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好幾天路,神色疲憊的駱和趨前向守在大門口的侍衛問道:「請問這個小哥,楚向天楚堡主在嗎?」
兩名侍衛對看了一眼。
「你要見我們堡主?」
「是的。老朽來自臨安城駱家,堡主夫人正是我家小姐,老朽這一趟來,其實是有急事想求見堡主夫人。」
「你先等一下,我向堡主請示。」
「多謝了。」
侍衛前往如意樓通報:「堡主,門外有人求見。」
「什麼人?」
「他自稱來自臨安城駱家,是夫人娘家的人。」
「可有說什麼事?」
「沒有,但他說有急事,想見夫人。」侍衛照實回答。
楚向天沉吟一會兒才說:「讓他到偏廳等候。另外,不許讓夫人知道這件事。」
「是。」侍衛退了下去。
其實他可以不見對方,但是駱鎮平既然派人大老遠的趕來,必定不會輕易被打發。為了杜絕後患,他就聽聽來人到底想說什麼。
楚向天合上帳本,起身往偏廳走去。
***
「姑爺。」駱和一見到楚向天,急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楚向天抬起手,示意他不用多禮。「你是?」
「我是駱家的總管,姑爺喚我駱和即可。」
「你來有什麼事?」
「我來是想見見我家小姐……」他猶豫著該不該吐實。
楚向天當然看出他尚有話未說完。
「有什麼事對我說也是一樣。」
「是這樣的,我家老爺病了,很想念小姐,希望能見小姐一面。」
駱鎮平病了?!楚向天蹙起眉。
「是他要你來的?」
「不,是我自作主張。老爺雖然想念小姐,但卻從來沒有開口說想見小姐——他怕會影響小姐新婚的心情。」
「哦?」楚向天不怎麼相信的輕哼。他們才離開臨安兩個多月,駱鎮平怎麼可能突然得病?!
「姑爺,是真的。」駱和急急說道。「老爺年紀大了,其實在駱家商行出事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不太好了,只是在小姐出嫁以後,所有的病狀才一古腦全出現了。他看了大夫、服了藥,病情都未見好轉,反而越來越糟。所以老奴才自作主張,希望小姐能回去一趟,相信老爺見著小姐之後,心情一好,病情也就自然有起色。」
「問曉嫁給我,就與駱家毫無關係。駱家的事,與楚雲堡無關。」楚向天冷漠的說道。
「姑爺?!」駱和錯愣一下。
「來人,送駱總管出堡。」他吩咐外頭的守衛,起身便要離開。
「姑爺,求求你,讓我見小姐一面吧!」駱和不死心的擋在楚向天身前懇求道。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第二次。」楚向天依舊冷漠。
「姑爺,我家老爺也算是你的丈人呀,你為什麼如此不通情理呢?」駱和怎麼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應。
「不通情理?!」楚向天微微諷笑。「我不追究,不代表老天會放過這種人;既是天譴,我何必要違背天意?」他踏出廳門,臨走時還不忘交代道:「送駱總管出去,必要時,雇一輛馬車將他送回臨安。」
楚雲堡,不留駱家人。
***
駱鎮平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他是真的病了?或是另有所圖?也許,他該派人到臨安探查真相。
楚向天邊走邊想,回到了房間。
駱問曉沒有如往常一般迎向他,反而坐在梳妝台前一動也不動。
「問曉?」他微微納悶。
「和叔今天有來過,對不對?」她輕問道。
聽見她的話,楚向天臉色微微一變。
「是誰多話了?」
「這麼說,和叔真的有來過嘍。」她抬起眼。「他應該是要來找我的吧,為什麼你沒有告訴我?」
看來她是全知道了,那麼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沒必要。」
「為什麼?」駱問曉不能理解;他們夫妻可以和平相處,可是為什麼一提到駱家,他仍是這麼深惡痛絕?!
