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點傭人在傍晚時分準備回家時,幫夏冬開門,順便以對講機如此報告著。
正在接聽手機的傅衡生一收到訊息,即刻向對方交代,「好了,我不多說,公司的事再做份簡報傳真到家裡書房來給我。」然後掛掉電話。
接著飛快拔掉眼鏡,搓亂頭髮,解開上衣鈕扣,務必做到潦倒邋遢、落魄失意的假象,並且力求逼真。
「衡生!」夏冬在客廳喚著。
他聽見後,懶懶散散的從房裡出現,有氣無力的問道:「你又來做什麼?」上次被她氣得不輕,調理好久才恢復。
「來看你發臭沒啊?」她不理會他的無禮。
他頗她一眼,心有怨懟,語氣埋怨,「昨天去哪兒?」他可是需要關心的人,她理當天天上門受他悶氣,以他為重。
怎麼可以被他激幾句話,就怠情不上門,忽略他?
「我去找我媽。」
「喔?」他訝異的揚眉。鼕鼕跟她母親之間的情況他一清二楚,主動上門,勢必有蹊蹺!
她嘴角微扯,「是啊,我們原諒彼此。」
怪不得神清氣爽,眉宇舒展,陰霾不再。他衷心的細語:「恭喜你!」很喜歡見到她笑的模樣,因為她稀有的一笑,對他來說是開懷的萬靈丹。
或許她沒照過鏡子,並不曉得其實自己笑起來很甜很甜,小小的虎牙襯著淺淺的酒窩、彎彎的瞇瞇眼,都使他驚艷心悸,心跳加速。
可惜她吝嗇,鮮少賞賜給他!
與母親和解,對她是件好事,沒有恨意才能解脫自己,擁抱別人。
「知道嗎?是幼梅鼓勵我去的喔。她為我的生命帶來陽光。」當初也料想不到會與幼梅演變成有血緣關係一般的親近。
傅衡生臉色大變,吃味又不悅的低聲發牢騷,「不到一年就說是生命的陽光,那我算什麼東西啊!?」
夏冬聽見他的嘀咕,啼笑皆非,連忙安撫的拍拍他的臉。「你不是東西,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如此坦白又誠懇的話使他一愣,笑容不斷的擴大,他像個呆子,連牙齒都露出來,直到夏冬怪異的盯著他,他才緊張的收斂。
她似雷達的雙眼緊盯著他。
以一個自己畢生事業面臨泡沫化的男人來說,他有些太「正常」。
她的意思是,躲在家裡是正常,自甘墮落也是應有的行為,怨天尤人、外表邋遢、舉止委靡不振都是,可是自己來那麼多次與他對話後,心理總覺得怪怪的,哪兒怪異卻挑不出。
「你看什麼?上門來找難堪?」傅衡生故意惡言相向。萬一被看出來他是存心偽裝,那可就前功盡棄。
夏冬狐疑的瞪他一眼,「你……」誰知一開口,狠話就嚥了下去。
人家是失意人,何必與他計較!?
她好聲好氣的從包包掏出一張紙,在他眼前晃動,「嗯!」
「什麼東西?」他被晃得頭昏眼花,一把取過。
「上回你不是說缺錢嗎?我籌錢去了。這支票上的數目看看夠不夠,不夠我再想辦法。」
傅衡生仔細的一瞧,是筆不小的數目。他何來缺錢之說?
