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裡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的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佈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的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迴旋,彷彿在叫著:「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抬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的看著膝上的地理書。聽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抬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槓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的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
「還有多久上課?」「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錶。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採一朵玫瑰花來!」「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麼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髮、眼睛、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湧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楣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裡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髮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髮了。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採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裡,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康南隨意的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個懶腰。「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國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康南搖搖頭。「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的望著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麼造的,有我妹妹那麼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麼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
康南望著窗子外面,微蹙著眉,默然不語。江雁容又笑笑說:「告訴你一件事,那個在電線桿下面等我的小傢伙不知道怎麼把我的名字打聽出來了,寫了封信到學校裡來,前天訓導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訓了我一番,什麼中學生不該交男朋友啦,不能對男孩子假以辭色啦,真冤枉,那個小東西我始終就沒理過他,我們訓導主任也最喜歡無事忙!大驚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著,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覺得有點不大對頭,她走過去說:「怎麼回事?為什麼你不說話?」「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康南說,聲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煙,他捻亮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在顫動,燃上了煙,他吹滅了火焰。江雁容睜大了眼睛,默默的看著他,然後問:
「是我得罪了你嗎?」「沒有。」康南說,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著,呆呆的看著他。康南靠在椅子裡,注視著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顧自的吐著煙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難堪。她竭力思索著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但一點頭緒都想不出來,她勉強壓制著自己,忍耐的說:
「好好的,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怪我好幾天沒有到你這兒來?你知道,我必須避嫌疑,我怕她們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壞,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著煙霧,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為什麼?」江雁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努力忍著即將升到眼眶中的淚水:「你不要給我臉色看,這幾天媽媽天天找我的麻煩,我已經受夠氣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氣的!」
「就是這句話!」康南抬起頭來說:「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氣的,走開吧,走出這房間,以後,也不要再來!」他大口的噴著煙霧。江雁容咬著嘴唇,木立在那兒。接著,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跺了一下腳,恨恨的說:
「好,我走!以後也不再來!」她走向門口,用手扶著門柄,在口袋裡找手帕擦眼淚,沒有找到。她用手背擦擦面頰,正要扭轉門柄,康南遞過一塊手帕來,她接過來,擦乾了眼淚,忽然轉過身子,正面對著康南說:「如果你不願意我再來,你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給我臉色看,我並不那麼賤,並沒有一定要賴著來!」康南望著她,那對淚汪汪的眼睛楚楚可憐的看著他,那秀麗的嘴唇委屈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有著失望、傷心,和倔強。他轉開頭,想不去看她,但他做不到。歎了一口氣,他的矜持和決心完全瓦解,他把她的手從門柄上拿下來,輕聲說:「雁容,我能怎麼做?」
江雁容遲疑的望著他,問:
「你是什麼意思?」「雁容,」康南困難的說:「我要你離開我!你必須離開我!你的生命才開始,我不能害了你。雁容,不要再來了,如果你來,我就抗制不了自己不去愛你!可是,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是個悲劇,雁容,最好的辦法是就此而止!」
「你怕什麼?」江雁容說:「老師,我心目中的你是無所畏懼的!」「我一直是無所畏懼的,」康南說:「可是,現在我畏懼,我畏懼會害了你!」「為什麼你會害了我?」江雁容說:「又是老問題,你的年齡,是嗎?老師,」她熱情的望著他,淚痕尚未乾透,眼睛仍然是水汪汪的。「我不在乎你的年齡,我不管你的年齡,我喜歡的是你,與你的年齡無關!」
「這是有關係的!」康南握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椅子裡坐下來,自己坐在她對面,望著她的眼睛說:「這是有關係的,你應該管,我比你大二十幾歲,我曾經結過婚,有過孩子。而你,只有十八歲,秀麗聰穎,純潔得像只小白鴿,你可以找到比我強一百倍一千倍的對象!如果我拖住你,不是愛你而是害你……」「老師,」江雁容不耐煩的打斷他:「你怎麼這樣俗氣和世故!你完全用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愛情,老師,你把我看得太低了!」「是的,我是世故和俗氣的。雁容,你太年輕了,世界上的事並不這麼簡單,你不懂。這世上並不止我們兩個人,我們生活在人群裡,也要顧忌別人的看法。我絕不敢希望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妻子!」江雁容疑惑的望著他,然後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什麼話?」「你,」她咬咬嘴唇:「是真的愛我嗎?還是,只是,只是對我有興趣?」康南站起身來,走到桌子旁邊,深深的吸著煙,煙霧籠罩了他,他的眼睛暗淡而朦朧。
「我但願我只是對你有興趣,更願意你也只是對我有興趣,那麼,我們逢場作戲的一起玩玩,將來再兩不傷害的分手,各走各的路。無奈我知道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們都不是那種人,總有一天,我們會造成一個大悲劇!」
