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家想想,此事該如何善了?!」前方金椅上,那人渾身罩在金色光芒中,瞧不清容貌,聲音溫和中帶著無比的威嚴。
大殿上,兩旁仙家各自站開!只見月老立在中央,及膝的白眉皺成八字,向來紅潤的臉現下更是急得通紅,他是特來負荊請罪的,因為他掌管的姻緣合出了件教眾家跌落下巴的烏龍事件--
天帝曾命他燒製一批動物陶像,是為了那些真身為獸類、在民間自我修行的動物靈通將來列位仙班使用的。可是問題就出在這兒,他的姻緣閣中管的是人間姻緣,自有一大堆陶土燒成的男娃娃和女娃娃,不知是誰,竟將一個女娃娃的腳和一頭陶土狼的頸給 綁在一起了,若綁在一起也就算了,竟然是用姻親紅線,而用姻緣紅線也就算了,壞就壞在已過三日,三日定姻緣,不管是好是壞,綁著三日,硬拆下來也沒用,將狼像打破也沒用了,怎麼都沒用了,一人一獸注定要在一起,怎麼反悔抗拒都沒有用的!
天大的糗事啊!想他月老為仙一向清明,愛護底下的仙童仙娃有加,促成天下千千萬萬的男女,到得如今,竟晚節不保,成為眾家笑柄。
「眾家?!」金椅上的光緩緩站起,語氣微揚。
「天帝。」右邊一名仙者跨步出來,作了個揖,恭敬地道:「消息傳來,那匹狼靈元神已毀,已入死身,如此一來,與人類女子情緣不再,倒也無事。」
「仙翁這話太不對!一樁情緣怎可如此看待?!若非月老姻緣線出錯,也不會讓他們倆相識、進而愛戀,臨了還得受這死別之苦。」這仙姑極美,手上持著一朵連莖清荷,她瞧向那團金光,語音雖柔,卻擲地有聲。「上回文判官與他的鬼妻子都能有美好結局,沒理由這回會弄不成!況且,那一人一獸間,咱們天上得負些責任呢。」
有提出意見的,有針對意見反駁或附議的,一時間,極樂殿展開一場辯稱,繼上回文判官之案以來,再度引發眾家爭議。
一場喧嚷後,一名白衣飄飄的仙者站出來說話。「天帝,那匹狼雖元靈重創,目前陷在沉睡無我的狀態,但只需吸取天上靈氣,亦有轉回之機。」
「真人有何見解?」
他略略沉吟,繼而道:「姻緣既定,佳偶天成,那匹狼真能回醒,就讓他回世間去吧,那女子肯定還為他守著。」
「嗯……但他有靈有魂卻無肉身,總不能要他再化為獸。」那團金光緩慢閃動,好似陷入思考,不一會兒,一陣愉悅的笑聲傳出,溫和道:「真人莫非想使用老法子?」
「呵呵呵……」他笑,持了持長胡,「天帝聖明。那法子用在三太子身上還算成功,那孩兒現下活蹦亂跳的,踏著火輪飛竄來去,只是得同王母娘娘告罪一聲,又要摘她瑤池裡仙氣蓬蓬的蓮花蓮藕了。」
眾家聽了,「喔」地異口同聲,原來是那個老方法啊,瞭解!瞭解!