「你已是我楚家的人。」他淡淡的說,彷彿這句話就代表了全部。
「但我姓駱。」
「嫁給我就不再是了。」
「血脈之親是無法磨滅的。」
「出嫁從夫,你已是楚家人,不論生或死,都只能歸於楚家。」
「你……還是恨……」駱問曉的聲音破碎。
「不提駱家,我們可以快樂過一生。」
說著,他前進一步,而她隨即後退一步。
「那是自欺欺人。」
楚向天停住不動,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既然在你心中始終都覺得駱家人是可恨的,當初你就不該娶我。我們之間若單純的只有恨,至少不會如此痛苦。」
根本問題沒化解,再怎麼平靜的相處都是假的。縱然他心裡對她存有感情,但兩人之間永遠有芥蒂存在;她不說,不代表她沒有感覺,只是暗地裡期望他會改變。如今看來,她是奢求了。
「你後悔嫁給我?」他的聲音緊繃。
「不。」她清清楚楚的回答。「我從不後悔嫁給你,能夠與你偕老,是我最大的幸福。」
「那就別再提任何會破壞我們之間感情的話。」
「讓我們不快樂的不是我,是你。」她直直地望著他。「向天,只要你對我爹的恨存在一天,我們就永遠不可能有真正的快樂。」
「我說過,只要別提駱家——」
「我也說過,那是自欺欺人。」
相同堅決的眼神再度對上,片刻後,哀愁湧上她的眉睫。
「我姓駱,我身上永遠流著駱家的血液,這是不可能改變的。向天,為什麼你要緊緊抓住不愉快的記憶,任它侵蝕你的生命、破壞你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人生?」
「因為、那些事是真真實實的發生過!」他別開眼。
在他調轉視線的那一刻,駱問曉真真確確的瞧見他的傷痛。那像是永遠也無法平息般的傷痛燒灼了她的心,讓她心痛不已。
她明白,說得再多也沒用。除非他能真正放下心中怨懟,否則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真誠相處,而他待她……永遠是交雜在愛恨之中。
「你……珍惜過我嗎?」
「若不珍惜,不會與你成親。」他遲疑一會兒才走向她,這次她沒再退後,任他摟住了自己。
她揚起一抹淒清的笑。「但這份珍惜,卻不足以消除你心中的恨與怨,對嗎?」
「問曉?!」他皺起眉,隱約感覺不對勁。
駱問曉將臉埋入他懷裡,雙手緊緊攀住他,汲取他身上的暖意,因為她突然覺得好冷好冷。
「向天,我真的很愛你……」交託了身與心,她的感情,早已涓滴不剩的投注在他身上了。
楚向天一顫。「我知道。」
駱問曉掉淚了。
夫妻關係,可以因成親而立,在一紙休書中廢止;但父女不同,只要她活著一天,血緣之親永遠都不可能斷。
她希望解開他心中的怨,希望他能放下過往的恨,但她終究失敗了。
她雙肩輕顫,不言不語的模樣讓楚向天有一些擔心。
「問曉?」她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
「向天,我好冷……」她聲音哽咽,益發顫抖地道。
「你病了嗎?」
忘了剛才的堅持、忘了所有的爭執,楚向天抱起她往溫暖的床上去。
「你躺著,我找大夫來看你。」說完,他急著就要去找大夫。
「不要!」她緊緊抱住他,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不要走,我……我沒有病,你陪著我……不要走、不要走……」
舊痕猶在,新湧出的淚珠又不斷滑落,她只是楚楚可憐的瞅著他。
「好。」楚向天摟著她,也脫鞋上榻。
她的淚,令他亂了方寸,他輕吻著她,一舉一動都含著濃濃的心疼與安慰。
他的神情不再冷硬,柔了嗓音低喃著:「問曉,別再與我爭執了,好嗎?只要安心當我的妻子就好。」
回應他的,是她不停掉落的淚……
***
怎麼回事?
雲飛絮偷偷望著飯桌上那對沉默進食的夫妻,她不在他們面前晃的這幾天,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先說說她那個漂亮的師嫂好了。一雙又紅又腫的眼,明顯就是哭了一夜後留下的「鐵證」,而那張俏臉更是蒼白憔悴,整個人像是失了魂般,有一口沒一口的扒著飯,菜卻完全忘了夾。
再說說她那個師兄。他是沒有多憔悴啦,可那眼神也是黯沉的,眉宇之間更寫著大大的「愁」字。只不過他還能正常的吃食,並且關照到身邊那個忘了夾菜的妻子。
這種樣子,既不像吵架,也不像兩個人已經到了相敬如「冰」的地步,那……更不可能是正常夫妻會有的樣子吧?!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
原本打算對師兄提起的「私事」,看來得緩一緩了;她還是先弄清楚這對夫妻到底怎麼了才是真的。
用完早膳,楚向天照例往如意樓去處理公事,走時不忘交代妻子回房補眠。她幾乎哭了一夜,也讓他陪著她一夜沒睡;他是練武之人,一夜未睡並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但她不同,他不願她傷了身子。
這情形看得雲飛絮更加糊塗了。
這哪像鬧彆扭的模樣?但他們之間確實有問題,她該怎麼找出癥結所在?
