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還沒有睡,坐在書桌前面,她在專心的在閱讀著一本書,我伸過頭去看看,天,全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氣,說:
「這是什麼書?」綠萍抬頭看看我,微笑著。
「我在準備考托福。」她靜靜的說。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來。「那麼,你是真的準備今年暑假出國嗎?」
「是的。」她毫不猶豫的說,看著我,她那對黑□□的大眼睛裡放著光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紫菱,」她忽然說:「但是你不許告訴別人!」我的心猛的一跳。來了!楚濂,準是關於楚濂的!我的喉頭發乾,頭腦裡立即昏昏然起來,我的聲音軟弱而無力:
「我答應你,不告訴別人!」
她離開書桌,坐到我身邊來,親暱的注視著我,壓低了聲音,帶著滿臉的喜悅,她輕聲說:
「我可能獲得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長氣來,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擔,說不出來有多麼輕鬆,多麼歡愉,我高興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虛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嗎?綠萍,恭喜你!」
「別恭喜得太早,」綠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還沒有完全確定呢!」「你怎麼知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薦我去申請,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們的信,說大概沒問題。哦,紫菱,」她興奮得臉發紅:「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學院在美國是著名的學府,這些年來,台灣沒有幾個人能獲得他們的獎學金!」
「噢,」我跳了起來:「快把這消息去告訴爸爸媽媽,他們不樂得發瘋才怪!」「不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現在還沒有成為事實呢,何必弄得人盡皆知,萬一拿不到,豈不是丟臉!」
「可是,」我看著她,說:「你已經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點點頭。「哦!」我叫了一聲,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麼,你真的要出國了?」綠萍也躺了下來,她看著我,伸手親切的環抱住了我的腰,我們面對面的躺著,她低聲的,友愛的,安慰的,而又誠懇的說:「別難過,紫菱。我保證,我出去以後,一定想辦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視著我那善良,單純,而美麗的姐姐。
「可是,綠萍,」我坦白的說:「我並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視我。搖了搖頭。
「我真不瞭解你,紫菱,這時代的每一個年輕人都在往國外跑,你不出去,怎麼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經很大了。」我微笑的說。「大得夠我騎著馬到處馳騁了。」「你永遠那麼不務實際,」綠萍張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輩子生活在童話裡。」「或者,生活在童話裡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你生活在一個『現代的童話』裡而已。」
「我聽不懂你的話!」她蹙起眉。
楚濂會懂的。我想著。想起楚濂,我渾身一凜,驀然間想起今晚來此的目的。我躺平身子,用雙手枕著頭,望著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聲:「綠萍!」「嗯?」她應了一聲。「我今天聽到爸爸和媽媽在談你。」
「哦?」她仍然漫應著。
「他們說,不知道你到底喜歡陶劍波呢?還是楚濂?」我側過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窺探她,盡量維持我聲音的平靜。「他們在商量你的終身大事!」
「噢!」她輕叫了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靠在床欄杆上,用雙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著窗子,那對霧□□的黑眼睛!天哪!她實在是個美女!「告訴我,綠萍,」我滾到她的身邊去,用手輕輕的搖撼她:「你到底喜歡誰?是陶劍波?還是楚濂?告訴我!姐姐!」我的聲音迫切而微顫著。她半晌不語,接著,就噗哧一聲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長髮披瀉了下來,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臉孔,她微笑的望著我,說:「這關你什麼事呢?紫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訴我吧!」
「是媽媽要你來當小偵探的嗎?」她問。
我猛烈的搖頭。「不!不!保證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對他們兩個都不錯,我實在不知道你喜歡的是那一個?」
綠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著,一種朦朦朧朧的、夢似的微笑,一種只有在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緊了,肌肉緊張了,我真想躲開,我不要聽那答案。但是,綠萍開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會喜歡誰呢?」
我瞠目而視,見鬼!如果我是你呵,我當然去喜歡陶劍波,把楚濂留給你那個癡心的小妹妹!這還要你問嗎?但是,我總不能把這答案說出來的,於是,我就那樣瞪大了眼睛,像個呆瓜般瞪視著我的姐姐。我的模樣一定相當滑稽和傻氣,因為,綠萍看著我笑了起來。她用手揉弄著我的短髮,自言自語似的說:「問你也是白問,你太小了,你還不懂愛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樣子更傻了。綠萍把面頰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著我。她的眼睛閃亮,而笑意盎然。長髮半遮,星眸半揚,她的面頰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紅。「真要知道嗎?」她低問。
「是的。」我啞聲回答。
她的臉更紅了,眼睛更亮了,那層夢似的光彩籠罩在她整個的面龐上。「我可以告訴你,」她幽幽的說:「但是,這只是我們姐妹間的知己話,你可不能說出去啊!」