***
八年後
你有能耐就做吧!別怪我沒提醒你。
終於,他明瞭那男子說這話時,臉上神情何以如此篤定。
「小舅,玄兒幫你吹吹。呼、呼呼--」小男孩時坐在男子的肚腹上,鼓起兩邊的腮幫子,吸著嘴,呼呼地對住他的眉心吹氣,連帶印了他滿臉口沫兒。「還是紅紅呵……」小手捧住他的臉,清亮有神的眼盯住他發疼之處,像瞧見頂怪的東西,忽地,他伸出舌頭--
「玄兒在幹什麼?沾了小舅一臉口水,髒死了。」他稍稍推離男孩,仍是任他賴在自己的肚皮上,眉心疼痛欲裂,自那名男子將一道青光射入他腦中,這疼痛如影隨形,只要他心思稍動,只要不經意一想,例如……例如……他告訴自己,讓雙手靜靜滑向男孩的頸部,靜靜的,不會驚動誰,然後掐住他脆弱的脖頸,或翻身用軟枕悶住他的口鼻,不會有誰知道,男孩一死,她心神必亂,然後、然後再設法除掉她--
「啊!嗯……啊--」好痛!他抱住自己的頭,忍不住呻吟,眉心如火活生生烙印,痛得發麻。便是如此,連想都不能想,連一絲絲感情上的背叛都不允許,他被下了咒,成為她最忠心的手足。
「小舅!」男孩清朗的聲音夾著憂慮,替他揉著頭,同情地說:「小舅好可憐。」可能是出生就沒有父親,對這位唯一親近的舅舅依戀自然多了起來。
此時門推開,一名少婦裝扮的女子步進,她抱著一束花,是剛從園中摘下的,朵朵都嬌艷無比,進內房,見床上的景象,不由得無奈地道:「玄兒快下來,小舅病了,你還這麼磨著他,小舅頭更痛,睡也睡不好了。」
「娘,我有幫小舅吹吹,還用舌頭舔濕濕,可是小舅還是痛,怎麼會沒效?」他問,滿臉的不解,因為那些方法全是娘親用在自己身上的,好靈的,不小心擦傷,娘會吹吹再舔一舔,他都不痛了。
「乖玄兒。」她將花放下,走近床邊把兒子抱下床,「小舅還是痛,可是已經不那麼痛了,玄兒乖,去幫娘找一隻花瓶來,咱們把花插在小舅房裡,他心情就會好些,頭就不疼了。」
「嗯。」他用力點頭,咧嘴一笑,轉身跑開。
女子微笑,收回視線,然後在床沿坐了下來,眸中神采換上憂慮,柔聲問:「鋒弟,還是很疼嗎?瞧你臉白得跟什麼似的。我記得你這頭疼的毛病好久不曾犯了,怎麼這次會如此突然?」
只要不去想,什麼事都沒有,剛開始他被這咒言折磨得死去活來,後來學乖了,懂得克制,懂得如何自保,懂得截斷混亂的邪思,然後,他就不會犯頭疼。
可是這一次,連自己也不明白,除了方才故意想試驗一下外,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動過念頭了,好似遺忘最初的計略,他輔助她鞏固沈家基業。
他悶哼著,「書姊,我午前約了一名北方商人上府裡來,要談長白山東側人參採掘權的問題,午後和廣記馬老闆、龍鳳祥的金先生有約,晚上三笑樓守拙廳擺宴,是常老太的壽辰,我得過去送份禮、露露臉。」
曉書歎了口氣,將他的身於壓回床鋪。「這些事不必你操心,你啊你,給我好好待在床上,這回我可不聽你了,病得這麼重,我已要阿俊請大夫過府,你乖乖給大夫好好請察,再好好將藥喝下,安安穩穩睡上一覺。」
「可是--」可是他的病不是用藥就能醫好啊!
