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陽光撒在水面,淡淡波光招搖,吹入窗內的風,帶著陽光和水的味道。
他假寐著,感覺那人輕輕盈盈來到身邊,臉離他好近,近得能聞到她發上的香氣。她停住不動,他腦海中浮現她專注凝視的神態,猜測她正端詳著自己。
忽地,臉頰暖暖麻麻,她又隔著空氣撫摸他了。
他知道,她想吻他。心音促了起來,他按捺不動,費力地控制著,竟隱隱期待,期待那柔軟的碰觸,來結束、抑或是加深這甜蜜的痛苦。
許久許久,她緩緩俯來,在他的嘴上小心翼翼地啄了一下,倏又退開。
一聲歎息幾要衝出他的喉嚨,他故意裝出無意識的低喃,藉以掩飾。
見他扭了扭頭平靜下來,她咬著唇再次輕輕攀近,好想、好想深深吻住他,而非這般淺嘗即止,卻擔心胭脂褪落顏色。她只能故技重施,用著輕吻連續啄了他好幾下。
唇色避無可避地落在他的嘴角,她微怔,隨即伸手拭淨,下一瞬,小手已握在他掌中。她望入男子深邃的眼,尋找該有的怒氣和輕蔑,她可以裝得很勇敢、很無謂,但在那目光中,竟沒有她以為的東西,她有些迷惑,一臉可愛的無辜。
「你生氣啦……唉,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不知不覺,她說出這句話,因為已成慣性。對他陰鬱暴怒的脾氣,她應付自如,可現下他的反應,真教她不知所措。
容燦細瞇利眼,難得見她錯愕又無所適從的模樣,心中竟浮出怪異愉悅。他輕哼了一聲,「顯然,你知道的還不夠多。」
她寧定,小手撥玩單耳銀環,媚波橫生。「我知道你就夠了。」
總是小小的、不經意的舉動,淋漓地勾引出她的嫵媚風情。
容燦心為之一悸,似乎能夠體會,為何在展現艷麗無端的神態,她的眼瞳仍明朗如月,時而閃爍無辜的光彩。因她自己亦無所覺,只是天生的、自然的流露。
「你做什麼直瞧著我不放?」她歪了歪頭左右打量他,抓起一小撮發尾,頑皮地掃過他的頰,燦笑著,「你是瞧我好看嗎?」
容燦挑勾濃眉,一會兒才道:「為什麼要搽胭脂水粉?」那些花香蓋住她蜜頰與軟唇散發的自然香氣,他……不喜歡。
微怔了怔,她眨動靈眸,「你發現啦!怎麼樣?這不是很美嗎?你們漢家的姑娘玩意真多,光水粉就分好幾種顏色,我選了好久才決定的,瞧--」她偏過臉趨向他,「臉是不是變白了許多?還有胭脂,用著好小巧的盒子裝著,我選了大紅顏色,你喜不喜歡?」
「你沒事化什麼妝?學漢家女子做什麼?!你的臉蛋已經夠--」說到最後忽然截斷,他雙目瞪著,胸口微微起伏。
「燦郎,你想說啥?」那無辜的神情再次浮現。
你的臉蛋已經夠美的了。這是他想說的,卻硬生生吞下,因為此話一出,她定會笑得燦爛得意,她會開始預設他的心意,然後無比神准地命中。她喜愛旁人讚她貌美,他是知道的。
他是知道的?!容燦內心突兀,難以置信自己會用這種句子。
見他忽然沉默,她柔聲歎息。
