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星緩緩睜眼,看見夜色如墨,他微微抬起手,腰背處立刻襲來一陣劇痛,他倒抽一口氣,不再敢稍加妄動了,靜定了好一會兒,痛楚才逐漸減輕。
他枕在大石上,靜靜仰望著滿天星斗,儘管不動,全身上下還是無一處不痛,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條火龍真沒說錯,只消他一個人就能收降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這麼安靜地看著荒山的夜色,竟讓他感到迷惑。
明明和他們是同一類人,可是他們的模樣為什麼看起來就尊貴、高潔無比,而他自己卻怎麼看都和妖怪沒什麼兩樣,難道是因為體內有一半人類的血液,所以才比他們弱嗎?
既然已經撂倒了他,又為什麼把他丟在此地?他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忽然聽見窣窣窸窸的撥草聲,他動也沒動,只將眼睛甩過去看了一眼,以他目前虛弱的程度,任何一個小妖精都能打敗他。
草叢中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他不動聲色,戒慎地在黑夜中盯住那團黑呼呼的人影,突然,蹣跚的人影跌了一跤。
「哎呀——」
這聲音!他大吃一驚,難不成又是「她」?
「果子壓扁了,糟了、糟了,紫霄真是笨死了,連路都走不好,呀——用手指頭撿不起來了,怎麼辦……」小小的人影縮成一團,很懊惱地嘰嘰咕咕,一邊摸黑撿拾著地上已成爛泥的糊果子。
果真是「她」沒錯,那個自稱姓「龍」的傻女娃兒。
真煩,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知道是她以後,突然覺得一把無名火直冒上來,忍不住就很想發火。
呼吸一急促,劇痛又一陣一陣地襲上來,他咬緊了牙關默不出聲,閉目凝神,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不敢亂動氣。
好不容易痛楚減輕了一點,突然,他發覺自己嘴上被抹了軟糊糊的東西,他愕然睜眼,憤然轉過頭,暴喝:「幹什麼!」
「啊!你醒了!」紫霄的雙瞳閃出喜悅的光芒,手上還捧著爛糊的果子,硬是送到了他的嘴邊。
武星嘗到了濃甜的味道,知道她拿壓爛的果子給他吃,不免覺得噁心,他狠狠朝她的指尖咬下去。
「痛!」紫霄疼得縮回手,看見右手被咬的齒痕,還有從齒痕處微微沁出的血絲,直覺地放在口中舔了舔傷口。
武星冷冷地瞅著她,呸了一口,大吼著:「你離我遠一點!」一動氣,全身又是一陣劇痛難當。
「不行,我在餵你吃東西。」她認真地說。
「我不吃東西!」他壓抑著怒氣。
「你病了,要吃東西才有力氣。」她又把手中不成果形的果子送到他嘴邊。
他悍然揮開她的手,把她手中的果子甩到大老遠的暗處。
「我不吃人類的東西,給我滾開!」他冷冷怒視地,剛剛一揮手,劇烈的痛又令他昏迷了一瞬。
紫霄側頭想了想,恍然大悟,自責地說:「對喔,你是龍,龍吃的東西可能和我們不一樣……」她甜甜地一笑,興致勃勃地說:「那麼你都吃些什麼呢?紫霄去找來餵你。」
「我不必吃東西,你這個傻瓜到底聽懂了沒有,從現在開始,你最好立刻閉嘴,否則等我復元絕對會殺了你。」他冷瞥她一眼,聲音冰寒得沒有一絲溫度。
「殺我?」她茫然地皺眉,什麼「殺」呀,「死」呀的,她都很難瞭解意義。「是不是像你對師父那樣?」
「你明白最好。」他閉目凝神。
紫霄突然欣喜若狂,兩眼發光。「師父果然是你帶走的,好哇,給你殺吧,讓紫霄早點看見師父,紫霄很想師父哩。」
這個白癡,連關乎生死的威脅都聽不懂,他懶得再跟她囉唆下去,氣得七竅生煙只會痛死他自己而已。
「喂,白癡……」紫霄輕輕喚。
「閉嘴,你才是白癡。」這小女娃能不能別再惹他發火了。
「是你自己說的呀,你不叫白癡嗎?」她很迷惑。
武星只恨現在無力掐死她。
「我的名字叫武星,再叫我白癡我殺了你。」他咬牙切齒地。
「五心?」她把手掌張開來,笑說:「你有五顆心嗎?」
「是文武的武,天上流星的星,你到底煩夠了沒有!」