我傻傻的點頭。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被單,她的眼光透過了我,落在一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當然是楚濂。」她終於說了出來,眼光仍然逗留在那個遙遠的、夢幻的世界裡。「從我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媽媽要我在大學中別交男朋友,並不是我不交,只是因為我心裡,除了楚濂之外,從沒有第二個男人。楚濂……」她幽然歎息,那樣幸福的、夢似的歎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緩緩的,緩緩的,刺進我的身體,我的心靈。我有一陣痛楚,一陣暈眩。然後,我清醒過來,看到我姐姐那種癡迷的眼光,那滿臉的光彩,那種醉人的神韻,誰能拿蒙娜麗莎來比我姐姐?她比蒙娜麗莎可愛一百倍!我轉開了頭,因為,我相信我的臉色蒼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氣開口說話:「那麼,楚濂也愛你嗎?他對你表示過嗎?」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愛並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說:「我瞭解他,我相信他也瞭解我,這就夠了!」
天哪!我咬緊嘴唇。「那麼,陶劍波呢?」我掙扎著說:「你既然愛的是楚濂,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拒絕陶劍波?」
「陶劍波嗎?」她輕聲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劍波只是愛情裡的調味品,用來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裡的辣椒一樣。」「我不懂。」我悶悶的說。
「無論怎樣深厚的愛情,往往都需要一點兒刺激,陶劍波追求我,正好觸動楚濂的醋意,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最近就因為陶劍波的介入,楚濂來我們家就特別勤快了?這只是女孩子在愛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緊嘴唇,一直咬得發痛。我的頭已經昏沉沉的了,我的心臟在絞扭著,額上開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綠萍,」我勉強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馬上要出國了,楚濂似乎並沒有出國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麼?」我驚跳:「他對你說的嗎?」
「他沒說。但是,這時代的年輕人幾個不出國呢?並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樣。他這些年不出國,只是為了等我,他品學兼優,申請獎學金易如反掌。我預備明後天就跟他談一下,我們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親第二!那樣一廂情願的戀情呀!那樣深刻的自信呀!「驕傲」與「自負」是我們汪家的傳家之寶!
「假若,」我說:「綠萍,假若他並不想出國呢?」
「不可能的。」她堅定的回答。
「我是舉例!」我固執的問:「假若他根本不願去留學,你怎樣?一個人去嗎?」她笑了,望著我,滿臉的熱情與信念。
「如果真是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呢?我只是個女人,不是嗎?他在什麼地方,我就在什麼地方!」
夠了,不要再問下去了!我正在戀愛,我知道什麼叫戀愛!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熱,與執著!不用再談了。姐妹兩個同時愛上一個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從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發生,去探究這謎底的人就是個傻瓜!我原該順著楚濂的意思,早早的公開我和他的戀愛,不要去管綠萍的心理反應,也不要去管她愛不愛他。而現在,當綠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聲以後,我怎能再向她說:
「你的愛人並不愛你,他愛的是我!」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會傷害一個人,而你做了,只能算是「過失殺人」。假若你明知道這事會傷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謀殺」了。現在,我已知道公開我和楚濂的戀愛會大大的傷害綠萍,我如何去公開它?天哪,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
我怎麼辦?我和楚濂怎麼辦?第二天的黃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們所深愛的那個小樹林裡了。我用手捧著頭,呆呆的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楚濂在我身邊暴跳如雷,不斷的對我吼著:「你是個小傻瓜!紫菱,你只會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麼找陶劍波來追她,什麼不要傷她的心,現在,你是不是準備把我奉送給你姐姐,你說!你說!」
我抱緊我那快要炸開的頭顱,可憐兮兮的說:
「我很傻,我本來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開了我抱著頭的雙手,直視著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說:
「看著我!紫菱!」我看著他,噘著嘴。「你別那麼凶,」我喃喃的說:「難道你聽到我姐姐這樣愛你,你居然沒有一些感動嗎?」
他一直看進我的眼睛深處去,他的臉色嚴肅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愛你一點,我會很感動。」他說:「假若我能虛榮一點,我會很高興。假若我能輕浮一點,我會對你們姐妹來個一箭雙鵰。假若我能冷酷一點,我會罵你姐姐自作多情!但是,現在的我,只是很煩惱,煩惱透了!」
我看著他,然後,我用手輕撫著他的頭髮。
「楚濂,」我低語:「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們姐妹都那麼癡,那麼傻!只怪你母親,為什麼不把你生成雙胞胎,那麼,我們姐妹一人一個,什麼麻煩都沒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麼有這麼多怪理論?」他說,望著我歎了口長氣。「從現在起,你聽我的辦法,好不好?」
「你先說說看!」「首先,我們去看你的父親,他是個頭腦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們要告訴他,第一,我不放棄現在的工作,不出國留學。第二,我們相愛,只等我儲蓄夠了錢,我們就要結婚……」「哦,不,我還不想結婚。」