「沒有可是,只能回答『是』。」
他還想抗議,門口傳來細微的聲響,就見男孩去而復返,他彎著小身子,兩手推滾著地上的東西,來到門檻處,他揚聲興奮地喚:「娘!我跟香菱兒要了一個花瓶,她說要找福哥幫我扛,可是我等著,他們都沒回來,我就自己搬來了,呵呵呵……因為好大,我搬不動,我用滾的。」
「小少爺、小少爺,那花瓶你--啊--」
香菱和福哥匆匆跑來,氣喘吁吁,瞧見橫滾在地上的瓷器時,香菱丫頭翻白眼、差些厥過去。
「小少爺,我的小祖宗啊,那可是唐朝的古董呵……」
***
結果,沈家鋒少爺得的是風寒。
大夫來到一瞧,還納悶著怎會延遲這麼久才看診,病患都開始發燒了。
曉書見他情況轉劇,心中委實難以放下,她待在他房中,直到大夫開出菜單,阿俊按著單子抓藥回來,而廚房亦煎好藥汁端來,強迫他一口口喝下,安頓他睡著了,請丫鬟在旁伺候著。
「書姊,午前有個約……我要去談……採參長白山的……」他胡亂囈諳,偏過頭,似乎又睡著了。
曉書搖搖頭,拉攏他的棉被,適才,家中僕人來報,說那名商人已達府中,她實不該怠慢人家,又加上是首次會面,但鋒弟的狀況實在教她擔憂。 如今,就是她與他兩姊弟支撐著沈家的一切,那些血緣上相干與不相干的沈家人全讓她趕出府裡。
說「趕」,一點也不為過。
八年前,她痛失所愛,那名獸化人形的男子在她懷中散去,一段奇情卻不磨滅,永遠、永遠地長駐心底。曾以為自己會跟隨而去,像沈家庭院中那一對鶴鳥,該是成雙成對,其中一隻死去,另一隻也活不了。
然而,她心中有他的情,肚腹中遺留著他給的愛,一個小男孩,可愛聰穎,有著似他的柔軟黑髮和清明炯亮的眼神。
她活了下來,一股力量支持著自己,卻清楚意識到,絕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籠罩在危機裡,那些人,一個個,奪她所愛的人,她誰都不能饒。
爹親當初分給各房的錢,已足夠那些姨娘終老,她只在西郊買下一棟宅子,給大娘姚氏一個居所,至於其他那些手足,她理也不願理,大宅地契在她手中,爹的留書中也已指明,她有權決定沈家人的去留。
後來曉書知道了,原來一個人無論多軟弱、多纖細,一旦起了心機,就什麼都簡單,沒有達不到的目的。
她眼眸染著哀意,幽幽輕歎,知道自己雖已頓覺,但這醒悟畢竟是慢了……太慢了……
***
桌上的茶不知換上第幾杯,那丫鬟好似很過意不去,又不知如何說明,只拿著歉然的眼偷瞄著他。
他不在意地揚了揚嘴角,環視四周,前廳的擺設沒什麼改變,只是多了幾隻花瓶,瓶中花清新嬌艷。他立起身子,步伐往外踱去,跨過門檻,那丫鬟緊張了,怯生而恭敬地說:「公子,您、您再等等,我家主子很快就出來了,您……」
「我坐得悶了,在庭院逛逛,你別緊張。」他回頭安撫,笑了笑,踏步而去。
景物未變,人事已非。他歎著,心中卻像感激,今日能以真實的人身重回,全拜那真人以靈氣浸治地殘破的元虛,以及蓮花化身的法術。
這一別,他不知時日,回到人世間,才知過去了八個年頭,他與她呵……就這麼分離整整八年的歲月,不知她可安好?
繞過大道,轉到青石板的小徑上,小亭依舊在,淺淺水澤依舊在,卻見一個小男孩在草地上對住一株樹仰頭張望著,春天的暖陽撒在他的發上,黑得玄亮。
斟酌片刻,男孩兒竟抱住樹幹,使著吃奶的力氣,像壁虎一樣,慢慢、慢慢地縮著身子往上移動,途遠看很可笑,他在樹幹上成一個「大」字型。
不由自主地,彷彿被一股力量控制住,他筆直朝男孩走近,雙手交握於胸,仰著頭輕聲出口,「你在做什麼?不怕摔下來?」
「哇!哇--」他不用怕了,因為已經摔下來了。
唔……還好還好,有人抱住他,沒事沒事,呵呵呵……睜開眼,他對住男子笑,突然出現一個高大陌生人,他也不怕生分,眼眸明光流動,「叔叔,你怎麼在玄兒背後嚇人?還好你抱住我,要是我受傷,娘又要哭了,我怕她哭,因為她哭完就要罰我啦。」
這瞬間,男子說不出話,一口氣梗在胸臆,上不去也下不來,他發怔地盯住懷中的小男孩,似曾相識的眼瞳,似曾相識的眸光,似曾相識的柔軟黑髮,而眉似她、鼻似她、唇亦似她。還有……他垂在胸前的狼牙墜!
