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全班同學又笑了起來。康南也不禁失笑。他報告說:
「昨天我們開校務會議,決定從明天起,開始補習四書。明天,請大家把四書帶來,我們先講孟子,再講論語,因為孟子比較淺。另外,規定你們要交日記,這一點,我覺得你們已經相當忙了,添上這項負擔有些過份,而且,交來的日記一定是敷衍塞責,馬虎了事。所以,我隨你們的自由,願意交的就交,不願交的也不勉強。現在,還有五分鐘下課,你們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
學生們開始議論紛紛,教室裡的安靜打破了。康南在講台上踱著步子,等學生提出問題。他無目的的掃視著全室,於是,他接觸到一對柔和而憂鬱的眼光,這是江雁容,可是,當康南去注意她時,這對眼光又悄悄的溜走了。
「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想。一學期已經過了大半,對於全班學生的個性脾氣,康南也大致瞭解了,只有江雁容,始終是個謎。她那孤獨無助的神情總使他莫名其妙的感動,那對沉靜而恍惚的眼睛,那份寂寞和那份憂鬱,那蒼白秀氣的臉……這女孩心中一定埋藏著什麼,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心靈上那層無形的負荷。可是,她從來不像別的學生那樣把一些煩惱向導師吐露。她也常常到他房間裡來,有時是為了班上的事,有時是為了陪程心雯,程心雯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事要找他,也有時是陪葉小蓁。每次她來,總不是一個人,來了就很少說話,事情完了就默默的退出去。但,她每次來,似乎都帶來了什麼,每次走,又好像帶走了什麼,康南無法解釋這種情緒,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這個瘦小的女孩子特別關懷。「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康南每看到她就這樣想,奇異在那裡,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下課號響了,在班長「起立!敬禮!坐下!」的命令之後,五十幾個學生像一群放出籠的小鳥,立即嘰嘰喳喳的叫鬧了起來。教室裡到處都是跑前跑後的學生,葉小蓁在大聲的徵求上一號的同志,因為沒有人去,她強迫江雁容同行。剛才一直打瞌睡的程心雯,這時跳在椅子上,大叫著:「該誰提便當?」教室裡亂成一片,康南不能不奇怪這些孩子們的精力。
走出教室,康南向樓下走去,後面有學生在喊:
「老師!」他回過頭去,是班長李燕捧著一大疊周記本,他接過周記本,下了樓,回到單身宿舍裡。這是中午,所有單身教員都在學校包飯。把周記本放在桌子上,洗了一個臉,他預備到餐廳去吃飯。但,他略一猶豫,就在那疊周記本中抽出了江雁容的一本,站在桌前打開來看。周記是學生們必交的一份東西,每週一頁,每頁分四欄,包括「生活檢討」、「學習心得」、「一周大事」,和「自由記載」,由導師評閱。江雁容總習慣性的順著筆寫,完全不管那各欄的標題,康南看見那上面寫的是:
「十八歲,多好的年齡!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早上,媽媽對我說:『長命百歲!』我微笑,但心裡不希望活一百歲。許多作家、詩人都歌頌十八歲,這是一個做夢的年齡,我也有滿腦子可憐的夢,我說『可憐』,是因為這些夢真簡單,卻永不能實現。例如,我希望能像我家那隻小白貓一樣,躺在院子防空洞上的青草上。然後拿一本屠格涅夫、或托爾斯泰、或狄更斯、或哈代、或毛姆……啊!名字太多了,我的意思是管他那一個作家的都好,拿一本他們的小說,安安靜靜的,從從容容的看,不需要想還有多少功課沒做,也不需要想考大學的事。但,我真那樣做了,爸爸會說:『這樣躺著成何體統?』媽媽會說:『你準備不上大學是不是?』人活著『責任』實在太多了!我是為我自己而活著嗎?可憐的十八歲!被電壓電阻、牛頓定律所包圍的十八歲!如果生日這天能有所願望,我的願望是:『比現在年輕十八歲!』」