不對!他正色,沉聲問:「這錢從哪兒來的?」
「別擔心,不是用搶的。是我的私房錢。」
「你哪來這麼多錢?」據他所知,她的稿費雖高,一半卻撥給兒童之家,剩下的一半給母親和支付生活費用,再來就是剩那地價不低的房屋。
不會吧!那是她辛辛苦苦繳貸款買來的房子,當初還堅持不讓他幫忙付。他暗中與房地產公司議價,才減輕她的負擔。
那是她獨立的驕傲。
他一驚,「不要告訴我你賣掉房子?」
「房子很搶手,馬上就有人預定,是有錢人家買的,交屋時可以馬上付款,所以我先開支票給你。」
「糊塗!」他又急又惋惜,「那是你的避風港。」
她眼珠一轉,遲疑半晌後,釋懷的說:「不是,你才是我的避風港。」
「什麼我啊你——」他急得聽不清她的話。等等,傅衡生肅然的問:「你剛才說什麼?沒聽錯吧?你說……」
她仰起頭,無所謂的表示,「我說你才是我的避風港。一間屋子算得了什麼?反正我還有你,不是嗎?」
「你……你覺得我是你的避風港?我有那麼重要嗎?」他明知故問,眼睛充滿笑意,只想再次聽聽自己在她心中的觀感。
夏冬發覺這個話題讓他心情大好,整個人活力四射。「當然。」
「可是現在我無能為你擋風。」
「你怎麼會這樣想?你在我心中絕對無人可以取代。」
他殺風景的問:「包括段一軒?」
她聳肩,「他什麼也不是。」甚至聽見他的名字,嫌惡之感油然而生。
「秀玉呢?」
夏冬怪異的搖頭,「她是個朋友。」
「是不是包括她?」他堅持的逼問。
順著他的意思好了,他的精神又開始不穩定。夏冬敷衍,「是,你比她重要,行了吧?」
「幼梅也是?」
太過離譜了吧!連自己的甥女也要比!?
她無可奈何的點頭,「是、是、是,你絕對是我最重要的人。」
瞬間,傅衡生的嘴角大大的往上翹,又笑傻了。不過這次,他小心的回過身,沒暴露出來。
「既然滿意我的解釋,那麼把錢收下來吧,趁伯母還在國外,你趕緊東山再起,免得讓她擔心。」
哎呀呀!這呆頭鵝,到底懂不懂一個男人需要女性的撫慰,而不是事業、朋友呢?
「收下啊!都那麼熟了,你還矜持什麼?」
傅衡生認了,他露骨的說道:「我媽擔心的不是事業,而是我的終身大事。」
終……終身大事?她總算明白了。
他虎視耽耽的瞄準她,端詳著她的表情,「你怎麼說呢?」
「關……關我……什麼事啊?」她惴惴不安、眼神遊移、心跳加速。
「你敢說不關你的事?」他理直氣壯。
夏冬羞赧的看看他,又別開眼睛,鎮定的問:「我又有什麼事?」
「三年前的某一個晚上,你曾經可憐我,所以我們有過——」
她激動的摀住自己的耳朵,大聲制止,「停!不准說。」
他好整以暇的凝望她,等她冷靜下來。
感情是要兩人一起談。況且套句名言,愛情若沒有阻礙,那便不叫愛情。
夏冬怯生生的放下手,逃避他詢問的眼光,期期艾艾的解釋,「我不是同情你才……才那樣。」允許發生,自己百分百同意,責無旁貸。
要是沒有感覺,當時雙方也不會越雷池半步。
「你現在對我有什麼感覺?」
「你很好啊。」
她又想逃,傅衡生抓住她的手,兩人往沙發上坐。他怕她跑走。
「我不是要這種答案,你曉得我對你是怎麼樣的心意。」他說得含蓄。
「我知道,我也……」」句話吞吞吐吐說了半天。
他捧住想逃避的臉,湊近她燙紅的臉龐問:「也怎麼樣?」
「我也……我不會表達。」她掙脫他的手,整個人鑽進他懷裡。「反正你是我現在的男朋友。」
男朋友?差強人意。
她撒嬌的舉動倒是讓他受寵若驚,他把握機會摟住她,哄著說:「可是我年紀也不小了,我想結婚吶!」
她幾不可聞的從他懷中冒出含糊的言語。
「你說什麼?大聲點。」他聽不清楚。
「我賣掉房子,就是想住這兒。」夏冬大吼後,嬌噴的埋在他的懷中,不想見人。羞死人了,她本想做得大方、不經意些。
本來就想帶著幼梅就近照顧他,順便住下來。居住在這種大房子內是她從小的夢想。夢想中有疼她的丈夫、心愛的孩子、美滿的家庭,而這兒剛好符合。可惡!非得逼她說出不可。不過是他先提結婚,不是她猴急。
「不准躲,給我起來說清楚。」他被陣陣狂喜沖昏頭,又把她扳正。「你的答案是你願意嫁給我?」
