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楊韜站到他面前。「早點回去休息吧,你剛忙完那張合約,可以讓自己放鬆一下。」
別人家的老闆是擔心自己的員工不夠敬業、不夠努力,而楊韜是擔心這個員工太努力而把自己給累垮了。
「什麼時候開始,你這個日理萬機的大老闆變得這麼閒,居然有空關心屬下的身體健康?」他的口氣依然淡漠,卻帶有絕對的揶揄,讓楊韜當場楞住。
「什麼時候開始,你學會開玩笑了,怎麼還通知我一聲?」楊韜語氣中的嘲弄絕對不亞於展浩臣。
「私人事務,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因為跟你的俏秘書有關?」楊韜犀利地回了句,意外地看見展浩臣的臉色向下沉了幾分。
楊韜望了他一會兒,歎笑地搖搖頭。
「相識多年,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什麼事是能讓你在乎到改變自己的,我曾經以為我無緣見識,沒想到現在……」簡單的「俏秘書」三個宇就足以令展變臉,那麼他要是提起「杜鵑」這兩個宇,不知道還能不能完好地走出辦公室?
「如果沒其他事,總經理就先下班,恕我還有公事待辦,不送。」連生氣了,他還是那副淡淡的模樣。
「好吧。」楊韜知道應該適可而止,有些事不是他這個身為好朋友及上司的人能挖掘的,就最好不要挖。「別太虐待自己,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不要太將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那會讓人無法瞭解——」
話還沒說完,展浩臣的手機突兀地急響了起來,他立刻接起。
「展浩臣……別哭,我馬上到。」三秒後,這是唯一的句子,然後手機掛斷。
「你自便,我先走了。」關機、鎖好抽屜,隨手抓了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展浩臣迅速往外走,讓楊韜連問一句什麼事都來不及。
「真是。」楊韜只能望著他的背影搖搖頭。
陷入愛裡的男人似乎都難免衝動,一向瀟灑率性的三弟楊淢如此,一向冷靜淡漠的展浩臣亦如此。
女人真的不能小覷,一招攻心計,男人只能俯首稱臣。
***
「浩臣……」
一聲哽咽的低喚,加上抽泣的哭聲,讓展浩臣徹底嘗到揪心的滋味。
離開公司後,一路闖紅燈、超速,在大台北地區,他居然沒被警察攔下來,真是奇跡!
趕到名鎮大廈,他匆匆停好車,抓著外套快步朝大廈裡走,平常很快的電梯,今天特別慢,慢到讓他想踹門。
終於,九樓到了。
展浩臣找出放在外套裡的備份鑰匙,在開門之前補按了電鈴,然後直接闖進去。
「鵑!」一進門,杜鵑完好地坐在沙發上,他吐出一口氣,差點當場癱軟下去。「你沒事吧?」還是邁開腳步走過去。
「你?」杜鵑遲疑地望著他,微微的鼻音顯示了她剛剛真的哭過。「你怎麼來了?」
「你哭成那樣,我能不來嗎?」還差點沒被她嚇得吐出膽汁。
「對不起。」她愧疚地低下頭。
「怎麼回事?」她不會沒原因地哭。
「都是你害的!」她小小聲地指責。
「我?」他莫名其妙。
「誰教你都不來看我。」她很大聲地說了這句,然後又變小聲,「浩臣,你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他搖搖頭,望著她。
嗯……她的氣色,似乎比上回他來時,差了一些。
「那為什麼都不來了?」
「你忘了,是你說我不必來的。」他淡淡提醒。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解釋,「我沒有不希望你來看我,我只是怕你太累。我當過你的秘書,知道你有多忙,我說你可以不必每天來,只是不想你每天奔波,怕你累倒。我不是那個……不要你來的意思!」哦,她明明想得很清楚,怎麼現在說得那麼模糊?!
