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戀星騎著一輛貼有南方四賤客的FIDDLE摩托車,頂著就快把她曬暈的陽光,緩緩騎進「聖殿教育基金會」的停車場。
她脫下貼有阿尼圖案的全罩式安全帽,小心察看四周,確定沒有可疑人物之後,迅速打開車廂提出兩大袋香味四溢的食物,做好預備動作,準備以跑百米的速度衝往停車場旁邊的員工餐廳。
通常只要總公司內一有主管會議召開,沒有閻王看守的各部門小鬼就群起造反了,紛紛打進戀星的分機,請她代買下午三點的點心。
對於工作苦悶、時間沒有自由、仰人鼻息領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偷偷吃一頓點心能得到異常的刺激感和快感,辜戀星深深瞭解這一點,所以在這方面她很願意小小地滿足他們一下,從來不忍心拒絕。
往常,她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任務,從來不曾被各部門經理抓包過,只要她安全衝進餐廳「卸完貨」,就會開始一一撥分機給指名想吃點心的同事,請他們移駕員工餐廳盡情享用。
午後三點的此刻,陽光如平日那般耀眼燦爛,停車場內很安靜,只有車子沒有人,辜戀星以為一切都在她的控制當中,她知道自己只需十秒鐘就能跑進終點——員工餐廳,成功完成任務。
預備——跑!一秒、二秒、三秒、四秒、五秒……
驀地,員工餐廳大門冷不防走出一個男人!辜戀星大驚失色,腳下的衝力太快了,根本來不及煞車,眼睜睜看著自己差一步就要撞倒那個男人。
她在他面前十公分處硬是停了下來,與他駭然對望!完了完了,要被fire掉了!辜戀星嚇白了臉,腦袋瞬間變得空白,她彷彿中暑般,暈眩地抬起頭,想認一認堵她的是哪一殿閻王——
嘩,這人好高喔!強烈的陽光照花了她的眼睛,背光站在她面前的男人看不清是什麼表情,偏偏她兩隻手都各提著東西,不方便抬起來遮一遮陽光,只能勉強微瞇著眼,傻怔怔地辨識眼前這個極有可能害她失業的男人。
這個人是誰啊?臉部輪廓看起來挺陌生,是哪個部門的?一八○以上的男人在公司裡頭沒有幾個,她怎麼會一點見過的印象都沒有?各大部門的閻王主管沒有一個高過一七五的,倒是七矮人剛好有一組,這人難道是新進員工?
辜戀星腦中急速亂轉,整個人笨拙地呆站著,進退兩難,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決定不管他的身份,先下手為強再說。
「求求你別打我的小報告!」她所謂下手為強就是很「俗辣」的求饒。
男人明顯地感到錯愕,他好奇地垂眼打量她手中的兩大袋食物,忽然眸光一閃,像個剛搜到秘密的私家偵探,唇角微微揚起一道神秘的弧度。
「我可以不打你的小報告,不過你得賄賂我。」
戀星呆了一呆。
令她怔呆的不是他要求賄賂這件事,而是他的聲音,在總公司曾當過一年總機的戀星,發誓從來不曾聽過比他還要好聽的聲音,該怎麼說呢?就是……
好聽。
「你要我怎麼賄賂你?」她被動地反問,重複了「賄賂」兩個字時,她立刻在心裡築起一道警戒的牆。
男人用一種看透她的眼神笑望著她。
「用你手中的食物。」他微笑,白牙閃動了一下。
「喔。」戀星的戒心頓時消解,不由自主地傻笑了兩聲,嘲笑自己想得太多了。「沒問題呀,你想吃什麼,儘管隨便挑。」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男人很自然地傾身接過她手中的兩大袋食物,側過身讓了讓。「請進。」
男人側轉過身,半張臉從背陽的陰暗底下露出來,戀星看清了他的模樣,整個人不禁傻住了。
好、好一個、好好看的男人!和一個外形出奇俊酷的男人如此近距離地說話,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一時之間,她臉上的表情和四肢都開始僵硬不自然起來。