「以往在蒼山,我和瀾思會摘許多馬纓花,將紅花搗出汁液,擦在唇上和雙頰。這也是我第一次用中原的胭脂水粉,很漂亮……嗯,真的……很漂亮……」她抬起頭,精神陡然振作,「你知道馬櫻花嗎?你瞧--」她將霞袖遞到他面前,獻寶似地笑著,「馬櫻花就是長這個樣子,盛開時花朵好大,又紅又美。」袖上刺著一團團的花采,斑斕如霞虹。
那不安的直覺又來了。容燦說不上為什麼,彷彿她的笑容背後,藏著極深的秘密,她不能應付,只有以笑帶過。
「燦郎,你、你別不說話……」他拿著她直瞧,瞧得她心跳亂了拍。她寧可他生氣吼人,也不要這樣悶不吭聲,就像張鬍子說的,那個什麼……三拳打不出個悶屁來。
她下意識抿了抿唇,不覺這舉動又勾引他深處的衝動。見容燦還是無語,她倒是有話想說,著思小刻,語音一貫的甜柔,「燦郎,我覺得……其實……你們漢家姑娘有幾個也是好的。」
容燦眉挑得更高,懷疑自已是否誤聽,她竟一反常態,贊起漢族姑娘來了。
「你不是說漢族姑娘最最可憐,受禮教的束,處處受限,不敢愛、沒膽子愛?」說出這些話,怎麼連心好似也這樣認為。
她唇角上揚。「總有幾個是好的。」頓了一會兒又道:「那日,咱們被人救上一艘大船,船上有兩個美姑娘,一個秀朗英氣,瞧起來精明能幹,一個眉目像畫一般,溫溫柔柔的,雖第一次見面,時間又短,不過,心告訴我,她們都是好姑娘。」她加深微笑,柔柔望住他,柔軟地說:「她們都是漢家姑娘,是好的,燦郎……你要懂得把握。」
沉默,靜謐。對容燦來說,空氣有絲悶人的煩躁。
他開日,惡狠狠的,「把握什麼?!」
明眸溜溜地轉動,她不知他為何問這問題?把握什麼?還用她說嗎?
「找個你喜歡的漢家姑娘去愛啊。她們兩個都好,我喜歡她們。」
「你喜歡你自己去愛啊!扯上我做什麼?我喜歡誰是我的事,還得讓你來教嗎?」他氣得胃痛,心口煩惡,真要吐出血了。
「燦郎,你又生氣了……」她咬唇,小手自然地拍著他的背,無辜地說:「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
他真在生氣,怒火讓她燃得漫天飛舞,他瞪住她,兩人這麼貼近,要她走開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說的那兩名女子,一個是我結義七妹,早嫁給我結義五弟為妻,兩人恩愛異常,另一個則是我雙生兄弟的妻室,我那兄弟為她拋官棄爵,兩人正過著神仙般生活,你要我把握什麼?把她們搶了來嗎?!」字字咬牙切齒。
愣了半晌,她才緩緩地回過神。「是這個樣子啊,那、那……真是可惜了。」接著,她又振作起來,將容燦鐵青的峻顏視為無物,「不打緊的,總是能遇上其他好的漢家姑娘。」
她收回手,稍稍拉開距離,笑得眼角瞇成彎彎細縫。
「燦郎,咱們好好相處吧……隔幾日我就回蒼山去了,我想唱歌給你聽。」不等他回應,她起身匆匆跑出竹軒,一會兒又匆匆跑了進來,手上多了一把三弦苗琴。「這是臥陽、眠風和赴雲一起送我的,原來中原也買得到這種琴。」
聞言,容燦眉不僅挑高,還深鎖成結。「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送琴給你?」那三個小子!
