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和娘相依為命,在她記憶所及,娘幾乎是天天愁容滿面,日日盼望爹爹歸來,所以養成她天天都必須保持精力充沛的神采逗娘開心,不厭其煩地聆聽早已述說過無數次有關爹被徵召打仗的點點滴滴。十六歲那年,娘去世時,從來不哭的她,第一次嘗到被親人遺棄的滋味而痛哭失聲。
爾今,她竟然就這樣哭了起來,是因為……感到自已被……「拋棄」?
這種感覺和娘去世時一模一樣。
可是她和庫達只不過是萍水相逢,怎麼可能對他產生這麼大的依賴感?庫達的喜怒哀樂又關她什麼事?不過莫離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很在意他生氣了的事實,無奈她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來,該怪誰呢?或許該是他們分道揚鑣的時候了,總比到時候被他「掃地出門」要好吧!
痛快哭完一場,莫離她拿定了主意,她吸吸鼻子望向桌上先前由西拉拿來的早膳,先填飽肚子,再準備收拾東西。
房門被輕輕推開,哈倫一溜煙溜進房來。
「庫達叔叔有沒有對你發脾氣呀?」哈倫憂心忡忡,走向床邊和莫離並坐著,雙腳不安地前後晃動。
莫離搖搖頭,不想讓哈倫太擔心。
「那就好。」哈倫吁了一口氣。「你知道嗎?庫達叔叔發起脾氣來是很可怕的,只要惹他生氣,他可以一口氣殺掉好幾個人,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有時伊恩叔叔也不敢惹他生氣。」
生氣時會殺人?像嗎?庫達是這種人嗎?
除非哈倫說話加油添醋,否則就是之前庫達對她的「怒氣」根本還算不上「生氣」的程度。
「你庫達叔叔……現在還在生氣嗎?」她試探性的問。
哈倫撇嘴道:「我也不曉得,不過剛才茲娜來的時候,我還看見叔叔向她問候,應該沒生氣了吧!」
「茲娜?」
「她是伊恩叔叔的妹妹,也是巴爾馬克家族的人,他們說她會嫁給庫達叔叔。」哈倫又撇撇嘴。
「你不喜歡嗎?」莫離注意到哈倫臉上的不悅之色。
「我不喜歡巴爾馬克家族的人,除了伊恩叔叔之外。」他小聲而誠實地說。
「伊恩?」
「他是庫達叔叔的好朋友,你沒見過他?你不也是庫達叔叔的好朋友嗎?」哈倫天真地說。「不過你可能要晚上才會見到他了,因為哈立德大人聽說庫達叔叔來波斯了,想見見他,因此他們剛才出門去了,所以我才敢偷跑來找你。」
看來,庫達暫時是不會離開波斯前往巴格達了,畢竟他是個已經訂親的人,難得來此一趟,當然會多陪陪那位叫茲娜的未婚妻。莫離心中的失落感更加擴大,現在的情況顯示,如果她仍賴在這裡不走,反倒有點礙手礙腳,誤了別人辦正事,而她必須趕緊到巴格達和阿罕會合才行。
「哈倫,你有自己的馬嗎?」
他點頭。「當然!」
「可不可以賣給我?」
他兩眼睜得奇大。「你要買我的馬做什麼?」
「我的馬死了,而我又有急事必須先離開這裡。」
「你要走了?庫達叔叔知道嗎?」哈倫感到依依不捨,好不容易有個人可以陪他「玩」,怎麼這會兒說走就走呢?