這男人的輪廓鮮明深刻,鼻樑高而挺,有雙勾魂攝魄的眼睛,身上穿著質感極佳的西裝,搭配顏色相稱的領帶,雖然一身白領階級的都會打扮,但棕褐色的古銅色肌膚令他看起來好像剛從海灘度假回來,散發著陽光的氣味,更像個剛認伸展台走下來的俊美男模。
戀星完全肯定他絕對不屬於總公司裡的任何一個部門,因為他有種本地男人身上很難看得見的特殊氣質。
她過久的注視令男人挑起濃眉,用一種不解的眼光詢問她,她這才驀然發現自己對他的觀察太渾然忘我了。
「請進來呀,別一直站在大太陽底下曬,女孩子不是都很怕曬黑嗎?」男人坦率地看著仍呆立在原地的戀星。
戀星的臉倏地紅起來,紅得就像葡萄酒。
「你一定是在猜測我隸屬於哪個部門,對嗎?」男人友善的話暫時化解了戀星的尷尬。
「是啊,沒在總公司見過你。」她匆匆接口,無措地垂下頭走進餐廳,在與男人的胸膛輕擦而過時,她忽然感到一種類似中暑般的微暈感,臉好熱,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了。
「今天剛來報到,請多多指教。」男人帥氣十足地笑說,隨手把兩袋食物選了一張餐桌放下。
「不敢,我只是總務部裡做些雜事的小員工,沒什麼可指教你的。」戀星看著餐桌說話,自卑又習慣性地跑了出來。
男人忽然大跨一步在她面前站定,雙臂環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不對,你的觀念不正確,在『聖殿』這個大企業裡,任何一個人的存在都是同等重要,就算是打掃、煮飯也應該享有同等的工作尊嚴,你不能太輕視自己在公司的位置。」
戀星被男人十足的魄力震住,他的嚴肅和認真,讓她半開玩笑的話聽起來顯得膚淺極了。
進「聖殿」當了一年總機,接著換收發工作,最近半年才略升級做採購工作,由於學歷不高,可能永遠都只能在總務部裡頭打轉,雖然戀星打從心底還蠻喜歡做這些別人眼中的雜事,但職級、薪資狠狠矮人家一大截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她不想輕視自己,卻無法不在意別人對她的輕視。
「我不願意輕視自己,但現實本來就是殘酷的呀。」她黯然地垂下眼睫。「我在『聖殿』的位置不是不可取代,有多少人摩拳擦掌想進『聖殿』工作,而我這個位置可有可無,一個不小心,隨時都有可能被經理當成人情送掉的,我不敢請假、不敢遲到、不敢……」她倏地住口,愕然驚覺自己竟向一個新同事抱怨她的工作壓力,這些話她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怎麼會有突然想一吐為快的衝動呢?
「不說了,好熱喔,我去把冷氣打開。」她忙亂地低下頭尋找冷氣遙控,刻意忽略男人對她的影響力。
「天氣這麼熱,為什麼還要穿著長袖外套?」男人留意到戀星的穿著,奇怪地問。
「喔,因為我的膚色比較黑,所以想盡辦法躲太陽,看能不能讓皮膚變白一點。」她微笑,慢慢把外套脫下。
男人看見她麥金色的手臂,誇張地聳了聳肩。
「你拚命躲太陽想變白,西方女人卻猛做日光浴想變黑,哈哈,這麼做不是太違反自然了嗎?」他環抱著雙臂,神情頗不以為然。
「你沒聽過一白遮三丑嗎?」她笑笑地說。
「我個人崇尚自然,你的膚色很健康,看起來非常自然舒服,也是西方女人最嚮往的那種膚色,以後別那麼辛苦躲太陽了,漂亮的膚色才能讓人發亮。」
看著男人鼓勵的眼神,戀星的心底緩緩劃過一道溫暖的流星,她相信他,因為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跟太陽關係親密的男人。
「我懂你的心情。」男人忽然說。
戀星微怔,不解地看著他。
「剛進『聖殿』基金會時,我也和你一樣,對工作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害怕隨時被人取代,害怕遭人背叛。」
男人的話讓戀星感到訝異,他在繼續先前未完的話題,然而真正令她訝異的是他話中的涵義。
