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那名姑娘訝異的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跟著我們一天了,這個先給你墊墊肚子吧。」嘯月將手上的食物遞出去,就見那姑娘霎時紅了眼。
「多謝公子……」她哽咽著,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你回去吧。」嘯月說道。
「我……無家可歸。」
「你真的打算賣身葬父嗎?」
那名姑娘聽見他的問話後,表情先是一愣,繼而低垂下頭。「其實……不是的。」
聞言,嘯月微一挑眉,等著她說下文。
「我不想賣身的,只是……我爹過世了,雖然已下葬,但家裡什麼也沒留下,我一個弱女子實在不懂得謀生之道,所以才想要賣身當奴婢……我真的不是存心騙人的。」她急切的解釋著。
「如果想為奴求得生存,你大可以直說,何必假借葬父之名?」嘯月不太能茍同她的想法。
「原本我以為這樣會比較快找到安身的地方,沒想到會遇上……」彷彿想到早上那個虎背熊腰的兇惡男人,她忍不住微微顫抖。
「那麼現在你有什麼打算呢?」總不會要跟著他們吧?
「公子,可不可以……讓我跟著你?」她露出冀望的眼神。
「不行。」嘯月想也沒想便一口拒絕。
那姑娘一聽,像是要哭了。
「我們是由外地來的,你跟著我們不方便,還是回家去吧。」嘯月雖然心軟,但也不想替自己找麻煩上身。
「我沒有家可以回。」她委屈地道,像是嘯月多欺負她一樣。
「我和我家公子不需要奴婢。」
「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而且還會好好伺候兩位公子;只要公子讓我跟著你們,讓我有個棲身之所就好。」她楚楚可憐地道:「公子,求你發發慈悲,讓我跟著你們。」
嘯月左右為難,那姑娘見他有些動搖,繼續哀求。
「公子,如果你不收留我,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能去哪裡?如果你不收留我,那麼我只好流落街頭……」她眼眶紅紅的,終於落下了眼淚。
「別哭了。」嘯月勸道,有些不忍。
這樣柔弱無依的女子是很容易讓人心疼、讓人產生保護欲的,嘯月原本就不是個硬心腸的人,現在更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語。
「公子,求求你收留我。」那姑娘說著便要跪下請求,嘯月在她雙膝沒落地之前趕緊扶住她。
「姑娘,別這樣。」
「公子,你答應收留我了嗎?」見嘯月相扶,她趕緊問道,小臉上儘是希冀的表情。
「我!……」
「多謝公子收留,小女子一定會盡心服侍公子,不會給公子添麻煩的。」
她抹去臉上的淚。
「不行啊!」嘯月連忙退後。「這我不能作主。」
看他一臉驚慌的退後又出聲拒絕,她忍不住又要哭了。
「好,你不要哭了。」嘯月立刻喝止,並且開始後悔自己沒聽慕容少懷的話了。「這件事必須經過我家公子同意,如果你想留下,就自己去跟他說。」
「多謝公子,我這就去。」她乖乖點頭,淚水一抹,就往慕容少懷走去。
嘯月站在原地看向慕容少懷,投過去一個無奈又歉然的眼神。
慕容少懷玩味著現況,無動於衷的看著眼前女子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的臉龐,聆聽她懇切的言詞,而後看向嘯月。
「你同意讓她留下?」
「公子,這該由你決定,嘯月不會自作主張。」嘯月低頭回答。
慕容少懷悄然一笑,既然問題自動上門,那麼只好留下一併解決了。他眼神轉向那名姑娘。
「你叫什麼名字?」
「艷兒。」
「好。艷兒,既然嘯月不反對,那麼你可以暫時留下;在我們離開這裡之前,我會為你安排好棲身之處,屆時你就好好去過你的人生。」
「可是……」
「你若不同意,現在就可以走。」慕容少懷冷淡地道。弱女子那招對他來說不管用,他的心軟一向是因人而異。
「是。」艷兒連忙噤聲,再也不敢多說什麼。
***
慕容少懷與嘯月連續往城外尋探了兩天,依然沒有絲毫進展。
眼看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如果他們不能在期限內取得解藥,慕容少凌勢必回天乏術,想到這裡,慕容少懷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別這樣。」嘯月知道他難過,舉步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看著荒涼大地。