「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說:「我不管一切!老師,如果你愛我,你就不要想甩開我!我不管你的年齡,不管你結過婚沒有,不管你有沒有孩子,什麼都不管!」
「可是,別人會管的!你的父母會管的,社會輿論會管的,前面的阻力還多得很。」「我知道,」江雁容堅定的說。「我父母會管,會反對,可是我有勇氣去應付這個難關,難道你沒有這份勇氣嗎?」
康南望著江雁容那對熱烈的眼睛,苦笑了一下。
「你有資格有勇氣,我卻沒有資格沒有勇氣。」
「這話怎麼講?」「我自己明白,我配不上你!」
江雁容審視著康南,說:
「如果你不是故意這麼說,你就使我懷疑自己對你的看法了,我以為你是堅定而自負的,不是這樣畏縮顧忌的!」
康南滅掉了手上的煙蒂,走到江雁容面前,蹲到江雁容腳下,握住了她的手。「雁容,為什麼你愛我?你愛我什麼地方?」
「我愛你,」江雁容臉上浮起一個夢似的微笑。「因為你是康南,而不是別人!」康南凝視著她,那張年輕的臉細緻而姣好,那個微笑是柔和的,信賴的。那對眼睛有著單純的熱情。他覺得心情激盪,感動和憐愛糅和在一起,更加上她對他那份強烈的吸引力,匯合成一股狂流。他站起身來,把她拉進懷裡,他的嘴唇從她的面頰上滑到她的唇上,然後停留在那兒。她瘦小的手臂緊緊的勾著他的脖子。
他放開她,她的面色紅暈,眼光如醉。他輕輕叫她:
「小江雁容!」「別這麼叫,」江雁容說:「我小時候,大家都叫我容容,現在沒人這麼叫我了,可是我依然喜歡別人叫我容容。」
「小容容!」他叫,憐愛而溫存的。
江雁容垂下頭,有幾分羞澀。康南在她前面坐下來,讓她也坐下,然後拉住她的手,鄭重的說:
「我真不值得你如此看重,但是,假如你不怕一切的阻力,有勇氣對付以後的問題,我也不怕!以後的前途還需要好好的奮鬥一番呢!你真有勇氣嗎?」
「我有!你呢?」「我也有!」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現在,你才真像康南了。」江雁容微笑的說:「以後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嘔我,我最怕別人莫名其妙的和我生氣。」
「我道歉,好嗎?」「你要是真愛我,就不會希望我離開你的。」
「我並沒有希望你離開我,相反的,我那麼希望能得到你,比我希望任何東西都強烈,假如我比現在年輕二十歲,我會不顧一切的追求你,要是全天下都反對我得到你,我會向全天下宣戰,我會帶著你跑走!可是,現在我比你大了那麼一大截,我真怕不能給你幸福。」
「你愛我就是我的幸福。」
「小雁容,」康南歎息的說:「你真純潔,真年輕,許多事你是不能瞭解的,婚姻裡並不止愛情一項。」
「有你,我就有整個的世界。」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她的臉上散佈著一層幸福的光采,眼光信賴的注視著他,康南又歎息了一聲:「雁容,小雁容,你知道我多愛你,愛得人心疼。我已經不是好老師,我沒辦法改本子,沒辦法做一切的事,你的臉總是在我眼前打轉。對未來,我又渴求又恐懼。活了四十四年,我從沒有像最近這樣脆弱。小容容,等你大學畢業,已經是五年以後,我們必須等待這五年,五年後,我比現在更老了。」「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呢?」
「你會考得上,你應該考得上。雁容,當你進了大學,被一群年輕的男孩子所包圍的時候,你會不會忘記我?」
「老師!」江雁容帶著幾分憤怒說:「你怎麼估價我的?而且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年輕的男孩子包圍我嗎?那個附中的學生在電線桿下等了我一年,一個爸爸的學生每天晚上跑到家裡去幫我抄英文生字,一個世伯的兒子把情書夾在小說中送給我……不要以為我是沒有朋友而選擇了你,你估低了自己也估低了我!」「好吧,雁容,讓我們好好的度過這五年。五年後,你真願意跟我在一起?你不怕別人罵你,說你是傻瓜,跟住這麼一個老頭子?」「你老嗎?」江雁容問,一個微笑飛上了嘴角,眼睛生動的打量著他。「我不老嗎?」「哦,好吧,算你是個老頭子,我就喜歡你這個老頭子,怎麼樣?」江雁容的微笑加深了。嘴角向上翹,竟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調皮,在這兒,康南可以看到她個性中活潑的一面。
「五年後,我的鬍子已經拖到胸口。」康南說。「那不好看,」江雁容搖著她短髮的頭,故意的皺攏了眉毛。「我要你剃掉它!」「我的頭髮也白了……」
「我把頭髮染白了陪你!」
康南感到眼角有些濕潤,她的微笑不能感染給他。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說:「你的父母不讓你呢?」
「我會說服他們,為了我的幸福計,他們應該同意。」
「他們會認為跟著我並非幸福。」
「是我的事,當然由我自己認為幸福才算幸福!」
「如果我欺侮你,打你,罵你呢?」
「你會嗎?」她問,然後笑著說:「你不會!」