「我明白。」他拍拍她,將她摟入懷中。這種舉動,在以前他維持「生人勿近」的生活姿態時,根本不可能會出現,但自從遇上她之後,他對她的生物距離早被她破壞光光了。
其實那天氣過之後,他當然也想明白了,是他失去理智了。
「對不起。」她還是先道歉了,在他懷裡抬起臉,一手撫著他的面頰。「我讓你很難過。」
吵架、冷戰,真的很沒有建設性,反而讓自己心情不好,鬱悶個半死,可想而知,她一點都不適合鬧這種意氣。
「是我小氣,不是你的錯。」他低聲地也認了錯。
奇怪,不認錯的時候各自不相見面,一旦見了面,又互相道歉,他們……真的快淪落入談戀愛人必備的神經質了。
但是,她和他,算是情人嗎?
「剛剛為什麼哭?」相擁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問。
「剛剛?」她想了下。「哦,那個啊……呃,沒什麼。」頭不敢抬起來。
「沒什麼?」他更懷疑。
「嗯,真的沒什麼,沒事了。」她保證。
「說。」一個單音,就足以讓杜鵑知道他的堅持。她不是那種愛哭的女人,無端端會哭一定有原因。
「呃,其實……」
「嗯?」
「其實……其實也沒什麼。」她彆扭地說,心知逃不過,只好招認。「只是……我剛剛作了個夢,夢見你走了,我怎麼叫,你都不回頭看我,我很難過,所以就哭了……」呃,有點丟臉。
「只是作夢?」他與她確認。
「嗯。」她的臉根本不敢抬起來。
「沒有其他的?」他再一次確認。
「沒有了。」她低應。
展浩臣一陣無力。
這種情況如果繼續發生,難保有一天他不會被她嚇死。這樣還說不用他每天來,小騙子!
他也不過才幾天沒來,她就把自己弄成這樣,還被自己的夢嚇到,那他如果再久一點沒來,誰知道她會變成怎麼樣?
「你差點把我嚇死。」他歎息,撫著她的發。
「對不起。」她咕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被一個小小的夢境嚇到,我以前不是這麼膽小的,一定是懷孕的關係,醫生說,孕婦的情緒會特別不穩定,我本來還不相信,原來是真的……」
「去做過產檢了嗎?」他記得醫生說過要幫她做一次全身檢查。
「做過了,一切正常。」她忽然吃吃笑出來。
「笑什麼?」他抬起她的下頷。
「醫生很生氣哦。」她小聲告訴他。
「為什麼?」
「他看我一個人去做產檢,覺得你這個准爸爸很不負責任,所以在我面前又把你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頓。」這個醫生,真是熱心過了頭。
「我想,在醫生心裡,我已經名列『差勁准爸爸黑名單』中的一員了。」他自我消遣。
杜鵑大笑。
「沒那麼慘啦。」忽然覺得自己又可以說笑了,而偎著他的感覺,令她安全得像什麼都不怕。「你放心,下回再見到醫生的時候,我一定會幫你解釋,這樣你就不會再被醫生念了。」
他也笑了。數日來緊鎖的眉頭一開,心情也舒展了不少。
「你又笑了耶!」她著迷地望著他的笑容,不帶有勉強,不是只勾動唇角的那種公事化微笑,而是真正開心的笑。
「那並不稀奇。」她向來都能讓他開心。
似乎從一開始遇到她,他那眾人稱讚的冷靜就再也不冷靜。這個世界上,能看到他笑、他發怒,杜鵑是唯一的一個,只有她才能引發出他真正的情緒。
才感性著呢,她肚子突然發出一聲「咕——」,杜鵑立刻紅了臉。
「你還沒吃?」眼神瞄到桌上那份完整未動的燴飯。
「我……剛剛吃不下。」她小小聲地回答。他的臉色變青了呢,她哪敢再造次?
「你懷著孩子,應該很清楚自己身體的狀況,怎麼可以因為不餓就不吃?」他板起臉訓人,很可怕。
「我比較想念你煮的菜嘛。」她撒著嬌。
「嗯?!」他臉色依然難看。
「我下次不會了。」她保證。知道他是為她好,杜鵑也就不反駁了。
「我也確定你不會再有『下次』。」從現在開始,他會每天盯著她,絕不打折。
因為,她實在太多狀況了!