「如果黑風山莊之主的本事真有傳言中那麼高,就應該知道我們在找他。」
「我不怕他找上我們,就怕……」慕容少懷說出隱憂,「就怕他故意按兵不動,全然不露痕跡,這樣我們要找到他就更難了。」
「我想,黑風山莊之主應該是個很高傲的人,並且唯我獨尊,否則他不會自閉門戶,不與他人往來。」嘯月揣測道。
「我在想……或許我們應該換個方式。」慕容少懷深思道。「既然我們找不到他,不如就引他來找我們。」
「引?」
「對。」他繼續道:「如果我們能製造一點事端去冒犯黑風山莊的權威,他們一定會來興師問罪。」就像當初郭府的無心之過一樣。
「這樣好嗎?萬一惹得黑風山莊之主不快,那我們要求藥出不是更加困難?」
「這也是我的顧慮之一,所以才遲遲沒有這麼做。」慕容少懷其實早就想到這個方法,只是怕對方翻臉不肯賜藥,才猶豫著。
「現在只剩下二十天的時間,我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嘯月憂心忡忡。
自與慕容少懷相識之後,慕容世家的人便視嘯月如家人一般,讓嘯月失去的親情全在慕容世家找回;因而對於慕容世家的事,嘯月亦感同身受。
慕容少懷偏頭看向嘯月,深邃的眼神裡有著難解的光芒。走遍大江南北,朝夕相處,他沒把握還能壓抑自己的想望多久。
「嘯月,你想過成家之事嗎?」他忽然問。
「成家?!」嘯月滿臉驚訝。「我……沒有,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慕容少懷神情一轉。「只是想起你只比少凌小一歲,也該是成家的時候了。」
嘯月笑了笑。「我一個人,成不成家其實也沒有差別。」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還能隱瞞多久,因為……唉,真是擾人的問題呀!
「成家之後,你就不會是孤單一個人了。」慕容少懷進逼一句。
「別光說我,你自己呢?你可是慕容世家的長子,底下的弟弟們一個個都有了歸宿,而你這個當大哥的卻一點消息也沒。」嘯月伶俐的反問,不讓他把話題兜在自己身上就對了。
「我嗎?」慕容少懷笑得有些神秘,眉宇之間洋溢的柔情教嘯月心中一跳。
「莫非……莫非你已經有了意中人?!」
「是。」慕容少懷輕輕點頭。
嘯月胸口一窒,不知道為什麼,聽到慕容少懷這麼說,他突然感到不太對勁,一種像是失落的感覺從他心頭漸漸蔓延開來。
「那……那很好啊。」嘯月勉強擠出話,微微垂下的眼神有些感傷。
「你怎麼了?」慕容少懷問。嘯月的臉色有些不對勁。
「沒什麼。」嘯月抬頭應道。
斜陽殘照,眼前的人背著光,嘯月瞧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卻有種想抓住他手臂的衝動,但他硬生生忍了下來。
慕容少懷專注地看著他,似乎發現了什麼。
「嘯月……」他低喃著,極緩極緩地縮短兩人的距離……旁邊的突然馬兒一陣嘶鳴,打破了迷霧一般的魔咒,兩人同時驚醒過來,各自別開臉。
「天色暗了,我們先回客棧吧。」慕容少懷先恢復過來,拉過馬兒翻身跨上,嘯月隨即跟進。
「駕!」
夕陽殘照中,就見兩匹駿馬步伐契合無比的往城門奔去;一路上,兩人都沒再交談,也刻意避開方才忘情的一刻。
心,已經有些失控了。
***
他失眠了。
幾度翻來覆去睡不著,嘯月乾脆起身走出房外;夜深人寂,天空中飄移著幾抹烏雲,遮得月色有些黯淡。
不期然的,嘯月想到了今天傍晚在草原上的對話。
少懷……有了意中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海之中盤旋,壓得他心頭有些沉重、有種透不過氣的鬱悶。
都怪少懷,沒事問什麼成家不成家的,害得他現在睡不著。
可是……如果有一天少懷成親了,那個時候他該何去何從?他是不是該向皇上辭了護衛之職,回到自己所屬的地方,讓「一品御前帶刀護衛」嘯月就此消失?
嘯月想得出神,一時忘了留意四周的動靜,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假山造景處,幾道黑色的暗影正悄然竄動……「嘯月,小心!」
慕容少懷同樣也睡不著,起身想到外頭透透氣,一打開門卻見到令他驚心動魄的一幕。
慕容少懷的喊叫聲讓嘯月及時回過神,他迅速轉身,卻己來不及避開黑衣人偷襲的一劍,右肩頭被利刃刺穿!