「你反悔啊?」她假裝嗔怒。
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怎麼會呢?我……我實在是……」他感動到幾乎落淚,激動的對她又親又吻。
「嘿,很癢吶。你像只大狗賴皮愛舔人。」她直發笑。
傅衡生露出邪惡的眼神,「因為你像蜜糖般的香甜。」說著,就把她撲倒在沙發上,往她性感的頸項嚙咬。
玩鬧許久,他喘吁吁地撐起上半身,從上方俯視同樣狼狽、躺在他身下嬌喘連連的夏冬。
「我可不容許你反悔,像上次一樣醒來後翻牆逃三年。」
「不會,我考慮很久,除了你,好像沒人能讓我安心的睡在一旁。」
他大叫:「就這理由?不成,換個說法。」他頓時像個女人般難纏的耍賴,只差沒說:唔,我不依。
夏冬啼笑皆非,「不然要我怎麼說?」玉手大膽的撫上他長滿胡碴的下巴。
「說我愛你。」他一字一字的引領她。
「什麼?」她裝傻。
「我愛你。」
她調皮的笑道:「謝謝,我知道。」
察覺她的惡作劇,他張牙舞爪的喊:「耍我?好,我吃了你。」沒預警的低頭封住她的唇。
窗外的天空飄起毛毛細雨,冷凝的空氣絲毫影響不了屋內的愛侶,兩人恩愛的赤裸繾綣,訴說彼此的真心。
※ ※ ※
「誰?」清晨被吵醒的傅衡生火氣忒大,卻又要放低聲音,以免吵醒身旁的愛人。「是你,怎麼又是這件事?你拿主意,不要吵我了。」
一向淺眠的夏冬偎進他懷中,發出濃濃的鼻音,「是誰?」
他輕輕的哄著她繼續睡,「沒事,沒事,打錯電話。」
可是不一會兒,電話又響起,傅衡生接起,幾乎要咆哮了,「就說由你做主。看你要撤換還是怎麼,反正別打電話來。」
可憐的話筒被主人摔得不輕。
他轉頭安撫夏冬,「又是打錯。」
兩分鐘過後,又再響起。
夏冬再也睡不著,她坐起身準備接,「我來。」
「不、不、不、我來。你睡、你睡。」一把搶過話筒,陪笑的掩飾,卻拿起電話起身往書房方向去。
不是說打錯電話?這下子她再也沒了睡意。
她躡手躡腳,尾隨他而去。
從書房門縫看著他對準電話細語,心裡懷疑叢生。機靈的趁他放下電話翻找資料時,奔到隔壁房間拿起另一支電話偷聽。
不久,電話傳來傅衡生發號施令的聲音,「喂!我告訴你,我等會兒下樓再看你的傳真。」
「這事很急。」
她聽出是洪濤的聲音。
「沒什麼好急,想跟我們公司合併的財團多得是,要不是對方讓我們全權處理,我們還得考慮。現在正好下下馬威以示警惕,否則他們豈不越俎代庖,自做主張?」
就聽見洪濤連忙附和,「是、是。」
「假如股票收購得差不多,那就趕緊放出消息,來個大回漲,再賣出……」接下來的術語夏冬聽得一頭霧水。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傅衡生絕對沒像他說的,沒權力管理公司。
「好了,剩下的等我回公司再跟你討論。」
正經事辦完,洪濤竊笑,「我沒有打擾你的好事吧?」
「明知故犯!」他斥責。
「嘿,我們陪你演一出騙小學妹的好戲,當然想知道你得逞沒?你不曉得,我們全乖乖的按你的劇本演,激怒了小學妹呢。對了,有沒有好消息?」
傅衡生語氣掩不住得意,「等著包大紅包吧!」
正當兩個男人隔著電話笑得東倒西歪的時候。
突然插入冷冷的一句,「傅衡生,作你的大頭夢。」
傅衡生當下心臟漏跳三拍,寒氣從腳底往上竄冒。
他顫抖的回過頭,發現應該躺在床上的夏冬卻光著腳丫,拿著話筒出現在門口。
「你……你……你醒啦?」雖然面對面,他還是朝話筒說話。
同樣拿著話筒的夏冬兩眼如飛箭,很不得射穿他。「早醒了。」
「你都聽到啦?」他欲哭無淚,僅能乾笑。
「聽得一清二楚。」她的聲音沒有高低起伏。
這樣更令他發毛。
電話另一頭的第三者還在嘻嘻笑,「小學妹,既然事情曝光,你可不能生氣喔。全是老大為了追求你使出的苦肉計。」
夏冬目光緊緊鎖住坐立不安的傅衡生,似笑非笑的對著話筒裡的洪濤說道:「怎麼會呢?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誰該為我的犧牲負責。」