***
趁著超市關門之前,他又去採購了面與菜回來,再度為她下廚做菜。一頓晚餐,卻在消夜時間才開始吃。
「你也還沒吃?」看到桌上擺的份量,杜鵑忽然想到,他剛剛該不會從公司趕來吧?這個工作狂!
「如果沒被你嚇到,我現在早就吃過了。」
一句話堵住杜鵑的訓人機會,杜鵑只能悶著表情乖乖坐到餐桌旁。
「來不及煮飯,只有什錦面,你將就一點吃。」見她不豫,他放軟了聲音,將筷子放到她手裡。
她握著筷子,眼眶開始發紅。
「怎麼了?」他坐到她身旁,細微地察覺到她雙肩的顫動。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情緒。
「你對我太好,讓我……太感動。」這是第二次了,有人為她下廚。而會只為了她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就大老遠飛奔趕來的人,只有他。
「傻瓜!」他半寵溺地道。「快趁熱吃。」
「嗯。」她點點頭。
兩人很快把面吃完。
像那天一樣,她又被請回客廳的沙發,而他則在廚房裡收拾善後。坐沒五分鐘,杜鵑再度起身,走進廚房。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已經很自動地拿下手套,將她抱坐上流理合,然後才繼續清洗碗盤。
「你怎麼知道我要坐這裡?」心有靈犀喲。
「經驗。」有了上回開伙的記憶,他還是主動出手比較好,免得她又用跳的,嚇壞他的心臟。
她吐吐舌,想來,他真的很擔心她,雖然那有點低估她照顧自己的本事,但是被人照顧的感覺卻很好。
可是,他對她這麼好的理由——
「如果沒有孩子,你還會對我這麼好嗎?」
他望了她一眼。「不一定。」
「什麼意思?」她心一緊。
「你懷孕,是事實。我不可能明知道這件事,卻無動於衷。」擦完碗盤,他再度將一切歸回原位。
「那如果我沒懷孕,你……就不會理我了?」她咬著下唇。
「那倒未必。」他像是沒察覺她的不對勁,只是將她抱了下來,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
吃完飯就看電視,多像老夫老妻的生活!他有點滿意地想。
她卻瞪著他。
「你來,都是為了孩子?」
「也為了你。」他望向她,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在知道你懷孕之前,我就打算找到你。你不告而別的事,我記得很清楚。」不善地瞥她一眼,表達出他對這件事仍然介懷。「如果我們只是單純的上司與屬下,那麼對於你突然的離開,我也許不會覺得有什麼。但那一夜之後,情況已然不同。我不管別人對一夜情抱持什麼想法,但我從來不沾這種事。」
有了親密關係,就注定他不會把她當成陌生人。他是個男人沒錯,但可不是個把一夜情當飯吃的男人。
有他這些話,就夠了。
「如果我不打算生下孩子,你會怎麼辦?」她又問。
「不准。」沒第二句話。「我絕不容許自己的孩子活生生地被扼殺掉。」
「很高興我們的想法相同。」她吻了他臉頰一下,惹來他詫異的一瞥。「也許這個孩子不是婚生子,但是我會很疼他。」
能有一個孩子並不容易,是一種恩賜。對男女關係不該隨便,對孩子的事更該慎重。就算孩子來得並不是時候,但是他已經來了,她說什麼都會好好照顧他。
「鵑,結婚好嗎?」這是他第二次提出結婚的請求。
杜鵑認真地望著他。「因為孩子?」
「給他一個明確的身份,是為人父母應該盡的義務。」他點頭。
杜鵑小心地藏起失望。
「就算我們不結婚,孩子的生父欄上依然是你的名字,他不會是個父不詳的小孩。」她相信,就算沒結婚,他也會照顧這孩子。
只因為,這是他的孩子。
「為什麼不肯嫁我?難道你認為我不會好好善待你和孩子?」他盯著她的表情不讓她閃躲。
「我相信。」她坦然以對,堅決地道:「但我不要為了孩子結婚。」
「這是什麼理由?」他皺眉。
「當一個單親媽媽,也不算是什麼新鮮事,我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負氣地道:「反正孩子會有媽媽,也會有你這個爸爸,何必費事結婚?」呆浩臣、笨浩臣,都不知道人家心裡在想什麼。
「鵑……」
「不要說了,我想睡了。」抱著抱枕,縮上沙發,就側枕在他大腿上。
「回房間吧!」
「不要,我要在這裡睡。」她蠻橫地道。
「杜鵑……」
「睡著了。」她雙眼緊閉,不要理他了。
展浩臣只能無奈地維持原樣,不敢稍動,就怕會擾了她睡眠。等她睡熟了,他才動作輕柔地將她抱上床。他想過該回去,但又不放心她一個人,萬一她又作夢,醒來看不到他,會不會又哭得一團淒慘?