「送琴不好嗎?我很喜歡琴啊。」她感覺到他的怪異,口氣放得更柔,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孩子。「你別再發脾氣了,我彈琴唱歌給你聽,我學了一些曲子,還沒對誰唱過呢。」她乖,她要多讓讓他。
最後的話稍稍平息容燦的怒火,他不吭聲,長臂故意越過她,取來一本昨日讀至一半的書冊,將精神專注在上頭。
他的側面英俊好看,她瞧著,心痛也心酸,知道這樣的機會無多,自當珍惜。
指尖勾勒,在三弦撩動琴音,她一手按捺、一手彈撥,是苗族曲調,每個音色都包含著切切情意,要人百轉柔腸。
容燦目逐書中行宇,心早已隨琴音凌波,沉迷著,捕捉著,飄浮著……
久久的一陣清彈,她手勁轉輕,聽見歌聲軟膩而出--
情人送我一個夢,
夢中有山,
夢中有水,
夢中的山,層層疊疊真好看。
夢中的水,曲曲彎彎流不斷。
山靠水來水靠山,
若要離別,
除非山崩水流斷。
為何詞中有如此哀意?容燦不明白,雙目無法讀下任何宇眼,緩緩地,他抬起頭,與她氤氳如霧的眸光相會。
她回他淺淺一笑,琴音未歇,幽幽又唱--
我送情人一隻環,
扣也是環,
解也是環,
扣著的環,圓圓滿滿真好看。
解著的環,滿滿圓圓亦不斷。
環環相扣扣環環,
若要離別,
除非火燒融環斷。
心頭有了不祥預感,因那對眼眸中,他再度瞧見教他不能解釋的「東西」。
他定定看著,定定思索,定定地參悟著她歌中之意……
☆ ☆ ☆
這幾日,竹閣的日子安穩滑過。
一早,三絃琴琴音清脆,連枝頭的小鳥都飛下窗欞;黃昏,琴聲沾染幽情,伴著斜墜的夕日、群群歸鳥;夜色降臨,琴在朦朧中輕輕低訴,明月作佳人。
容燦仍依照既有的生活作息,用膳、睡覺、調氣、偶爾看些聞書,做這些事時,他明明十分專心,卻往往讓她分去心思,眼角總忍不住瞄著,想知道她在做什麼?有著什麼樣的表情?
每日午後,李星魂固定前來為他針灸抑毒。由星魂那裡,他被告知她帶來蠱毒解藥所需的藥引,知此事,他並不放在心上,反而感覺自已愈來愈適應她在身邊的時刻。
她說,她得回蒼山。若她真走……容燦眉一皺,這可能是自她來到竹閣後,他第一千個擰眉的動作,皆因他那票兄弟。
兩湖漕幫,除眠風三個毛頭之外,可全是鐵錚錚的大漢子,陽剛氣比夏季的日頭還重,何時有過姑娘造訪,而且還是個嬌艷欲滴的大美人。
美人來到的消息傳來,漕幫眾英雄是活了起來,三不五時撐著小舟來竹閣下,看看美人、同美人說說話,若美人肯收禮物,淺淺回個笑,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本事頂回去,地陷下去,也有力量拔出來。
直到容燦發威,還不錯,至少他忍了三日半。
他派下的工作猛地加多,將那些大漢子往南趕、往北趕、往東趕、往西趕,就是別留在兩湖,動不動就來騷擾。
不過,這可苦了眠風,有幸留守總堂的弟兄雖不敢來,仍是將許多小玩意托給眠風,要他轉送給美人。這又讓容燦大皺其眉,見她驚喜地接到別人禮物,有時只是一隻竹編蚱蜢、一隻扎花風車、一支七孔小笛,她都會笑得真心愉悅,眸中發光,好似那東西多麼值錢。
過這幾日,他眉心原有的皺折更是加重痕跡。
然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這一天剛用完午膳,容燦在竹軒內看著弟兄追探而得的消息。
書信上詳細說明滇門現下狀況--
沐開遠夫婦與楚雄同時失蹤,疑是因決戰而墜入銀嶺斷崖。滇門勢力銳減,幫中頓失龍頭,目前,總堂與西南分部一切統整之職,全暫時由具長老身份的賽穆斯處理。
看來,她要回蒼山幫助整頓滇門,確有其事。只是……心為何如此不安?