「聖殿」有幾十個部門,是排行台灣百大企業中的大公司,其中一個部門是「基金會」,想進聖殿基金會是非常困難的事,簡而言之,這男人起碼得擁有基金會所需要的最低基本學歷——碩士,還得要有一顆聰穎敏銳的頭腦。
也就是說,他是站在聖殿這座企業金字塔最頂端的人,而她所處的「總務部」則是最末端的位置。
一個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用與她相同的煩惱來安慰她,真讓她難以置信,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底層員工,居然向公司執行重大決策的高層抱怨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羞窘得真想立刻找個地洞鑽進去。
「真丟臉,你用不著理會我那些沒營養的抱怨。」她覺得自己好蠢,尷尬得臉上臊熱發燙起來。
「這並不丟臉,也不是沒營養的抱怨,我很高興成為你傾吐的對象。」男人望著她的眼神真誠直率,見她窘迫不浯,更加重語氣說道:「不要對自己太沒有自信,你能當上採購人員,正說明你是一個非常能幹的人,就像我雖然精於公關交涉,但是對採購方面卻是個大外行。」
戀星的臉因他的安慰脹得更紅了,她試著催眠自己,除非他真是一個正義凜然、耿直不阿的男人,否則只不過是個很懂得讚美禮儀,也很會說幾句輕鬆話應酬同事的男人罷了。
謝謝你……她仍在心裡暗暗地向他道謝,目光瞥見冷氣遙控,心急地打開來,現在只有冰涼的空調能解救她渾身如焚般的灼熱。
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塑膠袋摩擦聲,她微偏過頭,看見男人的濃眉往上輕揚,雙眼誇張地睜大著。
「這個味道……是臭豆腐嗎?」他翻動著袋內呈紅褐色的可疑食物。
「臭豆腐的味道獨一無二,千萬別告訴我你分辨不出來。」戀星抿著嘴笑,試著讓自己繃緊的情緒放鬆下來。
「好幾年沒吃過臭豆腐,有點不習慣這種嗆味了。」
男人的手從袋子裡抽出來,顯然沒有吃臭豆腐的打算。
「好幾年?」她微愕。
「六年前我調到舊金山分公司任職,最近申請轉調回來,剛剛才下飛機,因為飛機餐實在太難吃了,所以到現在還餓著肚子沒吃東西。」男人支著下顎,無奈地淡笑著。
「原來是這樣。」戀星下意識地垂下目光,無法直視他迷人的笑容。「那你就吃點別的吧,裡面不只有臭豆腐,還有大腸包小腸、大腸麵線和甜不辣。」
「什麼是大腸包小腸?」男人露出噁心的表情。「怎麼會有人把大腸和小腸包在一起吃?」
戀星忍不住被他誇張的反應逗得大笑。
「不是啦,那其實是糯米腸包香腸,只是把名字取成大腸包小腸而已,味道還不差喔,你要不要試吃看看?」她邊說邊笑。
男人猛搖頭,臉上的神情古怪至極。
「大概是在外國住久了,很少有機會吃到內臟類的食物,所以忍不住有種噁心的感覺,我這個人又剛好討厭吃任何一種動物的腸子,真抱歉。」他很認真地解釋無法「試吃看看」的原因,沒辦法,只要和「腸」字有關的食物都讓他很難笑得出來,更別提還要吃它了。
「那……甜不辣吃嗎?」
「我看甜不辣是唯一的選擇了。」
戀星被他無奈的表情逗笑,打開一袋甜不辣倒進碗裡。
「喏,請吃。」她止不住地笑著。
「你沒在心裡罵我是假老外吧?」他盯住她。
「怎麼可能嘛!」戀星掩住嘴,笑不可抑。「人人都有不吃的東西,我何必要罵你,而且不吃內臟的人不是只有老外呀。」
男人漾起笑意,從碗中叉起一塊甜不辣塞進嘴裡,濃眉立刻聳了聳。
「唔,是太久沒吃了嗎?這甜不辣的醬汁居然這麼好吃?」他又陸續吃了幾塊,很認真嘗美食的表情。
「好吃吧。」戀星又拆一包甜不辣倒進他碗裡。「這是賽門甜不辣,我們公司附近挺有名的小吃,一碗肯定不夠你吃的,喜歡吃的話就多吃一點。」
「這是賽門甜不辣?」男人一臉驚訝的反應。「以前在公司的時候常常吃,但是那時候並不覺得有這麼好吃。」
「人都是這樣的啊,常吃的東西不覺得好吃,一旦吃不到的時候才會驚覺它原來有多美味。」戀星聳肩淡笑。