康南放下這本周記,沉思了一會兒,又抽出了程心雯的一本,於是,他看到下面的記載:
「生活檢討:上課再睡覺我就是王八蛋!可是,做王八蛋比不睡覺容易得多。「學習心得:江雁容說代數像一盤苦瓜,無法下嚥。我說像一盤烤焦的麵包,不吃怕餓,吃吧,又實在吃不下。
「一周大事:忘了看報紙,無法記載,對不起。
「自由記載:葉小蓁又宣佈和我絕交,但我有容人氣度,所以當她忘記了而來請我吃冰棒的時候,我完全接受,值得給自己記一大功。做了半學期風紀股長,我覺得全班最乖的就是程心雯,但訓導處不大同意。」
康南放下本子,到餐廳去吃午飯,心中仍然在想著這兩個完全不同的學生,一個的憂鬱沉靜和另一個的活潑樂觀成了個對比,但她們兩個卻是好朋友。他突然懷疑現在的教育制度,這些孩子都是可愛的,但是,沉重的功課把她們限制住了。像江雁容,這是他教過的學生裡天份最高的一個,每次作文,信筆寫來,洋洋灑灑,清新可喜。但她卻被數理壓迫得透不過氣來。像程心雯,那兩筆畫值得讚美,而功課呢,也是一塌糊塗。葉小蓁偏於文科,周雅安偏於理科。到底,有通才的孩子並不多,可是,高中卻實行通才教育,誰知道這通才教育是造就了孩子還是毀了孩子?
在教室裡,學生們都三個五個聚在一起吃便當,一面吃,一面談天。程心雯、葉小蓁,和江雁容坐在一塊兒,葉小蓁正在向江雁容訴苦說:「我那個阿姨是天下最壞的人,昨天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真想搬出去,住在別人家裡才倒楣呢!你教教我,怎麼樣報我阿姨的仇?」她是寄住在阿姨家裡的,她自己的家在南部。
「你阿姨最怕什麼?」程心雯插口說。
「怕鬼。」葉小蓁說。「那你就裝鬼來嚇唬她,我告訴你怎麼裝,我有一次裝了來嚇我表姐,把她嚇得昏過去!」程心雯說。
「不行!我也怕鬼,我可不敢裝鬼,他們說裝鬼會把真鬼引出來的!這個我不幹!」葉小蓁說,一面縮著頭,好像已經把真鬼引出來了似的。「告訴你,寫封匿名信罵罵她。」江雁容說。
「罵她什麼呢?」葉小蓁問。
「罵她是王八蛋,是狗屎,是死烏龜,是大黃狗,是啞巴貓,是臭鸚鵡,是瞎貓頭鷹,是黃鼠狼……」程心雯一大串的說。葉小蓁又氣又笑的說:
「別人跟你們講真的,你只管開玩笑!」
「我教你,」程心雯又想了個主意:「你去收集一大袋毛毛蟲,晚上悄悄的撒在她床上和枕頭底下,保管收效,哈哈,好極了,早上一定有好戲看!」程心雯被自己的辦法弄得興奮萬分。「毛毛蟲,我的媽呀!」葉小蓁叫:「我碰都不敢碰,你叫我怎麼去收集?」看樣子,這個仇不大好報了,結果,還是葉小蓁自己想出辦法來了,她得意的說:
「對了,那天,我埋伏在川端橋上,等她來了,我就捉住她,把她抖一抖,從橋上扔到橋底下去!」看她那樣子,好像她阿姨和一件衣服差不多。江雁容和程心雯都笑了。葉小蓁呢,既然問題解決,也就不再愁眉苦臉,又和程心雯談起老師們的脾氣和綽號來。江雁容快快的吃完飯,收拾好便當,向程心雯和葉小蓁宣佈,她今天中午要做代數習題,不和她們鬧了。葉小蓁說:「代數做它幹什麼?拿我的去抄一抄好了,不過我的已經是再版了,有錯誤概不負責!」
「我決定不抄了,要自己做!」江雁容說。
「你讓她自己做去!」程心雯對葉小蓁說:「等會兒做不出來,眼淚汪汪的跟自己發一大頓脾氣,結果還是抄別人的!」
江雁容不說話,拿出書和習題本,真的全神貫注到書本上去了。葉小蓁和程心雯仍然談她們的,程心雯說:
「我最怕到康南的房間裡去,一進去就是一股煙味,沒看過那麼喜歡抽煙的人!」「可是你常常到康南那裡去!」葉小蓁說。
「因為和康南談天真不錯,他又肯聽人說話,告訴他一點事情他都會給你拿主意。不過,他的煙真討厭!」
「有人說江乃有肺病!」葉小蓁提起另一個老師。
