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映照滿天的西川錦霞,水波和緩起伏,金色光芒藉著水澤搖曳生姿。
這裡是四川雲陽,是梯形盆地東方的頂點,出了雲陽縣往宜昌而去,一波三折的地形造就湍急多變的水勢,千里水路,一日往返。
天色漸沉,再東去已是瞿塘險峻,只要是老手自是清楚該把船隻停在此地過夜,待船員養足精神,明日再入三峽--
「螃蟹一啊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麼大個,眼一擠啊脖一縮,爬呀爬呀過沙河,一對寶啊該誰喝--三壓花啊該誰喝--六六順啊該誰喝--哇哈哈哈--」
「他娘的!」猛地一句暴喝,差些將船艙給震垮。
「你這紅頭髮藍眼睛的蠻子,跟著咱們也一些時候了,正正經經的中國話學不成幾句,罵人倒是挺順溜的!」
艙內幾名漢子隨地而坐,空間尚稱寬敞,一罈酒置在中間,那不是普通的酒,是遼東桃花酒館所釀的「蜜裡桃」,香、醇、厚、烈四色皆齊,是難得的佳品,莫怪一干人為了它幾要大打出手。
公平起見,眾人劃酒拳決勝負,規則未變,卻沒人想贏拳,使著千奇百怪的法子教自個兒輸,為了便是罰酒。可這麼一來,輸拳的喝得痛快,贏拳的就只有乾瞪眼的份了。
「再來!再來!」雖是中國話,卻夾著怪裡怪氣的腔調,羅伯特氣呼呼撩高衣袖,藍眼瞇得細長。以往他總是輸,今天倒讓好運纏上,一路過關斬將拳拳勝出,眼看一罈酒即將見底,他卻半口也沒嘗到。惱啊!
「來,老子同你玩玩!」輪到那勁裝漢子,他瞄了眼敗了上一局、正扛起酒罈罰酒罰得痛快的大鬍子,連忙道:「媽的張鬍子,你他媽的喝太多了吧!」
「我媽早歸天啦,沒福氣喝這酒。」將酒罈挾在腋下,張鬍子用衣袖胡亂拂去虯髯上的酒液,環視眾人,慢吞吞又道:「所以--我這做兒子的就幫她老人家多喝幾口吧!」話剛下,他再度以壇就口。
瞬息間,七人條黑影撲將過來,詛咒和謾罵聲響徹雲霄,激烈的爭奪戰就此明朗化。所幸船艙內擺設極為簡單,能砸的東西有限,一名白衫書生技巧地閃過飛來的矮桌、繞過糾纏成團的幾人,推開木門,俐落地躍上甲板,將那亂象全拋在身後。
「夕陽無限好,餘暉當珍惜。」理了理軟衫,打開手中書扇,他往負手立於船頭的男子步去。
聞言,那男子半側過臉,星目微瞇,低沉語調有絲不悅,「你專程帶那罈酒來,為的就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
「砰砰!鏘咚--」裡頭傳出巨響,叫罵之聲未歇,看來戰況加倍劇烈了。
宋玉郎溫和笑著,習慣地搖動書扇,辯道:「天地良心啊!三哥,那壺『蜜裡桃』是老十三同他潑辣媳婦兒討來孝敬您的,我只是順水人情替他帶了過來,怎生怪到玉郎頭上?」
「我還不知你的把戲嗎。」男子冷哼,視線調回江面。
「呵呵呵……」宋玉郎笑不離唇,與男子並肩佇立,眼眉垂斂,溫吞的模樣十足無害。「在三哥眼皮底下能耍啥把戲?瞧您這般提防,真不把咱當兄弟了,唉唉,無情啊--」話繞了回頭,又把錯兜在對方身上。