「你幫我轉告他,他會明白的。怎麼樣?肯將馬賣給我嗎?」莫離說,順手整理她的行囊。
「這樣好了,乾脆送你當見面禮。」哈倫挺喜歡莫離的,因為「他」是第一個欣賞他箭術的人。
「這怎麼行?」莫離從行李中挑選出一支她最喜愛的簪子和一隻玉手鐲塞在哈倫手中。「這個給你,算是買馬的代價,還挺值錢的。」
哈倫看著髮簪和手鐲,猶豫著是否要接受。「這是做什麼用的?」
「這個你現在也許用不到,不過以後你可以把它賣掉或是送給喜歡的人。」
她拎起包袱,由哈倫帶路來到馬廄,牽出一匹棕色漂亮的馬。「馬伕受傷了,所以現在這裡都沒人。」
「我真的很抱歉……」哈倫急急說。
「不是你的錯。」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你確定不要等到庫達叔叔回來?」
爬上馬背,她對他鼓勵地笑。「如果有緣的話,也許以後我們會再見面。」至於庫達,她現在最不想面對的就是他那雙懾人心神的金眸,她一向討厭當面和人說再見的感覺。
「有緣?」
哈倫不是很瞭解這句話的真正涵義,畢竟他的年紀還太小,而「緣份」這東西又是很難解釋的,不過聰明如哈倫,將來一定會明白的。
莫離拉了拉披風,掉轉馬頭準備離去時,對哈倫請求道:「幫我向西拉道謝,好嗎?」
獲得哈倫首肯,莫離滿意的點點頭,以漢語對他說:「再見!」
隨即策馬疾馳而去,奔向天之一方、如夢幻傳說般的繁華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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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格達。
巴格達城位於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由現任國王——曼蘇爾所建造。
由於阿拔斯王朝的建立,波斯人功勞不小,在朝中勢力也大,為兼顧開發建設與監視控制的功能,所以在選擇首都時必須考慮選在距離伊朗較近的地方。
首都經過多次的遷移,最後終於選擇了近伊朗、地處東西要衝的海陸信道,而且又於帝國中心位置的巴格達為首都。
巴格達是由「巴格」和「達德」兩詞組成的。「巴格」意為「花園」,而「達德」則是「真主」的意思,所以巴格達意指「真主的花園」。為了建造這座城,曼蘇爾還遠從敘利亞、埃及、伊朗、庫法……等地請來了大批技師和建築工人,此城設計之精良,在當代是很少見的,其繁華的程度,恐怕只有遙在遠方大唐帝國的長安城足以和它千里相互輝映,有如兩座燈塔,各自照亮它們的文化。
巴格達城中央是木蘭巴庫場,有四條大路輻射出四道城門,大路兩旁形成鬧市,各種商販五方雜陳。但後來曼蘇爾國王怕市場在首都內不易管理,外國間諜容易藏身滲透,萬一有外敵進犯,他們來個裡應外合那還了得,於是另辟庫場,將城內的市場遷出。
新市場上商店鱗次櫛比,每一個行業都設置有專區,商旅雲集……
方莫離興奮地打量城內的一景一物,巴格達果然如她想像美妙。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來到了巴格達,真真實實的站在這塊土地上。
天賜般的幸運,讓她和哈倫道別後沒多久就遇到一群正要前往巴格達的商隊,便和他們合併同行。途中,方莫離順利將她攜帶出來的簪子一一高價賣出,她從沒料到這些屬於中國婦女的髮飾在阿拉伯會這樣搶手。另外,她還以一根簪子和一位來自埃及的商人換了一個鋼製墜子,它是以一頭獅子為造型,讓她想起庫達衣服、馬鞍上的金繡獅徽飾……莫離他不明白她為何會花這麼多錢買一個男性墜飾?她和庫達已不會再見面了,不是嗎?
充裕的盤纏足以讓她在巴格達無後顧之憂,當下之急就是先找到阿罕,這樣她才能開始探查爹爹的下落。
但——面對人聲雜杳、忙碌擁擠的市集,她該從何找起?