他細細推敲思索每個環節,長指一下下地敲擊桌面,正出神,窗外臨水岸邊的兩個身影引起他全部的注意。
不看還好,一看真真火冒三丈高。
那顆蘿蔔頭竟不怕死,追美人追到竹閣來了。
岸邊,羅伯特唱著他的家鄉情歌,擺出上身向前做傾、一手捂心的招牌動作,他另一手握著一朵紅花,連成串的歌詞聽不出意思,表情陶醉無比,倒是將一首情歌唱得有模有樣。
一曲結束,仰著小臉傾聽的美人用力地拍手,毫不吝音地給了一朵笑。
羅伯特深情款款,將花遞給了她。
此刻,窗內偷窺的容燦心提到喉嚨,緊縮再緊縮,不自覺,額際已冒出青筋。
他的緊張其來有自。前天上午,他見到她收了眠風一把繡扇,讓上頭可愛的花鳥圖樣吸引,高興之下,傾身就在眠風臉上啄了一記響吻;接著,昨日下午,赴雲和臥陽帶來幾色甜食,都是孩子才會去吃的零嘴,她每樣都嘗、每樣都愛,口裡含著金柑糖球,兩片唇又去啄人家,一個親在額頭,一個親在右頰,留下兩個淡淡的胭脂印。
美人的吻教人心醉神馳,也惹來了無妄之災。
事發後,可憐眠風三兄弟飽受主子的荼毒,反正說什麼錯什麼,做什麼錯什麼,動輒得咎,沒來由就是一頓炮轟,炸得人屍骨無存。
見她收下他的花,容燦雙目幾要噴出火來。她若是又去「侵犯」別人,若是她敢的話,他會、他絕對會--容燦恨慢地轉著念頭,忽然輕懈下來,因為她沒有親他,只輕輕一笑,聞著花瓣上的香氣。
不!他隨即又想,她怎麼可以對那顆蘿蔔頭笑?!還把花湊到嘴邊!正打算衝出去,忽聽她柔軟地啟口。
「羅伯特,你家鄉可有姑娘等著你?」
羅伯特笑燦一口白牙,金髮藍眸英俊可愛。「我的家離這裡很遠很遠,姑娘不等我,等到我,也成老婆婆了。」他的腔調與她有些相似,都帶著軟膩。
她讓他逗笑了。「沒有關係,你這麼會唱歌,肯定有許多姑娘喜歡你。你就留在中原,討一個老婆,生一群孩子吧。」
「灩灩,我討你做老婆,好不?」她的名號對他來說太拗口,學不來,還是暱稱容易。才說著,他竟然單膝跪下,執起她一隻柔荑。
沐灩生讓他輕握著,淡淡地笑,「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是嗎?」他友善地親吻她的手背,「那羅伯特要與他決鬥,將你搶回來。」
搶他媽、他祖奶奶的大頭鬼!容燦怒不可遏,做出一個不太名譽的舉動,他火速衝到,由背後將羅伯特一腳踹下岸邊。
沐灩生根本來不及反應,更別說要提醒那可憐的男人,只能眼睜睜見他遭暗算,一頭栽進水裡。
「羅伯特--」她探向水面,腰身卻教容燦一把拖回。
「那點水淹不死人!」他很沖。那該死的傢伙竟敢向她求親、喊她「灩灩」、還該死地吻她的手!