一向習慣直來直往,最受不了這滑溜性子,抬手壓了壓額角,容燦直覺腳底發癢,極想將身旁逕自搖扇的傢伙踢入江中,順道練練腿力。
「咦?這--好香啊--」忽地合起扇子,宋玉郎嗅著飄來的食物香氣,鳳眼一溜,瞧見岸邊三名忙碌的少年和架子上燒烤的魚蝦。
個頭最小的少年轉向這邊上面攪動鍋中熱湯,一面揚聲道:「燦爺、六爺,晚飯就快好了。」
宋玉郎朝他們點點頭,隨即感慨一歎,「三哥好福氣,當年突發善心收了三名孤兒,如今都成有用之人,衣食方面幫你打理得妥妥貼貼,只是……你一人何需用上三個貼身小廝?倒不如讓一個給玉郎這可憐人吧。」
怎會同這反覆的笑面虎結為異姓兄弟?容燦百思不得其解。須知那三名少年是宋玉郎撿來,爾後硬塞給他的,現下卻說這風涼話。
「三哥,哦……你目露凶光耶。」那張貌比潘安、容逼宋玉的臉還是笑,不過身形已機靈地往旁退開。
「老六。」容燦側目瞧他,手指骨節捏得格格作響,嘴角微牽,「你覺得一拳揍在臉上舒服?還是一腳踹在屁股上痛快?」
唔--明知捋虎鬚代價慘重,偏生他嘴巴癢、本性難移。宋玉郎乾笑了笑,書扇護在胸口,趕忙道:「三哥別惱、別惱,瞧清楚了,我是玉郎,是您撮土插香、歃血為盟、義結金蘭的親親六弟,咱們有福同享有難我當,三哥怎捨得折磨我?」見容燦逼近一步,他繼而快道:「唉唉,事實上是鐵老大要我來的……別再過來了,我若落水,可要勞煩三哥相救啦!那可過意不去。」
「說重點。」容燦劍眉一蹙,指頭敲著船緣。
既是俊傑,當然很識時務。宋玉郎如同背書似地忙著回說:「寨子向各處發出號令,下個月十五兄弟們聚會閻王寨,一是因七妹已繪出新的機關地形圖,二是為商討法子,免去朝廷與閻王寨之間的紛爭,眾家兄弟對那無聊的爭戰已感厭煩,再有……」他頓了頓,見容燦神色稍霽,那招牌的溫吞笑容重返嘴邊,「二哥練功走火入魔。」
閻王寨中的當家二女十一男,皆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這些年,因大寨主鐵無極和他十二位結義弟妹的手段,閻王寨快速竄紅,武林黑白兩道,誰都得給上三分薄面。而十三位義結金蘭裡,容燦和排行二當家的容韜不僅是貨真價實的親兄弟,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雙生子,但因職務有別,身為北提督的容韜常年駐紮北地,而他卻為了漕幫的事務奔忙。
漕幫,長江水路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幫派,除主要的幫眾外,無人得知它實是閻王寨往南方及內地延伸的一股勢力。
見容燦若有所思,宋玉郎又道:「此事實有內情,好似同咱們那位郡主嫂子大有關係,待兄弟聚會,三哥再問詳情。呵呵……這烤魚真香……」說著,話題一轉,一雙鳳眼忍不住又瞄向岸邊。
容燦擰眉沉吟了片刻,正欲詢問,前頭江面卻傳出打鬥之聲。
