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個鎮——嗯……該怎麼說呢?
它很平凡——請注意,它不是普通的平凡,而是非常非常的平凡。至少到目前為止,它平凡到為文寫書者,根本不認為會有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在此地發生。
這裡的人們生活恬淡,不但簡樸知足、安居樂業,而且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宛如人人欽羨的世外桃源一般,呈現一片大同世界的美好景象……呃……這聽起來或許是有那麼一點點誇張,但仔細想想,其實也相差不遠嘛!
因為,化善鎮從沒有類似殺人放火的大事發生,就連偷拐搶騙之事也從未曾耳聞。
總之,這個鎮已經「祥和」到完全乏「惡」可陳的地步。
如果你真的窮極無聊,想在這個和樂的平凡小鎮中找尋一絲絲的「不平凡」,那麼,你可能會「驚喜」地發現,它最特殊的地方竟是小鎮裡唯一的一座庵院——
渡塵庵。
言及此,有人心裡可能已經開始犯嘀咕了。開什麼玩笑!放眼全國上下,人人禮佛崇道,上自大唐天子,下至市井小民,置寺立觀蔚然成風,別的不敢講,就是佛寺眾多,光是長安城內就有佛寺上百所,不僅數量多,規模也大;相形之下,一個小鎮裡的一座小庵有什麼好稀奇的,閉眼隨便找一個都比它來得有規模。
不過,如果說整個化善鎮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尼姑,而且全都住在渡塵庵裡,少與人接觸,這……聽起來總有些「不平凡」了吧!
基本上,渡塵庵位在化善鎮西邊的樹林深處,位置相當隱蔽,離鎮上也有段距離,庵裡的尼姑都是自給自足,有自己的農地可供耕種,因此平常很少走出樹林。
也許正是這個緣故,反而更增添了它的神秘感……
「哈哈哈……」
「呵呵呵……」
「嘻嘻嘻……」
襯著落日的餘暉,從林間深處、庵寺內院裡隱約傳來三陣「不平凡」的笑聲,活像鴨子學雞叫似的——怪異得很!
當下,只見偌大的渡塵庵後院,三團圓圓胖胖的身軀,像三顆黏在一起的球,並排蹲在菜圃旁。毫無疑問地,這三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正是出自她們之口,而她們身後,站著一位年約十七、八歲的「小尼姑」……
官水心皺著眉、抿著嘴,無奈地看著眼前笑得不知令夕是何夕的三位師姑。
自從她向她們宣佈自己一生以來最重大的決定之後,她們就像忘了她的存在似的,三個人立刻聚攏成一個小圈圈,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討論什麼,而且還不時發出奇怪的笑聲。
官水心深吸一口氣,對著仍蹲成一窩的三位師姑,再次大聲重申她堅定的立場:
「我真的決定了,十八歲那天,我要正式剃度受戒,成為真正的比丘尼。」
這一宣告有如五雷轟頂,經過一番熱烈討論的三位師姑,這才想起官水心的存在,紛紛轉過身子站起來,面對這個「噩耗」。
「怎麼年紀輕輕就這麼想不開?」
「你這樣叫我們如何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呢?」
「就是嘛!而且頭髮剃掉會不好看啦!光禿禿的,像我剃起來就很醜。」
三位師姑一湧而上,按照順序一人一句,轉眼間已像三隻母雞搶著保護一隻小雞般,將官水心團團圍住。
看著眼前又在唱「三簧」的師姑,官水心忍不住搖搖頭,笑了。
在渡塵庵裡,就屬這三位師姑最親近,行為言談也最特別。
大師姑圖理,一向理智,說話直接,笑聲十分爽朗。
二師姑圓情,較為感性,言談之間喜歡動之以情,笑聲比較靦腆。
相對於圓理和圓情的個性,三師姑圓圓就顯得比較活潑,個性憨直可愛,只是時常搞不清楚狀況,講話沾不到重點。
她們三人年齡相仿,約莫四十多歲,身材也是「人如其名」,「圓」得頗具「份量」除此之外,她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她們素來樂觀,不太會為一件事煩惱太久;所以像現在,她們極力擰著眉頭,眼睛卻盈滿笑意的樣子,著實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要她們正經嚴肅地講話簡直比殺一隻雞還難。
她們現在一定已經想好千百種理由來反對她了,不過,怕什麼?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受三位師姑「熏陶」良久,她早練就以冷靜的態度去應付各種狀況。
她太瞭解她們了。
「阿彌陀佛,師姑這麼說就有些偏頗了,水心從小就抱定必入佛門之心,怎麼會是看不開呢?而且娘臨終前也曾說過,等我十八歲時,可以依照自己的意願決定是否願意剃度為尼,而我已經決定好了。」
官水心渾身散發出不容妥協的態度,讓一直將此事看得很輕鬆的三位師姑,不免也感受到事態的嚴重,看來水心出家的決心比她們想像中還要來得堅決。
這還得了!