嘯月悶哼一聲,忍住疼,左手拍出一掌反擊,震退對方的同時,劍身抽出傷口,鮮血頓時染紅了整片肩頭。
「嘯月!」慕容少懷想趕過來,卻被黑衣人的同夥堵住去路,一時之間也無法立時脫身,在他忙於應付圍攻之際,嘯月身上又多了一道傷口。
嘯月想回房拿劍,有兵器在手,至少他還能自保,無奈去路被擋,身後的攻擊又不斷襲來,傷口也因不斷閃躲移動而血流不止。
眼見嘯月受傷,而那名黑衣人招招凌厲的繼續向嘯月攻擊,非置嘯月於死地不可,慕容少懷鮮見的怒氣被引發了。
「讓開!」他猛然一喝,奪下其中一人的劍後,快劍連傷數人,銳利的劍勢直逼攻擊嘯月的那名黑衣人,及時阻止了奪命的一招。
「嘯月!」他右手持劍、左手支扶住嘯月虛弱的身子。
「少懷……」嘯月身上傷痕纍纍、失血過多,意識不清醒之下,忘了平日嚴守的分際,直呼他的名。
「嘯月,振作點。」慕容少懷心中一顫,他先前不願傷人,沒立刻解決那些傢伙,想不到竟讓嘯月傷成這樣……這些該死的黑衣人!
有生以來頭一次,慕容少懷被惹得失去理智,挾帶龐大殺氣的劍招連綿不絕,五、六名黑衣人在他的攻勢下竟不堪一擊。當致命的一劍落在傷了嘯月那人的身上,其他黑衣人心知不敵,連忙架起受傷沉重的同伴撤退,而留下來阻擋慕容少懷攻勢的人,則被挑斷了腳筋癱倒在地。
「發生什麼事了?」店小二聽到打鬥聲連忙趕來,一看到滿地的血跡差點驚叫出聲。
慕容少懷臉上殺氣猶在,店小二看著他,害怕的嚥了嚥口水。
「小二,麻煩你將這人送到官府。」
「是、是。」光看他那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店小二哪敢說「不」?沒想到一個原本溫文和氣的客人,一旦被惹怒竟是這麼可怕的模樣!店小二扛了人,沒敢多問的立刻離開。
嘯月!
慕容少懷拋下劍回到嘯月身邊,將傷重靠在一旁的他扶了起來。
「啊!怎麼回事?!」艷兒這才現身,看見現場血跡斑斑,她面色一白,驚問道。
慕容少懷立刻命令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打岔清水來,要快!」
「哦,好、好。」她連忙跑去找水。
她一走,慕容少懷立刻低頭采著懷中人的氣息。
「嘯月?」看著滿地的血,他心頭緊了緊。
「少……少懷……」嘯月勉強睜開眼,還沒昏過去。
「別說話,你失血過多,我先幫你包紮。」慕容少懷聽見他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他隨即打橫抱起嘯月,往房裡走去。
***
「不……不可以……」嘯月並沒有因為虛弱或痛楚而昏過去,意識到慕容少懷要為他療傷,他掙扎著要起身。
「別動。」慕容少懷按住他,低聲命令道。
看著他右肩那道傷口再度湧出血,慕容少懷連忙為他點穴止血,而後取來傷藥,準備除去他的衣服。
「不行……」嘯月虛弱地抓住他的手,不讓他為自己卸下衣服。
「你的傷口不能不上藥。」
「我自己來──」
「不行,」慕容少懷搖頭。「你一動,傷口一定會繼續出血。」
「不。」嘯月掙扎著退開,不讓他碰到自己,兩人就這麼對峙著,誰也不肯退一步。
四目相望了好一會兒,慕容少懷驀然理會嘯月不肯讓他上藥的原因,忍不住揚起一抹笑。
「公子?」
房門口傳來艷兒怯怯的呼喚聲,慕容少懷放下床幔掩住嘯月的身形後,才前往開門。
「什麼事?」
「水。」她怯怯的應道。
慕容少懷接過水盆。「沒事了,你可以先去休息。」
「不用我幫忙嗎?」她探了探頭,想看看嘯月的傷勢如何。
「不必,你回房去吧。」說完,慕容少懷直接關上門。
將水盆端進門,慕容少懷先試了試水溫,確定沒有問題,才將乾淨的布巾放了下去,回到床邊。
「嘯月,」他拉起床幔,見嘯月仍僵直著身體,忍不住輕笑著搖頭,「你的傷口必須上藥。」
「我可以自己來。」嘯月依舊堅持。
「對我,你還需要隱瞞什麼嗎?」他放柔了表情,以洞悉一切的眼神看著嘯月。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嘯月別開眼。
慕容少懷驀然出手,點住嘯月的穴道,不讓他再亂動。
「你……」嘯月驚愕地瞪大眼。
「對於你的身份,早在御花園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慕容少懷扶著他躺好。
