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在半空中的心一直到了書房才安下。
「那水胤揚到底是何物?」文並茂即使己身處書房,那刺骨的寒意仍無法剔除。
打從苻蓮樗失足跌落池塘後,一切走樣,他們看見潛到水底的水胤揚以另一種面貌抱著苻蓮樗自池底竄出,多虧月明,讓他們兩人將水胤揚瞬間轉化成人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那等於直接證明繡兒所說是真實的,而更等於他們的前途大放光明。
「由此看來,它應是水怪之類的妖。」高進不停地搓著雙臂,試圖活絡沒有知覺的它們。「可它的長相……」
「它的長相如何?」文並茂猛喝熱茶,莫怪繡兒一介小女子會怕成那樣,就連他這大男人見著那情景,也不免打顫。
一個人模人樣的人竟然能站在水面上,還能潛於水中兩個時辰以上……太可怕了……就算長得像人,它也一定不是人……
「與人無異,但它卻能在水裡潛伏兩個時辰以上,這實在太奇怪了。」高進發抖的手接過文並茂遞過來的茶杯,抖出半杯茶水,一口氣將剩餘的茶喝下。
「怪異?」文並茂揚眉、順胡。
「他不像珍獸,是一隻妖怪。」高進思前想後,愈發覺得他們挖到寶。「說不定……水胤揚真能讓咱們賺進大把錢兩。」
「若是,咱們皆大歡喜。」文並茂沒想到苻蓮樗那大腳女竟然會帶只妖在身邊,難道她都不怕嗎?在見著水胤揚的異樣後,她怎還能與之相處?
「是啊。」高進連喝了好幾杯熱茶,方感覺到出走的溫暖再次回歸。「事不宜遲,明兒個我稟報總督大人,晚上就來捉人……不,捉妖,省得夜長夢多。」
「也是,高兄,一切拜託了。」
「哪兒的話,文兄,你可得看緊他們,別讓他們跑了,知道嗎?」
「這我知道,再怎麼樣,我也不會讓咱們的金雞母跑掉的。」
兩人相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適才的景況,不約而同的打個冷戰,更不約而同地朝對方窘然一笑。
***
「噢!」
一聲哀叫將苻蓮樗拉回現實,她睫羽輕顫、微揚,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眸立現,閃動著微光的眼眸在眨闔數次後,終是將床的帷簾給納進視界中。
當知覺漸漸復甦,第一個感受到的是那沁入骨髓的冰冷。
她記得……苻蓮樗不自覺地將手腳蜷起,發現它們冷得可以,吐出一大口氣,她擁緊被子,試圖讓被子溫暖她的四肢百骸。
她記得她在池邊等著水胤揚上來,後來等得無聊,才好奇地探頭看池水,想找尋水胤揚的身影,之後……
之後呢?
「嘖!」又一聲低啐,打斷她專注的凝思,轉頭望向聲源。
黑色的身影背對著她,在圓桌那兒不知在做些什麼?
輕易地認出那穿著黑色袍服的人是誰,她微揚唇角,開口想喚它的名字,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因吸進新鮮的空氣而灼痛。
於是,她清清喉嚨,終得以發聲:「胤……揚……」
從未想過要喚它的名是如此的困難。想想,這好像是第二次她想喚它,卻得用盡全身的氣力,像是要將自己的心肺全掏出一般。
水胤揚這回不似上次那般遲鈍,還得要她弄出聲響才聽得見,早在她喚出第一個字時,它即轉身,一個眨眼,它人已近在眼前。
「蓮樗?」它不確定的輕喃,冰冷的指尖輕觸她蒼白如雪的頰,感受到那比往常更加炙熱的溫度後,不安地蹙起眉。痛對它而言是正常的,早在碰觸蓮樗之時,它已有被燙傷的準備,它情願被燙傷也不願放開她。
這灼熱,該是好的吧?
「嗯。」苻蓮樗闔了闔眼做為回答。
「你跌到池裡去。」水胤揚不敢去想若是它沒發現有異物掉進池裡,那蓮樗會如何?
