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在東京很難聽見的汽車喇叭聲,把出神中的費巽人嚇了一跳。
「前面的先生,你是不是睡著了?已經綠燈了!」
聽見後面計程車司機的喊聲,費巽人頓時回過神來,立即踩下油門,繼續往「青山」方向開去。
和久違的施瀛瀛驚鴻一瞥後,回公司的這一路上,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這種感覺讓他想起第一次看見施瀛瀛的情形,記憶的時針慢慢倒回,當時——
他和施瀛瀛在東京大學大門口擦身而過,走不到一百公尺,彼此又都回過頭驚疑地互瞄了一眼。
「喂,她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費巽人小姐』,怎麼樣?跟你確實長得很像吧?」
走在他身旁的高橋正夫碰碰他的手肘,笑得有點暖昧。
費巽人小姐!他忍不住輕笑出聲。
「正夫,別太口無遮攔了,對方畢竟是女孩子。」他收起笑,正色地說。
「不會吧,你看她哪一點像女孩子?我看是比較像你的兄弟。」高橋正夫誇張地睜大眼睛。
費巽人仔細看施瀛瀛一眼,不否認她的輪廓確實和他有七分相似,不過他覺得兩人之間最相似的是眼神,同樣都擁有唯我獨尊的自信和傲氣。
高橋正夫撇了撇嘴,酸溜溜地繼續說道:「不管打籃球、踢足球,或是修俄文、法文那種艱難學科,她樣樣都不服輸,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贏男孩子,全校半數以上的女同學都把她當成偶像一樣崇拜,做便當給她吃的沒比做給你吃的少,我看她八成是個女同志。」
「喂,說話客氣一點,不要因為對方習慣中性打扮,就說人家是女同志。」他不喜歡這種兩極化的推論。
「你可不要因為你們是自己人就維護她喔。」高橋正夫不以為然地說。「不然你說說看,她為什麼拚命想超越你來贏得女同學的芳心?一般來說,正常的女人會有這種行為嗎?」
「不能因為這種薄弱的證據就斷定她是同性戀。」他語氣平淡。
「你看、你看!」彷彿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沒錯,高橋正夫指著施瀛瀛和一個女孩子的背影說。「她又收下學妹做的便當了,表情還顯得很高興耶!」
費巽人懶得搭腔,距離那麼遠,怎麼可能看得清楚施瀛瀛的表情,他很受不了高橋正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誇張反應。
「誰規定女孩子不能做便當給女孩子吃?別無聊了。」他意興闌珊地走進停車場,不想再和高橋正夫繼續爭論這個荒謬的話題。
「費巽人,這可不是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戰爭,而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高橋正夫一臉嚴肅地追在他身後喋喋不休。「你知道嗎?現在全東大的男人除了你以外,沒有人是施瀛瀛的敵手,如今東大男人的尊嚴全要靠你維護了,千萬別讓施瀛瀛得逞。」
費巽人懶得搭腔,逕自坐進銀灰色的「歐寶」駕駛座。
「我是愛好和平的使者,最討厭的就是『戰爭』兩個字。還有,我沒什麼興趣維護東大男人的尊嚴。」
說完,他淡淡一笑,「砰」地一聲關上車門,留下尷尬的高橋正夫僵立在原地,絕塵而去。
銀灰色的「歐寶」汽車行駛在表參道上。
費巽人啟動CD唱盤,想起睽違三年的施瀛瀛一看見他的那種表情,就跟看見鬼差不多,笑聲忍不住溢出唇角。
從小,他是個智商超高的資優生,隨隨便便念都能考第一,是學校老師們呵護備至的天才兒童,而同學們則是以異樣的眼光將他排斥在外,讓他很難打進圈子裡。
當個不平凡的天才兒童就必須耐得住寂寞,這是他很深刻的體會,所以從小唸書就從不設定敵人和目標,一心只想讓自己變得平凡一點。
以為難逢敵手的他,居然會成為施瀛瀛唯一的敵人和目標,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既新奇又有趣,也讓他對她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