江心上,一艘中型烏篷船順流而下,無人掌舵,只見五、六名黑衣漢子圍攻船上兩人,瞧那兩人身形似是女子,其中一人使雙刀,另一女子則使長鞭。雙方鬥得正酣,江面上緊追而來一艘墨色大船,船上拋下鐵鏈,瞬間已將烏篷船拖住。
「玄風堂。」口中靜靜吐出派別,容燦雙臂抱於胸前,專注觀望著。身旁除了宋玉郎,方才為酒打得你死我活的手下們聞聲後也都陸續跑上甲板觀戰。
「竟有人肯花大把銀子請來玄風堂這等殺手組織如此追殺,瞧這陣仗,莫不是傾巢而出了吧?呵呵,這兩名姑娘來頭不小。」宋玉郎微微笑道。
傍晚的優閒氣氛已然盡毀,除容燦這方,其餘停靠的船隻全緊閉艙板、拉下木窗,沒人敢多看一眼,生怕惹上無謂的江湖恩怨。
四週一沉,爭鬥之聲更顯清厲。
容燦神色未變,目光深遠,耳際捕捉那劃破氣流的聲調,異於刀劍鐵器相擊之音,颼颼厲響,留有餘韻,那長鞭宛如金蛇,迅捷的舞動帶出一波波鑠光,而持鞭的女子在惡鬥中來去穿梭,衣袂飄飄,七彩斑斕的服色竟與落日霞紅相映。
見爭鬥不下,墨船上又派援手,幾名黑衣人飛撲而至。此時,使雙刀的小姑娘護左攻右,險險避開指至面門的長劍,有些難以招架。
「阿姊!」
小姑娘驚喊未止,女子的金鞭已如靈蛇吐信,眨眼間擊中持劍之人,那名漢子登時腦骨碎裂,慘吼一聲跌入江中。
金鞭毫不收勁,氣勢凌厲倒旋了一個大圈--
「都給我滾。」
女子話語剛落,撲通撲通接連幾響,泰半的黑衣人已讓鞭子打入水裡。
「好!」好俊的手段。一旁觀戰,容燦忍不住拊掌喝道,心知就百家武器而言,鞭的難度遠高過劍、刀、槍、槌等,因它身長質軟不易駕馭,這女子卻可以氣馭鞭,將其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足見武功修為。
「她、她看向這邊啦。」身後的張鬍子銅鈴眼瞇成細縫,一手搭在眉上,還不忘抱緊搶在懷裡的酒罈子。「嘿嘿,是個標緻的娃兒。」其實以兩船之距,瞧不分明女子容貌,但見她身形修長窈窕,便覺是個貌美女子了。
聽到叫好之聲,女子稍稍分神,差些讓一柄斜裡疾出的大刀砍中,一個翻滾狼狽避開,金鞭不攻敵人,反而擋住使雙刀那名小姑娘的腰肢,大聲喝道:「阿妹走!」
「不!」小姑娘急喊,身子卻讓金鞭帶起飛至半空,「阿姊--」
「快走!」金鞭再下,捆住一名漢子拋將上去。
此際千鈞一髮不容多辯,小姑娘咬唇蹙眉,頭一甩,將飛來的黑衣人當作跳板,在空中借力使力,竄出了圍困,小小身子落入丈外遠的江中不見蹤影。
那名被擲飛的黑衣人早不知所措,接著背部又受小姑娘一蹬,身軀便如同斷線紙鳶朝容燦這方疾撲過來,眼見龐大軀幹就要跌落甲板,一雙厚掌忽地托住他的頸後與腰綁,跟著勁力一吐,硬生生幫他旋正身體、頭上腳下的落在船上。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說實話,容燦全然不想介入眼前的麻煩,但也不能任由這百來斤重的漢子撞爛自個兒的坐船,如今出手助他,皆是以本身立場做為考量,可此番舉動落在女子眼底便自然起了誤會。
棄守烏篷船,女子忽地躍上水面,落了水在江上載浮載沉的黑衣人提供了最佳的施力點,她雙腳踩點,眨眼間,身形輕飄飄落在容燦的船頭,金鞭亦隨之祭出。