男孩見他眼光直盯住自己,隨著他的視線,原來是在瞧他的狼牙項鏈。
「呵呵,叔叔,這是真正的狼牙喔。」他獻寶似地比了比,而後好像想起什麼,小濃眉一皺,趕緊將狼牙塞入衣襟中,不讓它再掉出來。「不能教娘瞧見,娘好奇怪,每次就對著我的狼牙猛掉淚,哭得鼻子紅通通的。」
「這狼牙……是娘給你的?」他屏氣問,目中精光流轉,不願錯過男孩任何一個表情。
「嗯。」他點頭,清朗道:「還好給了我,我把它藏在衣服裡,不讓娘瞧見,她就不會哭了。」
天啊!天啊!他雙目瞠大,手臂抱緊怕壓傷他,放鬆又捨不得,心跳如擂鼓,天啊!這是怎樣的狂喜!怎樣的驚歎!
「叔叔,你、你怎麼也哭?」大人很怪呢,怎麼見著狼牙就哭?!「叔叔,不哭不哭,娘說,男孩子要勇敢,不可以隨便把眼淚彈出來。」男孩近近瞧著,小臉有些困惑,手指不由得伸出去,在他臉上輕拭,邊苦惱地問:「是不是我掉下來時壓痛你了?」
他猛地抱緊男孩,急切地道:「沒有,叔叔不痛,一點也不痛,是因為太高興了。」他稍稍推開他,端詳小小臉蛋,問:「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沈念玄。今年七歲。我會背唐詩、會打算盤、會記帳,最愛吃餃子和香腸,最喜歡娘和小舅,嗯……還有香菱兒、何嬤嬤,和隔壁張家的巧心妹妹。」他一古腦兒全說了。娘告訴他不可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可是這個叔叔好好玩,把他壯壯的小身子抱在懷裡,又無緣無故的流淚,奇怪又好玩,一點陌生的感覺都沒有哩!所以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他偷偷戳了戳男人的胸肌。哇!好硬、好壯喔!跟娘軟綿綿的兩坨差很多耶。心中羨慕得不得了,他就是想變成這樣雄壯的男子漢,把娘抱在懷裡。
聞言,男子咧嘴笑著,神韻與男孩極為相似。他心情稍見平復,面容瀟灑中揉進暖意。「為什麼爬樹?」
經他一提,念玄才想起來。「我的竹蜻蜓飛上樹,它卡在那裡不肯下來。」胖胖的小手指了過去,果然,在枝芽交錯處,一個玩意兒卡在上頭。
取一個竹蜻蜓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太想、太想與男孩相處,渴望得心都痛了起來,那些神通靈能都滾到一旁去吧。
「玄兒,」他嘗試喚他的名,心中有股感動,「你踩住我的肩,抬個手,就能拿到竹蜻蜓了。」
念玄瞪大眼,納訥地問:「真的可以嗎?我是說踩叔叔的肩,嗯,那會弄髒衣服的,娘知道,她要生氣。」
「她若生氣,我幫玄兒擋著。」
「真的?!」他眼睛張得更圓,小小心裡奇妙的感覺浮升。
男子點頭保證,還道:「今天是祈願節,外頭好熱鬧,吃的、玩的應有盡有,還有鳴鐘大會,叔叔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真的?!」念玄興奮地紅著臉,他也知道外頭熱鬧,可是小舅頭疼,娘好忙好忙,大家都忙,隔壁的巧心妹妹也跟爹娘出去玩了,他好無聊,獨自一個兒玩著竹蜻蜓,它也來欺負他,飛到樹上就不下來了。可是,這個好人叔叔要帶他出去玩……出去玩耶……
「我要去!玄兒要去,」他大吼大叫,高興地抱住男子的頸,卻不知這個舉動讓那男人又要輕易地「彈」出眼淚。
***
孩子不見了?!府裡無一人知道玄兒去了何處。
曉書由鋒弟房中出來,才想要好生同那位前來談人參採掘權的商人賠不是,來到前廳,丫鬟說那位公子坐悶了,去庭院裡逛了逛,可是沈府大大小小的庭院這麼多,他到底到哪個?