施瀛瀛是個很奇特的女孩子。永遠一頭羽毛般柔軟輕盈的短髮、寬鬆的T恤加牛仔褲、素淨清爽的一張臉,完全沒有經過任何修飾裝扮,卻還能自信滿到八風吹不動。
從香港到日本,他都不曾遇見過這種樣樣都想拿第一的女生,曾經聽說她在台灣從小到大的課業成績都是頂尖的,也還聽
說她自從進東大以後,修的每門課都敗給他而受到相當嚴重的打擊。
日本大部分的女孩子只要出個們都會化上基本淡妝,打扮美美的談戀愛、約會,幾乎沒有人會像施瀛瀛那樣從來不在外表上裝扮自己,認真執著在凡事都想拿第一。
他無意打擊她,純粹將她視為一個可敬的對手,當他看見她為了超越他而夜以繼日苦讀出一雙熊貓眼時十分不忍心,因此,他通常會不露痕跡地自動放水了數理科學這門課,讓她不至於全軍覆沒。
他發現只要讓施瀛瀛贏過他時,她整個臉龐都會燦亮起來,他很愛看她那種表情。
以成績論高下是最單純的人際關係,真實、不虛偽、簡單、易懂。
在他十幾年的唸書生涯裡,只有在東大遇見施瀛瀛的那兩年時光過得最愉快,他很喜歡有人在另一端與他拔河的感覺,總算不再是只有他一個人孤獨寂寞地站在亮處了。
再見到施瀛瀛讓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不由自主地跟著貓王低醇的歌聲輕輕哼唱起來——「It』s now or never…
真的,很想念那段與她拔河的時光。
「瀛瀛,你快來幫我看一下,我的車子怎麼發動不了!」
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云云正趕著要到婚紗店試穿結婚禮服,卻發現車子怎麼都動不了。
瀛瀛仍穿著印滿小熊維尼大頭的睡衣,無精打采地橫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聽到云云叫喚,懶洋洋地起身走到前院。
「你多久沒有保養了?愛車的健康都不照顧一下。」她邊走邊碎碎念。
「最近太忙了,沒有空去保養廠,拜託、拜託,千萬別在這個時候拋錨,和婚紗店約好的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云云急忙在一旁合十祈禱。
「打電話叫臧臥臣來接你呀!」瀛瀛慢條斯理地打開引擎蓋。
云云有點為難地說:「現在才打電話叫他來,一定會被他罵成豬頭的,我才不要在試婚紗時,看到他擺出一張臭臉。」
瀛瀛小心翼翼地探頭檢查水箱,低聲咕噥著說:「那種暴風雨型的男人,你也敢嫁,真是有被虐待狂。」
「當一個女人就要有冒險犯難的精神,能馴服暴風型的男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快感。」云云自我陶醉地說。
「是哪裡出問題呢……」瀛瀛根本沒聽進去,逕自專心地研究錯綜複雜的引擎系統。
「你會不會呀?小心一點,別把我的車弄壞了,如果你不行,就叫拖車來把車拖去修理。」云云不放心地提醒。
「相信我的智慧好嗎?」她沒好氣地說。
對瀛瀛來說,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你是准博士也不見得就要會修車,女人本來天生就對這方面少根筋。」云云低頭看看表,驚呼出聲。「糟了,愈拖愈晚,我還是去叫計程車好了,你自己慢慢研究,不會弄就別逞強了,知不知道?」說完,匆匆忙忙地出門。
「誰說女人就一定要少這根修車的筋,我才不信……」
瀛瀛嘀咕完,傾著頭趴在引擎蓋上,苦思冥想著。不過,她想的不是車子不能發動的原因,而是讓她心情變得浮躁不安的費巽人。
唉,真沒想到自己的道行這麼淺,一看見費巽人出現,整個人竟然就像掉進熱鍋裡的螞蟻一樣嚇慌了手腳,真沒用!
闊別三年的敵人現在已有他自己的事業,而她呢,也有物理博士要念,彼此之間已經沒有共同的目標可以一分高下,井水水不犯河水。更何況以學歷來比較,她也遠勝他太多、太多了,真不知道自己在窮緊張個什麼勁?
帶著這種奇妙又複雜的心情,害她整晚睡得很不安穩,真是冤孽啊!