她們三人好歹也是看盡人間冷暖之後才決定出家的。她,官水心,可就不同了。
她在渡塵庵出生,也在渡塵庵裡長大。自從五歲那年,親生母親官倩柔因身體孱弱往生後,多年以來,她們三人基於保護的原則,一直沒讓水心出過渡塵庵,她的人生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絲毫沒沾染到人世間的任何污彩。
照理來講,同為出家人的她們,其實可以讓水心的人生繼續白得徹底,沒理由反對她剃度為尼才是。
但,只要一想到這孩子的人生還未開始,就已注定長伴青燈,怎能不令她們這些做師姑的心疼呵!
「你早已皈依三寶,已是佛門中人了,並不一定要和我們一樣剃度出家嘛!」
二師姑圓情按著官水心的肩頭,語重心長,並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哀淒一點,她的眼角甚至快要成功地擠出一滴淚水了。「而且你娘的意思是,等你十八歲時若還沒嫁人,再做打算,你還有好幾個月才十八……」
圓情還來不及講完,三師姑圓圓連忙勾住官水心的手搶話道:「嘻嘻嘻,別擔心,有三師姑在,絕對替你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順利在十八歲以前嫁掉,我以前可也是炙手可熱、大家搶著要呢!憑著三師姑我的姿色,你還會差到哪裡去嗎……」
「哈哈哈,水心又不是你生的,她的長相關你什麼事?」一直比較少說話的大師姑圖理突然大笑道,並指著圓圓的鼻子說:「而且你不要忘了,你剛才的提議早就我們被否決掉了。」
「可是我還是認為替水心安排嫁人才是最好的點子。」圓圓咕噥道。
「那是個愚蠢的點子。」圓理撇撇嘴。
「它才不蠢!」圓圓氣呼呼地大叫。
「萬一水心所嫁非人,到頭來還不如出家算了,那你說蠢不蠢?」圖理兩手插腰,以多出半個頭的身高優勢俯看著圓圓。
「可是……」
「我不嫁人,我要準備參加考試。」官水心的一句話果然又順利地讓三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身上,否則大師姑和三師姑又要鬥嘴鬥個沒完。
二師姑圓情似乎比較冷靜,點了點頭,問道:「哦……考試嗎?今年好像是在長安考的,是不是?」其實她一雙杏眼早已笑瞇成半月形,不斷地和圖理猛眨眼,一副奸計就要得逞的樣子。
「這……我還不清楚,要再問問看。」官水心低聲回答,她原本是想等到獲得三位師姑的同意之後,再去多想有關考試的事情。
「不會錯的,每年都是在長安舉行的。」圓理拍著胸脯保證道。「對不對呀,圓圓?」圓理用手肘子頂了圓圓一下。
「對呀對呀!這個我最有經驗了,想當初我就是考了好幾年才通過,其中有一道題目我到現在還百思不得其解……」圓圓又準備搬出當年的事跡加以說明。
「那是因為你笨!」圓理一根釘子當場碰了回去。
「我才不笨,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總共考了哪些題目,不信我說給你聽……」
圓圓反駁道。
眼見三師姑又要和大師姑卯上了,官水心趕緊將話題岔開。「這麼說來……是不是表示你們已經答應了?」
「答應什麼?」三位師姑轉而看她,異口同聲。
「讓我剃度出家。」
「還早呢!等你二十歲再說,而且你得先通過考試才行。」圓理師姑笑得賊兮兮地。
「這樣說好像我考不過似的!」官水心咕噥道。
三人沉默地對望一眼,似乎在評估她通過考試的可能性——亦即她們「計劃」失敗的可能性。最後,圖理點頭說道:「沒問題,一定會成功的。」
官水心聞言之後,感動莫名,忍不住同時抱住三位師姑,雖然事實上有點困難,因為她的手臂沒那麼長,無法負荷她們的身形範圍。「謝謝你們給我的鼓勵,水心一定全力以赴,努力應考。」她感激道。
圓理忍不住大笑。「哦?是嗎?哈哈哈……」
「呵呵呵……其實你也不必太努力啦……」圓情也掩嘴而笑。
「嘻嘻嘻……」圓圓則只是笑著,還沒想到要說什麼。
瞧!好一幅溫馨感人的天倫和樂圖呀!真令人感動。
只可惜她們三位怪異笑聲的背後,其實真正的意思是——她們的計劃一定會成功的,也就是指官水心必定不會通過考試。
但,到底是什麼樣的考試,這般重要呢?