換曉書在前廳等上許久,客人始終未回,以為他在府裡迷路,要幾名丫鬟僕役分別尋找,結果那人如平空消失,但在那片鶴鳥時常往來的水澤附近樹下,拾來一隻竹蜻蜓,那是玄兒的玩意兒,東西遺落了,孩子卻不見蹤影。
幾乎全沈府都出動了,想那人若帶走孩子,應該還未出京城,而官府方面接到通知,除加入搜尋外,亦加強把守各處城門的進出。
可是今日城中適逢一年一度的祈願節,東南西北大街的交會處搭起一座大木樓,裝飾得喜氣吉祥,木樓上吊住一口巨形大鐘,待吉時一到,要鳴鐘慶賀,將百姓們許的願望以鐘聲傳至天上,是為鳴鐘大會。所以搜尋孩子和那名可能是綁匪之人,行動變得加倍困難。
曉書快瘋了,不知孩子生死,不知他現下何處,一個母親遇上這種事,揪心揪肺,沒有不瘋狂的。她是為他堅強,若孩子出了什麼事,她也不活了。
一直到有人來傳,說在大鐘木樓附近瞧見念玄,與一名高大男子在一起。管不得消息正不正確,曉書再也無法等,一分一刻也按捺不住,她衝出大門,跑得好快、好急,香菱跟在後面追喊著,已教她拋下大段距離,可是路上人好多,原來就十分熱鬧,再加上鳴鐘大會即將開始,這東南西北大街交會處擠得水洩不通。
曉書在人群中踮高腳,隨著人潮被推擠到大木樓旁,她神色急切地東張西望,淚珠含在眼眶中--天呵……天呵……你已奪走三郎,不能再奪走玄兒,把他還給我,把他們還給我。曉書心已狂亂。
「娘,娘!」那清朗的呼聲如銳器刺入腦中,曉書陡然震撼,硬生生回過神智,她蒼白著臉,循向聲音來處,終於瞧見孩子。
「娘,玄兒在這兒!娘!」男孩哈哈笑著,讓一名高大的男子扛在肩頭,見娘親也跑出來玩,他揮動胖胖的小手,手中還抓著一支扎花風車和一串十來顆仙楂的糖葫蘆。
「玄兒--玄--」曉書聲音陡斷,眼眸與那名男子接觸,中間隔著人群,她耳中所聽卻是靜然的一片,無絲毫聲響,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擊胸口,每一下這麼沉、這麼重,彷彿要將她的意識撞離身軀。
那男子但笑不語,眸中閃動著不知名的情懷,依然高傲、依然保沉,神情如此深邃,像一壺漩渦,引著她墜落,在其中與他浮沉。
曉書不動,全隨人潮而移,他們慢慢的推著、擠著,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竟將她推到離他只剩幾步之遙。
近近瞧著,他的面貌與以前不完全符合,身材類似,一樣的高大強悍,神韻和氣勢則未曾改變,還有那對眼呵……
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問,可是喉間又緊又澀,曉書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用手摀住嘴唇,眼淚卻如泉湧,不住地奔流,來勢洶洶。
「娘!」見娘親無緣無故掉淚,嚇壞了小念玄,他在男子肩上伸長手,想投入母親的懷抱。「娘,你怎地哭了,玄兒--」
忽然轟隆聲連番巨響,四周的人驚聲尖喊,曉書回神,眼睜睜瞧著木樓上因橫樑斷裂,整座巨鐘砸落,向下壓垮木合樓以及一旁的人們。
八年前,她負了他,讓他魂飛魄散,死無形體。而今他在眼前,與孩子在一起,這兩個她此生的摯愛,她萬般不可再傷害他,也絕不讓任何力量傷害他。
