裡頭有騷動,門一開,一個小身影立刻撲過來,闖進她懷裡。
「喔!你想殺死我啊!」夏冬驚叫著。
幼梅臉蛋紅通通的,邀功道:「我參加繪畫比賽,全校第一名喔!」
「好、好、好,有賞、有賞,看你是要去動物園,還是遊樂場、我照單全收,最好把我的荷包搾光光,總行吧?」她寵暱的捏捏她的鼻子。
與幼梅一起生活後,她才明白為什麼人家說女兒貼心,迫不及待的想要有孩子。因為每天回家有人等門,真是一件很溫暖的事情。
又可以聊聊瑣碎事,一見你不舒服,小臉滿是擔憂,令人感動得要命。事事以你馬首是瞻,討喜又可愛。
幾日相處下來,她從厭煩、排斥到漸漸被她收服。這期間,心中的壓力慢慢釋放解脫,宛如跨過痛苦的深淵,重新爬起。
她覺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傻,為著那麼一個差勁的男人流了一缸子的淚,整個人的心情像下雨天,晴朗不起來。
這樣一場戀愛讓她心神俱毀,付出青春、友誼、和一些關心她的人的情誼,值得嗎?實在損失大矣。如此簡單的道理,為何當時雙眼被蒙蔽,看不清事實的真相,白白走冤枉路?
辜負傅衡生的情,也差點糟蹋自己。
她低頭望著幼梅,想起她與馨蕾的這場恩怨。
她們曾經許願,將來生養的孩子要互稱對方為乾媽呢!看來現在她還是有機會,老天待她不薄。
「吃晚飯了沒?」
「吃了!」她乖巧的點頭。
「秀玉阿姨帶你去吃,還是買外食?」
幼梅回頭,指著從廚房轉出來的婦人說道:「外婆煮給我吃的。」
※ ※ ※
夏宅的客廳,坐著夏冬與傅王燕芳,還有不安分的小幼梅。桌上擺著溫茶熱飲,大人心事重重,小朋友則天真的望著她們的臉。
「原來這陣子都是你照顧幼梅。」傅太太感懷的低語。
夏冬慚愧的微笑,「不過是整理出一個房間,算不了什麼。真要計較起來,應該是幼梅照顧我才是。她懂事、乖巧、幫我整理家務,樣樣精通。有她陪我我才不寂寞,家裡也多了歡笑聲。」幼梅玩弄著手指,一直膩在她身邊,似懂非懂,緘默著聆聽大人的對話。
想起女兒的遭遇,傅太太悲從中來,愁眉苦臉的歎息,「身為馨蕾的母親,竟不曉得她發生這樣的事。」身在異地已不好過,還身陷囹圄。雖說刑期是一年,但是為人母怎受得住這種打擊?
當兒子跟她吐實時,她如遭青天霹靂,無論如何不敢置信。
母女連心,這幾日來的不安果然是預感。
夏冬連忙遞過手帕安慰,「傅媽媽,別這樣。她也是不想讓你老人家擔心,否則她也會有負擔,心裡更加不好受。」
「段一軒真不是人,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女兒?當初花言巧語,哄得馨蕾放棄念大學,執意要陪他出國發展,結果呢?下場竟是如此不公。」可憐天下父母心,一輩子都要為兒女擔心受怕。
「傅媽媽!」她輕喚,眼角示意著幼梅在場,也要顧及她的心情。別以為孩子不懂,幼梅已經不是個孩子。有些小朋友從小遭遇比別人辛苦,提早長大,如她。
傅太太這才停止咒罵,收斂偏激的語氣,話中卻依舊掩飾不了濃濃的怨懟之意,「就可憐我的女兒和孫女。」丈夫在時,還資金大量資助他們發展,目的就是希望女兒能少吃點苦。
「馨蕾吉人天相,她會熬過這一關的。」
傅太太老淚縱橫的握住夏冬的手,羞愧的說道:「衡生什麼都跟我說了,他說你也吃過那男人的苦頭,馨蕾結婚宴客時你沒到場,我還不明就裡,心底埋怨你不懂禮數。他還說你為了這件事,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一蹶不振。要不是馨蕾鬼迷心竅,你也不用受苦。」