「他那麼瘦,真可能有肺病,」程心雯說:「他講書真好玩,我學給你看!」她跳到椅子上,坐在桌子上,順手把後面一排的李燕的眼鏡摘了下來,嚷著說:「借用一下!」就把眼鏡架在鼻樑上,然後蹙著眉頭,眼睛從眼鏡片上面望著同學,先咳一聲,再壓低嗓音說:「同學們,你們痛不痛呀?你們不痛的話江乃就吃虧了!」葉小蓁大笑了起來,一面用手拚命打程心雯說:「你怎麼學的?學得這麼像!」坐在附近的同學都笑了起來。原來這位名叫江乃的老師國語不太標準,他的意思是說:「你們懂不懂呀,你們不懂的話將來就吃虧了!」卻說成:「你們痛不痛呀,你們不痛的話江乃就吃虧了。」程心雯忍住不笑,板著臉,還嚴肅的說:「不要笑,不痛的人舉手!」
大家又大笑了起來,江雁容丟下筆,歎口氣說:
「程心雯,你這麼鬧,我簡直沒辦法想!」
「我就是不鬧,你也想不出來的,」程心雯說,一面拉住江雁容說:「別做了,中午不休息的人是傻瓜!」
「讓我做做傻瓜吧!」江雁容可憐兮兮的說。
周雅安從後面走了過來,用手拍拍江雁容的肩膀,江雁容抬起頭來,看到周雅安沉鬱的大眼睛和冰冷而無表情的臉。周雅安望望教室門口,江雁容會意的收起書和本子,站起身來,程心雯一把拉住江雁容說:
「怎麼,要跑?到底周雅安比我們行!你怎麼不做代數習題了?」「別鬧,我們有事。」江雁容擺脫了程心雯,和周雅安走出教室。她們默默的走下樓梯,又無言的走到校園的荷花池邊。江雁容走上小橋,伏在欄杆上望著水裡已經發黃的荷葉,荷花早已謝了,現在已經是秋末冬初了。周雅安摘了一朵菊花過來,也伏在欄杆上,把菊花揉碎了,讓花瓣從指縫裡落進池水中。江雁容說:「造孽!」「它長在那邊的角落裡,根本沒有人注意它,與其讓它寂寞的枯萎,還不如讓它這樣隨水漂流。」
「好,」江雁容微笑了:「你算把我這一套全學會了。」
「江雁容,」周雅安慢吞吞的說:「他變了心,他另外有了女朋友!」江雁容轉過頭來望著周雅安,周雅安的神色冷靜得反常,但眼睛裡卻燃燒著火焰。「你怎麼知道?」江雁容問。
「我舅舅在街上看到了他們。」
江雁容沉思不語,然後問:
「你準備怎麼樣?」「我想殺了他!」周雅安低聲說。
江雁容看看她,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周雅安,他還不值得你動刀呢!」
周雅安定定的望著江雁容,眼睛裡閃動著淚光,江雁容急急的說:「周雅安,你不許哭,你那麼高大,那麼倔強,你是不能流淚的,我不願看到你哭。」
周雅安把頭轉開,咬了咬嘴唇。
「我不會哭,」她說:「最起碼,我現在還不會哭。」她拉住江雁容的手說:「來吧,我們到康南那裡去,聽說他會看手相,我要讓他看看,看我手中記載著些什麼?」
「你手上不會有小徐的名字,我擔保。」江雁容說:「你最好忘記這個人和有關這個人的一切,這次戀愛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並不是全部,我可以斷定你以後還會有第二次戀愛。你會碰到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你不該用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勸我,」周雅安說:「你是唯一一個瞭解這次戀愛對我的意義的人,你應該知道你這些話對我毫無幫助。」「可是,」江雁容看著周雅安那張倔強而冷冰冰的臉:「我能怎樣勸你呢?告訴我,周雅安,我怎樣能分擔你的苦惱?」
周雅安握緊了江雁容的手,在一剎那間,她有一個要擁抱她的衝動。她望著江雁容那對熱情而關懷的眼睛,那真誠而坦白的臉說:「江雁容,你真好。」江雁容把頭轉開說:「你是第一個說我好的人,」她的聲音有點哽塞,然後拉著她說:「走吧!我們找康南談去,不管他是不是真會看手相,他倒確是個好老師。」康南坐在他的小室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他面前放著江雁容那本周記本。他已經反覆的看了好幾遍,想批一點妥當的評語,但是,他不知道批什麼好。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鼓舞這個憂鬱的女孩子,十八歲就厭倦了生命,單單是為了對功課的厭煩嗎?他感到無法去瞭解這個孩子,「一個奇異的女孩子。」又是這句老話,但是,「是個惹人憐愛的女孩子。」他重新燃起一支煙,在周記本和他之間噴起一堆煙霧。