※ ※ ※
一般人的印象中,似乎只知道通過科舉考試的人可以當官,卻很少人聽過當僧尼之前,還得先通過考試的。
不要懷疑,根據大唐政府規定,出家者先要在寺院中作「行者」,從事各種勞役,垂發而不剃髮,女孩子在十八歲以前,可以從師受沙彌戒。然後,等到政府規定的度僧的日子,經過政府的甄別或考試,合格者給予度牒,才算取得僧人的資格,可以剃度出家。
不過,通過是要年滿二十方可以正式剃度,沒經過政府許可而私自剃度的人,是要受到懲罰的哦!這也就是為什麼官水心必須參加考試的原因。
因此,十八年來,官水心終於出了渡塵庵,而且是獨自一個人。
她身著沙彌尼所穿的縵衣,將頭髮綰進尼帽裡,除了一套替換衣物、缽和幾本經書之外,只帶了隨身水囊、縫衣針等生活必需品。
也許是第一次接觸外在世界,雖然出庵大半天還未遇到其它人,不過官水心還是樂在其中,對所見事物都充滿了高昂的興致,在它的眼裡,外面的樹和庵裡的不同,樹林裡的鳥囀聲聽起來也不太一聲,甚至連呼吸到的空氣感覺都是特別的。
所有的事情似乎部比地想像的順利許多。原以為三位師姑對她執意要參加會考之事必會反應強烈,豈知,她們的態度不但突然轉變,而且還力促庵裡全體僧眾一致同意讓她出外參加考試。
只是她有一項小小要求——她必須只憑自己的力量前往長安應考,作為一種基本的修行,而這項要求也已獲得住持的同意。
以三位師姑以往對她的保護態度來看,這次她們主動要求讓她一個人單獨出遠門,確實是有些反常。
不過也好,反正官水心本來就打算自己一個人前去應考,不想麻煩任何人陪她,更何況三位師姑已替她畫好前往長安的地圖,應該不會有問題才是……想到此,官水心的腳步不由得輕快了起來。
和煦的陽光從樹縫間傾洩而下,官水心仰起頭,任微風徐徐拂過因趕路而略顯紅潤的雙頰,循著潺潺的流水聲,她來到一處林間小溪。
官水心在心底小小歡呼了一聲,快步朝溪邊走去,趕了大半天的路,正好可以歇歇腿、休息一下。
用溪水洗淨手而後,她左右張望,確定周圍沒有人後,便像個準備做壞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脫了鞋,迫不及待地將一雙蓮足浸入水中,任冰涼的溪水洗去其中的不適。她從沒一次走過那麼長的路,兩腳著實有些吃不消。
舒服地坐在溪旁的大石上,官水心取出師姑畫給她的地圖研究著,走了大半天,她根本還沒走出化善鎮,照這種情形,她不禁開始懷疑兩個月內她是否真能順利到達長安。
算了,不想這個,她將地圖和包袱擱在一旁,也將這種俗世的擔憂拋諸腦後,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吸取空氣中蘊涵的草香與泥土味,想像自己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舒適感,此刻,官水心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正如她的名,如水般的透明清澈……
她就這樣徜徉在天地中,靜靜聆聽風兒吹過樹間時所發出的和鳴之聲,享受那份寧靜,直到一聲「刺耳」的窸窣聲傳來……對這突來的「干擾」,官水心不由得皺皺眉,那是什麼聲音?