師兄看來心情不佳,這個時候去問他不會有什麼結果;同為女子,她相信師嫂那兒會比較好下手。但是師嫂眼睛已經腫成這樣,要是她再去追問,難保不會讓人家哭得更嚴重。
雲飛絮左右為難的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由駱問曉那兒下手。讓師嫂先休息一個早上好了,等過了午膳時間,她再去拜訪「向天居」。
***
午後的天空很晴朗。睡了一個早上,駱問曉的精神已好了許多,用過午膳,她單獨在向天居的花園中散步。
「嫂嫂。」雲飛絮笑著走向駱問曉。
「是你呀,小絮。不忙嗎?」她笑了笑示意。向天每日都有公事得處理,而她身為二堡主,也是忙的。
「不忙。」雲飛絮的笑容宛若燦陽,不帶一絲憂愁與勉強。「堡外的公事有師兄和莫大哥頂著,我只需要看著堡內的小事就好。」
這樣說其實太謙虛了。若對楚雲堡沒有相當程度的瞭解與熟悉,她又怎麼能專挑眾人疏忽的小地方補全,讓楚向天與莫算沒有後顧之憂。
駱問曉瞧著她,若有所悟的笑了。「園子裡太陽大,我們到亭子裡坐會兒。」
「好呀。」雲飛絮從善如流,兩人並肩走向花亭,一同坐了下來。
「你是特地到這裡來找我的吧?」駱問曉開門見山地說。
雲飛絮也很直接的點頭。「對呀,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她的直爽,反教駱問曉怔了一下。
「我很好奇,你與師兄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她閃避著問題。
雲飛絮正色說道:「嫂嫂,或許你會覺得我多事,但師兄就像我的親哥哥一樣,他的事我無法不關心。我不懂,前些天你們還說說笑笑,為什麼今天卻突然變了,各自心事重重,你哭得很慘,師兄的心情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們……」駱問曉咬了咬下唇,閉上眼。「我們也許真的是……有緣無份吧。」
「因為駱、楚兩家上一代的糾葛?」雲飛絮會意的接了下去。不說仇怨而說糾葛,似乎更為恰當吧。
駱問曉落寞的站起身。「他恨我爹,但我爹並非他口中的背義之人,為什麼他不聽我的解釋呢?」
「因為那是他賴以生存的力量,若沒有了它的支持,他根本撐不過這麼多年的苦。」雲飛絮看著她。「我和師兄是一起長大的,我們之間的感情就像親兄妹一樣深厚;他要報仇,所以在他藝成之時,我就陪他下山,用五年的時間幫助他完成復仇計劃。」她頓了頓,又道:「我一直希望師兄可以擺脫仇恨。在臨安,他遇上了你,當他還不知道你是駱家人的時候,他是十分高興的,那是我在師兄臉上看到的第一個真心笑容。嫂嫂,如果師兄心裡沒有你,他不會因為你而亂了方寸,更不會放棄他要毀了駱家的計劃。他只是還沒想通一些事情罷了。」
駱問曉聽得心中一動,卻仍不敢抱太大希望。「但……他對我的感情並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怨懟。」
雲飛絮笑了笑。「嫂嫂,很多事只要時間一到,自然會有解答,你不必想得太多。師兄是個聰明人,不會一直往死胡同裡鑽的。」
是嗎?駱問曉不敢這麼樂觀。
***
「沒有見到人?!為什麼?」
「楚向天……根本不讓我見小姐。」
「不讓你見?為什麼?」
「駱楚兩家本來就有一些嫌隙在,我原先以為楚向天娶了小姐,代表兩家已言歸於好,誰知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楚向天依然仇視駱家。」
「什麼嫌隙?」他懷疑的開口。
「真正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楚向天告訴我,小姐已經是楚家人,駱家的事一概與她無關,要我不可以再去找她。」
嗯,由這句話聽來,楚向天和駱家之間的確是有一些問題。
「其實駱家商行會出事,似乎也是楚向天從中設計的結果。只不過他後來改變主意,娶了小姐才放過駱家商行。」
這麼說來,楚向天根本不可能帶駱問曉回臨安……這倒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地方。
「駱和,你再去楚雲堡,想辦法見到駱問曉,而且務必將駱家老爺的病情說得嚴重一點;依駱問曉對父親的孝心,她應該會想辦法回臨安的。」這麼一來,他就有機會。
「但是楚向天——」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楚雲堡防備再怎麼森嚴,總也有漏洞,你想辦法混進去。這是一百兩的銀票,你先收著,只要駱問曉回到臨安,我絕不會虧待你的。」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他當然不會就這麼算了。這輩子若不能討回失去的顏面,他就是死都不會瞑目!