容燦二話不說,鐵青著一張臉,拖著她往竹軒走,怒火一熾,血氣再次翻湧。
「哪個……噗噗噗……小人,噗噗噗……咕嚕咕嚕……」羅伯特的泳技是漕幫中最爛的,掙扎了會兒才攀到岸邊,頭一抬,瞧見眠風閒閒蹲在那裡,用一副可憐又幸災樂禍的表情看著自己。
他拍拍羅伯特的肩膀,搖搖頭老成地說:「唉,你不用說,我都瞭解。」
說什麼?瞭解什麼?他都還搞不清是哪個混蛋踢他下去的。之後他想了想,竹閣就那麼幾人,不是眠風,再排除自己和灩灩,哦……就剩下那個人了。
軒內,沐灩生小跑步跟上他的步伐,進了門,他將門栓落下卡住,關上窗,動作用力,彷彿在發洩怒氣,然後,房內兩人獨處,他猛地對上她。
「燦郎……你、你生氣啦」
不等她說下半句,他火爆地截斷,「對!我在生氣,你是知道的。」
她小口微張,怔怔望住他。
「你總愛生氣,我是知道的……」堅持完成句子。接著,她唇一咬,指控道:「你……你啊,怎麼可以把羅伯特踢下水?天冷水寒,待會他受凍,可就不好了。」
「不好?!我對他夠好了。」他逼近一步,峻顏示威地俯下,直直瞪住她。「羅伯特、羅伯特,你叫得還真親熱,這麼快就同他混熟了!」唉,欲加之罪。
「他本來就叫這個名字啊,我不喊他羅伯特,能喊什麼?」她語調雖柔,卻帶著可憐兮兮的無辜,鼻頭酸酸的,不知他為什麼要對她亂吼。
「還說?!」他自知理虧,卻不承認,翻起另一筆帳,「那你也不能讓他喊你、喊你『灩灩』!」
「我本來就叫灩灩啊,為什麼不准人家喊?!」她捶了他一下,不想他無理的逼迫,那感覺很差勁,好像全是她的錯,她哪裡對不起他了?
「就是不准。」他喊得過力,胸口一痛,咬牙忍下。
「賽穆斯也這樣喚我,這本來就是我的名宇。」
不提還好,一提到會唱歌會彈琴、會吹笙會跳舞的賽穆斯,簡直是火上加油。
「你的名字是沐灩生!不是灩灩!」那吼聲震耳欲聾。
「你、你……」她看他,已無話可說。
她知道他總是生氣,總愛生氣,可是知道歸知道,她想多讓讓他,給他美好的笑,想他記住她永遠的笑顏,可是、可是他根本不領情。
接著,她做了一件連自己也預料不到的事。
哇地一聲,她放聲大哭。
房內除了她的哭聲,完全沒有其他聲響,容燦被她的反應嚇呆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還在哭,哭得打嗝。容燦終於回過神來,手緩緩地、小心地探向她,捧著讓淚水浸得濕透的臉頰。
「沐灩生,我、我……」心動不如行動,他俯下頭,深深地吻住她。
彷彿等了千年,他領略了小嘴中的香甜,感情一觸即發,他輾轉在她唇上流連,雙臂將她鎖在懷裡,兩顆心相互激盪,碰撞出點點火花。
吻由激烈轉柔,緩緩結束,沐灩生埋在他胸前喘息,雙頰淚痕猶在,卻是又暖又燙。
她輕輕合眼,幽幽地說:「燦郎……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吻我呵,你不再將我推開了,我、我好歡喜……」她仰起臉蛋,笑中帶淚,「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歡喜……」
容燦與她相同,陷入浮沉的情緒中,想說些什麼,卻是怔然--
他望著她細膩的面容,察覺到怪異所在,心一驚,他拖住她來到窗邊,推開窗子,光線陡地透了進來。
那張臉浸淫在光明之下,淚珠洗盡水粉,那一吻讓胭脂褪去顏色,他見著她的素容,竟是死灰的膚白,和殷紫的唇瓣,與自己多麼雷同!
「這是怎麼回事?」隱約已猜出,他仍要她說出口。
是時候了嗎?
為何來得這麼快?
她還想看著他、想唱歌給他聽,就算多溫存片刻也好,可是,時候到了,她不能太貪心……不能貪心呵……
美麗地揚唇,她嫣然微笑。
「那日我在江中吻你,吞食了你的血,身體裡已有『九重蠱』的毒了。那蠱中下了咒,只要我飲乾你身上的血,蠱毒自然能解。」
他喘息地望著她,靜靜地問:「所以,你是來要解藥的?」這感覺好詭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彷彿她前來的目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心臟又在緊縮,他熟悉那種感覺,知道體內蠱毒正在流轉,他已好幾日不曾發作,卻選在這當口。
他還有話要問清楚,他想知道她對他真正的感情,此刻只要她說了,說她是真心待他,就這麼一句話,他便相信,絕不懷疑。
「我--沐灩、生……」身軀不買帳,發麻的刺感漫上身體,他往躺椅一倒。不行!他還有話問她,不能倒!還不能倒!
