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真的走了。
也該走了,她早巳瀕臨斷裂的纖細神經,根本不可能再承受任何打擊,她的戀情就像一朵枯槁的小花,卑微地在大太陽下祈求一絲小雨,卻遭他殘酷的回絕,一點滋潤也吝於施捨。
坐在她的梳妝台前,看著鏡中的自己,他極力壓制那股奔尋而去的意念。
真的,一點人聲也沒有……院落裡仍揚著夜蟲的歡語、山風的吹送,這些都是他聽慣了的。
就是因為聽得太習慣,反而越顯寂寥嗎?
矛盾似一盆悶火,在心底隱密地燃燒;種種的不解,如川水匯海地聚在他的腦中。
曾經,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辦法愛人了,他以為自己的心裡剩下的只有恨、只有怨、只有怒、只有不平,可是面對她的時候,他竟然覺得那些怨憎好像都可以放下了。
他錯了,以為自己對她的淚水免疫,怎知她的淚仍讓他驚詫,教他感覺自己是全世界最狠心的惡棍。
如果眼淚是她的武器,那他是否注定宣判無條件戰敗?
手中緊握的紙張,是她留下的信息,上面落著娟秀的字跡
霍先生:
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經過昨夜之後,我是再也無法坦然面對你了。
感謝你之前不吝提供的所有幫助,不管你相信與否,但這輩子我當盡犬馬之勞,竭力報答。
只是,我不住霍家了。
你的期望我一定努力達成,你的囑咐我也一定不忘,我會記得多與男人相處,找個適合的男人將自己嫁了……
我還是你心中那個紀碧落,那個你一手栽培出來的影子,希望現下的我仍是你的驕傲。
碧落
※※※
他真的不喜歡這樣,霍少棠胸腔憋著一股難受無法抒發。
他閉眸,深深呼吸,拚命克制仰天長嘯的衝動。
紀碧落變了,她變得平和冷靜,明眸清澈,凝睇著他的眼神微微帶著疏遠的氣質。
她真的變了。
而他發現,對她這樣的改變他有一點點驚異、一點點怔然、一點點氣憤,卻有更多難以言喻的心疼。
現在的她眼眸平靜清澄,既不像從前的生氣勃勃,卻也不是朦朧無神。那是全然的平和,全然的澄透,就好像她已領悟得太多,看透了這人生無法一切圓滿。
她飄向他,步履輕逸,恍若毫不沾塵,「這是上個月的財務報表,請總裁過目。」
「放著就可以了。」
「是。」碧落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等一下!你現在住哪裡?」
「我在市區租了一個小套房,距離公司很近,交通也很方便。」她簡短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心傷仍未癒,不想追憶的前塵往事,也完好如初地存留在心底,只是經過時間的沖淡後,情傷的感覺變淡,且不再疼痛,彷彿過去的一切只是一夜驟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跡。
她不再奢望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某方面來說,她是覺得驕傲的,現在的自己確實稱得上是個完完整整、獨立自主的女人了。
但在內心深處,彷彿又悄悄燃著難以撲滅的火苗,像是渴望著什麼,卻難以釐清。
理不清的,她搖搖頭。
思緒就像糾纏成團的毛線球,怎麼也理不清。
所以她乾脆不理了,將捲成一團的毛線推人內心最深處,忽略它的存在。
忽略藏在心底深處的想望……
她努力想達到不忮不求的境界,因為不追求、不強要,所以才能不失望。
經歷了這許多,她被迫明白了許多事。
她明白現今的自己與從前確實有著很大的不同,偶爾當她望向鏡中,看到鏡面反照的另一個自己時,都會忍不住嚇一大跳。
那個在紀碧落的軀殼裡,禁錮了另一個靈魂。
一個受了傷的靈魂。
讓她語意中隱蘊的意味逼得透不過氣,霍少棠不覺緊緊咬牙。他真的再也看不透她,看不透她那對證澈明麗的眸裡,沉澱的究竟是怎麼樣的思緒;看不透她藏在平靜恬淡容顏下,是怎樣的七情六慾。
兩道俊眉驀地一攢,一陣類似驚慌的感覺掠過他的心底。
「總裁,若沒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碧落發現自己仍舊無法漠視他的視線,怕他灼熱的目光逼出壓藏在心底的秘密,她倉卒離開。
「該死!」
她逃離後,面對她留下的氣息,霍少棠竟然定不下心工作,縱容向來視為金錢的時間白白流逝。該有的理智陷入了五里霧中,彷彿一夕之間失去了對與錯的判斷力,他迷惘了。
※※※
燦美的鮮花、精緻的美食、濃醇的好酒、動人的音樂,這是台北某家遠近馳名的高級餐廳。
藺長風帶著碧落一起品味人生,讓她好好享受了已經許久不曾經歷的浪漫。
「覺得菜色如何?」藺長風優雅的拭嘴,含笑問道。