「在修車嗎?」低沉醇厚的聲音突然在她背後響起。
瀛瀛猛然回頭,剛剛才在心底暗地咒罵的那個人,竟然無聲無息地現身了!
「你怎麼又來了?」她驚瞪著費巽人,下意識手忙腳亂地企圖遮掩些什麼。
看到瀛瀛那副驚怪的反應,費巽人忍不住發噱。
「你姐姐提供的建物格局有點問題,我想問她那幢房子是不是曾經動過基本結構。」他清了清喉嚨,聲音裡藏不住笑意。
「我姐剛剮出去了,你來之前為什麼不先打個電話?這是基本禮貌。」她埋怨著。連著兩天遇見費巽人,她身上都只穿著睡衣,昨天還有樓梯間可躲,今天根本就無所遁形。
「對不起;早上和-客戶談公事,正好在這附近,所以順道過來。」費巽人隨便找個借口,事實上,他就是想出其不意遇見她,好讓她沒有機會躲。
個性一向不拘小節的瀛瀛,看到費巽人穿著疑似BOSS的名牌西裝,都能感覺到他身上有種香港男人特有的貴族氣息,看上去十分有教養,溫文爾雅極了,反觀自己的模樣一簡直慘不忍睹。
「那個……我姐不在,你改天再來吧!」瀛瀛刻意擺出輕鬆的站姿掩飾尷尬,直接下達逐客令。
費巽人忍不住泛起笑容,他看得出來她之所以虛張聲勢,純粹是因為那身讓她處境尷尬的維尼小熊睡衣。
「你剛剛在幹什麼?需要我幫忙嗎?」他自然地朝她走過去,表現出不以為意的態度。
「不用了,我自己……」
「車子哪裡有問題?」他不讓她拒絕,黑眸閃爍著笑意。
瀛瀛愣了愣,費巽人溫柔的微笑令她迷失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回答道:「發不動,我還沒找到問題在哪裡?」
「我幫你看看。」費巽人很自然地把手伸進引擎蓋下。
她看見費巽人修長乾淨的手,差點就要碰到引擎旁的油污時,便情不自禁地叫出聲,冷不防地抓住他的手阻止。
「不要碰髒你的手,你應該還有事要忙吧?這種小事我自己弄弄就好了。」費巽人微愕,低頭看著握住他手腕的手,意外地發現她的肌膚相當細嫩柔軟。察覺到自己突兀的舉動,瀛瀛飛快地抽回手,脹紅了臉。
「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想幹嘛!」她慌張地解釋。
費巽人微揚了揚眉。
「你好像從看到我就一直緊張到現在。」
「誰緊張啊!你想太多了吧,看到你有什麼好緊張的?」她氣
急敗壞地駁斥。「本來車子故障就不是件多嚴重的事,我隨便弄弄就好了,你是客人,沒必要為了這點小事弄髒手啊!還有,你這西裝不便宜吧,萬一弄髒了要怎麼處理?我都說了我會修,你為什麼非要弄髒手才高興!」她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大串。
費巽人沒說錯,她的確很緊張,一緊張說話就會變得快,思想就會變遲鈍。
「你果然如傳聞中的一樣。」費巽人低沉地笑說。
「一樣什麼?」她斜睨著他。
「好強。」
「這怎麼叫好強?」瀛瀛怒瞪他一眼,不服氣地咬牙罵道。「就是有你們這種男人,腦袋裡還殘留著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識餘毒,認為修車這種事只有男人會,女人絕對少這根筋,對不對?」
「我沒這麼說。」費巽人聳聳肩,眼神有點無辜。
「你的眼睛是這麼說。」她硬是把湧漂剛才對她說的話栽贓到他的頭上。
費巽人困惑地轉了轉眼珠子,帶著不解的表情。
「我沒想到你是這麼怪的人。」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此話一出,瀛瀛頓時有種被鋒利紙緣割傷的感覺。
「我是很怪沒錯!可是我並沒有強迫你要來瞭解我這種怪人!」雖然胸口有種細微的刺痛感,但她盡量克制自己口氣不要太沖。
「昨天見面,你像只土撥鼠一樣東躲西藏,今天見面,你又變得像刺猥,我們也算是校友,防禦心何必那麼重?看見同學的反應難道就不能可愛一點嗎?」他略帶指責的語氣。
瀛瀛震了震,胸口的傷漸漸擴大了。