「燦郎!」她忙扶住他,記起李星魂說過容燦的毒發狀況,心安定了下來,她朝他笑得溫柔,幫他移動身子,安穩地讓他躺在長椅上。「燦郎,我在這兒……」她坐在他身側,握住一隻大掌,眼光柔得出奇。
「有話、問、你……」他的舌快不聽使喚了,「你真、真是喜愛……我?」
好久,她不回答,小手摸索他臉上每寸輪廓。
容燦想再問,可是已無能為力。
像是眷戀夠了,她終於望入他的眼。「燦郎,我們注定要牽牽連連在一塊,我體內有你的血,融合你的蠱毒……你若要解去『九重蠱』,需有一味藥引,我已為你帶來了。」
容燦雙目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那不祥的直覺、不安的心緒,他捕捉了她眸中自己一直解釋不出的「東西」,在這霎時,腦中一閃而過,這般的清明,終於,他知道那是什麼--一股靈魂下深藏的悲意。
「我不害怕、不害怕的。」她搖著頭,依然是笑,蒼白中仍是驚人的嫵媚。「你送我的三絃琴教姆媽丟了,我心好痛……我雖然保不住琴,但一定保得住你。」
容燦拚命地想說話、想控制舌頭、想驅使四肢,目中儘是急切,就是該死的動彈不得。
「還記得上回在這竹閣,你也是中了毒,我特意來為你解毒的,你好凶,故意說些惹人生氣的話,偷偷告訴你……其實那時我真是氣惱極了,你掌心只需割下一刀,我偏多劃了兩刀,呵呵呵……」她甜蜜地回憶,「來,我瞧瞧傷還在不在。」攤平他的大掌,她指尖在錯綜複雜的掌紋上游移,輕易地找到那三條痕跡。「這三條刀口真好,往後你瞧著它們,就會想起我了。」
接著,她由靴中抽出短匕,眸中有淚,溫柔笑著,「燦郎,這三刀,我現在還給你,咱倆以後都別再鬥氣了,可好?」
「沐……你……」他很努力、很努力,幾已用盡氣力,細汗佈滿整片額際,他臉瞪著她,好似這般能阻止得了她。「你、不要……」
沒有要與不要,因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心一橫,右手持著利刃深深劃開左手掌心,迅速握緊,丟開匕首,她微微扶著他的頸項,讓他的下顎抬高,口自然地張開。
左手在他張開的嘴上放鬆掌心,血不住地流、不住地流,流入容燦的嘴,點點滴滴滾入他的腹中。
「燦郎,你的血是我的解藥,我的血亦能救你,我保得住你……一定可以……」
他被動、無能為力地任人擺佈,溫熱的液體流入喉間,他嗅到濃稠而腥甜的血味,心無比的痛,魂幾要碎裂,他盯住她,用凌厲的目光來表達滿心的怒濤。
她夠狠了,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他,要他一生椎心泣血。
她,夠狠的了。
那眸光充滿了關切、眷戀、難捨與痛苦,讓他在冰天雪地和烈焰地獄中來回煎熬,他不原諒她,此生此世,絕不原諒她!
「燦郎……」她虛弱得快要睜不開眼,卻不願他的容顏消失不見,勉強撐持,唇上是一朵無意識的笑花。「燦郎……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你、你從來都不說……」
眼前一黑,她終於倒在他身上,左手無力地蓋住他的唇,那血依首流著,依舊滾進他的咽喉,他腹中熱如火燒,心卻凍結成寒霜,怕是永遠、永遠也融化不開,而今而後,何所適從。
她伏在他胸上喘氣,記得自己還沒回答他的問題。她要告訴他、告訴他--
「燦郎,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夢……沐灩生是真心喜愛你,請你……記在心底……」
她微笑合眼,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