「我真笨。」虛軟地笑笑,苻蓮樗小心地自被窩裡探出手來想碰水胤揚。
水胤揚一驚,別開臉。
她一楞,手頓住又收回,斂睫掩去眸底一閃而逝的失落。
「會冷。」水胤揚解釋道,一邊幫她蓋好被子,將她包得密不透風。
「嗯?」苻蓮樗不解,抬眸相視。
「我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熱的。」水胤揚微笑了下,起身去將圓桌上擺的臉盆端近。
苻蓮樗方才發覺,那臉盆裡冒著陣陣白煙,而水胤揚聰明地用兩條白布巾阻隔手與臉盆,然後擰了條布巾,布巾因水的熱度而跟著泛起白煙,它毫不受影響地擦拭著她的臉。
「胤揚。」苻蓮樗捉住它的手,聲音低啞難聽。
「怎麼了?」水胤揚掙開她的手,將布巾貼近她的頰,讓她感受布巾的熱度。
「該是我問你……怎麼了?」苻蓮樗即使頭昏腦脹、全身發冷,也還不至於眼花到看不見它顯而易見的難過。
「沒。」水胤揚勉強扯開唇角,發覺布巾冷掉,再將它弄熱。
「我可沒教過你說謊。」苻蓮樗胸口一窒,不知為何,水胤揚的態度讓她無法適應。
也許它長大了,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粘著自己,原本該替它高興的,卻只感受到浪潮般一波又一波沖刷而來的難過。
「對不起。」水胤揚低垂著頭囁嚅。
「為什麼?」苻蓮樗不禁覺得好笑,怎麼現在立場對調,變成她常常對水胤揚發出疑惑?
「我讓你變冷。」水胤揚無法忘懷它自池裡撈起像破布的她時,她全身的冰冷,像是她曾告訴過它的冬天……不,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它卻無法供給她曾說過的「溫暖」。
「我不也讓你覺得燙?還常常燙傷你?」苻蓮樗好笑的反問。
「那不一樣。」它的掌心貼上她的頰,「我沒想過我也會傷到你。」
它沒想過傷害蓮樗的,但他倆天生的差異造就彼此無法親近不打緊,還會互相傷害對方。
上一次是它失控,這一次是它無法救她。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不小心。」苻蓮樗將她發熱的手覆上它的,「涼涼的,很舒服。」
水胤揚這才微泛笑意。
「但是,沒多久,你便會被我燙傷。」真格說來,她才是那個該傷心難過的人。
分明其他人傷不了水胤揚,偏就她,連稍一碰觸都能傷害它,她在它身上造的孽足以讓她被打下幾次地獄都不止。
她想放手,但被水胤揚反手捉住,迎上它盛滿不知緣由的焦慮妖眸。
「你很喜歡被我燙傷?」水胤揚近日愈來愈愛握她的手,總是握到它受傷才肯放手。
「我不喜歡跟你不同。」
「你我本來就不同,我是女子,你是男子,一陰一陽,難不成你想變成女子?」苻蓮樗為它語焉不詳的話語失笑。
「不是,我指的是,我想變成人類,跟你一樣的人類。」水胤揚多麼希望能擁抱她而不受彼此傷害。「至少……當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們都不會受傷。」
「傻瓜。」苻蓮樗起身,卻因氣力告罄而無法支撐自己地倒入水胤揚的懷裡。
那一瞬間,他們倆都感受到什麼,卻在四眸相對時讓那份感覺逸失。
「你還好吧?」水胤揚的手背拂過她的頰,扶住她的後頸,將她放上床。
「我困了。」反手捉住它的手,十指交纏,怎麼也不肯放手,不顧自己是否會傷它。
「睡吧。」水胤揚也任她握著,拿著布巾的手替她拭去額間的汗水。「希望你早點好起來。」
它的手發出光芒,有股力量自它身上往苻蓮樗身上渡去,它有些訝異地看著苻蓮樗由原先的虛弱逐漸恢復。然後它才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是處,只是它不會使用自己的力量。
一抹睡意襲來,明日,待明日起來,跟蓮樗說,她一定會想到辦法教它怎麼使用力量的。
還有,它變不回原形了,它似乎……依了自己的心願,成了個人……成人真好……雖然它碰蓮樗還是會痛,但至少……至少它的形貌與她無異了……
而在他們無所覺地當口,文並茂率領一群家丁將房子的門窗封死,限制住他們的自由。
天,緩緩泛白,一日之晨一如往常地降臨。
***
一股突來的寒意讓水胤揚驚醒,它察看床上安睡的苻蓮樗的情況,發覺她的溫度回復到原來的熱度,甚至還有些下降,但總是比先前那樣來得好。
想起昨晚自己施下的法術,水胤揚不由得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輕輕掙開交纏的十指,苻蓮樗嚶嚀一聲,仍是沉睡著,水胤揚看著自己毫髮無傷的手,有些疑惑,曾幾何時,苻蓮樗的體溫不再燙人?