歎了口氣,他和衣側躺上床,小心地將她抱在懷中。她不疑有他地偎得更近。
她明明需要他,對他也有感情,為什麼偏偏拒絕嫁給他?女人的想法,真的不是一般男人可以理解。
***
懷孕的頭三個月,她一切如常,連害喜都沒有。而後,肚子漸漸有了「像藏了個東西」的那種感覺,讓她對自己的舉動真的開始小心了起來。
那個診到別人懷孕就亢奮得不像話的婦產科醫生,見准爸爸在第三次產檢後,每次都陪准媽媽來,對他總算和顏悅色了點,讓展浩臣真是啼笑皆非。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個醫生的確是個好婦產科醫生,他把每個孕婦都看成是上賓,仔細又關懷,讓孕婦來看診都保持最好的心情。
杜鵑依然不肯搬去他那裡,他只好每天兩邊跑。下班後提晚餐來餵她,陪她過半夜,有時甚至到天明,他才又回家,梳洗更換衣服過後,準時上班。如此這般平靜又略帶甜蜜的過了幾個月,杜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因為體諒,也因為不多疑,他們享受這樣和諧的關係。在公事上,展浩臣大幅減少了出差——事實上是根本不出差,惹得楊韜頭疼不己。因為展浩臣不去,他就得親自去了。
不過根據過往經驗,也知道不要對戀愛中人大過苛求,至少展浩臣仍如以往那般努力工作,他就該偷笑了。
懷孕第二百三十五天,一件綜合開發案到了結案階段,對方選在上海簽約,會議不能延,開發案又是展浩臣一手促成,他最清楚內容,按理說,他該去,但他又怎麼放心得下她?
她的肚子那麼大一個,他每天看著都已經很心驚膽跳,要是出國,他不擔心死才怪。
為了這件事,他努力跟楊韜溝通。
「合約草本我都看過,雙方也已經達成協議,我想我不在場應該沒關係。」下班後去接杜鵑一起回家,車子停在大廈門口,他的手機在通話中。
對方不知道講了什麼話,展浩臣連連皺眉。
「這件案子你也很清楚,再說你是公司真正的決策者,他們不應該拒絕由你出面簽約。」
話筒另一端的人繼續勸服。
「不,我沒空。」他的答案很簡短。
對方又說了什麼。
他直接打斷,「你應該明白我現在的狀況。你要親自去簽約或者找人代替都可以,就這樣。」收線。
展浩臣下了車,再繞到另一旁,扶出大腹便便的杜鵑。
「怎麼回事?」從剛剛通話的語氣聽起來,對方應該是楊韜。
「沒什麼。」展浩臣不打算多談。
「要出差?」她問,惹來他訝然的注視。「我說對了。」
「怎麼猜的?」他也不證實,逕自扶她進電梯。
「很簡單呀,就憑我當過你的秘書,加上你這陣子作息的反常,再說你剛剛的話意這麼明顯,我再猜不出來就是呆瓜了。」
「放心,我不會去。」他保證。休想他會忘記幾個月前那次吵架後所帶來的後遺症,他沒興趣再接一次令他心驚膽跳的電話。
入家門後,杜鵑先坐下來,舒口氣後,才又開口,「說說看,那是個什麼樣的案子,非你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