「什麼意思?」「我——」我囁嚅著說:「我要等綠萍有了歸宿,我才結婚!」他猝然站了起來。「紫菱,你使我無法忍耐!想望看吧,現在是什麼時代,難道還有長姐不出嫁,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嗎?你姐姐,她野心萬丈,要出國,要留學,要拿碩士,拿博士,還要拿諾貝爾獎!誰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結婚?如果她一輩子不嫁,你是不是陪著她當一輩子老處女?」
我低下了頭。「你根本不懂,」我輕聲說:「你完全不能瞭解我的意思。」
「那麼,解釋給我聽!」他咆哮著說。
「好吧!我解釋!」我忽然爆發了,從石頭上一躍而起,我大叫著說:「你根本沒心肝!沒感情!你不能體會一個女孩子的癡心!你沒有看到綠萍談起你來的表情,語氣,和神態,她已經把整個心和生命都給了你,而你,你卻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住口!紫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須弄弄清楚,如果我顧到了她,就顧不到你!你是不是希望這樣?希望我離開你而投向她?這是你的願望嗎?說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火的盯著我:「或者,你並不愛我,你已經對我厭倦了,所以想把我丟給你姐姐!是這樣嗎?紫菱?」
「你胡說!你冤枉人!」淚水沖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著腳,喘著氣。「你明知道我有多愛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沒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擁進了他懷裡,緊緊的抱著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溫柔的叫:「我們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誤會,彼此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頰。「紫菱,你這善良的,善良的小東西!愛情的世界那樣狹窄,你如何能將我剖成兩個?即使把我剖成了兩個、三個、或四個、一萬個,……可能每一個我,仍然愛的都是你,那又怎麼辦呢?」我在他懷中輕聲啜泣。
「真的?」我問:「你那樣愛我?楚濂?」
「我發誓……」「不用發誓,」我說:「只告訴我,我們把綠萍怎麼辦呢?」
「你肯理智的聽我說話嗎?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讓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為綠萍難過,可能我的難過更超過你。小時候,我們一塊兒遊戲,一塊兒唱歌,一塊兒玩。誰都不知道,長大了之後會怎麼樣?現在,我們長大了,卻發生了這種不幸,人類的三角戀愛,都是注定的悲劇,往好裡發展,有一個會是這悲劇裡的犧牲者,弄得不好,三個人都是犧牲者,你是願意犧牲一個?還是犧牲三個?」
我抬起頭,憂愁的看著他。「你是說,要犧牲綠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對不對?我們也不能放棄我們的幸福去遷就她,對不對?我告訴你,紫菱,時間是最好的治療劑,有一天,她會淡忘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的條件,成千成萬的男人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會傷心很久。」
「真的嗎?」我不信任的問。
「真的。」他懇切的說:「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會幸福嗎?結果是,我的不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離開我,她並不是就此失去了再獲得幸福的可能,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她會愛上另外一個人的,一定!」「那麼,你預備和爸爸去談嗎?」
他又沉吟了,考慮了很久,他抬頭看著我。
「不,我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的說:「我要自己去和綠萍談。」我驚跳。「什麼?」「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則,豈不太傷她的自尊?」他那對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著我。「你放心,我會措辭得很委婉,我會盡量不傷害她。但是,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國了,她出了國,別人只以為是我沒出息,不願出國,而她丟掉了我……」
「我懂了,」我說:「我們要串演一幕戲,變成她拋棄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對了。所以,我們相愛的事,要延後到綠萍出國後再公開。」他盯著我,我們互相對望著,兩人都憂心忡忡而煩惱重重。好半天,我們只是對望著,都不說話,最後,還是我先開了口:「你什麼時候和綠萍談?」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頭。
「快刀斬亂麻,」他說:「我明天下班後就和她談!」
我打了一個寒戰。「你要在什麼地方和她談?」
「我帶她到這樹林來,這兒是最好的談話地方,又安靜,又沒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一個寒戰。他警覺的盯著我。「你怎麼了?紫菱?」他問:「冷了嗎?」
「不,不冷。」我說,卻打了第三個寒戰:「我只是心驚肉跳,我覺得……我覺得……」
他緊握住我的雙手,他的手又大又溫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給我,好不好?」他溫柔而堅定的說:「信任我!紫菱,請你相信我!」
我望著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游來,充塞在整個的林內,樹木重重疊疊的暗影,交織的投在他的臉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涼意,我又一度顫抖。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的包圍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緊了他,說:
「你不會愛上綠萍吧?」「天!」他輕叫:「你要擔多少種不同的心事!」
「我……」我囁嚅著,輕輕吐出幾個字來:「我愛你!楚濂!」「我也愛你!」他攬著我,在我耳邊低語:「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輕念了兩句詩:「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含著淚笑了,偎著他走出了樹林。
事後,我想起來,那兩句詩竟是「長恨歌」裡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