「姑娘--」情況急轉直下,容燦無法多做解釋,長腿迅捷而出踢偏了軟鞭,避開第一波攻擊。
見他動作俐落瀟灑,女子好似有些訝異,咦地一聲,忽又喝道:「吃我一鞭。」
沒想到她這招是聲東擊西,鞭子在半空轉向,朝那個書生裝扮,瞧起來最弱質、最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子擊去。
「莫傷我兄弟。」
鞭梢恰奔至宋玉郎俊到姥姥家的臉龐前,容燦的長腿已然踢到,只聞颼颼清響,女子連續打出八鞭,皆教他一鼓作氣擋將下來,但見對方招招狠辣,下手不留餘地,容燦心中愕然,濃眉不由得皺折。
見當家的鬥她不下,船上兄弟全操起傢伙,哇哇大叫卻不知如何是好,畢竟一群大男人圍攻一個小女子,此事若傳了出去,漕幫也甭在江湖上混了。
「姑娘且慢,請聽在下一言。」啪地厲響,乾脆清冽,金鞭捆住客燦單邊護腕,他腕底一沉,赤手擒住鞭梢,雖奪不下她的武器,亦不讓對方抽回。
雙方動作一止,容燦這才瞧清楚那女子的模樣--
她衣為白底,青裙及膝,胸前、袖口和衣角處繡上了耀眼斑斕的色彩,一圈圈燦亮奪目的滾邊,刺出神秘的花草紋路,小腿肚纏著七彩顏色的綁巾,雙足穿著一雙勾角花鞋,瞧她裝束,絕非漢家女子。
鵝蛋臉龐輪廓鮮明,肌膚如蜜,雙眉細且長,鼻樑挺秀,兩邊各戴著一隻腕大的耳環。她立在船頭,手上扯緊長鞭,視線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容燦,薄抿著桃紅般的唇,眼波流轉,既艷又媚,臉上竟瞧不出半分怒氣。
張鬍子說對了,這女子的確是個標緻的娃兒,不僅標緻,而是美得過火。
「美人……是大美人……大大的美人……」羅伯特軟軟歎了一句中國話,藍眼睛瞪得直勾勾的,跟著口中唸唸有詞,嘰哩咕嚕地也不知說些什麼。
女子的美眸朝羅伯特睞了睞,櫻唇微微上揚,聽聞旁人讚她貌美,她不覺對方無禮,反而心下歡喜。接著,她將視線調回,同樣直勾勾地瞪住抓緊軟鞭另一頭的男子,咯咯一笑,那張嬌顏更增光彩,美得連天邊的霞雲都要失色。
「你功夫好得很、生得很俊呢。你也覺得我美嗎?」
她的聲音軟軟膩膩,十分悅耳,但此話一出,卻是教人錯愕。漢族女子受禮教約束,男女之間授受不親,好人家的姑娘若主動與男子攀談便已危及名節,又怎會話及這等問題?饒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容燦一時間也不知何以對應。
「你怎地不說話?你覺得我不美嗎?」她問得柔膩直接,見容燦遲遲不答,美眸微微一沉,殺意陡現。
「美就美,不美就不美,三哥,你就痛快回答人家吧。」宋玉郎書扇半掩面,藏在扇後的嘴快笑咧到耳根後了,忘記前一刻這異族姑娘欲致他於死地。
容燦微瞇雙眼,感覺一股力勁透過長鞭與自己抗衡,握鞭的掌心略微刺疼,他沒去在意,瞧見女子這近乎調情的語調、當眾賣弄的媚艷神態,厭惡之情頓生。