「噢,武、星,原來你叫武星,不叫白癡,武星比白癡好聽多了。」她在他身邊坐下,天真地搖晃著腦袋,剔透晶瑩的大眼笑看著他。
他努力忍著發怒的衝動。
「你可不可以滾遠一點?」他很委屈地用了祈使問句,如果不是因為受傷,他早就把她丟到天邊去了。
「要滾去哪裡?」她問得一本正經。
「愈遠愈好。」
「不行,太遠了紫霄就看不見你。」她抱著膝蓋,認真地回答他。
「看我幹什麼?」他冷眼看她。
「你受傷了,要有人照顧呀,師父有一回閃到腰,紫霄都會在旁邊陪著他,他只要一有事情就會叫我,像喝水啦,吃飯啦……」她突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這幾日我老是聽見有人在對我說『紫霄,到這裡來,到這裡來』,一定是師父喊我來這裡照顧你。」
「我和普通人不一樣,不需要人照顧。」他截斷她囉唆煩人的話,簡直是鬼話連篇。
「紫霄知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你是龍嘛,可是你和普通人流出來的血是一樣的呀,還不是都是紅色的,而且你受傷了也一樣會痛的不是嗎?」她盈盈地笑看他。
武星失神了一瞬,在她眼中,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她用看待一般凡人的神情看待他,他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可是……」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道:「紫霄有時候能看見每個人將來的模樣,可是都看不見你的,不過紫霄也看不見自己的,呵呵。」
又說些顛三倒四的話了。
「你能不能閉嘴讓我安靜休息。」他垂眸沉思,腦中晃過一幕幕在自己身上所發生過的事。
「好,紫霄不吵你了,你好好休息。」她撫了撫他的頭髮,聲音輕柔地像在哄一隻小動物。
武星閉目小憩,假裝她是不存在的,他實在不想耗盡元氣來和她動怒了,跟她相處,譏諷怒罵全然無用,必須心平氣和才不至於令他元氣大傷。
睡意緩緩襲來,他緊繃的神經逐漸鬆弛了,原來,被輕軟小手撫摸的感覺並不壞,說不出題什麼樣的感覺,只知道暖意融融,前所未有的安心。
月光隱約穿過樹蔭,投射在武星清冷俊美的臉上,紫霄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看得兩眼發直髮傻,她真喜歡看他的臉,他是她這輩子見過最與眾不同的人物了,她支著下巴,指尖雀躍地撫摸著他的頭髮、眉毛、鼻樑,開心得不得了,因為他終於肯乖乖給她碰,不再凶巴巴地吼她了。
「武星,紫霄會好好照顧你的,不用擔心喔——」
她的小手軟軟地滑向他的下顎,往上一溜,貼在他冷薄的嘴唇上,驀然,她收回了手,怔怔地看著被他咬傷的指尖,心口突地一跳,一種她這一生也許都無法明白的情緒,已經在她的心底慢慢滋生了。
※ ※ ※
「我要喝水。」
蹲在溪畔洗手洗臉的紫霄呆了一呆,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武星,臉上綻開了一朵無所保留的燦笑。
「我說要喝水,值得你這麼高興嗎?」武星輕哼,這小女娃還真無聊。
「高興。」她盈盈地笑,雙手盛滿了水送到他唇邊。「這是你第一次開口要紫霄做事,可是別再咬我的手指頭了。」
武星看著她的手心,皺了皺眉。「你的手洗乾淨了沒?」
紫霄探頭看了一眼手心,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水就都從她的指縫間流光了。
「那,我用葉子盛水給你喝。」她靈機一動,很高興自己想出這個法子。
「葉子也要洗乾淨。」武星漠然地說。
「好。」她歡天喜地的沖洗手掌大的葉子,盛滿了水,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武星面前。
武星就著葉緣慢慢地喝光了水,便轉過頭去不看她。
「還要不要?」她把頭伸到他面前。
「夠了。」他把眼睛閉上。
「那,要不要吃東西,溪裡有魚,我抓魚給你吃。」這是她剛剛的新發現。