有人敲門,康南站起身來,打開了房門。江雁容和周雅安站在門外,康南感到有幾分意外,他招呼她們進來,關上了門。周雅安說:「我們來找老師看手相!」
康南更感到意外,本來,他對手相研究過一個時期,也大致能看看。上學期,他曾給幾個學生看過手相,沒想到周雅安她們也知道他會看手相。他有點愕然,然後笑笑說:
「手相是不准的,凡是看手相的人,都是三分真功夫加上七分胡說八道,另外再加幾分模稜兩可的江湖話。這是不能置信的。」「沒關係,老師只說那三分真話好了。」周雅安說,一面伸出手來。看樣子,這次手相是非看不可的。康南讓周雅安坐下,也只得去研究那隻手。這是個瘦削而骨結頗大的手,一隻運動家的手。江雁容無目的的瀏覽著室內,牆上有一張墨梅,畫得龍飛鳳舞,勁健有力,題的款是簡單的一行行書:「康南繪於台北客次」,下面寫著年月日。「他倒是多才多藝,」江雁容想,她早就知道康南能畫,還會雕刻。至於字,不管行草隸篆他都是行家。江雁容踱到書桌前面,一眼看到自己那本攤開的周記本,她的臉驀的紅了。她注意到全班的本子都還沒有動,那麼他是特別抽出她的本子來頭一個看的了,他為什麼要這樣?偷偷的去注視他,立即發現他也在注意自己。她調回眼光,望著桌上的一個硯台。這是雕刻得很精緻的石硯,硯台是橢圓形的,一邊雕刻著一株芭蕉,頂頭是許多的雲鉤。硯台右上角打破了一塊,在那破的一塊上刻了一彎月亮,月亮旁邊有四個雕刻著的小字:「雲破月來」。江雁容感到這四個字有點無法解釋,如果是取「雲破月來花弄影」那句的意思,則硯台上並沒有花。她不禁拿起了那個硯台,仔細的賞玩。康南正在看周雅安的手,但他也注意到江雁容拿起了那個硯台,和她臉上那個困惑的表情。於是,他笑著說:
「那硯台上本來只有雲,沒有月亮,有一天不小心,把雲打破了一塊,我就在上面刻上一彎月亮,這不是標準的『雲破月來』嗎?」江雁容笑了,把硯台放回原處。她暗暗的望著康南,奇怪著這樣一個深沉的男人,也會有些頑皮的舉動。康南扳著周雅安的手指,開始說了:
「看你的手,你的個性十分強,但情感豐富。你不易為別人所瞭解,也不容易去瞭解別人,做事任性而自負。可是你是內向的,你很少向別人吐露心事,在外表上,你是個樂觀的,愛好運動的人,事實上,你悲觀而孤僻。對不對?」
「很對。」周雅安說。「你的生命線很複雜,一開始就很紛亂,難道你不止一個母親?或者,不止一個父親?」
「哦,」周雅安嚥了一口唾沫:「我有好幾個母親。」她輕聲說。事實上,她的母親等於是個棄婦,她的父親原是富商,娶了四五個太太,周雅安的母親是其中之一,現在已和父親分居。她和父親間唯一的關係就是金錢,她父親仍在養育她們,從這一點看,還不算太沒良心。
「你晚年會多病,將來會有個很幸福的家庭。」康南說,微笑了一下。「情感線也很亂,證明情感上波折很多。這都是以後的事,不說也罷。」「說嘛,老師。」「大概你會換好幾個男朋友,反正,最後是幸福的。」康南近乎塞責的結束了他的話。
「老師,我會考上大學嗎?」周雅安問。
「手相上不會寫得那麼詳細,」康南說,「不過你的事業線很好,應該是一帆風順的。」