「你要找可愛的女孩子在東京多得是,為什麼偏要來惹我,我就是我,施瀛瀛就是施瀛瀛,從來就不打算可愛過。你希望我看見你要有什麼反應?啊,費同學,好久不見了,現在在哪裡高就呀?有空要不要一起吃個便飯呢?你覺得這樣的反應才可愛嗎?」她刻意模仿日本女孩嬌滴滴的腔調,愈說愈激動。
費巽人微愕地望著她。
「我所謂的可愛並不是你想像的這樣……」
「你覺得什麼樣的女孩子可愛不關我的事,很抱歉,我和你話不投機半句多,再見!」
瀛瀛把引擎蓋狠狠合上,隨即轉過身,在震耳欲聾的響聲中氣沖沖地走回屋去,「啪」地一聲,把大門上了鎖。
她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麼氣?居然會為了費巽人幾句不經意的批評而感到憤怒難過。他並不是第一個用異樣眼光看待她的人,從前就算曾被批評為女同志,她都不曾在意過,但為什麼現
在聽到他的批評,會令她感到特別的生氣呢?
她深吸一口氣,讓莫名其妙發作起來的脾氣慢慢地平靜下來,然後悄悄地偷瞄窗外一眼。
費巽人已經走了。
不知為何,她對自己剛才不好的態度有點在意,這下費巽人一定覺得她不只不可愛,脾氣甚至還暴躁得像只熊吧?
她不由自主地輕輕一歎,有氣無力地低下頭,忽然瞥見門縫底下有張紙條,她蹲下身撿起來看——
剛才的話如有得罪,請原諒,順便一提,車子不能發動或許是電瓶沒電了,提供參考。
是費巽人寫的!
她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紙條,認真地反省起來,在反省的過程中,她的心也跟著迷失了。
「咚」!
一顆籃球以優美的弧線畫過半空,筆直射進籃框裡。
瀛瀛奮身一躍,抓住球反身再擲——空心入籃。
呼——瀛瀛甩甩頭,甩掉臉上、頭髮上的汗水。
平常太閒、或是懶得寫報告時,就會到這個籃球場打打球,把多餘的時間和體力一併消耗掉。
不過,今天想打球的主要原因不是閒來無聊,而是純粹想抒發掉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心慌。
自從費巽人兩次出現在她的生活週遭以後,她常常照著鏡子就會莫名其妙發起呆來,也突然患起心悸的毛病。
總之,她的生活和情緒都變得不大對勁了。
她用腳尖把球勾起來,準備再投個幾球就打道回府。
旋過身,瞥見籃球場邊站著一個嬌嬌小小的少女,臉只有巴掌大,外型十分清秀甜美,見她轉過頭來看她,擦著亮色唇膏的紅唇立即綻出羞赧的笑靨。
「有事嗎?」瀛瀛修長的手指隨意刷過層次分明的短髮,把球夾在腰間,挑了挑眉問。
「你……你好……」說話的女孩子無措地鞠了一個九十度躬,臉頰瞬間泛起紅潮。
「你好。」瀛瀛不由自主地立正站好,到日本住了那麼多年,還是不大習慣日本人過分的禮貌。
「我……我叫石田櫻。」女孩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雪白的皮膚紅得似乎快滲出血來。
「呃,我叫施瀛瀛。」瀛瀛奇怪地看著石田櫻,不知道她幹嘛臉紅成那樣。
「施?」石田櫻表情疑惑。「我沒聽過有人姓施?」
「那是中國姓氏,我是從台灣來的,金城武,你知道吧?我跟他媽媽一樣,是台灣人。」瀛瀛頷首微笑著,她常用金城武來自我介紹,多半大家一聽就明白了,也就用不著解釋太多。
「噢——」石田櫻抿嘴微笑。「金城武,我知道,台灣,我也知道。」
「那就好,你找我有事嗎?」她再度詢問,忽然發現這位石田櫻愈看愈眼熟,好像常常在球場邊看見她。
「這個……請你吃……」石田櫻羞澀地一笑,把拎在手中已經很久、很久的繡花提袋舉到瀛瀛面前。
瀛瀛有些錯愕,兩個人素不相識,為什麼要請她吃東西?再仔細看她一眼,確定自己真的不認識她。
「呃……是什麼東西?」她本來想說「無功不受祿」,不過不知道日文這句話該怎麼說。
石田櫻低下頭,羞怯靦腆地微笑著。
瀛瀛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冷意竄上背脊,原本掛在臉上的可親笑容迅速褪去。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太像以前東大時候的噩夢了!