窸窣聲持續出現,官水心覺得這聲音好像……糟了!她突然低呼一聲,迅速張開雙眼望向噪音來源。
果然!她的地圖……正揮一揮衣袖,瀟灑的隨風而去了!官水心反射性地彈起身子,赤足追趕棄她而去的地圖,只見它如蝴蝶般,隨著風的節奏翩翩飛舞,忽高忽低,最後竟順勢「翩」上了一棵大樹。
官水心兩手插腰站在樹下,氣喘吁吁,想著要如何把地圖拿下來。
這棵樹非常高壯,而且枝葉濃密,爬上去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實上她也不敢爬,她從小就怕高。
如果此時能吹來一陣風,將地圖從樹上直接台下來,那該有多好!官水心雙手合掌誠心地祈禱。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這會兒反而靜悄悄的,一點風都沒有,這方法顯然無效。
瞧!這就是偷懶不趕路的結果,遭到懲罰了吧!官水心歎一口氣,忍不住自責了起來。
突然地,她想到一個更好的方法。她撿起一塊石頭,站妥位置,瞄準樹縫間的白色目標用力擲去。
「啪」地一聲,她好像打中了什麼,聲音有點悶悶的。
官水心緊張地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任何鳥窩掉下來,才重重吁一口氣。還好,如果因此殺生豈不罪孽深重?
她放心地撿起石頭,再丟一次……「啪!」
這次她確定打到目標了,可是,怎麼沒見到地圖飄下來?她又連續試了好幾回,還是不見地圖的蹤跡。奇怪了?
正在納悶的同時,她瞥見河邊有一枝被人丟棄的長竹竿。
嘻,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變換策略——既然丟不下來,改用構的!
她開心地取來長竹竿,回到樹下,踮起腳尖,將竹竿伸進濃密的樹葉間開始撥弄,只見一片片樹葉飄落而下……然後……嗄?卡住了嗎?
官水心用力扯了扯竿子,抽不回來?她不信邪,又試一次,奇怪!竿子還是卡著不動。然後,地似乎感覺有一股力量正拉著竹竿……
「南——無——阿——彌——陀——佛——」官水心僵直地念著佛號,嚇得趕緊放開竿子,只見竿子仍然「掛」在半空中晃蕩,她瞪大雙眼,不由得倒退三步。
她相信,佛祖絕對不會無聊到顯神跡來嚇她,所以……所以……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倏地,她看見竹竿的最上端正有一隻手,緩緩地、緩緩地從樹縫中伸了出來……
「啊——」官水心發出尖叫,驚駭極了,樹上怎麼會有人的手?
「哦……拜託!別叫了!」
隨著一句低沉的男聲,樹上突然跳下一個體型瘦高、身著白衫的男子。這突來的狀況,嚇得官水心叫得更加駭人,好像發生了謀殺案。
「再叫就要破嗓了。」那男子蹙著眉,拿著竹竿輕輕敲她的頭提醒道,好心拯救她的喉嚨,也順便救救自己可憐的耳朵,再叫下去,他頭都痛了。
被他敲這麼一記,官水心果然立刻收口,她美目圓睜,仍然一臉驚愕地直瞪著他,無法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十七年來,她單純的生活一向嚴謹規律,凡事都是井然有序,連放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絕不會亂了位置,所以,只要是一樣東西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都會令她不知所措,而這個人突然從樹上下來,就令她感到非常震驚,他又不是猴子,為什麼會在樹上?