對了!不妨先逛逛市集,也許運氣好點會讓她遇上以前在長安市集裡認識的一些熟面孔。就這麼辦吧!拿定主意的當兒,方莫離突然在吵雜的鼎沸聲中聽到了一絲微弱的叫賣聲,管不住心中的好奇,便循聲找去……果然看見一個年約七、八歲的心男孩跪在一處不起眼的街角,身前放著一個破爛不堪的變形鳥籠,裡頭有一隻正忙著不斷說話的八哥鳥。
「好心的大爺……拜託……買下這隻鳥吧……」男孩聲音顫弱。
「拜託——拜託——」這隻鳥不斷學主人說話。
莫離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仔細打量籠中那隻鳥。「這隻鳥是你的嗎?」她問,手指頭伸入籠內去逗那隻鳥。「小心!它有時候會啄人……」男孩突然發現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改口:「當然,它通常都很乖的……」
「小心——它有時候會啄人——小心——」這隻鳥學話能力頗強。
「你還沒回答我,這隻鳥是你的嗎?叫什麼名字?」
男孩點頭如搗蒜。「是——是,這隻鳥是我的,它叫『嘎嘎』。」
「為什麼想賣掉它呢?我看它挺聰明的。」
「我母親生病了,好幾天沒吃什麼東西,而家中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所以……求求你……買它吧!我求求你……」男孩不住磕頭,額上、鼻上至沾滿了灰。
「求求你——買它吧!」連「嘎嘎」都一起求情。
想到男孩病重的母親,莫離一陣鼻酸,想起死去的娘。早耳聞在阿拉伯貧富差距相當大,地主壓搾佃農之事屢見不鮮,富者揮金如土,貧者三餐不繼,甚至聽說有人因生出女嬰無力扶養而將嬰兒活埋的慘絕寰事,而自己向男孩買一隻鳥對他又有多少幫助呢?頂多也只是暫時援助而已,但……她也只能這麼做了。「這樣夠不夠?」方莫離拿出一個迪爾汗(註:銀幣)。
男孩驚愕的瞪大雙眼,口中喃喃自語:「太……太多了,一……一個迪爾汗幾乎可以買一頭羊了……」
「哦?是嗎?」方莫離又拿出一枚銀幣,將兩個迪爾汗硬塞到男孩手中,然後興高采烈的用漢語對「嘎嘎」說話:「我買下你了哦!我叫莫離。」
「買下你——莫離——買下你——」「嘎嘎」也學漢語。
「聰明!」莫離大樂,她從沒見過這麼天資聰穎的鳥。
「它並不聰明,只是會模仿聲音而已……」男孩倒也算是誠實的商人,收了她高額的兩個迪爾汗,覺得有必要為他的「商品」說明一下,以免這位好心的「小哥」買回去後悔了。
「殺人呀——聰明——殺人呀——」「嘎嘎」開始胡亂尖聲怪叫。
「你瞧!這是我家隔壁吵架時最常說的一句話……」男孩非常誠實的向莫離解說。「有人說『嘎嘎』是一隻瘋鳥,如果你要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吵架——一句話——殺人呀——」「嘎嘎」截取片段話語拼湊著講。
男孩哭喪著臉,現在客人鐵定要收回這兩個迪爾汗了。
殊料莫離早已因「嘎嘎」的精彩表演而笑彎了腰。有趣!真是太有趣了!這隻鳥是她見過最神奇的一隻了,說什麼她都不會後悔買下它的。
「『嘎嘎』我決定買了,你趕快去買些好吃的給你母親補補身子吧!」莫離打開鳥籠放出「嘎嘎」,而「嘎嘎」也乖乖飛上她肩膀。
「莫離——聰明——莫離——」
「謝謝誇獎!」莫離格格笑了起來,開心的與「嘎嘎」進行對話。
男孩向方莫離道謝,便消失在人群中。莫離則繼續在市集裡試探運氣,看能否遇上熟人,沿路上,她還不時嘰哩呱啦地和「嘎嘎」講些人不人、鳥不鳥的怪話。
「好久不見,你怎麼會來巴格達?」
一位身材略胖的大食商人主動趨前招呼,莫離眨眨眼,似乎也認出來人身份。
「賽卡!是你呀!」
「賽卡!賽卡!」「嘎嘎」鼓動興奮的翅膀。
賽卡是經年往返巴格達和長安兩地的商販,在長安時和她也有數面之緣,不過莫離並不是很喜歡他,因為在他圓圓油油臉上的那雙細長眼睛,總讓人覺得隨時隨地在計量些什麼似的,很不舒服,而阿罕也曾說過賽卡是那種斤斤計較、喜歡貪小便宜的圖利商人,少和他打交道才是上策。
可是聊勝於無,也許他知道如何聯絡阿罕。
在告知賽卡她和阿罕失散的情況後,賽卡頗盡地主之誼的願意帶她去城郊的外人居留地找阿罕。
不過是找個人,應該是不會有什麼狀況才是,方莫離便安心隨他而去。
莫離在屋外等待,還不忘與「嘎嘎」對上兩句。許久,仍不見賽卡出來,莫離開始顯得心煩氣燥,到底辦什麼事那麼久?正欲探頭進屋內察看時,賽卡隨兩名壯漢從內而出,差點將莫離撞得人仰馬翻。
「我已經打點好了,這兩個人會帶你去找阿罕。」
賽卡邊說邊火燒屁股似的疾步而去,連扶都沒扶她一把。
「喂!賽卡!」
搞什麼鬼呀?突然把她丟給兩個陌生人,真是沒禮貌,明明說好要帶她去找阿罕的,大食人都這樣莽撞無禮嗎?