「是……便當,我親手做的。」石田櫻細聲細氣地說,舉著繡花提袋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不會吧!瀛瀛夾在腰間的球嚇得掉下來。
便當!親手做便當給她吃!瀛瀛不禁感到一陣陣頭皮發麻。
果然沒錯,日本女生很愛對心儀的對象來這一套,彷彿能把萬千情意都藏在便當料理中,讓心愛的人一口一口吃進去,這種表達愛意的方式的確是很甜蜜沒錯,問題是她半點兒也不喜歡。
「為什麼要做便當給我吃?」瀛瀛有點哭笑不得,她是性向正常的女生,當然不可能喜歡女生做給她吃的愛的便當。
「呃……這……」石田櫻的臉更紅了,頭低得不能再低。
瀛瀛果然沒猜錯,對這種「可能」有「某種」涵義的便當,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自從跟著離婚的母親住到日本以後,常常莫名其妙地收到女同學做給她吃的便當,害她東大整整兩年有如作了一場便當噩夢。
她只不過是個很愛唸書、記憶力又超強、成績優異,碰巧又是個運動神經發達——籃球、足球、劍道都恰好精通的女生罷了。就因為她的身材高姚修長,沒有女性化的胸圍和臀圍,少了婀娜的體態,再加上她剪著清爽利落的短髮,和永遠白T恤、牛仔褲的中性打扮,就莫名其妙地被一大堆女同學仰慕、崇拜個半死,一天到晚排隊獻上愛的便當給她吃。
好死不死,那個讓她永生難忘的費巽人,在學校樣樣出類拔萃,知名度和她旗鼓相當也就罷了,偏偏許多同學還都愛拿他們神似的長相大做文章,一小派人說他們有「夫妻臉」,不過另一大派人卻說他們像兄「弟」,甚至還有更無聊的同學拿他們兩個人收到的便當數進行比較。
她通常是不予理會的,直到秋高氣爽的某天,從一個高橋正夫的男同學口中輾轉得知,費巽人嘲笑地像個男人婆,還肯定她是個女同志等等的話之後,從此她就恨他恨得牙癢癢,視他為不共戴天的死敵。
都是便當惹的禍!便、當!這可是她很、不、喜、歡的兩個字。
「很抱歉,我不喜歡吃便當。」瀛瀛表情冷淡地說道,轉身用腳尖勾起球,繼續運球上籃。
幾個漂亮的帶球投籃後,瀛瀛不經意地旋過身,看見石田櫻仍然拎著繡花提袋怔站在球場邊。更勁爆的是,在她的臉上居然多掛上了兩行眼淚。
瀛瀛整個人呆愕住。
不會吧!她居然把石田櫻給弄哭了!