***
駱問曉連著幾天悶悶不樂,所以楚向天決定帶她到附近走走——趁著飛絮在堡中,他正好把公事全丟給了她。
「怎麼會突然想帶我出來玩?」駱問曉狐疑地問。
「你來到這裡,還沒有出過楚雲堡不是嗎?再說,你以前不是最喜歡找機會到外面遊玩?」他神色自若的回答。
說不出哪裡怪,但她還是滿腹疑惑的看著他。見楚向天一派輕鬆的命人駕車前行,並無任何奇特之處,她終於放寬心,不再多問。
馬車停在楚雲堡近郊的市集,楚向天扶她下了馬車,耳邊傳來的全是小販的叫賣聲。
「在這裡,你可以看見與臨安不同的風俗民情。不過可得小心點兒,這兒扒手很多。」
這裡的物資不似臨安那麼充足,在北方寒冷貧瘠的土地中,要生存就得與天爭命。
這市集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熱鬧氣息,攤子上擺的大多是她不曾見過的東西。
「好特別!」駱問曉拿起一個鐵銅材質的飾品觀賞。
這些東西不如以往她所見過的精巧細緻;它是粗糙的,但卻充滿了邊疆地區的風格,特別的吸引人。
「這位漂亮的夫人,你喜歡這個嗎?這邊還有很多種樣式,你若是喜歡,我可以算你特別便宜喲!」看守攤子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看起來機敏,嘴巴也很甜。
「這裡的東西多半是比較粗糙的,你若喜歡,我讓人另外找一些來供你挑選。」楚向天瞧了攤子一眼,附在她耳畔說道。
駱問曉瞧了那少年一眼,低問道:「在這裡的人,從小就要出來謀生嗎?」她知道窮苦人家的小孩都得為生活而辛苦奮鬥,但知道總不如親眼見到時令人震撼。
楚向天笑了笑,扶著她繼續往前走。
「別為他們擔心,能夠在這裡做生意,表示他們都有生活下去的能力;世間的事不見得樣樣公平而圓滿,想要生存下去,就得想辦法。只有堅強才能保護自己。」出來是對的,至少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來呀、來呀,漂亮又暖和的絲巾呀。公子、大爺們可以買來送喜歡的姑娘;小姐、夫人們可以買來裝扮一下自己,既好看又實用。一條只要二十文錢,這麼好的機會請大家好好把握!」
見他們夫婦經過,那個叫賣的人趕緊跑到駱問曉面前。
「夫人長得好漂亮呀,一定有一副好心腸;可憐我今天還沒開市呢,夫人買條絲巾給小的沾一點喜氣吧。」
駱問曉笑了出來。
「買絲巾跟喜氣有什麼關係?」
「夫人買了絲巾,我就算是開市了,一開市就代表有收入,那不就是喜氣啦!」小販回道。
說得振振有辭,無非是為了做成生意嘛。駱問曉眼一偏,瞧見一條青綠色無雜紋的絲巾,便朝丈夫問道:「我可以買嗎?」
「你喜歡?」難得出來,一條絲巾換她的笑容與快樂並不貴。
「嗯。」她指向那條青綠色的絲巾,機靈的小販立刻取了來。
「夫人,是不是這一條?」
駱問曉點頭,伸手取過。絲巾的材質還算不錯,楚向天也不說價,如數將錢給了,讓小販眼睛一亮。
「謝謝、謝謝,大爺好心有好報,夫人大富又大貴……」
駱問曉開開心心的笑了,因著此情此景,因著心愛的人就陪在自己身邊,她愁悶的心漸漸開朗起來。
楚向天陪著她在各個不同的攤子間遊逛,忽然衝過來一個冒失的人,楚向天急忙扶住站立不穩的駱問曉,沒讓她摔倒在地。
「啊!」她低呼了聲。驚魂甫定,即感覺手中有些異樣。
「對不起、對不起……」來人不斷的道歉,又急急跑開。
「問曉,你還好嗎?」楚向天上下不斷察看著她;還好沒撞傷,身上的東西也沒掉。
「沒什麼,只是嚇了一跳而已。」她搖搖頭表示沒事,攤開手掌,發覺有一小張紙條。
她把紙條打開,越看臉色越白;而一旁的楚向天也看見了紙條的內容,神情一凝。
「我爹生病了?!」她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
「問曉……」
「為什麼不告訴我?」
楚向天不語。
駱問曉深吸一口氣,然後走向馬車。
「問曉——」
「我要回臨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