他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我不吃東西的,你要我說幾次才明白呢?」對她除了平心靜氣說話沒有別的方法,他可不想氣死自己。
「好吧,等你想吃東西的時候再跟紫霄說喔。」她不以為仵,起身在他周圍晃來晃去,看見什麼新奇的就癡望了半天。
溪石上有只小螃蟹溜過紫霄的腿邊,她全副精神立刻給小螃蟹吸引了去。「螃蟹、螃蟹,你要去哪裡呀?你要回家嗎?你家在哪裡呀?橫著走會不會看不見路呀?」她逕自蹲在溪畔逗弄驚慌亂逃的小螃蟹,格格笑著。
武星別過臉,不想看見她幾近白癡的行徑。
「武星,你看螃蟹真奇怪,是橫著走的呢,螃蟹也一這很奇怪為什麼我們人是直著走的,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臂笑問。
武星一聽,微微怔住,一個莫名且模糊的念頭閃過,世上似乎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即使是非善惡也都是沒有絕對的。
意識到紫霄仍挽著自己的手,他旋即厭煩地抽開,古怪地盯著她看,明明是很蠢的幾句話,為什麼值得他想那麼多。
「你這輩子永遠也見不到師父了,你傷心嗎?」他端詳著她那張髒兮兮的小臉蛋,淡漠地問。
「傷心,很傷心。」她點頭,忽然不笑了。
武星靜望了她好一會兒,繼續問:「是我害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師父的,你為什麼不恨我?」
「恨?」她聽不懂,愛笑的嘴角又揚了起來。「怎麼恨你?紫霄不懂。」
「生氣你總該懂吧?!」他忍耐地。
「生氣,我懂,師父老是生我的氣,你也老是生我的氣。」因為懂得回答他的問題,所以她開心地拍手笑著。
「你難道就不曾為了什麼事情而生氣過?」他懷疑地看著她。
她搖頭,很困惑地反問:「沒有,為什麼要生氣?」
「你不氣我……帶走你師父?」他試著用她懂的語言。
「不氣,紫霄喜歡你,也喜歡師父。」她的笑容純真如嬰孩,溫暖耀人。
武星默然,眼神不可置信地凝望她。
「你是不是覺得師父對你很重要,所以才會帶走他?」紫霄一本正經地低問。
重要?因為憎恨那些燒死娘的臭道士,所以滿心只想殺了紫霄的師父洩恨,但其實殺不殺他真有那麼重要嗎?
和燒死娘的臭道士們明明沒有瓜葛的人,為什麼就非要殺死他不可,為了什麼而執著?武星陷入了苦惱的沉思。
「沒關係,你如果比我需要師父,我就把師父讓給你,我不會向你要回來的。」紫霄仍然在用自己世界中的語言在對他說。
他愕然與她對望,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
「別再說了,讓我靜一靜。」他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煩躁。
「你跟很多人一樣,都不喜歡和紫霄說話。」她微露失望的表情,但隨即又展開笑靨。「那我不說話了,就在你身邊陪你可好?」
「不要。」他瞪了她一眼。「你身上臭死了,離我遠一點。
紫霄低頭抓起領口的衣服嗅了嗅,憨笑著。「紫霄好多天沒洗澡了,好像真的臭臭的,呵呵——」
武星閉上眼不理她。
「好吧,我到附近走走瞧瞧,你想跟我說話的時候再叫我,要我坐遠一點也沒關係。」紫霄說完,便起身輕哼著曲子走開。
武星忽然覺得迷惘,彷彿突然墜入了一個陌生的境界,有點措手不及。
紫霄是怎麼做到無憂無慮、無愁無恨的?每個癡傻的人都像她這樣嗎?在她純真的笑容裡,世間的得失是非都是無。
怎麼樣才能笑出她那種獨特純淨的笑容?自有記憶以來,他從來都不曾像她那樣笑過。
※ ※ ※
紫霄在樹林間漫步閒逛,看見一塊爛木頭上長了許多香菇,欣喜地一朵一朵摘下來。
「香菇用火烤一定好吃極了。」
她撿來荷葉,把香菇包妥抱在懷裡,抬起頭從林間望出去,隱約看見一潭清澈碧綠的潭水。
她行到潭邊,脫下鞋襪,把一雙光潔的足踝伸進潭水中,一陣透骨冰涼的寒氣猛然直衝腳心。
「哇,好冷!」她冷得縮回腳,放棄用潭水洗澡的念頭了,回身之際,忽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
「有人住在這裡!」她開心地跳起來,懷抱著香茹向白煙升起處奔去。
不多久,便看見一株大樹下結著一間茅草屋,她走到屋前,朗聲喊:「屋裡有人嗎?」