她苦笑,「伯母。過去的事我們不談了,居心叵測的是那男人,絕對不是我跟馨蕾。而且要不是她,現在我的下場可能更淒慘。說到底,我才覺得自己對不起她。」她紅透眼眶,哽咽的說:「當初還怪她背叛我。」
「鼕鼕——」
「我們都是男人感情不專的受害者,她運氣不好替我擋下,我幫她照顧幼梅根本算不了什麼!我欠傅家太多了。」
「說什麼欠不欠的,你不就是我第二個女兒嗎?從小我看到大的啊!」
「傅媽媽!」她揉著眼睛,感動得直落淚,不受控制的依偎到她懷裡,享受母性呵護,這是她夢寐以求的。
傅太太拍拍她的背。「況且以後我們家衡生還要你幫我照顧。」
她一聽,駭然的彈直身體,尷尬的拭淚,吞吞吐吐的辯解,「唔……傅媽媽,你說這……什麼意思啊?」
臭傅衡生亂七八糟的胡說一通,能講和不能講的都分辨不清楚啊!?她有自知之明,傅媽媽肯當她是女兒,她已經很滿足。替傅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她豈敢妄想,雖然說她的生命中已經容不下另一個男人。
「別隱瞞我,衡生的心意我早就察覺,只怪我愚蠢,眼高於頂,害他耽誤這麼多年。身為他的母親卻罔顧他的真心,不夠瞭解他,不曉得他只要你。」
夏冬聽得忐忑不安,不敢聽接下來的話。
傅太太慚愧的緊拽著她的手,哀求的望著她,「你原諒傅媽媽好不好?」
「別這樣子,傅媽媽。」她受寵若驚,「你又沒對不起我什麼。」
「你不原諒我,就是嫌棄我了,你心底還顧忌著我的不好,所以遲遲不肯接受衡生是不是?」
她聲淚俱下,作勢要跪地,彷彿夏冬再不答應,她就要做出更激烈的行為。
夏冬沒轍,只得嚷著:「好、好、好,我原諒、我原諒,你別折騰我,你說的我都答應。」
剛剛還哭哭啼啼的傅媽媽下一秒頓時眉開眼笑,喘過一口大氣,好像才走完一場台步,演完一出大戲。現在成功收戲下場。
「這就好,這我就能放心的把衡生跟幼梅交給你。」傅太太交代道,「我暫時要離開台灣去美國,就近照顧馨蕾,陪她走過這一段。我不在台灣的日子衡生跟幼梅就拜託你了。」
「衡生知道你的決定?」
「他應該料到,否則也不會跟我坦白。」
既然如此,她便無話可說。
「幼梅跟你很投緣,這孩子苦命,你多擔待些。」傅太太千交代萬交代,最後還起身巡視廚房,看了一眼環境。「這裡環境不錯,不過你一個女孩子不嫌孤單嗎?」
夏冬來不及說自己愛靜時,傅太太又搶著說:「不如搬到傅宅去,反正你跟衡生也快結婚了,到時候多幾個小蘿蔔頭,空間定會不夠。」
何時她要結婚自己都不曉得,連孩子一瞬間都有幾個,未免曲折離奇了點。
「衡生最近怪怪的,整個人意志消沉,委靡不振。可能上次聽說你與舊情人死灰復燃,心底不快。」
夏冬瞥見幼梅已經回房,低聲苦笑,「那個舊情人是段一軒,他回來鬧事,厚顏無恥的吹噓,我已經警告過他,這完全是一場誤會。」
撇開這件事不說,灰頭土臉的傅衡生恐怕把自己事業上的危機隱瞞起來,技巧性的把母親支離台灣。
傅太太這才心如大石落定,「那麼你要解釋給他聽,這孩子平常一副溫和脾氣,其實才死心眼,從沒見他對哪個女孩慇勤過,也只有你!」
在長輩面前論及感情事,夏冬面紅耳赤的垂下頭。
「衡生交給你,我也比較放心。」
「唔。」她作不得聲,只得唯唯諾諾。
本來她已準備好與他面對面,接受他的追求;誰知半途有不識相的人插入。
這下導火線沒了,她該主動出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