她腦中沒來由的竄進庫達盛怒的臉。
奇怪?離開波斯以來,為什麼她還會不斷想起他呢?
一句庫達曾經說過的話赫然浮現腦海,直讓她有股不祥的預兆,不會真這麼倒霉吧?
二話不說,先溜為妙!
莫離拔腿就跑,無奈腿短,兩個壯漢一個箭步而上,就像捉小雞般將她整個拎起來。莫離立即發出招牌震天尖叫,「嘎嘎」也同樣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沒頭沒腦的飛來飛去。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另外一個滿臉油垢的壯漢高聲恐嚇,過來伸手扯下莫離腰側的黃色布袋。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宰了你——」「嘎嘎」學壯漢的威脅。
「那是我的東西,還給我!」被高高拎起的莫離眼見布袋中僅有的財物被搜刮一空,情急之下,雙腳不斷在半空中舞動。「該死的!賽卡竟然出賣我!」她順口就說出了庫達生氣時最常咒罵的字眼。
「啊——」抓住莫離衣領的男子猛然慘叫,只見他面如糞土原地跪下,兩手緊摀住兩腿中顯然是「極重要」的部份。
丟下莫離的布袋,另一名壯漢一拳揮向正欲逃走的莫離。
突如其來的一拳,令莫離腦中轟轟作響,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陣熱辣辣的刺麻從臉頰直入心窩,疼呀!
「臭小子!想害我絕子絕孫呀?」一陣恐嚇威脅謾罵,壯漢將莫離扛上肩頭。
「臭小子!賽卡——想害我絕子絕孫——殺人——」「嘎嘎」越叫越起勁。
跪在地上的男人惱羞成怒,這輩子還沒被一隻鳥這般羞辱過,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朝這只瘋鳥丟去,力道大而准,正中「嘎嘎」下腹部。
「殺……人……呀……」「嘎嘎」驚呼,應聲摔落地面,作垂死掙扎。
「你殺了我的鳥?」莫離痛呼出聲,聲音不知因害怕或憤怒而微微發抖,粉拳死命捶著壯漢的背。「你這該死的殺鳥魔!」
她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是對庫達說的。莫離開始後悔沒當面跟庫達道別,以後只怕也沒機會了。
為什麼?為什麼在此攸關自己生死關頭的當兒,她卻只想到庫達一個人?他的殺人怒顏、他的嚴肅冷峻、他的爽朗大笑……他的一言一行,都不斷在她記憶中重現……
此刻,莫離才正視到庫達的身影早已深深印入她的心中,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擺脫不掉了。
基本上,一隻「橫屍」在巴格達街頭的鳥是絕對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偏偏這隻鳥「臨死前」嘴裡還不忘交代「遺言」。
仍然一襲黑衣的庫達坐在他高大的坐騎上,以居高臨下的姿態,半瞇起那雙噴火的金眸,眉頭緊蹙得駭人,他確定他剛才聽到了一個擾亂他生活之後跑掉,並且還讓他魂不守舍半個月之久的名字——該死的!他連用餐時都會想到她。而他快馬加鞭從波斯疾追而來,目的就是要揪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女人,證明他只是太氣憤才忘不掉她的,可惡!從來沒有女人膽敢棄他而去。
「殺——人——呀——莫——離——殺——人——呀——」
庫達快速翻身下馬,一手撈起地上的「嘎嘎」,不太願意相信這個名字會出自一隻垂死的鳥之口。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庫達粗聲粗氣對「嘎嘎」厲聲喝道,老天爺!他竟淪落到要跟一隻鳥打聽消息,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閉——嘴——否——則——我——宰——了——你——」「嘎嘎」不怕死地說。
庫達鐵青著臉,咬牙切齒,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傳來的一詞悶笑。
這隻鳥明顯是受過莫離的「調教」,挑釁的話如出一轍,輕易就能挑起他的怒氣。「你……」他終於迸出一個字,抓著鳥的手不自覺地緊縮一下。
「你這該死的殺鳥魔——想害我絕子絕孫——殺鳥魔——」「嘎嘎」開始怪叫,聲音不似先前那般虛弱。
原來的悶笑聲終於轉為不可遏抑的狂笑。庫達回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早已笑癱在馬背上的伊恩,他連忙想辦法收住笑,甚至捏了自己的大腿才勉強止住。
這下子庫達百分之百確定這隻鳥和莫離有牽連,殺鳥魔?只有她會說這種話,似乎只要和她沾上邊,任何不按常理進行的事情也都不足為奇了。
「殺鳥魔——賽卡——出賣我——買它——求求你——」「嘎嘎」開始語無倫次,但庫達迅速捕捉到一個人名,賽卡?誰呢?他記得莫離的同伴叫阿罕!