「是沒錯。」男人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沉默了下來,一口一口把碗內的食物吃光。
他專注地吃著甜不辣,而她專注地看著他。
戀星沒有跟陌生男人面對面吃東西的經驗,尤其這男人還有張近乎完美的臉龐,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從沒有想到一個人的外貌居然會對她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她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只重視外貌美醜的人,但是偏偏又對這男人的俊美臉孔徹底失去抵抗力。
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與他對坐著,靜靜凝視他的感覺,讓她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甜蜜和滿足感。
如果……他吃的是她親手做的食物……
「這些東西是誰托你買的?」
男人忽然出聲,打斷了戀星的遐思。
「各部門的同事。」她羞窘地低下頭,懷疑他是否會看出她心中可笑的胡思亂想。
「我吃掉了兩份甜不辣,你怎麼跟同事交差呢?」
戀星認真想了想,出「任務」從來都不曾失誤過,想不到今天會出意外,她第一次要為這種意外想理由。
「就說……甜不辣賣完嘍!」她忍不住噗哧一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意外好像平靜的海面突然躍起一隻海豚般,讓她感到突如其來的驚喜。
「我發現你是個愛笑的女孩子。」男人也笑了。
戀星微怔,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是個愛笑的女孩子。她不自禁地抿了抿唇,笑容悄悄斂去,滲進了淡淡的苦澀。
「我平常其實很少笑的。」她的聲音輕如耳語。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
「沒什麼。」她匆匆堆起笑,起身打開餐廳的大冰櫃,拿出一瓶冰涼的飲料遞給他。「請你喝麥茶,我自己做的喲,保證你會透心涼。」
「嘩!你好像上帝派來餵飽我的天使!」男人驚奇地攤開雙手,帶著感動的表情,作勢要擁抱她。
「哇——太誇張了吧?」戀星縮著肩驚呼大笑。
男人並沒有真的抱住她,他打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地一口氣喝光麥茶。
「好喝嗎?」她很關心地問。
男人深吸一口氣,認真地用力點點頭。
「嗯,這是全世界最好喝的麥茶。」
「真的?!」她開心極了。
雖然他是她遇見過反應最誇張的男人,但是她喜歡他那種不經意的、自然而然的、不造作的誇張。
「吃飽喝足,我該上去開會了,謝謝你的招待。」男人很紳士地微彎下腰,牽起她的手,很自然地在她手背上吻了吻。
男人的嘴唇像一根燃燒的火柴,輕輕燙痛了戀星的手,她慌張失措地抽回來,下意識地四下張望。
就這麼巧,她看見餐廳外站著車輛維修課的陸正輝,正睜大了雙眼看著他們。
戀星的臉頰驀然脹紅了。
「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陸正輝粗聲粗氣地問。
「我也沒見過你呀。」男人神色自若地應答。
「正輝,你太不客氣了,他是剛從舊金山分公司調回來任職的同事,他叫……」戀星頓住,轉頭看了男人一眼,她根本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蒙於硯,承蒙照顧的蒙,于歸的於,硯台的硯,請多多指教。」
他咬字刻意字正腔圓,清楚自我介紹完後,偏過頭對戀星說:「好久沒向人介紹自己的中文名字了,在舊金山我只有一個名字,叫Adam。」他笑了笑,輕拍她的肩,說:「我要去開會了,拜!」