「姑娘,這是一場誤會,在下之所以出手幫他……」說到這兒,容燦瞄了眼軟在一旁的黑衣人,視線又調回鎖住女子臉龐,淡淡地道:「只為不讓他撞毀此船,別無他意。至於姑娘與人恩怨,同我等無尤。」
「誰愛聽你說這個?」女子嘟唇輕睞,眸光銳利,語氣卻軟膩嬌柔。
身後一陣吞嚥口水的響聲,容燦不必回頭,亦想像得出這票兄弟已被眼前的妖女迷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請姑娘離開。」不悅的心緒高張,容燦冷冷啟口,手中便要鬆開掌握讓長鞭抽回。
卻在此時,一陣箭雨漫天疾射而來,那女子背對佇立於船頭,容燦不及思索,原要放開的手掌力道陡猛,藉由長鞭將女子扯向自己,躲開破空銳箭。
女子順勢迎向他,未有反抗、毫不矜持,溫軟的軀體直直撞進他的懷中。
這一切全憑意識反應,絕非容燦本意。為躲箭雨,他雙臂抱住撲來的人,兩人倒於甲板上,翻滾了兩圈才停止,等回過神來,那雙媚艷的眼瞳近在寸尺,正似笑非笑地睨著他。
「中原的男子都是這般口是心非嗎?」她躺在他身下,密而俏的睫毛眨了眨,美艷中卻有一番無辜。「你心中明明讚我美麗,口上偏又不說;我的恩怨你不願干涉卻又出手;要我離開,偏偏將人家抱在懷裡,你怎地如此反覆?」
面對突來的襲擊,眾家兄弟終於回復正常,叫囂之聲飄過容燦耳際,宋玉郎、張鬍子等人都已尋求掩護,居於備戰位置。但容燦卻不正常了,兩人貼得這麼近,近到鼻尖幾乎頂著鼻尖,他的視線在女子美顏上穿梭,一點櫻紅唇瓣、一股誘人香氣,他心臟猛地跳動,吸入的空氣中夾雜女子呼出的溫熱氣息,又甜又辣。
瞧見容燦怔仲模樣,女子心中得意,一對眼兒直勾勾凝著,笑得倍加嬌媚。
「燦爺!是打還是退?你再不指示,船都快成蜂窩啦!哇--他媽的!老子的瓊瑤玉露啦--」一支箭射穿酒罈,碎片與酒液登時散成一地,張鬍子隔空哇哇大罵,眼見玄風堂的大船愈靠愈近,抬頭便是一片箭雨,再不反擊,還等著別人欺到頭上來嗎?
聞聲,容燦如夢驚醒,正欲放開身下女子,那女子反倒抱住他的腰際,打了半個圈,翻身將他壓在下頭,容燦待要斥責,卻見一支羽箭直入甲板,釘在兩人方纔的位置,箭身尚兀自搖晃,發出嗡嗡輕響。
「危險。」她慢半拍地提醒,笑容未變。
不知怎地,容燦惱怒起自已,「走開!」他俊臉微紅,厭惡地推開她。
「中原來的男子,你又在口是心非嗎?」她笑問著,意有所指地瞄了瞄教他緊握的金鞭,那是她的護身兵器,他不放手,她如何能走?
「還你!」容燦雙眉更鎖,將長鞭甩開,另一手則瀟灑地擊開數支羽箭。
原想過幾天安分的日子,無奈老天不成全,教他遇上這妖女,無端捲入是非。這女子是禍水,天大的禍水--望見甲板滿目瘡痍,容燦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卻無所謂,一逕地笑,笑得無辜柔媚。
「青天月!把旗升上。」他揚聲大喚,將火氣盡數發洩,「弟兄們聽好了,開右翼炮門、三帆揚滿、全面作戰!」既是非打不可,就得贏得迅速徹底,只是過了這一戰,漕幫與玄風堂的梁子算是結定了。
「是!」眾弟兄一陣歡呼,天曉得有多久沒玩這種刺激遊戲了?