庫達眼角餘光瞥見躺在不遠處已沾成灰色的熟悉布袋,那是莫離連睡覺都不離身的寶貝,怎麼會掉在這兒?
他拾起布袋並拉開,裡頭已無任何值錢的東西,只剩莫離那本研究火藥的書、幾個用竹筒裝的火藥以及一個男性獅頭墜飾……他有預感莫離一定遇上了壞人,早知如此真該好好痛打她屁股一頓。
二話不說,庫達翻身上馬,往城中心方向策馬而去。
「你要去哪?」伊恩急急問,他有預感隱藏在庫達怒氣下的急切,到底那個唐人小子是何方神聖,能讓庫達如此在意。「警察署!」庫達低聲丟下一句。
「警察署!」伊恩大叫。「你瘋啦?你會嚇壞他們的!」
(註:巴格達城中心設有警察署,正條街設的警察所,負責商場的管理、度量衡的檢查、維持社會治安等,警察署長通常兼任國王的警衛長。)
莫離終於相信自己已被賽卡賣掉的事實。
在「驗名正身」後,她被丟進一間擠滿二十名女子的狹小悶熱石室,如果她沒猜錯的話,她們可能會面臨被拍賣的命運。庫達說對了,她就是太相信別人,才會被出賣,不行!千辛萬苦才來到巴格達,她不能坐以待斃,否則就功虧一簣了:也許……她能聯合其它人一起叛逃……
可是……她現在簡直挫敗的直想尖叫。
都什麼生死關頭了,這些人還有閒情逸致在那邊拜呀拜的,難道這樣她們的真主阿拉就會救她們出去嗎?房間就這麼一丁點兒大,她們也真會夾縫中利用空間朝拜。
一陣繾柔的撥弦音傳來,似哀猶憐,如訴如泣,是誰在彈奏這麼悲傷的曲子?莫離眨眨眼,發現在房裡陰暗的角落,一位身著雪白輕紗的女子正在彈撥某種樂器,長而翹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兩道陰影,流露淡淡的哀愁,莫離不但被她的容貌,更被她特殊的氣質所吸引……發現到莫離的注視,琴聲嘎停,女子緩緩轉向莫離,沒有一絲訝異與震驚。
「你沒有做朝拜。」她用阿拉伯語問,嗓音淡而柔,像她的人一樣脫俗秀麗。
「很明顯的,我是唐人,宗教信仰有所不同,哎喲!」莫離痛呼,捂著紅腫的臉頰,嘴巴不敢有太大的動作說:「你呢?怎麼……」
她的嘴角扯動一絲苦澀,對莫離堅定地說:「我是希臘人,不是回教徒,你的臉……」
「被打的!我叫方莫離,從長安來的。」莫離先自我介紹。
她朝莫離嫣然一笑。「諾瑪。」
按著她開始吟唱一段因戰爭而導致家破人亡的故事,莫離感同身受也似乎明白,她所吟唱的故事其實就是親身經歷。
故事詠完,諾瑪雖已淚流滿面,嘴角卻仍微笑以對……誰該為那抹微笑後的哀愁負責?當權者只知不斷擴充版圖,殊不知戰爭的成與敗都得陪葬掉多少家庭的幸福,一個能成功從沙場上歸來的戰士,正代表著他已殺戮掉其它家庭的幸福支柱,戰爭是一項殘酷的競賽,誰都不願它發生,但它卻又是歷史上不斷重演的悲劇。諾瑪和莫離都是時局下的受害者,無力反抗也無法扭轉些什麼。
見諾瑪珠淚雙垂的認命模樣,莫離油然升起一股疼惜的保護欲。
她癡看著諾瑪,決定將她列入自己的逃脫計劃,否則以諾瑪的美貌,在拍賣場上必定會引來一群貪圖美色的好淫之徒,不行,諾瑪絕對值得更好的人來守候她一輩子。
那自己呢?誰來守候她呢。
算了!先逃出去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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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帝國的奴隸多來自戰俘,奴隸市場隨處可見,後來戰俘日漸減少,奴隸的來源大多都靠人口販子。
奴隸販子從非洲、印度、中亞、拜占庭及斯拉夫各地收買奴隸。奴隸有男女小孩,甚至也有出自豪門的千金:在帝國創建初期,更有波斯末代公主淪為女奴。聰明伶俐的女奴被收在宮廷大院中充當侍女,買主則來自東西各地,生意十分興隆,光看那一片萬頭鑽動的景象就可以證明。