上課號「嗚」的響了,江雁容從椅子裡跳起來,看看手錶,歎口氣說:「我來了四十分鐘,好像只不過五分鐘,又要上課了,下午第一節是物理,第二節是歷史,第三節是自習課,可是要補一節代數。唉,功課太多了!」她走向門口,康南問:「什麼時候再來?」「永遠不來了,來了你就給人臉色看!」
「我不是道過歉了嗎?」
江雁容抿著嘴笑了笑,揮揮手說:
「再見,老師,趕快改本子去!」她迅速的消失在門外了。
康南目送她那小巧的影子在走廊裡消失,關上了門,他回過身來,看到地上有一枝白玫瑰,這是江雁容準備帶回去給葉小蓁的,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落到地下了。康南拾了起來,在書桌前坐下,案上茶杯裡的玫瑰和梔子花散發著濃郁的香氣,他把手中這一枝也插進了茶杯裡。江雁容走了,這小屋又變得這樣空洞和寂寞,康南摸出了打火機和煙,燃起了煙,他像欣賞藝術品似的噴著煙圈,大煙圈、小煙圈,和不成形的煙圈。寂寞,是的,這麼許多年來,他都故意忽略自己的寂寞,但是,現在,在江雁容把春的氣息帶來之後,又悄然而退的時候,他感到寂寞了,他多願意江雁容永遠坐在他的對面,用她那對熱情的眸子注視他。江雁容,這小小的孩子,多年輕!多純真!四十歲之後的他,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應該是十分老成而持重的,但他卻被這個純真的孩子所深深打動了,他無法解釋自己怎會發生如此強烈的感情。噴了一口煙,他自言自語的說:「康南,你在做些什麼?她太好了,你不能毀了她!」他又猛吸了一口煙:「你確信能給她幸福嗎?五年後,她才二十三歲,你已將近五十,這之間有太多的矛盾!佔有她只能害她,你應該離開她,要不然,你會毀了她!」他沉鬱的望著煙蒂上的火光。「多麼熱情的孩子,她的感情那麼強烈又那麼脆弱,現在可能已經晚了,你不應該讓感情發生的。」他站起身來,恨恨的把煙蒂扔掉,大聲說:「可是我愛她!」這聲音嚇了他自己一跳。他折回椅子裡坐下,靠進椅子裡,陷入了沉思之中。從襯衫口袋裡,他摸出一張陳舊的照片,那上面是個大眼睛的女人,瘦削的下巴,披著一頭如雲的長髮。他凝視著這張照片,輕聲說:「這怎麼會發生的呢?若素,我以為我這一生再也不會戀愛的。」
照片上的大眼睛靜靜的望著他,他轉開了頭。
「你為我而死,」他默默的想。「我卻又愛上另一個女孩子,我是怎樣一個人呢?可是我卻不能不愛她。」他又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最近,我幾乎不瞭解我自己了。」他想,煩躁的從房間的這一頭踱到那一頭。「雁容,我不能擁有你,我不敢擁有你,我配不上你!你應該有個年輕漂亮的丈夫,一群活潑可愛的兒女,而不該伴著我這樣的老頭子!你不該!你不知道,你太好了,唯其愛你,才更不能害你!」他站住,面對洗臉架上掛著的一面鏡子,鏡中反映的是一張多皺紋的臉和充滿困擾神色的眼睛。
第二月考過去了,天氣漸漸的熱了起來,台灣的氣候正和提早來到的春天一樣,夏天也來得特別早,只一眨眼,已經是「應是綠肥紅瘦」的時候了。江太太每天督促雁容用功,眼見大學入學考試一天比一天近,她對於雁容的考大學毫無信心,恨不得代她唸書,代她考試。住在這一條巷子裡的同事,有四家的孩子都是這屆考大學,她真怕雁容落榜,讓別人來笑話她這個處處要強的母親。她天天對雁容說:
「你絕不能輸給別人,你看,徐太太整天打牌,從早到晚就守在麻將牌桌子上,可是她的女兒保送台大。我為你們這幾個孩子放棄了一切,整天守著你們,幫助你們,家務事也不敢叫你們做,就是希望你們不落人後,我真不能說不是個好母親,你一定要給我爭口氣!」
江雁容聽了,總是偷偷的歎氣,考不上大學的恐懼壓迫著她,她覺得自己像背負著一個千斤重擔,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在家裡,她總感到憂鬱和沉重,妹妹額上的疤痕壓迫她。和弟弟已經幾個月不說話了,弟弟隨時在找她尋事,這也壓迫著她。爸爸自從上次事件之後,對她特別好,常常故意逗她發笑,可是,她卻感到對父親疏遠而陌生。母親的督促更壓迫她,只要她略一出神,母親的聲音立即就飄了過來。
「雁容,你又發什麼呆?這樣唸書怎麼能考上大學?」
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還沒有考呢,她已經對考大學充滿了恨意。她覺得母親總在窺探她,一天,江太太看到她在書本上亂畫,就走過去,嚴厲的說:
「雁容,你最近怎麼回事?總是神不守舍!是不是有了男朋友?不許對我說謊!」「沒有!」江雁容慌張的說,心臟在猛跳著。
「告訴你,讀書時代絕不許交朋友,你長得不錯,天份也高,千萬不要自輕自賤!你好好的讀完大學,想辦法出國去讀碩士博士,有了名和學問再找對象,結婚對女人是犧牲而不是幸福。你容易動感情,千萬記住我的話。女人,能不結婚最好,像女中校長,就是沒有結婚才會有今日的地位,結了婚就毀了。真要結婚,也要晚一點,仔細選擇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人。」「我又沒有要結婚,媽媽說這些做什麼嘛!」江雁容紅著臉說,不安的咬著鉛筆的橡皮頭。一面偷偷的去注視江太太,為什麼她會說這些?難道她已經懷疑到了?