他向戀星和陸正輝揮了揮手,大步走出餐廳,轉進辦公大樓。
戀星怔然望著蒙於硯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覺得自己的心彷彿是湖面上的一葉小船,飄蕩、飄蕩……
「就算剛從外國回來也不能動手動腳的啊!」陸正輝沒好氣地嘀咕。
戀星蹙了蹙眉,無意回答他的話。
陸正輝靠到她身邊,低聲問:「他剛剛跟你說了些什麼?」
「要我寫報告給你嗎?」戀星睨他一眼。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陸正輝著急地亂搖手,忙作說明。「我看你剛剛跟他說話的時候笑得好開心,想知道你是不是跟他很熟而已。」
戀星暗暗歎口氣,她怎會感覺不到陸正輝對她的好感,但是不論他如何對她獻慇勤,她就是無法讓自己喜歡他,偏偏整個總務部的人都感覺到他對自己的好感,總是人前人後地把他們說成一對,這種玩笑開久了,明明八字都沒一撇的事,被人說得都快成真了,把她弄得苦惱不堪。
「我們的關係只是同事而已,你好像用不著太關心我跟誰熟不熟。」她輕輕冷冷地說,目的是希望陸正輝明白她只想和他維持同事關係。
溫厚老實的陸正輝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他不安地搓著手,在忙著收拾桌面的戀星身邊轉來轉去。
「戀星、戀星……」
戀星忽地轉身,把兩大袋點心塞給陸正輝。
「這些你拿去請車輛課的人吃,偷偷地喔,就說是你請他們吃的。」
「啊!這不是你幫人家買的嗎?」
「沒關係,反正出了點意外……」戀星咬住唇,不太自然地朝他笑笑,快步走出餐廳大門。
陸正輝傻傻地呆站著,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隱隱嗅到危機逼近的氣味。
意外?什麼意外?
戀星不會是喜歡上那個男人了吧?
☆ ☆ ☆
結束冗長的會議,蒙於硯推掉各部門經理為他舉辦的接風餐會,急於趕赴下一個地點,不巧出門時正好碰上下班時間,他焦急地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等了大半天也等不來一輛計程車。
「嗨,蒙於硯!」
有人在他背上輕拍了一下,他回過頭,看見叫他的人是下午在員工餐廳餵飽他的天使,手裡抱著一頂可愛的安全帽,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他倉卒地笑笑,算打了招呼,注意力仍集中在尋找空車上。
「你在等計程車嗎?這時候的計程車不太好叫喔。」戀星熱心地提醒他;「是嗎?」蒙於硯疲憊地歎了口氣。
戀星留意到他眼中充滿了憂慮和焦急,和下午談笑風生時的他判若兩人。
「你要去什麼地方?」她輕輕問。
「和信治癌中心醫院。」
「喔,我知道,在北投那邊。」她小心翼翼地探詢:「你去看朋友嗎?」
「我母親。」他簡短地答道。
戀星微訝。她知道那家醫院只針對癌症病患治療,也就是說,蒙於硯的母親是個癌症病患。
她深深凝視他俊挺的側臉,沒有下午的燦陽光的遮蔽,站在夕陽餘暉中的他,沉重的烏雲清晰地在他眉心浮現,她發自內心地憐惜他,因為她很瞭解那種明明心中痛苦欲死,在人前卻還要強顏歡笑的心情。
「去『和信』搭計程車太費時了,不如搭捷運會比較快喔。」她的聲音盡量輕柔,彷彿這樣就能不觸痛他。
「噢,我都忘記台北的捷運通車了。」他終於鬆了口氣。
「要不要我送你去捷運站?」她從容不迫地提出邀請,心臟其實緊張得快要停止了。
「你送我?」蒙於硯呆了呆,看見她伸手指著停在路邊的五十CC摩托車,這才恍然大悟。
「太好了,你果然是天使,見我有難就現身拯救我。」他的雙手忘形地搭著她的雙肩,露出爽朗愉快的笑容。
戀星頓住了呼吸,感到一陣舒暢的電流從他掌心傳進她的肌膚,漸漸朝四肢百骸擴散開來。
「捷運站離這裡遠嗎?」蒙於硯並沒有發現她震慄的反應,逕自收回手,抬頭四下張望。
戀星暗暗喘口氣,極力壓制激越澎湃的情緒,不想被他瞧出來。