這次拍賣因為聽說有來自外國的絕妙貨色,自然更是聚集不少鉅富豪官之人。
莫離重重歎一口氣,她和同室一干女奴都已被帶至拍賣場,而她還是苦無脫逃機會,簡直欲哭無淚……她雙手雙腳被捆綁,兩足之間的繩索僅留一小步伐的長度,看來想跑都跑不了了。
「我想我們應該準備說再見了。」站在莫離前方的諾瑪轉過身對她說,好像即將永別的模樣。
一干「奴犯」成一字型排開,一個個準備上台被叫價,諾瑪排在莫離前面,而莫離又是排在隊伍末端,可能會是最後一個被叫價,言下之意也就表示諾瑪會比她先拍賣。
「別擔心,我就快想出辦法了。」莫離安慰道,其實腦中仍一片空白。
如果她的隨身布袋還在的話,也許還能利用「金蟬脫殼」那招,先來陣煙霧,然後脫身……就在莫離神遊之際,從身後傳來刻意壓低聲音的話語……
「不要轉身,我有話對你說。」聲音小得只容莫離聽見。她嚥下口水,瞪大的雙眼露出緊張。她記得在她身後全是專門看管、監視預防她們脫逃的嘍囉,怎會有人如此神秘地同她說話……而且是用……漢語?強壓住回頭的衝動,因為那人緊接出口的話讓她明白,她死都不能回頭。
「你是從中國來的?」
莫離輕輕點頭,不敢有太明顯的動作,她緊張的一顆心都快從嘴裡跳出來只要她開口的話。
「長安嗎?」
莫離又微微頷首。
「聽好!你腳下的繩子我已動了手腳,待會兒我會製造一些小騷動,你只要將腳用力一扯,繩子便會鬆脫,記得把握機會逃走。」說完一隻手由身後往前塞了一張紙條在她手中。
莫離握拳,以手掌緊緊包握住紙條,大氣不敢吭一聲,也不敢低下頭看字條,只能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拍賣場上,也許……真如那人所言,繩子好像真的比較鬆了,莫離心中大喜,脫逃有望了。她微微傾身附耳告知諾瑪她的脫逃計劃,只見諾瑪慘白著一張臉,擺明不相信有這種天賜的好運。
隨著一個接一個拍賣完畢,騷動依舊沒有發生,反倒是台下競購民眾情緒越來越高漲,莫離才體悟到她和諾瑪被放在最後的原因了這些人根本就是對來自異國的「貨色」有明顯偏好。看著台上諾瑪無助但又堅強挺直背脊的身影,莫離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
台下為搶購諾瑪已叫價到五千個迪爾汗了,眼見諾瑪該落誰家已大勢已定,莫離著急的左顯右盼,拜託!誰來拖一下時間呀!
天賜的好運似乎有一就有二!一句鏗鏘有力的低沉聲音出價一萬迪爾汗,眾人一片倒抽氣。莫離也忍不住好奇循聲望夫,只見一個比人群明顯高大俊偉的英俊男子,雙手交握胸前,眼光直盯著台上的諾瑪。原先即將喊到手的那名富商臉上肥油微顫,惡氣的狠瞪英俊男子一眼,立即叫價一萬五千個迪爾汗。
「三萬!」男子眉頭皺都不皺一下。
肥油富商和他卯上了,其它人只能噤聲看兩人廝殺,沒一個插嘴的份。
一陣驚心動魄、高潮迭起的海拚,英俊男子以五萬迪爾汗標得,群眾一陣惋惜,紛紛將目標放在最後一個聽說是來自遙遠中國的唐人女子身上。
果然!莫離一上台立刻引起台下一片讚歎與議價之聲。
在阿拉伯的奴隸市場,曾經出現不少唐軍戰俘,但拍賣大唐女子倒還是頭一回。況且莫離還被強迫換上只有阿拉伯舞者才會穿的衣裳,輕紗薄翼,幾乎衣不蔽體,完全遮蓋不住莫離姣好、玲瓏有致的身材、玉脂凝膚盡收眾人眼底,難怪一開價就是高出其它女奴數倍的三萬迪爾汗。
一雙雙貪婪打量的目光像箭般掃射過來,讓莫離不禁打個寒顫,一股怪異的直覺感讓她相信有一雙灼熱目光正盯著她。當她與台下英俊男子目光交會時,只見他以一種饒富興味的眸子緊打量她。
「五萬!」英俊男子不疾不徐出價,眾人又是一片驚呼。
「五萬五千!」上回敗北的富商叫得有點勉強,但裡子不行面子還是要顧到。
「七萬!」英俊男子出價三級跳,手筆之大令莫離倒吸一口氣,他還想一箭雙鵰不成?