門開了,走出一個魁梧健壯的大漢來,看見渾身凌亂骯髒的紫霄,以為她是個流浪的乞兒,沒好氣地說:「幹什麼,要討吃的我可沒有!」
「這位大哥,我不討吃的,我有香菇呢。」紫霄笑著把荷葉打開給他看。
「不討吃的叫門幹什麼!」
「我來跟你討些熱水洗洗澡,那邊的潭水太冷了,我禁受不住。」她沒有一點防備之心。
大漢狐疑地打量著紫霄,儘管臉上髒污,頭髮凌亂糾結,仍隱約可以看出清秀的輪廓,看樣子,她還是個挺漂亮的小女娃兒。
「小姑娘,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山裡?」他的眼神不懷好意地在她身上溜轉。
「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朋友,他在那邊的溪谷,他嫌我身上臭,所以我想把身子洗乾淨。」她一五一十地說個清清楚楚。
「把身子洗乾淨了想幹什麼?伺候男人嗎?」大漢獰笑著。
「是啊,我不嫌我臭了就會讓我靠近他。」紫霄聽不懂他的淫語,逕自傻笑。
大漢呆了呆,這小姑娘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臉上那種過分天真老實的笑容愈看愈奇怪,難不成她的腦子又癡又傻?
「小姑娘,你那個朋友是個男人?」他試探地問。
「是啊,他會變成人,也會變成龍喔。」她老實得很。
「真是走運了。」大漢暗暗竊笑,果然是個白癡。
「大哥,你家燒水方便嗎?」她探頭看了看,因不諳人情世故,所以也不覺得到人家家裡要水洗澡是多麼無禮的事。
「方便、方便,來小姑娘,快進來,我給你燒水洗澡。」大漢心裡想,嘿嘿,今晚不愁沒有人暖被了。
灶上的火正旺,大漢不消多少功夫就燒熱了一桶子的水。
「大哥,我看見你臉上沾了血,你先洗洗乾淨。」紫霄在他臉上看見異象,不禁脫口而出。
大漢照了照鏡子,自己臉上哪有沾上什麼血,想她是個傻瓜,也就懶得理她的胡言亂語了。
「水燒熱了,你快洗吧。」他可是迫不及待了呢。
紫霄點點頭。「好久沒洗澡了,身上真的好臭。」她邊笑邊拉起布簾,一件一件地卸下髒得像抹布的衣服。
大漢將布簾拉開一道縫,貪婪地偷窺著紫霄一寸寸裸露的雪白肌膚,他發出低低的讚歎聲,真想不到,這個癡傻的女娃兒居然還是個難得一見的人間尤物,在纖弱嬌小的外表下隱藏的是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段,更令他驚喜的,是她頸窩那塊羊脂白玉,嘿嘿,真的撿到寶了。
紫霄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雙淫邪的眼睛在偷窺,全然不知防備,舒舒服服地用熱水洗滌頭髮、身上的髒污。
大漢的雙眼被慾火燒得快凸出來了,紫霄才剛洗好,他就等不及地撲上去,從身後一把抱住濕淋淋的她。
「大哥,你幹什麼?」她瞪大了眼睛,呆傻地問。
「小姑娘,洗好了澡就來伺候我吧。」大漢被紫霄那一身細膩光滑的肌膚惹得口乾舌燥、熱血沸騰。
「我洗澡不是要伺候你的。」她不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下意識地想推開他。
「天好像快黑了,我得快點回去找武星……」
「你走不了了,誰叫你要自投羅網,你永遠也見不到武星了。」
永遠也見不到武星?紫霄呆愣住,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想殺她,所以說她永遠也見不到武星?
「你想『殺』我?」她無助地看著大漢臉上猙獰的笑容。
「小姑娘,放心,我現在只想吃掉你而已……」他伸出舌頭在她頸肩上舔了一口,順勢扯下她脖子上的白玉收進懷裡。
紫霄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這輩子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害怕過了,她縮著肩膀,不知道該怎麼抗拒,只好低聲哀求他。
「你別殺我好不好?我想離開武星,我不想這輩子都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