「老師,輪到我了,」江雁容伸出了她的手,臉上卻莫名其妙的散佈著一層紅暈。康南望著眼前這隻手,如此細膩的皮膚,如此纖長的手指,一個藝術家的手。康南對這隻手的主人匆匆的瞥了一眼,她那份淡淡的羞澀立即傳染給了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竟覺得有點緊張。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指,他準備仔細的去審視一番。但,他才接觸到她的手,她就觸電似的微微一跳,他也猛然震動了一下。她的手指是冰冷的。他望著她,天已經涼了,但她穿得非常單薄。「她穿得太少了!」他想,突然有一個衝動,想握住這只冰冷的小手,把自己的體溫分一些給她。發現了自己這想法的荒謬,他的不安加深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她臉上的紅暈異常的可愛,柔和的眼睛中有幾分驚慌和畏怯,正怔怔的望著他,那隻小手被動的平伸著,手指在他的手中輕輕的顫動。他低頭去注視她手中的線條,但,那縱橫在那白的手掌中的線條全在他眼前浮動。
過了許久,他才能認清她那些線條,可是,他不知說些什麼好,他幾乎不能看出這手掌中有些什麼。他改變目標去注視她的臉,寬寬的額角代表智慧,眼睛裡有夢、有幻想,還有迷惑。其他呢,他再也看不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情緒紛亂得奇怪。好半天,他定下心來,接觸到江雁容那溫柔的、等待的眼光,於是,他再去審視她的手:
「你有一條很奇怪的情感線,恐怕將來會受一些磨難,」他抬頭望著她的臉,微笑的說:「太重感情是苦惱的,要打開心境才會快樂。」江雁容臉上的紅暈加深了,他詫異自己為什麼要講這兩句話。重新注視到她的手,他嚴肅的說了下去:「你童年的命運大概很坎坷,吃過不少苦。你姐妹兄弟在三個以下。你的運氣要一直到二十五歲才會好,二十五歲以後你就安定而幸福了。不過,我看流年不會很準,二十五歲只是個大概年齡。你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個性強,脾氣硬,但卻極重情感,你不容易喜歡別人,喜歡了就不易改變,這些是你的優點,也是你的缺點,將來恐怕要在這上面受許多的罪。老運很好,以後會享兒女的福,但終生都不會有錢。事業線貫穿智慧線,手中心有方格紋,將來可能會小有名氣。」他抬起頭來,放開這隻手:「我的能力有限,我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來。」江雁容收回了她的手,那份淡淡的羞澀仍然存在。她看了康南一眼,他那深邃的眼睛有些不安定,她敏感的揣測到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什麼,卻隱匿不說。「誰也無法預知自己的命運。」她想,然後微笑的說:
「老師,你也給自己看過手相嗎?」
康南苦笑了一下。「我不用再看了,生命已經快走到終點,該發生的事應該都已經發生過了。這以後,我只期望平靜的生活下去。」
「當然你會平靜的生活下去,」周雅安說:「你一直做老師,生活就永遠是這樣子。」「可是,我們是無法預測命運的,」康南望了望自己的手,在手中心用紅筆畫了一道線:「我不知道命運還會給我什麼?我只是說期望能夠平靜。」
「你的語氣好像你預測不能得到平靜。」江雁容說。
「我不預測什麼,」康南微微一笑,嘴邊有一條深深的弧線。「該來的一定會來,不該來的一定不會來。」
「你好像在打隱語,」江雁容說:「老師,這該屬於江湖話吧?事實上,你給我們看手相的時候,說了好幾句江湖話。」「是嗎?什麼話?」「你對周雅安說:『你不容易被人瞭解,也不容易瞭解別人。』這話你可以對任何一個人說,都不會錯,因為每個人都認為別人不瞭解自己,而瞭解別人也是件難事,這種話是不太真誠的,是嗎?你說我身體不十分好,但也不太壞,這大概不是從手相上得到的印象吧?以及老運很好,會享兒女的福,這些話都太世故了,你自己覺得是不是?」
「你太厲害,」康南說,臉有些發熱。「還好,我只是個教書匠,不是個走江湖的相士。」
「如果你去走江湖,也不會失敗。」江雁容說,笑得十分調皮,在這兒,康南看到她個性的另一面。她從口袋裡找出一角錢,拋了一下,又接到手中說:「哪,給你一個銀幣。這是小說裡學來的句子,這兒,只是個小鎳幣而已,要嗎?」
「好,」康南笑著說,接了過來:「今天總算小有收穫。」