「三郎--」她終於喊出,這個教她百轉柔腸的名字。
當巨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砸落時,身邊太多的人,一時間無處可避,這千鈞一髮之際,曉書撲前撞開他們,自己則跌倒在地,然後那口巨鐘掉落……
來不及逃了,她緊閉雙眼,蜷著身軀,空氣中儘是木屑雜塵,又是轟隆地巨響,四周瞬間靜止,好似轉移到另一個空間,叫聲、喚聲、哭聲都離得很遠,微微的,只留嗡嗡迴響。
「娘,你在哪裡?娘--」怪異的靜謐中,念玄的唉聲帶著強忍的哭音。
曉書猛地睜開眼,發現伸手不見五指,黑暗罩住周圍,她撐起身子摸索,掌心冰冰硬硬,竟是在巨鐘裡面。
「叔叔,我要找我娘--」
「玄兒?!娘在這兒。」曉書驚喚,循著聲音摸索,終於抱住念玄。「玄兒玄兒,娘的心肝兒……」她哭著,在黑暗中拚命親著孩子的臉。
「你怎麼在這兒?!你把娘嚇死了……」
「娘,不要哭,是、是叔叔,他想救娘,玄兒也想救娘,玄兒也不知道啊,眼睛睜開,我們就黑黑的了。」說到這兒,他稍離開娘親懷抱,憑記憶摸索方向,然後腳一跨,又去坐在人家肚膛上,苦惱地說:「娘,叔叔在這兒,可是他都不說話。」
曉書心一驚,循著聲,七手八腳地爬了過去,恐懼溢滿胸懷,像極八年前那場悲劇重演。他伸出手,顫抖地撫摸著,他的眉眼耳鼻,那一頭濃密的黑髮,指尖探尋著男子臉上每一寸輪廓,而掌心下,他的溫度冷冷淡淡的,氣息似有若無……
這種感覺好可怕、好可怕,曉書已無法承受,身軀劇烈地發抖,她發出悲嗚,如同痛失愛侶的鶴鳥,心分割成千千萬萬片,她伏在他胸上哭泣,哭得上氣接不了下氣,淚水奔流,浸濕著他的胸膛。
一隻手安慰地拍著她的背脊,輕輕緩緩,然後揉著她垂散下來的柔軟髮絲。
「娘?!你怎麼了?!」男孩莫名其妙又苦惱不已。
在一片闐黑中,那叔叔的眼睛好奇異,閃爍著青藍色的火光,他在笑,因為眼中的火一閃一閃的,但又好似苦惱,一大一小的眼神安靜接觸,對曉書痛哭的行為感到百般無奈。
那只掌大而溫柔,輕拍的動作改為愛撫,摩掌著曉書整個背脊。
「玄兒……他、他不是叔叔……他是爹,是玄兒的爹……」
爹?!念玄瞪大眼,瞠得圓滾滾滑溜溜的,像在瞧件新奇的東西,而這個「東西」他盼了好久,每天睡前,他都會跟老天爺說。而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
那對青藍火的眼在聽見曉書的話後滲進更多的溫柔,深邃如海,蕩著不了情。接著手臂一緊,愛撫她背部的手掌將她狠狠抱在胸前。
「啊!」曉書驚呼,登時才知不是兒子給的安慰,而是這男人早已醒來,正睜著那對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眼瞧著。
「三郎--」什麼都不存在了,這一刻,她的心滿滿都是他,八年前的遺憾,八年來的情思,那纏繞住胸口的緊縛,那無底深淵的疼痛,都不存在了。她的吻落在他的臉上,無數個吻、千百個吻,細碎的、熾烈的、深長的、眷戀的,夾著鹹鹹的淚水,印住他真實的肉身。
他攬緊她,埋進她的熱情裡,唇舌相交,在彼此懷中尋求自己。
片刻,那男孩實在按捺不住了,撲上前,硬將自己的小身軀擠進兩人當中。