長江一帶是他們的地盤,往來的船隻商號,管他是黑道白道、管他是正當營生抑或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瞧見是漕幫行船,還不給上幾分薄面?而今日玄風堂欲致這名女子於死地,竟不分青紅皂白追殺到漕幫船上來,這口鳥拉氣忍得下去,除非船上的人全死絕了。
全體得令,眾家弟兄動作迅捷,在最短時間武裝船隻。
趁容燦與眾人忙碌之際,那異族女子特意去尋黑衣人的晦氣。方才容燦出手相幫,他便縮在船邊,蒙面的黑巾已然掉落,露出一張黝黑年輕的臉孔,但見他的恐懼如此明顯,她反倒心慈,只抬起勾角花鞋將他踹入江中,未下殺手。
另一邊風吹旗動,玄風堂方辨明對方高昇在桅竿上的旗幟,不及反應,船身已結實地吃了一炮,轟地巨響炸出一個大窟窿,登時木屑與煙灰瀰漫江面。
「那是什麼……」女子悠悠問著。首次見識火藥的威力,她眼中流露近乎著迷的神色。
容燦沒有為她解答,右手舉高,示意屬下暫緩炮擊。
玄風堂的箭雨後繼無力,船身進水嚴重,情勢危急下,數十名黑衣人決定棄船,分別乘坐由大船上放下的三、四艘木舟,透過江上薄霧望向容燦這方,似乎頗為躊躇,他們追殺的目標就在前面船上,卻又忌憚對方的實力。
容燦知道他們在顧忌些什麼,雙臂好整以暇抱在胸前,嘴角微微上揚,對著那名女子扯出涼薄的笑意。「請你離開。」
「嗯……」她漫應了一聲,對於容燦厭惡的語氣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自顧地玩著金鞭,輕緩地道:「可是我還沒弄清楚那是什麼東西呵……」
可能天生如此,女子的音調嬌嫩特殊,說的雖是漢語,卻夾雜著本身族中母語的發音,咬音些微模糊,教人聽著,好似哼著什麼曲調。而她的膚色並非白皙,是種可人的蜜色,帶著極淡的粉紅。
容燦皺眉聽著,目光不由自主飄向女子把玩兵器的雙手,感覺那雙小手彷彿也泛著透明的金色光澤--
就這麼兀自思索,片刻失神,忽地,女子低垂的眼眸飛揚,出手極快,一道金光朝堆在炮門旁的竹筒襲去,那筒內裝備火藥,開一次炮火需用掉一支竹筒的火藥粉,她旁觀這群人的動作,自然猜出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在其中。
負責填充火藥的是方才在岸上準備炊事的三名少年,見金鞭直取竹筒,三人竟不顧安危,兩名小的反射性張開雙臂護在竹筒堆前,瘦高個子的少年則想也未想,身子朝那道金光撲去。
「眠風,不可!」宋玉郎高喊,與容燦同時行動。前者白衫長卷,眠風的腰際緊縛,往後讓宋玉郎抱在懷中,又因力道太強,雙雙跌在甲板上。
「別得寸進尺了。」容燦後發先至,身形如風,連環腿將女子逼退幾步,他兩臂各提一個孩子將他們拋開,兩旁弟兄已前來接應。
女子本就無意傷人,鞭勢時緩時疾、變化多端,只想取得一支竹筒佔為己有,那是神奇的東西,她從未瞧過,今次首回見識,內心的好奇如焰高張,不弄明白怎肯罷休?
「你說啥我不太明白啊?什麼寸啊尺的,我不懂,好不好咱們說白話?」她手中的鞭連連擊出,卻是嫣然一笑,「你知道的,我的漢語懂得不多。」
容燦讓她的笑弄得有些煩躁,一招空手白刃打算奪下那道招搖凌厲的金光,手掌成刀劈近女子面門,她卻狡猾得緊,反將長鞭倒轉施力,妥貼地纏在白個兒腰間。
容燦此招甚是迅猛,眨眼間金鞭異主,握柄落入他的手裡,正欲收取對方兵器,一經拉扯,金鞭捲著女子腰肢一塊撞進他的胸懷。