不行!一旦自已被買走,到時插翅也難飛了,看來騷動只好自己製造了。
「聰明——絕子絕孫——」「嘎嘎」飛進拍賣場盤旋,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嘎嘎』?」莫離高興的大叫,幾天不見,「嘎嘎」依舊頗有元氣,她還以為「嘎嘎」死了。
「殺——人——呀——」就在「嘎嘎」的尖叫下,一群羊群從街角瘋狂衝入會場,攪動喊價的人潮,哀嚎慘叫不斷,現場陷入一片混亂。
不把握此時更待何時?莫離迅速扯動雙腳,繩索果然如預期脫落,環顧四周,沒有看見諾瑪,她不曉得被帶到哪裡去了?也已不見那高大男子的蹤跡,不管了,先落跑要緊。莫離當機立斷跳下高台,企圖混入四處奔竄的群眾之中,不料,奴隸販子全都針對尚未被競價完畢的莫離進行圍捕行動,煮熟的鴨子豈容任意飛去!
沒商量的餘地,她朝第一個撲上來的倒霉鬼踹上「致命」的一腳,撞倒路旁的木箱雜物阻礙追捕,頓時只聽慘嚎連連,她則以最快速度朝街角跑去。
「嘿!給咱們逮到了吧!」不曉得打哪兒又冒出一批人將莫離團團圍住。
「該——死——的——絕——子——絕——孫——呀——」
「嘎嘎」在他們正上方竄飛,似乎很喜歡複習學過的單字。「殺人呀——」但它特別偏好這句。
一陣抵死掙扎,莫離還是被追捕的壯漢扛上肩頭,任她發出再駭人的尖叫也於事無補,只可憐了壯漢的耳朵。
就在莫離眼見大勢已去之時,忽覺身子一輕,硬是被人抄上馬背,而原來扛著她的壯漢早已被踢出視線之外,淒慘退場。其它人見勢蜂擁齊上,騎馬者抱她旋身一踢,彎刀一揮,其它人三兩下便紛紛倒地呻吟不止。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莫離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唯一的念頭是——除了逃還是逃。
「放開我!」她抵死不從,無奈那人臂膀強而有力,她連跳馬的機會都沒有,也不曉得自己會被帶到哪兒去?情急之下,莫離想都沒想就朝那人手腕狠狠咬了下去,使勁所有力量。
「該死!」
那人怒吼一聲,差點讓她直接彈離馬背。
她倏地轉頭,迎上一對她記憶中閃耀的金眸,只是此刻,這雙金瞳正有如熊熊烈火,憤怒得似乎想吞噬她。
他霸氣的拉過披風蓋住她幾近裸露的身子,使她完全被他的氣息所包圍。
莫離窩進他寬闊溫暖的懷中,雙頰和耳根快速燥熱起來,心跳加快,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反應,只清楚意識到再次見到庫達的喜悅幾乎讓她難以自持。
誰都沒再開口說話,直到馬已不再奔馳,莫離才發現他們已出了巴格達城。
停下馬,庫達勾起她低垂的臉,竟發現她晶亮明眸中蘊涵盈盈珠淚,從他認識她以來,何曾見過她含淚的模樣?原本因為怒氣而冷峻的臉部線條,全在這一刻間化為溫柔纏綿的憐惜。在莫離未能有所反應之前,他便已拉下蒙面的布巾,吻住那兩片玫瑰花似柔軟紅潤的唇瓣。莫離倒吸一口氣,顯得不知所措,直覺地向後撤退,他的雙臂縮緊,不容許她退卻。他的吻霸道獨佔,卻也充滿繾戀柔情。
當從哈倫口中得知莫離已先行離去時,他憤怒至極,沒有女人敢甩掉他,從來沒有!況且她根本沒憂患意識可言,天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他苦尋她的下落,原本的盛怒早已逐漸轉為焦急。沒錯!她是個麻煩!百分之百的麻煩!而在這一吻間,他更加發現他早就放不下這個麻煩了,而且也捨不得放下。
終於,他移開唇,依依不捨地結束這一吻。
「為什麼哭?不高興見到我?」他的氣息在她髮梢吹拂,溫柔多情之外,霸氣依舊。
莫離拚命搖頭,被捆綁的雙手向上套勾住庫達的頸項,整個人偎進他懷中。
他愛煞她臉紅嬌羞的模樣,和她插腰怒目挑釁他意見時同樣吸引人,他並不是沒有過女人,他也從不在乎她們的感受,但從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曾這般吸引他;他迫切想知道莫離的小腦袋瓜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他想知道她的一切,該死!他在乎她!