「不遠,過兩條馬路就到了。」她刻意活潑地笑著,揚起纖秀的指尖往右前方一指。
蒙於硯順著她的指尖看過去,就在這時候,所有的街燈忽然一一亮了起來,柔和的燈光掩蓋了下班時刻飛揚騰起的煙塵,照亮了群車壅塞的大馬路,燦亮的夜景一瞬間出現在他眼前。
他的心口驀地閃過一陣熟悉的悸動,多年以前,他總是在這裡停車等待,等待那輕盈似雪花的身影朝他飛奔過來。
他無意識地怔望著眼前朦朧的燈影,思念的痛楚又開始侵襲他的心臟,他以為自己終於已經遺忘了,原來並沒有……
「走吧。」
戀星旋過身,長髮編成麻花辮的辮梢無意間輕刷過蒙於硯的手背,他驚忡回過神來,回頭追看她的身影,這時,他才注意到她的頭髮竟然長達腰際,梳理得光潔整齊,編成一束現在女孩子很少會編的麻花辮,看起來雖然缺乏現代感,但卻別有一種清靈秀麗的美。
他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與她並肩走向停在路旁的摩托車,前一刻困擾他的痛楚感莫名地被驅散了。
戀星打開摩托車後座,取出一頂輕便型的安全帽回身交給他。
「喏,給你。」
「你居然還多放一頂安全帽。」他驚奇地看著她,不經意間,看見下午穿在她身上的那件薄外套,正靜靜躺在後座車廂裡。
「有備無患呀!」她嫣然一笑,熟練地放下後座,發動引擎。
蒙於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戴上安全帽,跨坐上車,忽然發現這輛摩托車被人高馬大的他一坐下,倒成了迷你玩具摩托車了。
「喂喂喂,你這輛摩托車會不會解體啊?」他緊張兮兮地喊。
「試試看嘍!如果解體,就有機會換新車了。」戀星格格地大笑著,噗地催動引擎。
這輩子她第一次主動邀請男人上摩托車,雖然一直拚命往前坐,但蒙於硯的胸膛仍無法避免地緊靠著她的背,散發著屬於男人的體熱熨貼著她,讓她昏眩、迷亂,整個人陷溺在某種顛覆的不安和興奮裡。
她快樂得想歡呼,不敢相信這一刻的驚喜和興奮是由她自己製造出來的。
「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蒙於硯好玩地扯了扯她的辮子。
「辜戀星。」
她迎著風喊。
「戀……星……」
他低低重複她的名字。
「暗戀星星,這名字很好記吧?」
她露出自我陶醉的笑容。
兩條馬路很快就過了,戀星把車停在捷運站前,偏轉過臉,笑說:「到了。」
「謝謝。」
蒙於硯脫下安全帽給她,目光停駐在她臉上,眼中含著某種深意。
「為什麼要暗戀星星呢?戀星。」他忽然說。
戀星心口一震。
「星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看得見卻摸不著,只能暗戀還能怎麼樣呢?」她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覺得心跳在逐漸加快。
蒙於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為什麼不說和星星談戀愛呢?就算是不可能實現,也能有想像的權利啊,下次自我介紹時記得要這麼說,知道嗎?」
戀星揚睫,望見他無比溫柔的眼神,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在她心中泛漫開來,有種莫名的感動。
「好啊,下次我會記得。」
「請問小姐芳名?」他突然低頭探問。
戀星呆了呆,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叫戀星,和星星談戀愛,很好記喲。」她爽朗明快地配合他。
「很好,就是這樣。」蒙於硯露出了讚許的微笑。
戀星怔怔然地凝望著他,這男人像個魔法師,言語、微笑都有法力,點亮了她生命中的星星。
她彷彿能在他的眼中看見滿身璀璨的自己,被燦亮柔暖的星星擁抱、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