受制的嘯月不知道能說什麼,只能以又驚又恐的眼神看著他,心中著急又忐忑。
慕容少懷溫柔的笑著,在他的瞪視下小心翼翼撥開受傷部位的衣服。
「同行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才會坦承關於你的一切?但這麼多年過去,你始終還是沒提。」
他一邊說著,手邊的動作也沒停,撥開衣襟後,不意外的見到一圈又一圈素色的縛胸布。
嘯月咬著唇,別開視線,眼裡有著不爭氣的淚水,但她極力忍住,要自己不去想、不去看。
慕容少懷取來乾淨的濕布,拭去傷口周邊的血跡後,將隨身攜帶的金創藥適量灑上傷口。
嘯月感覺肩膀傳來熱辣燒痛,不覺顫了下身體。
「忍耐一下。」慕容少懷的語氣明顯不忍,但傷口不上藥又不行,他只能盡量輕柔,不再造成嘯男的痛楚。
好不容易上完藥、包紮好,慕容少懷將她的衣襟攏好,然後才解開她受制的穴道。
穴道一解開,嘯月便坐了起來,她知道自己該感激慕容少懷,但不知怎地,她就是無法再坦然的與他相對。她垂下目光、偏過臉,滴落了連自己都震顫不已的淚。
慕容少懷坐上床沿,伸手接住了自她臉頰上滑落的淚。
「為什麼哭?」
他愈平靜、愈溫柔,她便愈覺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長久以來築在心頭上的堤防喧鬧著要潰決。
「你……一直知道?」她極力想忍住淚,然而出口的聲音卻是難掩的哽咽。
「嗯。」慕容少懷點頭,神情平靜,沒有一絲驚訝。
「為什麼?」她低低的問。
慕容少懷扳回她的臉,專注的擦著她臉上的淚痕,心不在焉的回道:「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不說?」她深吸口氣,總算能正常的說話,但仍低垂著眼簾不看他。
「直覺吧。」與她相反的,他雙眼緊鍞著她的面孔,連她的一絲反應也不肯錯過。「我想,你會這麼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如果當時我說了,驗明正身後的結果,你會當場就被處以欺君之罪。」
「即使是現在,我仍逃不過這項罪名。」
「我想知道你這麼做的原因。」慕容少懷道。「你以女兒之軀,卻能技壓群雄、奪得武魁,若行走江湖,『女俠』之名必定緊跟著你,但你卻甘冒欺君大罪易去釵裙入京應試。我想,如果不是有著某種特殊的原因,你絕不會明知此路難行,仍是執意往前。」
嘯月低著頭,並沒有接話。
「相交這麼多年,我不值得你信任嗎?」
「不是,」她搖搖頭。「不是這樣的。」
「那是為什麼?」他沒有強迫之意,只是輕聲回問,不想造成她任何的壓力。
她抬起頭,被淚水浸染過的雙眼此刻異常清澈,明眸中有著祈諒之意。
「我有我的苦衷……」
「也罷。」慕容少懷並不指望她此刻就會全盤托出;才剛被拆穿自己是女兒身,這個突發事件已夠她驚慌,他不想再嚇著她。「嘯月是你的本名嗎?」
「是。」她點頭。「只不過,那不是我的全名;我原姓『靈』,靈嘯月。」
「靈嘯月。」他咀嚼著這個名字。「這樣聽起來,似乎不再那麼肖似男兒;
取你姓名的人,一定不希望你的個性太過軟弱。」
她並沒有回應他的猜測,卻提起另一個問題,「你曾向皇上回報這件事嗎?」
「如果我要說,不會等到現在。」慕容少懷笑了笑。「但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不會永遠都是秘密。」
「我知道。」她的眼神有些黯然。
慕容少懷沉默了一下,接著突然扶她躺下,惹來她訝異的注視。
「有天大的事,都等我們離開這裡再說。現在你最該做的是好好休息,快快把傷養好,什麼都不要多想。」他柔聲道。
「可是……」
「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與你同進退。」慕容少懷堅定的說道,化去她想出口的所有遲疑。
嘯月只得聽話的閉上眼。
放下床幔,慕容少懷移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事情愈來愈多了,而且很不巧的全湊在一起發生。也好,這最難的一件現在揭開,也省去他以後還得傷腦筋引出她真實身份的功夫。
同進退。但願嘯月懂得這句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