庫達是個相當自持的男人,理智冷靜往往駕馭一切,生活一向井然有序,凡事都有自訂原則,可是她讓一切全都失控了。以他一介「維齊爾」的身份(註:即宰相、大臣),實在是不應該隨便叨擾基層部門的人,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揣測:但為了她,他動用了警察署完備縝密的消息網線,以最快速度找到了叫賽卡的商人,探聽出莫離的去向。
當然賽卡的下場是可想而知的,庫達沒在盛怒之下砍了他項上人頭已是奇跡中的奇跡了,而賽卡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巴格達重量級人物之後,早已負傷連夜離開,逃之夭夭!
「真巧……在這裡遇到你。」
莫離尚未從庫達吻她的震驚中回復過來,她知道這句話有點怪,可是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作為再度見面的開場白。她臉依然深埋他的胸膛,不敢抬頭看他,她想他一定正在生氣……
「對……對不起,咬了你。」她囁嚅說,輕撫過庫達手腕上兩排明顯的齒痕。
巧?警察署長又兼任國王的警衛長,他驚動了警察署的事情恐怕早已傳到當今聖上的耳朵了,而她竟會以為他只是碰巧路過那裡!
庫達的沉默讓莫離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知道了!一切都是你策劃安排的,對不對?」她抬起頭,明白庫達是有計劃的來營救她,先前替她鬆綁的那個人和騷動一定都是他故意安排的,但是,為什麼?他怎麼知道她被抓走了?
從小到大,她和娘相依為命,她一直是娘的精神支柱,除了娘外,沒有人會為她做任何事,而今,因緣際會來到巴格達,遇上眼前這位英挺卓絕、出色非凡的男人,她想探觸他冷漠外表下真正的自我,想去瞭解他的一切,她想——倚靠他?
莫離渾身一顫,被這個想法所震驚,自己不是曾經發誓,此生此世絕不能受男人牽絆,她討厭生離更恨死別,娘窮盡一生日日夜夜盼望爹的歸來,虛度青春,終日以淚洗面,這樣的日子她已看盡不想再來過,所以她不願嫁人,更不願倚靠男人,誠如娘臨終前所言,如果嫁給真心至情之人,當面對人生無可避免的生離死別時,情何以堪?如果不幸所嫁非人,又何苦讓薄情寡義之人來糟蹋自己呢?
但是……現在她不確定了,庫達的存在讓她心慌,同時又令她心安,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只是親了她,怎麼就讓她信奉的原則動搖了呢?
庫達疼惜的捧起她的臉,見她脆弱不安的眼神,他心悸了!沒見過莫離如此令他直覺認為是她對差點被賣掉的事還心有餘悸,如果現在要求傾他所有的財富喚她展眉而笑,他會做到!
緊摟她入懷,灼熱的唇再度覆上她的,他發現他喜歡她的慌亂,那代表在他之前沒人吻過她,他努力採擷她的甜蜜,而莫離在他唇的挑逗中幾乎忘了要呼吸……
「小——心——小——心——」
「嘎嘎」氣急敗壞地從遠方飛來,顯然在跟他們出城後一度失去了方向。
「它——有——時——候——會——啄——人……會——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