「我想,你應該是在找這個吧?」
他將地圖塞進官水心手中,也沒理會呆若木雞的她,逕自咕噥地朝河邊走去。
想他邵巡,最近不知道是招誰惹誰了?老是犯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先前為了家裡的事業,下了一趟泉州,沒想到回程經過洛陽時,遇上了以前在雲遊四方時結識的好友,把酒甚歡之餘,竟莫名其妙地答應替對方回長安打探一項極為重要的消息。
而現在,他只不過是在樹上睡一覺,作個短暫的休息,都有人要來「打」擾。邵巡蹲在河邊,用水輕輕拍拭著自己微紅的額頭,回想先前發生的事情,直覺得想笑。
憑他邵巡雖不是武功蓋世,但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在睡覺時被人以石頭打傷的紀錄,所以,當第一顆石頭乘他熟睡打上他的額頭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還以為是哪個不怕死的來謀財害命。接下來,他雖然巧妙地躲過一連串的石頭「攻擊」,卻完全沒料到會有人拿竹竿戳他,敢情他要睡一頓覺這麼難?
更荒謬的是,這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的小尼姑,竟然還一臉見鬼的表情看他,好像他才是那個拿石頭打人的冒失鬼。
邵巡脫了靴子,準備在河邊閒坐一會兒再上路,才發現小尼姑還杵在原地,一臉呆樣。突然之間,他起了好玩的念頭。
「沒見過男人脫鞋子嗎?」他故意逗她,若無其事地捲起褲管,露出半截小腿,泡在冰涼的河中。
雖然平常他的思想作風較為狂放不羈,生活也髓性慣了,但他發誓他絕對沒有捉弄尼姑的癖好,只是突然發現她拘謹彆扭的表情很有趣。
說到她的表情,這還是怕第一次仔細打量官水心。
她很嬌小——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她甚至還不到他的肩膀,給人弱不禁風的感覺,唐朝的女子很少有這麼瘦小的;她的五官分開來看很平凡,組合在一起也不特別出色,可是她有一股吸引人的特質,但……是什麼呢?
他們就這樣互望著對方,彼此打量。
邵巡原以為他的一句調侃話,會議她收回緊盯著他的目光,但相反地,她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更像是在研究稀有動物般的死盯著他不放,表情更加怪異了。
「男人……」她吶吶地開口,搖搖頭,有點喃喃自語地評道:「不太像……」
沒料到她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邵巡驚訝得差點跌入河裡。
什麼意思?她說他不像男人?
像是回答他的話,官水心繼續說道:「好奇怪,你長得和孔雀不一樣,也不太像烏鴉,更不像豬。」
邵巡以為自己聽錯了,先是一陣錯愕,然後突然哈哈大笑,她的回答很耐人尋味。
「此話怎講?」
她仍站在原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師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都像豬一樣,好吃懶做,而且男人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就像一隻孔雀那樣的愛現……」
聽著她對男人的觀點,邵巡微揚左眉,興致也被挑起了。
他懷疑她到底是在怎樣的環境下長大的?竟然會相信這樣的鬼話?
就算是出家的尼姑,也應該不至於單純無知到這種地步,就他所知,很多道觀裡的女道士和尼姑庵裡的尼姑,都會和外界保持聯絡,甚至定期舉行聚會,邀請一些文人詩人一起吟詩作樂。
「你……以前可曾見過男人?」他忍不住問道。
她搖搖頭,再度顯得忸怩不安,整張臉紅通通的,而且一路延燒到脖子。
難怪!