碧落也以一記笑容回應,打趣說道:「我既不是什麼老饕,品嚐美食的口味和大眾也不盡相同,餐廳大廚若聽到我這個門外漢的評語,肯定氣得跳腳。」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好吃囉?」
「我沒說唷,你可別害我啊!」擺著兩手,是撇清責任的表情。
「不好吃當然可以批評,不然廚師永遠都不會有進步的一天,何況餐廳是服務業,本來就該迎合消費者的口味。」藺長風就事論事,一副正經的口吻。
「問題是我的口味屬於少數族群……」碧落瞧他的樣子相當認真,大有找來餐廳經理建議的態勢。「我們以後別再來這家餐廳就行了……」
驀地,藺長風爆出一串長笑,惹來不少的側目,不過他不在意,「逗你的啦,你緊張的樣子真可愛!」
碧落氣鼓兩腮,橫他一眼,「原來藺總經理本性這樣可惡,那些愛慕你的名媛千金肯定都不曉得吧?」
他認真的點頭,「其實有時候,我也相當佩服自己不輸女人的做作功力,我之所以到今天,還能保有直升不墜的人氣與後勢持續看漲的行情,或許都該歸功於偉大的女人。」
碧落大翻白眼,他的理論讓她差點昏倒。
但不可諱言,和他談天真的很輕鬆,一點壓力也感覺不到。
藺長風絕對有足夠的經濟能力,提供給她高尚的生活品質,或許不如她曾經在霍家享有的,但絕對比她現今擁有的好上許多。
當她迷濛著眼眸,凝望著他在燭光掩映下顯得更加俊美的面容時,腦海驀地閃過這樣的念頭。
是的,他可以供得起這般優雅閒適的生活,如果她嫁給他的話。問題是,她一點也不想。
她不想嫁給他,不想與他交往,甚至在與他共進晚餐,看著他談笑風生的臉孔時,想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
在她心上烙印著霍少棠的各種表情、各種心緒。
而每一種都已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她的心底,怎樣也無法磨滅,教她現今整個腦海、整顆心浮掠的都是他挺拔的形影。
又來了!她又掉人回憶之中不可自拔了!
碧落緊緊咬牙,忽地用力搖頭,試圖甩去腦中紛亂的思緒。
然而,非但無濟於事,在揚起墨睫時,一個深灰色的磊拓身影映入眼瞳,紛擾的心緒更加凌亂不堪——
是霍少棠!他怎麼會在這裡!?
藺長風注意到了她驟變的神情,心裡暗暗歎氣,「霍總裁來了?」
「你……」碧落微愕,他似乎不為霍少棠的出現感到絲毫意外。
「他今天打電話到我公司,逼問我今晚是否和你有約,又會在什麼地方碰面。」忍不住又歎了一口氣,這回是聲載滿無奈的歎息。
還能說什麼?先是自女方的口中明白人家芳心已有所屬,然後旁敲側擊得知她心儀的對象竟是霍少棠,那時他便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機會恐怕已是渺茫。
沒辦法,怨只怨時不我予。
「他……」碧落更驚訝了,霍少棠為什麼這麼做?她不明白他的意圖。「你一直說他對你沒有感情,我卻不這麼認為。他質問我的口吻像極了妒夫急於尋回離家出走的愛妻,而我則是被無辜錯認的情夫。」
碧落心傷的否認,「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瞅著他,「在我身上,你可有看到霍少棠的影子?」
「你的問題好奇怪。」藺長風愣了一下,然而,她不說他真的沒發現,紀碧落利落的專業形象,面對棘手狀況時候的冷靜,儼然是霍少棠的翻版。
「霍少棠要的是一隻百分之百像他的貓,我的地位僅等於一隻專寵於他的貓。」吸吸鼻子,努力振作就要潰防的情緒,「只是,不可思議地,我竟情願變成一隻貓……」
藺長風不禁嫉妒霍少棠的好運,竟讓他得到她的愛。
「過去公司的同事誤會我們之間有曖昧,沒想到連你也這麼想。」如今,他們除了公事,已經完全沒有交集了,同事之間的耳語彷彿也停息了。
「在他的意念裡,我只是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一個沒有面孔的角色。這就是我在他心底的份量。」
外面的夜空澄淨清朗,佈滿燦亮的星星,最輝煌閃亮的那一顆就像霍少棠,強烈地存在著,卻高掛在離她最遠的地方。
「你們好好談談。」藺長風決定將時間留給他們。
「我相信你對這段感情很認真,而既然曾將它視為生命般重要,就別輕易放棄。嗯?」
※※※
「你真的繼續和藺長風往來?」霍少棠急促的語氣顯得陰沉,瞪向藺長風離去方向的眸光鷙猛如鷹。
方纔他們之間流轉的異樣氣流,令他有著極不舒服的感覺。
「這是你的要求。」微微張開酸澀的眼眸,碧落不敢將他看得太清楚,怕自己的心受到動搖。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照著做!」她真的打算實現留言的內容,認真找個男人將自己嫁了!?