本想運勁擰斷金鞭,折損女子的銳氣,未料及一股溫熱的氣噴在自己耳後,帶著鬱鬱香味,似愛撫一般,溫溫柔柔又酥又麻,是那女子紅艷珠唇中徐徐呵出的氣息。
「你--」容燦驚怒,猛地推開她。
旋了個大圈定住步伐,女子撫著失而復得的護身兵器,笑吟吟地問:「我怎麼了?我好得很啊。你這是什麼功夫?瞧來不怎麼厲害嘛,明明把人擒住了,臨了又放了手,你師父是這樣教你的嗎?」
真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容燦眼神銳利,攤開右掌,掌心上一隻銀環閃爍光輝,正是女子戴在耳上裝飾之物。
見狀,她反射地抬手一觸,才發覺左邊耳垂下空空如也,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對方取走耳環時,自己竟絲毫未覺,倘若他在摘取銀環時,順道在她的頸後或太陽穴上一掐,自己是必死無疑了。
但見他僅是怒著,下手已留情面,足知他並無惡意。女子飛快轉著思緒,隨即寧定,臉上又綻開嬌甜的笑花。
「那銀環是成雙成對的,真是喜歡的話,送你一隻也無妨,何必偷偷由人家耳上取走,回頭又拿來戲弄人家?」
容燦被她搶白一番,登時不知何以對應,覺得這個異族女子狡黠非常、行事多怪。他峻顏微赭,冷冷一哼,「還你。」銀環朝女子平平擲去。
她不接,纖手輕揚,將飛來的銀環倒彈回去。同一時刻,女子身形往後彈去,長鞭隨即出手,她早已鎖准目標,這一下疾走如電,直直往愣在旁邊、瞧美人瞧得垂涎三尺的羅伯特擊下。
金鞭沒往羅伯特身上招呼,而是精準地捲走他握在雙手中的竹筒。方纔他負責的炮門僅發了一次船炮,而手上握著的火藥是由眠風那裡取來準備做填充之用,誰知對手不堪摧殘,才用上第一發火炮,局勢就一面倒,用不上第二發,再有他貪看美人,把玄風堂忘得乾乾淨淨,待得鞭梢擲至面前,一探一取間,竹筒輕易地落入女子掌握。
「你拿我的東西,我拿你的東西,這才公平。」她揚聲說著,身子疾速後退。
「留下!」容燦喝道,出手阻她,欲奪回那支竹筒。
她與他纏鬥,細聲細氣地說:「一會兒走,一會兒留,這麼反反覆覆,我不睬你啦!」接著腳下踩著船沿,身軀忽地躍起。
容燦朝半空中的女子擊出一掌,她巧妙避開,以鞋底接他的掌心,借力使力,讓容燦發出的內力送自己躍飛。
「多謝啦。」她回眸朝容燦嫣然一笑,身子已彈離船隻大段距離。
容燦奔至船頭,只見那抹斑斕霞紅的身影墜入幾丈外的江中,好似燃燒的火浸透在浩浩江面,火焰忽地熄滅了,與先前使雙刀的小姑娘相同,一入水中便再無蹤跡可尋。
生平首次教人這般捉弄,容燦低聲詛咒,兩道劍眉擰得老高,一股氣梗在胸口不得發洩。下回倘若再教他碰上這妖女,他定要、定要……他定要……
定要如何?一時之間想不出答案,容燦只覺心中無比厭惡,雙手不由得使勁,船沿都讓他捏出十個指印來了。
「燦爺,玄風堂的人動了。」青天月道。
玄風堂三、四艘木舟果真有所行動,見女子躍離大船落入江中,他們再無顧忌,以追擊目標為要務,一干黑衣殺手朝她墜落的區域劃進,邊是搜尋,還需提防容燦這方的攻擊,木舟順江而下,漸隱入薄霧之中,不復可見。
此刻,長江兩岸僅剩容燦的船,原本停泊作歇的船隻在炮擊前走了大半,餘下的小半在炮轟開打後又走得精光,管他三峽險峻與否,總比一個不小心成了炮灰來得安全些。