聽到這樣的回答,洪濤也曉得要避風頭,否則流彈隨時會射過來。
他對傅衡生祝福道:「老大,自求多福,我會跟之光說,你可能會請長假,再見。」
「洪濤,你太沒義氣。」得不到回應的衡生只好對著早已斷線的電話吼。
「原來這一切都是騙局呀!」
望著步步逼近的夏冬,他慚愧又怕死的往後縮。「這……這只是小玩笑。」
她慢條斯理的點頭,「喔!小玩笑啊,這小玩笑害我賠了屋子呢!」
「我賠!」
「公司還好吧?」
「很好啊。」他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小心應對。
「你沒被革職啊?」她眼睛瞇成一條縫,皮笑肉不笑的。
「沒有啊!」
「害我擔心到死了一大堆細胞呢!」
「這……」他辭窮的乾笑。
「那我是不是也要加倍奉還呢?有人說我睚眥必報喔!」
堂堂一個大男人頓時矮化的求饒,「你怎麼說,我怎麼做。」
夏冬突然露出微笑,不同以往,這個笑充滿邪惡、殘酷,令人戰慄。
傅衡生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憂心忡忡。
※ ※ ※
高空航行的飛機上。
經濟艙裡,小幼梅從窗戶看著朵朵白雲由機翼下方穿過。
她用甜膩的嗓音喚著:「冬姨,我們把舅舅丟在家裡,這樣好嗎?」
一派舒適的靠在椅背,正在翻閱雜誌的夏冬拍拍她豐腴白嫩的臉頰,一點也不愧疚的說:「當然好啊,我們去見你媽媽,讓他看家。」
「但是你為什麼要把他的護照剪碎?」
「怕他追過來。碰巧你放暑假,我們消失一陣子讓他擔心。」
「為什麼?」
她一向賞罰分明,「因為他不乖,就要受處罰,懂嗎?」
「喔!」幼梅了悟,不再說話。須臾,她還是同情舅舅的問:「可是他會擔心你肚子裡的小娃娃。」
未結婚就懷著人家的孩子,作風是海派新潮了點。況且還綁架小孩潛逃到美國,做人欠缺厚道。
那又如何?著急慌張的可不是她。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她才冷落他三天,他就喊救命,更遑論似火山孝子般的奉承她。那一夜又不小心懷了孕,所謂「母憑子貴」就是這樣的。
她在傅家比皇太后更像皇太后。
傅媽媽知悉兒子的惡劣行徑,玩弄權謀,以公司名義行惡後,百分百支持她的決定,現在可是與她站在同一戰線。
可憐的傅衡生在外呼風喚雨,回到家地位還不如菲傭。
哼!咎由自取。
況且還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母親勸她早點嫁入傅家。
笑話,她身上長了不少反骨,假如她真那麼聽話,早就嫁人,等得到他來操縱嗎?
「冬姨,我要當小花童喔!」幼梅小心翼翼的觸撫她微凸的小肚皮,裡頭有她的小妹妹喔!
「等著吧。」她撂下狠話。
「可是人家好想穿小禮服喔!」她心虛的垂下眼。
夏冬挑眉,小幼梅哪會注重外表的美麗?她馬上戳破小孩的謊言,「誰教你說的?」
幼梅不敢回應她,直呼:「啊!好累!好想睡!」
小滑頭!「告訴你舅舅,老話一句,等著吧。」
她洩氣的靠下去。
把孩子扯進來,無恥至極。不過她可是想見見他對甥女低聲下氣的樣子。
再等些日子吧,等她氣消,再答應他的求婚,當然之前要訂下一些嚴厲律令。
她笑出來。
這次要去美國看看馨蕾,聽說她又恢復笑容。
許久沒見,夏冬有近鄉情怯的心情。第一次開口要說些什麼呢?抱頭痛哭?懺悔落淚?還是像小學分班時,她們第一次見面那樣,馨蕾主動對她伸出手微笑,「我叫馨蕾。」互道姓名呢?
她不曉得。
不過她相信,她們的友誼水遠不變,她還是能實現她的願望,做對方的伴娘,還當雙方兒女的乾媽,一起歡笑、一起哭泣……
想著想著,她不知不覺的墜入夢鄉。
夢裡的大草原上,兩個小女孩手拉手,快樂的奔跑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