昨夜他們倆握著手睡了一晚,什麼事也沒發生,水胤揚不禁懷疑他們兩人之間發生某些它無法理解的事情,因而解除了他倆的差異,讓它得以碰觸苻蓮樗而不再為她所傷。
也許……也許是它的祈求上天聽見了,讓它和蓮樗這層隔閡消失?那能不能……能不能再實現它一個願望?
能不能……能不能讓它成為真正的人類?成為人類就能和蓮樗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不只是碰觸,它還想更深入地……
「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然何必要我們一大早將房的門窗全給封死?」
外頭的聲響及竊語讓它凝神,豎起耳朵傾聽。
「沒想到……」
「是呀,聽說繡兒被嚇到得了失心症,現下鎮日關在房裡什麼人也不認得呢!」
「真是引狼入室啊!沒想到咱們文府也會有這種事情。」
「可不是?真不知是不是文老爺為富不仁,積不了福報,才惹得妖怪入宅──」
「小聲點,這話讓旁人聽見可不好。」
「怕什麼?這兒除了房內的人之外,就我們兩個。」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還是小聲些好……」
談話聲隱去,但水胤揚在聽見「妖怪入宅」四個字時,整個人一震。
這妖怪……不會是它吧?水胤揚頭皮發麻,有不祥的預感。
「嗯……」苻蓮樗的呻吟聲奪回它的注意力。
「蓮樗?」冰冷的掌心覆上她冰涼的額,水胤揚沒有感受到那熟悉不過的燙熱。
心再次教疑惑給籠罩,若不是她仍有鼻息,且發出聲音,水胤揚還真怕她在它不知道的時候失去生命。
它緊緊握住苻蓮樗的手,將她的手掌放上臉頰摩挲著,這種感覺它從未有過,就像是……像是親近水那般自然,親近苻蓮樗的意念也似親近水那樣的難以拒絕。
是它的天性之一,如同它喜水一般。
「嗯。」苻蓮樗輕應一聲,清眸染笑,「天亮了?」
能一張眼就看見水胤揚的感覺很難形容,好似它守護著自己,她可以安下心,不必害怕那些無所知的人事物,心頭漲滿某種感覺,但她不知用什麼來形容。
「嗯。」水胤揚笑望著她,一直到胸口傳來窒礙的警訊,才知自己是屏著呼吸的,它喘息輕問:「你餓不餓?」
「不餓。」她支起上身,環視房內,微皺起眉,「門窗怎麼都是關的?」
她記得為了不讓房內過於悶熱造成它昏睡不醒,水胤揚的房間總是會留一扇窗做為通風之用。
「剛剛有人在外面談話。」水胤揚倒不是十分在意門窗開闔的問題。
「你還好嗎?」苻蓮樗關切,發覺它的臉色有異。
「嗯。」它點下頭,眉頭深鎖,「適才我聽見外頭有人在談話,說到妖怪的事,我在想會不會是在說我?」
「怎麼可能?」苻蓮樗一笑置之,讓水胤揚扶下床走到門窗前,想開扇窗來讓空氣流通,卻發現它怎麼也打不開。
她微變臉色,擰眉,「其他窗子也是如此嗎?」
水胤揚先扶她坐下後,才去檢查所有的窗子,不出所料,他們所處的房內,窗子全被人從外頭封上木條,連門都被纏上鎖。
不知是何時封上的,總之他們是被困在房裡出不去,如同坐牢。
「蓮樗,我們被關起來了!」水胤揚第一個聯想到的是他方才聽到的談話,斷定文家的人已經知道它妖怪的身份,他們才會被關住。「一定是他們發現我是妖怪,才會這樣。」
「冷靜點。」苻蓮樗朝它招招手,要它靠近自己。
水胤揚依言,她握住它的手,柔柔笑道:「假若真是如此,我相信我們能逃出去的。」
「啊?」水胤揚真不知道她這份自信是打哪兒來的,反握住她的手,很開心他們握手再不會對彼此造成傷害,這份莫名其妙的轉變讓它開心異常,不想追究原因。
「我們待在這兒太久,也是時候離開了。」苻蓮樗輕歎口氣,只是沒想到他們不能光明正大的離開。
「蓮樗不怪我?」不怪它造成他們陷入這種窘境?