週遭又恢復本來的平靜,夕陽落入山頭,天際灰蒙,彷彿所有的光色都隨著女子斑斕的身影消失不見。幽然江面,幾隻鳥兒低空盤旋,那艘殘破的烏篷船隨流水緩緩浮動,不知何時已飄近過來……
容燦隨意一瞥,眼神陡然炯厲,一個記號引起他全部的注意。
刻在烏篷船的船身木板上,以五枚火焰組成五瓣花形--
「滇門火焰花。」宋玉郎亦注意到了,道出容燦心中所想。他合起扇子輕擊掌心,微微一笑,「這姑娘來頭不小。」瞧瞧玄風堂追擊她的陣仗,再加上這火焰花的印記,她在滇門之中想必舉足輕重。
滇門發跡於雲南,以洱海、滇池一帶為主要巢穴,門下原聚集了各部苗族,後來聲勢日趨壯大,已延伸至四川、貴州以及廣西各省,門眾廣泛,加入不少其他部族,如白族、擺夷、羅羅等,話雖如此,目前滇門裡居領導地位的仍多數為苗族中的菁英。
「滇門苗女。」那女子衣袖、裙擺的刺繡是苗疆獨有的花紋,鑲在頭巾上的珠翠、一身白底霞紅,容燦若有所思地瞇起銳眼,沉吟片刻又道:「滇門之中,誰使長鞭?」
此話既出,船上的人莫不心中一凜,思及那苗女模樣與方才打鬥的情景,一個名宇同時浮現腦海
「金鞭霞袖。」宋玉郎慢吞吞地吐出這四宇。
金鞭破寂,袖色如霞,她在江湖上闖蕩,博得如此名號。
張鬍子忽地地掌大笑,恍然地道:「原來是沐家小娃,哈哈哈!之前在蒼山與沐老鬼斗上,那時她紮著麻花辮子,還是個小丫頭,沒想到幾年不見,小丫頭長成大姑娘啦!」
「你何時惹了那隻老鬼?」青天月濃眉挑高,斜睞著張鬍子。他口中所說的老鬼指的正是滇門現任門主--沐開遠,亦是金鞭霞袖的爹親。
張鬍子搔搔濃密的落腮鬍,撇了撇埋在黑叢中的嘴,「唔……陳年往事啦,也沒啥,比試武藝嘛,到得最後我打了他一掌,他砍了我一刀,就這樣。」
他說得輕淡,兩三句便帶過,但船上的弟兄知他的脾性,不難猜出那場比拚定是凶險萬分。
張鬍子伸伸腰桿,肚皮忽地打起響鼓,他哀聲大歎,「眠風,變點東西來吃吧!我肚裡餓、嘴上饞,不想想辦法真會死人的。」
「你還說,那罈子酒全入肚皮裡,還不撐了你?!」念念不忘的酒香呵……
「撐了我倒好,誰教天外飛來一支他媽的爛箭!」
「是你沒護好,美酒沒啦,摔得半滴不剩。」
張鬍子吹鬍子瞪眼。「老子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說我沒保護好,怎麼不說說那個蘿蔔頭,沐家娃兒一個笑,登時三魂少了七魄,一支竹筒火藥就雙手奉上啦!到得現在還轉不回神。」
羅伯特感受不到眾人眼光掃射,藍色眼眸滿是迷醉,右手捂著心口,對著女子方才離去的方向悠悠地唱起歌來,那是他的「家鄉情歌」,一長串的蠻話,除他自己以外沒人聽得明白。
「天啊,這小子又要唸咒,拜託誰去把他的嘴捂起來吧!」
眾人哀號,又是一番鬥嘴。
此時,眠風靜靜步至船頭,將手中之物遞上前。
「燦爺,這是那苗族姑娘之物,該如何處置才好?」
望住眠風掌心一隻銀環耳飾,容燦稍緩的眉再次皺起,那苗女以巧勁將它掃回,他並不接下,任它嵌在後頭桅竿上,他的小廝卻將它取來。
「丟了。」煩。一口惡氣梗在胸臆。他知道她的底,心頭加倍厭煩,從沒誰如此捉弄過他,之前的較量,自己武藝雖然猶勝於她,卻佔不了半點上風,比起心思狡黠、機警靈敏,那名苗女教人印象深刻。
他衣袖輕揚,氣勁捲起躺在眠風掌上的銀環,那耳飾拋高起來,以順暢的弧度落入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