不,他不准!
「我已經很久沒有違背你的意思了。」
「是不是我的所有命令你都聽?」
碧落靜靜攪拌著咖啡,沒有搭腔。
霍少棠氣急敗壞,逕自往下說道:「那我要你搬回來!」
聞言,碧落的動作頓了好一會兒,然後,她的目光又回到咖啡杯裡那一個個的黑色漩渦,「不可能,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
「好!」吸口氣,他可以讓步,「你不搬回來,那我搬去和你一起住!」
「你……在開玩笑。」這一次,她徹底怔住了。
哪句話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他在戲弄她嗎?
「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開玩笑嗎?」
「我的小套房很小,一個人住剛剛好。」
「我可以買棟新房子,我們一起搬進去……」
碧落霍地截斷他的話,眼淚因心底滿滿的苦澀而沒有防備的墜落,「霍先生,我可以不要再當你的影子了嗎?」
出身孤兒的她,已經接收不少輕視的眼神了,她不想看輕自己,她是愛他,但不甘只是一名性伴侶。
「你不是我的影子了,我要你是我的妻子!」他脫口道出內心的決定。
「我現在不准你和藺長風在一起,我後悔了!你是我的,你要嫁人,新郎除了我之外,不會有別人!」
字字鏗鏘有力的宜示,就像令人安心的符咒,碧落卸了心防,心神開始恍惚,她努力消化著這突如其來的消息。
「你說過要永遠愛我……」直至今日,霍少棠終於發現,原來坦誠自己的心意不若想像中困難。「我是不相信愛情、不相信永恆,可是我卻相信你,相信你說過會永遠陪在我身邊的承諾。」
或許,不全然是她的離開驚醒了內心蟄伏的情意,吃醋嫉妒已經不是最近的事,他早就發覺愛的到來,可遲遲不敢接受自己的感覺。
長久以來的無情,使他不知如何去整理充溢心中的那份悸動,她的愛直闖他緊閉的心門,未經許可就釋放了他深鎖在心底深處的情感,當他察覺她能在他心靈來去自如耐,唯一的反應就是阻止她的入侵!
他怕,怕被愛征服,怕被愛束縛,怕在愛裡失去自我。
這是為何他總是用尖銳的言辭及態度面對她,他想自保,他要擊退她,他不能接受他的心成為任何女人的殖民地……
碧落內心一陣激動,面龐霎時漾上一層興奮的紅暈,狂亂的驚喜令她不能自已。
睜大明眸,赫然發現那對冷酷的瞳眸不知何時已教熱情取代,而此刻,那兩泓深邃的黑潭裡,正映著她的影子。
「你真的相信嗎?」
「你還願意愛我嗎?」他以甜言蜜語當前鋒,意圖攻陷她的心防。「你知道嗎?」見他如此痛楚憔悴,一陣激盪在她胸口翻攪,熱氣直逼她的眼眶,珍珠般的淚水加快了滑落的速度。
「你是我的長腿叔叔,我始終認定可以給我幸福的長腿叔叔……」
「長腿叔叔?」
「過來。」他要她移來身邊的位子。「我想抱抱你。」
碧落悚然一驚,瞬間坐得直挺,羞窘的神色無處躲藏。
「這裡是公開場所,好多人……」
「人多才好,消息通常都是這麼散佈出去的。」霍少棠笑看她小女人的嬌態。
「你不過來沒關係,我過去。」說著,他真的移靠至她身邊的空位。「你——」目睹他的狂態,碧落無法置信地瞪直了眼睛。
傲慢恣意慣了,他從不將外人的目光放在眼底。
「抱抱我,讓我感覺你的真心。」聽似一句要求,但他絲毫不給拒絕的機會,抓握她的雙手,直接纏抱自己。
真實地觸覺到她的體溫,霍少棠歎息了,軟化的豈止是他的心而已。
碧落嘴裡雖嚷著難為情、害羞,然一抱住他,卻鬆不開手了。
無妨,就讓大家看吧……
雙手環抱他的寬背,小臉深埋他的頸項裡,他們之間沒有距離,每一個呼吸裡都充斥著彼此的氣息……粉紅唇辦微彎了弧線,快樂得無法言語。
「長腿叔叔可以自你心中畢業了嗎?」霍少棠突兀地插入一句話。
碧落抬眼,不解地看著他。
咧開嘴,露出不懷好意的詭笑,「其實我一直比較樂意當大野狼。」
碧落蹙眉,花了三秒鐘咀嚼他的話意,當頓悟了他的暗喻,俏臉登時爆紅。
「回家吧!」
他的身體被慾望蝕出了一個大洞,除了她,沒人能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