「你……石田小姐,你別哭,好不好?」瀛瀛嚇得手足無措,急忙安慰她。「我是真的不喜歡吃生冷的日式便當,像生魚片或是壽司等等的,我都不喜歡吃,並不是針對你,別哭、別哭,好不好?」
石田櫻聽了破涕為笑,拿出紙巾擦了擦眼淚,輕聲問道:「那麼你喜歡吃的是什麼料理?」
「噢,我比較喜歡吃中華料理,熱騰騰、火辣辣的那種。」瀛瀛照實回答,只求她別再哭了就好。
石田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十足惹人憐愛的模樣。
「那我以後可不可以改做中華料理的便當給你吃?」
「?!」瀛瀛呆住。
哇咧,為什麼日本美眉都這麼愛做便當?不行,不能再這麼跟石田櫻周旋下去,無故害少女心碎,太造孽了。
「石田小姐,你喜歡男人多一點還是女人多一點?」瀛瀛正經八百地問。這個問題比吃不吃她的便當還重要,石田櫻若是個異性戀還好辦,最多就是將她誤認為男人,說清楚以後就會沒事,但若是個同性戀麻煩就大了。
「我……」石田櫻抿著嘴,羞怯地微笑道。「我當然喜歡男人。」
「幸好、幸好。」瀛瀛大大鬆口氣,插著腰、笑嘻嘻地宣佈真相。「你可能把我誤認成男人了,我的外型雖然很中性,不過卻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喔。」
石田櫻臉上的笑容驀地消失了,雙眼慢慢地睜圓,驚疑的視線在瀛瀛身上來來回回地逡巡,然後失魂落魄地呆站好一會兒,最後,放聲大哭了起來。
「嗚……你是女生……哇……我暗戀了你半年……幾乎每天都來看你打球……你怎麼會是女生……嗚……」
瀛瀛被她的反應嚇慌了。
「喂,你、你別哭嘛……」
石田櫻哭得更大聲,想不到暗戀半年的俊美籃球王子居然是個女生,怎不叫她芳心碎裂,幻想破滅。
「別哭了啦……」瀛瀛無奈地苦笑,看石田櫻哭得那麼心碎,莫名其妙有股罪惡感,好像她生為女生是件罪大惡極的事。
「就算我是女生也沒關係呀,我們還是可以交個朋友。」她輕輕拍撫石田櫻的肩膀,歎口氣說。「你別哭了,我請你吃東西好嗎?你想吃什麼?我請客。」不管用高級豪華的松茸、哈蜜瓜、帝王蟹或是懷石料理,只要能黏合石田櫻碎裂的心,她都願意請。
向來不喜歡讓人請客,也不喜歡請人的瀛瀛,這回破天荒開了戒。
石田櫻慢慢地擦乾心碎的眼淚,再度舉起那只繡花提袋,哽咽地說:「我不要你請客,可是……我希望你能吃掉我親手做的便當。」
瀛瀛面有難色地扁了扁嘴。
「這個便當是我早上六點半就起床做的,裡面裝滿了我的心意……」石田櫻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好吧。」瀛瀛咬了咬牙,勉為其難地把繡花提袋接過來,伸出食指向她強調地說:「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喔。」如果這樣對石田櫻而言,有某種象徵性的意義,她也只有吃了,否則,像石田櫻這種個性的女孩子,說不定會對她由愛生恨,她可不希望自己被人莫名其妙地恨上。
在石田櫻脆弱的目光注視下,瀛瀛緩緩掀開便當盒蓋,頓時覺得眼花撩亂,臉上不由得冒出一條條黑線來。
軍艦海膽壽司、鮭魚子壽司、鮪魚肚壽司……
天哪!這根本就是一個日本人看見眼珠子都會彈出去的頂級豪華壽司便當,然而這些沒有經過烹煮的極品海鮮,卻偏偏都是瀛瀛死也不敢吃進肚子裡的。
「這個便當花了我很多時間和金錢,如果你肯吃,我會很開心。」石田櫻閃閃發亮的眼眸直盯著她瞧,滿臉期待。
如果吃下這一個便當可以讓石田櫻重拾歡顏,就算會拉上三天肚子也認了,瀛瀛帶著壯士斷腕的決心,閉上眼睛一口塞進鮪魚肚壽司,胡亂咬兩口就吞下喉嚨,在一陣強烈的噁心感中被芥末嗆得熱淚盈眶。
「好幸福喔——」石田櫻一臉陶醉地癡望著她。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瀛瀛被她臉上幸福洋溢的表情驚嚇住,急忙再伸出食指用力強調。
石田櫻笑著點頭。「你剛剛說我們可以交朋友,對嗎?那我以後可不可以常常來找你?」
瀛瀛聞言呆了呆,手中捧著令她作嘔的豪華壽司便當,看著石田櫻燦如春花的微笑,突然間有種不大好的預感湧上來,石田櫻似乎對她所說的「交個朋友」有另一種解讀。
不妙,這下麻煩來了!
唉——真該死,都是便當惹的禍,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從便當的噩夢中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