「娘,他真是爹嗎?」
「玄兒……」曉書又哭又笑,手撫著孩子的臉,柔聲催促,「快,快喊啊。」
念玄抬頭,見到那對青藍火,一股信任感和依賴之情頓生,隱隱約約感應著什麼,他抿了抿唇,「爹,玄兒等你好久好久,你終於來了……」呵呵,他有一個爹了!呵呵呵……
玄三郎內心五味雜陳,大掌撫著孩子的頭,低啞道:「爹回來了,就不會再拋下你們。」
念玄哈哈的笑聲在巨鐘裡響著,層層的回音傳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青藍冷火的目光抬起.在黑暗中鎮住曉書的面容,火轉深沉,他輕輕地問,堅定而清晰,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我來了,你跟不跟我去?」
一聲啜泣逸出唇邊,曉書笑中帶淚,她抱住他,緊緊抱住,迭聲狂喊:「要的!要的!你不讓跟,我也要纏你到天涯海角!」再也不放開。
那男子深深歎出口氣,又是無聲。
暗暗的,什麼都看不見,但小念玄一點也不怕,這一邊的胸脯好軟好香,貼著他的頰好舒服,而這一邊的胸膛好硬好壯好有氣概,他聞到好安全的味道。
可是別同時擠過來呀!
娘擠他,爹也擠他,他、他、他快要不能呼吸啦!
***
幾日後,在沈府亂成一團,忙著尋找無故被綁走的主子和小小少爺時,一封信安然地出現在鋒弟房中的桌上。
小舅:
你的頭有沒有不痛了?娘說你要記得喝藥,雖然很苦,還是要喝。
爹來找娘和玄兒了,他說要帶玄兒去好多山的那一邊玩,去看大鷹和大狼,還要去海的那一邊,那裡有一座島,爹說要在那邊蓋木頭、房子,玄兒會幫他蓋,然後就可以天天在水邊玩耍了。
娘說,要請小舅告訴何嬤嬤和香菱兒,說我們都好好的,很快樂,要她們別擔心,娘還說,城西的燕家那個姊姊其實是喜歡你的,小舅要娶媳婦兒,可以找燕家的姊姊。可是,小舅,玄兒偷偷告訴你,那個燕家的姊姊放的屁好臭,上次差點悶死我耶。
小舅,娘和玄兒要去好遠的地方,你自己一個人要乖乖的,玄兒會想著小舅,會一直想、一直想,放在心裡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我們回到城裡,玄兒一定會回去看你,到時,我會幫小舅帶很多的玩意兒,好不好?
祝小舅別再頭疼了。
玄兒敬上
看完信,他眉眼深思,慢慢地將紙張揉成一團,然後拋進一旁煮茶的火爐上,炭火燃著,信紙轉黑,沾上火星子兒正緩緩燃燒。
心微微沉著,好似失去了什麼,被突來的力量挖走了一塊心房。
他多年來的夢想,如今順應事態已呈現在前,她走了,帶著孩子不會回來了,而沈府的一切盡落他掌中,這是他千求萬盼的,不是嗎?他該要開懷暢笑的,不是嗎?為什麼會覺得失落?
……好可憐,小舅又頭疼了……玄兒呼呼,呼呼就不痛了……
鋒弟,往後你跟著我吧!我們在一起,就不怕誰欺負了……
他心頭猛震,沉思的眼睜開,身子跳了起來,也不管火爐上溫度多燙,伸手將那團信紙救出,用掌心猛拍,拍熄上頭的火,但信紙早已焦黑一片,他看著,心臟收縮再收縮,首次認清心中的念頭--
他不願他們離開的。
不願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