「我不過隨便說說,我最怕你們兩個女兒步上我的後塵,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弄上一大堆孩子,毀掉了所有的前途!最後一事無成!」「媽媽不是也很好嗎?」江雁容說:「這個家就是媽媽的成績嘛,爸爸的事業也是媽媽的成績……」
「不要把你爸爸的事業歸功到我身上來!」江太太憤憤的說:「我不要居這種功!家,我何曾把這個家弄好了?我的孩子不如別人的孩子,我家裡的問題比任何人家裡都多!父親可以打破女兒的頭,姐姐可以和弟弟經年不說話,像仇人似的。我吃的苦比別的母親多,我卻比別的母親失敗!家,哼!」江太太生氣的說,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是,你有一群愛你的孩子,還有一個愛你的丈夫,生活在愛裡,不是也很幸福嗎?」江雁容軟弱的說,感到母親過份的要強,尤其母親話中含刺,暗示都是她使母親失敗,因而覺得刺心的難過。「哼,雁容,你太年輕,將來你會明白的,愛是不可靠的,你以為你爸爸愛我?如果他愛我他會把我丟在家裡給他等門,他下棋下到深更半夜回來?如果他愛我,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會一點都不幫忙,反而催著要吃飯,抱怨菜不好?你看到過我生病的時候,爸爸安慰過我伺候過我嗎?我病得再重,他還是照樣出去下棋!或者他愛我,但他是為了他自己愛我,因為失去我對他不方便,絕不是為了愛我而愛我!這些,你們做兒女的是不會瞭解的。至於兒女的愛,那是更不可靠了,等兒女的翅膀長成了,隨時會飛的。我就從我的父母身邊飛開,有一天你們也會從我的身邊飛開,兒女的愛,是世界最不可靠的一種愛。而且,就拿現在來說,你們又何嘗愛我?你們只想父母該怎麼怎麼待你們,你們想過沒有該怎麼樣待父母?你就曾經散佈謠言說我虐待你!」
「我沒有!」江雁容跳起來說。「沒有嗎?」江太太冷冷的一笑。「你的日記本上怎麼寫的?你沒有怪父母待你不好嗎?」
江雁容心中猛然一跳,日記本!交給康南看的日記本!她再也沒有想到這個本子會落到母親手中,不禁暗中慶幸自己已經把康南夾在日記本中的信毀了。她無言的呆望著面前的課本,感到母親的精細和厲害,她記得那本日記是藏在書架後面的,但母親卻會搜出來,那麼,她和康南的事恐怕也很難保密了。「雁容,」江太太說:「唸書吧。我告訴你,世界上只有一種愛最可靠,那是母親對兒女的愛。不要怪父母待你不好,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待父母好。以前的社會,是兒女對父母要察言觀色,現在的社會,是父母要對兒女察言觀色,這或者是時代的進步吧!不過,我並不要你們孝順我,我只要你們成功!現在,好好唸書吧!不要發呆,不要胡思亂想,要專心一致!」江雁容重新回到課本上,江太太沉默的看了江雁容一會兒,就走出了江雁容的房間。雁若正在客廳的桌子上做功課,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收音機開著,她正一面聽廣播小說一面做數學習題,她就有本事把廣播小說全聽進去,又把習題做得一個字不錯。江太太憐愛的看了她一眼,心想:
「將來我如果還有所希望,就全在這個孩子身上了!除了她,就只有靠自己!」她走到自己房裡,在書桌上攤開畫紙,想起畫畫前的那一套準備工作,要洗筆,洗水碗,調顏色,裁畫紙,磨墨,再看看手錶,再有半小時就該做飯了,大概剛剛把準備工作做完就應該鑽進廚房了。她掃興的在桌前坐下來,歎口氣說:
「家!幸福的家!為了它你必須沒有自己!」
第二次月考後不久,同學中開始有了流言。江雁容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康南身後已經有了指指戳戳的談論者。這流言像一把火,一經燃起就有燎原之勢。江雁容已經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她感到幾分恐懼和不安,但她對自己說:「該來的一定會來,來了你只好挺起脊樑承受,誰叫你愛上他?你就得為這份愛情付出代價!」她真的挺起脊樑,準備承受要來到的任何打擊。一天中午,她從一號回到教室裡,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程心雯爽朗的聲音,在憤憤的說:
「我就不相信這些鬼話,胡美紋,是你親眼看到的嗎?別胡說了!康南不是這種人,他在我們學校教了五年了,要追求女學生五年前不好追求,等老了再來追求?這都是別人因為嫉妒他聲譽太好了造出來中傷他的。引誘女學生!這種話多難聽,準是曹老頭造的謠,他恨透了康南,什麼話造不出來?」江雁容聽到程心雯的聲音,就在門外站住了,她想多聽一點。接著,胡美紋的聲音就響了:
「康南偏心江雁容是誰都知道的,在她的本子上題詩題詞的,對別的學生有沒有這樣?江雁容為什麼總去找康南?康南為什麼上課的時候總要看江雁容?反正,無風不起浪,事情絕不簡單!」「鬼扯!」程心雯說:「康南的清高人人都知道,或者他有點偏心江雁容,但絕不是傳說的那樣!他太太為他跳河而死,以及他為他太太拒絕續絃的事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假若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江雁容也不會愛這種沒人格沒良心的人的。為了江雁容常到康南那裡去,就編派他們戀愛,那麼,何淇也常到康南那裡去,葉小蓁也去,我也去,是不是我們都和康南戀愛,廢話!無聊!」「哼,你才不知道呢,」胡美紋說:「你注意過康南看江雁容的眼光沒有,那種眼光」
「算了!」程心雯打斷她說:「我對眼光沒研究,看不出有什麼不同來,不像你對情人的眼光是內行!」
「程心雯,你這算什麼話?」胡美紋生氣的說:「我就說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
「算了,算了,」這是何淇的聲音:「為別人的事傷和氣,何苦?江雁容滿好的,我就喜歡江雁容,最好別罵江雁容!這種事沒證據還是不要講的好!」
「沒證據,走著瞧吧!」胡美紋憤憤的說。
「我也不相信,」這是葉小蓁的聲音:「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你們為什麼不把江雁容捉來,盤問盤問她,看她敢不敢發誓……」胡美紋激怒的說。
「噓!別說了!」一個靠門而坐的同學忽然發現了在門口木然而立的江雁容,就迅速的對那些爭執的同學發了一聲警告,於是,大家一聲都不響了。
江雁容走進教室,同學們都對她側目而視。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來,不敢去看那為她爭執得滿臉發紅的程心雯。她呆呆的坐著,腦子裡是一片混亂,她不知道要做什麼,也不知道能做什麼,剛剛聽來的話像是一個響雷,擊得她頭昏腦脹。尤其是「康南的清高是人人都知道的……假如他忘掉為他而死的太太,而去追求一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學生,那他就人格掃地了!」「康南是個好老師,絕不會這麼無恥!」「康南不是好人,他就是沒人格,江雁容也不是好東西!」這些話像一把把的利劍,插在她的心中。這是她以前從沒有想到的,她從不知道康南如果愛了她,就是「沒人格」、「沒良心」,和「無恥」的!也從不知道自己愛了康南,就「不是好東西」。是的,她一直想得太簡單了,以為「愛」只是她和康南兩個人的事,她忽略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多的人,也忽略了自己和康南都生活在這些人之間!康南,他一直是學生們崇拜的偶像,現在,她已經看到這個偶像在學生們心中動搖,如果她們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這偶像就該摔在地下被她們所踐踏了!
「康南是對的,我們最好是到此而止。」她苦澀的想。「要不然,我會毀掉他的聲譽和一切,也毀掉我自己!」她面前似乎出現了一幅圖畫,她的父母在罵她,朋友們唾棄她,陌生人議論她……「我都不在乎,」她想,「可是,我不能讓別人罵他!」她茫然的看著黑板,傍徨得像漂流在黑暗的大海上。
這天黃昏,在落霞道上,周雅安說:
「江雁容,你不能再到康南那裡去了,情況很糟,似乎沒有人會同情你們的戀愛。」
「這份愛情是有罪的嗎?為什麼我不能愛他?為什麼他不能愛我?」江雁容苦悶的說。
「我不懂這些,或者你們是不應該戀愛……」「現在你也說不應該!」江雁容生氣的說:「可是,愛是不管該不該的,發生了就沒辦法阻遏,如果不該就可以不愛,你也能夠不愛小徐了!」「好了,別和我生氣,」周雅安說:「不過,這樣的愛結局是怎樣呢?」江雁容不說話了,半天之後才咬咬牙說:
「我不顧一切壓力。」「可是,別人罵他沒人格,你也不管嗎?」
江雁容又沉默了,周雅安說: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我到江乃那兒去交代數本,正好一塊五毛也在那兒談天,好像也是在談康南,我只聽到一塊五毛說:『現在的時代也怪,居然有女孩子會愛他!』江乃說:『假如一個老謀深算的人要騙取一個少女的愛情是很容易的!』我進去了,他們就都不說了。江雁容,目前你必須避開這些流言,等到考完大學後再從長計劃,否則,對你對他,都是大不利!」「我知道,」江雁容輕聲說,手臂吊在周雅安的胳膊上,聲音是無力的。「我早就知道,他對我只是一個影子,虛無縹緲的影子,我們是不會有好結局的,我命中注定是要到這世界上來串演一幕悲劇!他說得對,我們最好是懸崖勒馬!」
落日照著她,她眼睛裡閃著一抹奇異的光,小小的臉嚴肅而悲壯。周雅安望著她,覺得她有份怪異的美,周雅安感到困惑,不能瞭解江雁容,更不能瞭解她那奇異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