邵巡明白了原因,也終於發現她到底是什麼地方吸引人了,就是她那雙黑翦明瞳,帶有一般世間女子少有的靈氣,是他見過最純真的眼眸,無絲毫做作。
對於邵巡專注的打量,官水心很不習慣,不由得低下頭去。
「啊……」她驚呼一聲,可怕的發現——剛才因為急著追趕地圖,忘了穿鞋,此時她正和他一樣光著腳。
官水心僵硬地移動步伐,一面對他微微頷首,一面將腳盡量縮進袍子底下,企圖神鬼不知地踱回她放鞋子的地方。但邵巡的動作比她更快,一個輕功直接到她放鞋子和包袱的地方,然後再旋身躍回原來坐的地方,臉不紅氣不喘的,叫官水心看傻了眼。
「你跟烏鴉一樣——會飛?」她不可置信。「我會飛,但我和烏鴉不一樣。」邵巡翻翻白眼,起身走到她身邊。「你的腳好像受傷了,你沒發現嗎?」
經他這麼一說,官水心才注意到她腳底下傳來的一陣陣刺痛,可能是她在追地圖時,不小心被河邊的碎石劃破的。
他突然抱起她,把她嚇了一跳,直覺環住他的頸項。「你你你……請問這位施主,你要做什麼?你不可以這樣抱我。」她的語氣拘謹有禮。
「哦?」他高聳眉毛,充滿興致地問道:「為什麼?」
「因……因為我是個……尼姑,這……不合時宜……」她講得吞吞吐吐、結結巴巴,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尼姑的腳受傷了,也是會痛的呀!我乃本著『慈悲為懷』的心幫你,沒別的意思。放心,我對出家人沒有興趣。」
話畢,他已經將她輕輕放在河邊的石頭上坐好。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了。」她堅持自己清理傷口,邵巡聳聳肩,索性雙手交叉腦後,一派淡然地在她身旁躺了下來。
官水心緊盯閉著眼睛的邵巡,這才明白自己剛才打擾了他睡覺,只是……為什麼他要在樹上睡呢?他是像剛才那樣,直接「飛」上去的嗎?不曉得為何,官水心對這點很有興趣。
但她沒開口問他,因為他已經睡著了。
午後的樹林,陽光雖熾,但整個林間氤氳靜謐,給人一股安詳的和諧感。
時間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邵巡伸個懶腰,醒了。第一眼就看到仍在河邊「奮戰」的官水心。
「咦?你還沒弄好呀?」
官水心靦腆地笑了笑,被他說中了!她從沒想過清理傷口是這麼難的一件事,尤其當傷口是在腳底的時候,她連要撈河裡的水都很不容易。
她現在已經滿身是汗。邵巡好像見到白癡般地莫可奈何,搖搖頭,走向一旁的草叢牽出一匹駿馬,從鞍袋裡取出一個瓶子,然後拉過她的腳,二話不說地開始幫她清洗傷口。
官水心怔了一下,沒說什麼,只是愣愣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師姑們曾經說過有關男人的一切惡形惡狀,此刻一一浮現她的腦海,可是卻沒有一項適用於眼前這個男人。
他也許不拘小節、倜儻不羈,但她相信他不是壞人,至少她先前不小心拿石頭打到他,他也沒生氣。
而且,他長得很好看。
雖然她沒見過其它的男人,無從比較,但她就是覺得他很好看。他的鼻樑挺直,眉宇間帶有正義之氣,一襲的白衫,使他顯得瀟灑俊逸,整個人看起來偉岸挺拔、玉樹臨風。
只是,和他在一起會使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可能會有點痛,你忍耐一下。」
邵巡的聲音傳入她的耳中,迅速拉回她的思緒,可她還未來得及弄清楚他的意思,腳底已竄來一陣劇疼,她忍不住倒抽口氣。
他正以他隨身攜帶的清酒,替她消毒,動作熟練而迅速。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問道:「你住在渡塵庵?」如果他沒記錯,化善鎮上只有這麼一座寺院。
「嗯。」她點點頭。
「你在哪裡見過孔雀、烏鴉和豬的?你們庵裡自己養的?」
官水心不懂他為何會突然問這個問題,但她還是很老實地回答:「我們庵裡只種菜,不養動物,所以孔雀和烏鴉都沒見過,但我們收留過一隻別人家走失的豬哦!」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長得不像孔雀和烏鴉?」
「我就是知道,而且師姑有畫給我看過,雖然畫得很醜,可是我知道她們已經盡力了。」
清理完畢,邵巡同時也覺得他們的對話,到目前為止已經接近莫名其妙的地步了。
看看日頭,他也早該上路了,可是他不放心讓她一個人,於是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去哪兒?」她穿好鞋,背起袋子,一臉茫然。
「當然是回渡塵庵。」他的音量不自覺放大,她到底用不用腦袋思考?
官水心一臉怪樣看他。
「我好不容易才從那裡出來,我回去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