江雁容笑著和周雅安退出了康南的房間。康南關上房門,在椅子裡坐了下來,手裡還握著那枚角幣。他無意識的凝視著這個小鎳幣,心裡突然充滿了異樣的情緒,他覺得極不安定。燃上一支煙,他大大的吸了一口,讓面前堆滿煙霧。可是,煙霧仍然驅不散那種茫然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窗外的院子裡,有幾枝竹子,竹子,這和故鄉湖南的竹子沒有辦法比較。他還記得老家的大院落裡,有幾株紅竹,醬紅色的干子,醬紅色的葉子,若素曾經以竹子來譬喻他,說他直而不彎。那時他年輕,做什麼事都有那麼一股幹勁兒,一點都不肯轉圜。現在呢,多年的流浪生活和苦難的遭遇使他改變了許多,他沒有那種幹勁了,也不再那樣直而不彎了,他世故了。望著這幾枝竹子,他突然有一股強烈的鄉愁,把頭倚在窗欄上,他輕輕的叫了兩聲:
「若素,若素。」窗外有風,遠處有山。凸出的山峰和雲接在一起。若素真的死了?他沒有親眼看到她死,他就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如果是真的死了,她應該可以聽到他的呼喚,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就沒有夢到她過。「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現在他才能深深體會這兩句詩中的哀思。
回到桌子前面,他又看到江雁容的那本周記本,他把它闔起來,丟到那一大堆沒批閱的本子上面。十八歲的孩子,在父母的愛護之下,卻滿紙寫些傷感和厭世的話。他呢,四十幾歲了,嘗盡了生離死別,反而無話可說了。他想起前人的詞:「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嘗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江雁容,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而他呢,已經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時候了。
從桌上提起一支筆來,在濃烈的家園之思中,他寫下一闋詞:「沉沉暮靄隔重洋,能不憶瀟湘?天涯一線浮碧,卒莫辯,
是何鄉?臨剩水,對殘山,最淒涼,今生休矣,再世無
憑,枉費思量!」是的,今生休矢,再世無憑。他不可能和若素再重逢了,若素的死是經過證實的。他和若素在患難中相識(抗戰時,他們都是流亡學生)。在患難中成婚,勝利後,才過了三、四年平靜的生活,又在患難中分離。當初倉促一別,誰知竟成永訣!早知她會死,他應該也跟她死在一塊兒,可是,他仍然在這兒留戀他自己的生命。人,一過了中年,就不像年輕時那樣容易衝動了,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一定會殉情而死。現在,生命對他像是一杯苦酒,雖不願喝,卻也不願輕易的拋掉。站起身來,他在室內踱著步子,然後停在壁櫥前面,打開了櫥門,他找到一小瓶高粱酒,下午他沒課,不怕喝醉。在這一刻,他只渴望能酩酊大醉,一醉能解千愁。他但願能喝得人事不知。開了瓶塞,沒有下酒的菜,他拿著瓶子,對著嘴一口氣灌了半瓶。他是能喝酒的,但他習慣於淺斟慢酌,這樣一口氣向裡灌的時候很少,胸腔佇立即通過了一陣熱流。明知喝急酒傷人,他依然把剩下的半瓶也灌進了嘴裡。丟掉了瓶子,他倒在床上,對著自己的枕頭說: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兒女,還成什麼男人?」他仆倒在枕頭上,想哭。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口裡滾了出來,他拾起來,是一枚小小的鎳幣,江雁容的鎳幣。他像拿到一個燙手的東西,立刻把它拋掉,望著那鎳幣滾到地板上,又滾到書桌底下,然後靜止的躺在那兒。他轉開頭,再度輕聲的低喚:「若素,若素。」又有人敲門,討厭。他不想開門,但他聽到一陣急切的叫門聲:「老師!老師!」站起身來,他打開門,程心雯、葉小蓁,和三四個其他的同學一湧而入。程心雯首先叫著說:
「老師,你也要給我們看手相,你看我能不能考上大學?我要考台大法學院!」康南望著她們,腦子裡是一片混亂,根本弄不清楚她們來幹什麼。他怔怔的望著她們,蹙著眉頭。程心雯已跑到書桌前面,在椅子裡一坐,說:
「老師,你不許偏心,你一定要給我們看。」說著,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說:「酒味,老師,你又喝酒又抽煙?」
康南苦笑了一笑,不知該說什麼。葉小蓁說:
「老師,你就給江雁容看手相,也給我們看看嘛!」
「明天再看,行嗎?」康南說,有點頭昏腦脹:「現在已經快上課了。」程心雯僕在桌子上,看著康南剛剛寫的那闋詞,說:
「老師,這是誰作的?」
「這是胡寫的。」康南拿起那張紙,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字紙簍裡。程心雯抬起頭來,看了康南一眼,挑了挑眉毛,拉著葉小蓁說:「我們走,明天再來吧!」
像一陣風,她們又一起走了。康南關上門,倒在床上,闔攏了眼睛。「什麼工作能最孤獨安靜,我願做什麼工作。」他想,但又接了一句:「可是我又不能忍受真正的孤獨,不能漠視學生的擁戴。我是個俗人。」他微笑,對自己微笑,嘲弄而輕蔑的。程心雯和葉小蓁一面上樓,一面談著話,程心雯說:
「康南今天有心事,我打賭他哭過,他的眼睛還是紅的。」
「我才不信呢,」葉小蓁說:「他剛剛還給江雁容看手相,這一會兒就會有心事了!他只是不高興給我們看手相而已,哼,偏心!你看他每次給江雁容的作文本都評得那麼多,周記本也是。明明就是偏心!不過,我喜歡江雁容,所以,絕不為這個和江雁容絕交。」
「你不懂,」程心雯說:「學文學的人都是古里古怪的,前一分鐘笑,後一分鐘就會哭,他們的感情特別敏銳些。反正,我打賭康南有心事!」走進了教室,江雁容正坐在位子上,呆呆的沉思著什麼。程心雯走過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說:
「康南喝醉了,在那兒哭呢!」
「什麼?」江雁容嚇了一大跳。「你胡扯!」
「真的,滿屋子都是酒味,他哭了沒有我不知道,可是他眼睛紅紅的,神情也不大妙。桌子上還寫了一首詞,不知道什麼事使他感觸起來了!」程心雯說。
「詞上寫的是什麼?」江雁容問。
「康南把它撕掉了,我只記住了三句。」「哪三句?」「什麼今生……不對,是今生什麼,又是再世什麼,大概是說今生完蛋了,再世……哦,想起來了,再世無憑,還有一句是什麼……什麼思量,還是思量什麼,反正就是這類的東西。」「這就是你記住的三句?」江雁容問,皺著眉頭。
「哎呀,誰有耐心去背他那些酸溜溜的東西!」程心雯說:「他百分之八十又在想他太太。」
「他太太?」「你不知道?他太太在大陸,共產黨逼她改嫁,她就投水死了,據說康南為這個才喝上酒的。」
「哦。」江雁容說,默默的望著手上的英文生字本,但她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她把眼光調回窗外,窗外,遠山上頂著白雲,藍天靜靜的張著,是個美好的午後。但,這世界並不見得十分美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煩惱,」她想:「生命還是痛苦的。」她用手托住下巴,心中突然有一陣莫名其妙的震盪。「今天不大對頭,」她對自己說:「我得到了什麼?還是要發生什麼?為什麼我如此的不平靜?」她轉過頭去看後面的周雅安,後者正伏在桌上假寐。「她也在痛苦中,沒有人能幫助她,就像沒有人能幫助我。」她沉思,眼睛裡閃著一縷奇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