若是當初它肯先回去的話,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胤揚,你多慮了,我沒有怪過你,也不覺得該怪你。」若真要怪,也只能怪他們太不小心,以至於被人發現水胤揚的身份,但若時光倒轉,她不覺得結果會有所不同。
「是嗎?」在文家的這段日子,它看了不少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覺得蓮樗是特別的,卻不知她與其他人有什麼差別。
現下,它明白蓮樗之所以特別是因她從不怨天尤人,也從不放棄希望,更不……放棄它。
一股暖意自心底擴向四肢百骸,它有種「甦醒」的感覺,好似心底某個被囚禁的地方因苻蓮樗而解放,這讓它有專屬於苻蓮樗的感覺,一種相生相屬的契合。
它是屬於苻蓮樗的,而蓮樗也屬於它。
「你是妖,大家都怕你,不敢對你怎麼樣,有你擋在前面,我們逃走的希望是很大的。」苻蓮樗巧笑嫣然,分不清是說笑抑或是真話?
水胤揚乍然覺得心頭那份沉痾讓苻蓮樗的笑語如珠給帶走,重重一點頭,「嗯,我會帶著你走,我們一起逃吧!」
「好,我們逃吧!」苻蓮樗將一切簡單化,好似逃出文府這件事如同翻掌那般容易。
「要收拾細軟嗎?」它一臉躍躍欲試,兩人共識達成就該立刻執行。
「這種情況也不能收拾細軟呀!」苻蓮樗苦笑。
本來他們到文府居住之時,沒有預料到會久住,因此所帶的換洗衣物不多。
「那我們要帶什麼走?」水胤揚四下張望,發覺房內沒什麼東西值得帶走,若強要拿,也只有苻蓮樗替它縫製的新衣袍對它而言是最有價值的。
「啥也不帶。」苻蓮樗站起身,一陣暈眩襲來,教她搖搖晃晃,水胤揚及時環住她的腰,扶住她。
「蓮樗!」苻蓮樗應該已經好了。水胤揚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力量是否沒有完全發揮效用?也許他們該等苻蓮樗狀況好一些再走。
「我很好,不礙事。」坐太久,突然站起會有這樣的後果。
「還是多待些時日,等你好些再走吧!」
「不,待在這兒我反而好不了……」話尾隱去,她睜大眼,抬高兩人交握不離的手至眼前,呆呆的看了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凝盼著等她說話的水胤揚,「你不會痛?」
水胤揚的手沒有出現被燙傷的痕跡。
「不會。」它搖搖頭,綻開笑容,另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讓她整個人被他的懷抱所圍。
「水胤揚?」她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以來,她同它未曾如此靠近過,現下她清楚地感受到他寬闊的胸膛與淡淡的男性氣息,不由得心慌了起來。
「不會痛,我終於跟蓮樗沒有距離了!」水胤揚緊緊地抱著苻蓮樗,狂喜的情緒展現在狂放的心跳上,一擂一動全都捶於苻蓮樗的心,她的雙頰燥熱了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真……真的不痛了?」苻蓮樗揚睫,水漾的瞳眸凝視它專注的黑眸。
「嗯,不痛,原來蓮樗好軟好好抱,我以後要一直抱你。」
苻蓮樗紅了雙頰,放鬆自己偎著水胤揚,心裡漲得滿滿,滿到她好想哭。
「所以……蓮樗……」
意識到水胤揚要說什麼的苻蓮樗在它開口之前堵住它要說的話。「事不宜遲,一入夜,我們立刻走。」
「可是──」它不希望苻蓮樗受到任何傷害。
「沒有可是。」這一點,苻蓮樗絕不會讓步。
久留只怕夜長夢多,她怕文府的人如此待他們不只因為水胤揚是妖,更因他們另有所圖,才如此謹慎地將他們囚禁起來。妖怪與人類,兩者對她和水胤揚而言沒有分別,但對其他人來說,卻猶如天壤之別。
她不是他們,不知他們心中所思、所想,可她不願意水胤揚被捉,任人冠上任何名號百般利用,水胤揚是水胤揚,它就是它,不是人們隨便加上任何名義就能左右它存在的意義。
即使賠上她的性命,她也要保護水胤揚,縱使她的力量微薄得不能再微薄。
未諳苻蓮樗心中千回百轉的水胤揚只能點頭答允,末了守在窗前,候著夜晚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