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霜穿著件白底藍花的布衣,紮著同色的頭巾,背著個小小的包袱,臉上脂粉未施,娥眉未掃,看來依然清麗。那布衣布裙的裝束,更給她增添了幾分楚楚可憐。她站在院中,環顧四周,這庭院深深的王府,終究成不了她的「家」!這是「命中注定」的「悲劇」,是她一生下來就逃不掉的「悲劇」!
皓禎站在她身邊,眼光始終跟隨著她轉,神情慘淡。
雪如目光,更是緊鎖在吟霜臉上,那眼裡,哀哀切切,淒淒惶惶,訴說著內心幾千幾萬種傷痛與不捨。
院中,那麼多人,卻一片沉寂,無人言語。惟有秋風瑟瑟,落葉飄飄。半晌,吟霜移步上前,在王爺面前跪下,她心中洶湧著一份特殊的感情,此時已無力隱藏,帶著那麼深切的孺慕之思,她輕輕柔柔的開了口:
「阿瑪,從我入府以來,惹出了許多紛爭,讓你生氣,煩惱不斷,我真不是個好媳婦兒,請你原諒!現在我去了,一切麻煩也隨我而去,這兒會恢復平靜安寧的!」
王爺不由自主的,就被吟霜的眼光,觸動了心中的柔情,不知道為什麼,竟感到一股愧疚和不忍。
「你……不要怨我,」他也輕聲說:「聖命難違,我也無可奈何了!我備了馬車,有四個侍衛送你去,你……好好的去吧!」「是!阿瑪多保重了!」吟霜磕了個頭。
王爺動容的點點頭。吟霜轉向了雪如,四目才一接,雪如眼中的淚,便滾滾而下。
「額娘的恩情,我無從報答,只有等來世了!」吟霜話中有話,含悲忍痛的說。「我不要等!我不能等!」雪如頓時崩潰了,痛哭失聲。剎那間,所有的顧忌,所有的害怕,都不見了,她眼前只有吟霜,這個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孩子!「誰知道有沒有來世,咱們有的就是今生,即使這個『今生』也已經仿如『隔世』了!我怎能再等?二十一年都被我們虛擲了,人生有幾個二十一年呢?我不能等,我不要等了!」她抓著吟霜,狂亂而激動的喊:「如果你當不成我的媳婦兒,就當我的女兒吧!我不要你離開我,我不要你年紀輕輕,遁入佛門!你是我的女兒呀……」王爺伸手去拉雪如:「你不要悲傷過度,說些糊里糊塗的話吧!讓她走吧!剃度以後,你還是可以去探望她的……」
「不!」雪如狂喊,撲上去抓住王爺的衣服,拚命搖著他:「你救救她!不能讓她剃度……她是你的女兒呀,她是你親生的女兒呀,她不是白狐,不會作祟,因為,她是咱們王府裡的四格格呀……」「額娘!」吟霜大叫,從地上跳起來,震驚的後退。「停止停止,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雪如,」王爺蹙著眉頭,大惑不解的。「你是怎麼回事?真的被蠱惑了?迷失了本性嗎?」
「對!我看就是這麼一回事!」皓祥忽然插嘴;「阿瑪,你快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送去白雲庵吧!到了白雲庵,就是庵裡的事了,免得她繼續害人呀!」
「不!不!」雪如狂喊:「她不是白狐,她是我的女兒呀,我親生的女兒呀……」吟霜抬眼,飛快的看了皓禎一眼,皓禎驚愕的站在那兒,目不轉睛的瞪著雪如,眼中盛滿了惶惑。
「額娘!你不要亂說,不要亂說呀!」吟霜急切的嚷,心中一橫,大喊出聲:「我是白狐!我根本就是白狐……我已經把福晉蠱惑得胡言亂語,我又迷惑了額駙,我承認了!我,是白狐!是白狐,是白狐……」「吟霜!」雪如撲過來,抓著吟霜的雙肩,用力搖撼著:「你為什麼要這樣說?你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白狐?你寧願承認自己是白狐,而不肯承認自己是我的女兒嗎?你就這樣恨我,這樣不要原諒我嗎?」她哭喊著:「當年偷龍轉鳳,我實在是情迫無奈,你要原諒我,你一定要原諒我呀……二十一年來,我都生活在悔恨之中呀……」
「夠了!」王爺大叫一聲,去扳雪如的身子,要把雪如和吟霜分開:「你因為捨不得吟霜,居然捏造出這樣的謊言,你簡直是發瘋了!入魔了……」
「我沒瘋!我沒瘋!」雪如什麼都顧不得了:「我苦難了你二十一年,現在說的才句句實言啊!吟霜確實是我們的女兒啊,她和皓禎同年同月同日生,事實上,是皓禎比她先出生了數日……在我生產那天,才抱進府裡來……」
王爺悚然而驚,他抽了口冷氣,某種「恐懼」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心,他不要聽了,他不敢聽了,衝上前去,他一把扣住吟霜的手腕:「你這個魔鬼,你這個怪物,立刻給我滾出去……」
「刷」的一聲,王爺腰間的一把匕首,被雪如用力抽了出來。院落裡圍觀的丫頭侍衛宮女太監全失聲驚呼:
「啊!……」雪扣握著匕首,往脖子上一橫,冷聲說:
「親生女兒不認我,丈夫也不相信我,我百口莫辯,眼看要骨肉分離,我生不如死……」她雙目一闔,淚落如雨,咬緊牙關,絕望的說:「自做孽……不可活!」手就用力,準備自刎。「娘啊!不要!」吟霜狂喊一聲,撲上去,就伸手去搶那匕首:「不可以!不可以!娘……娘……娘……我認你!我認你,我認你,我認你……」不顧匕首的刀刃,已劃傷了她的手指,硬是要把匕首拉開:「娘!你既是我的親娘,怎忍心在二十一年後,再度棄我而去?」
「□」的一聲,匕首落地,雪如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和吟霜手指上的血跡,互相輝映,怵目驚心。
「你認我了?」雪如不相信的,做夢般的問。「你終於認我了?」「娘啊!」吟霜痛楚的大喊,此時此刻,也什麼都顧不得了。「我早就認你了,在我心底深處,已認你千回百回,可我不能說啊……」「吟霜!」雪如激動的喚著,淚落如雨:「讓你這一聲娘喊得如此艱苦,我真是心碎呀!」
母女二人不禁抱頭痛哭,渾然不知身在何方。
王爺、皓禎、皓祥、翩翩都呆怔的站著,各自陷在各自的震驚裡。滿院的人,全看傻了。
「哦!」半晌,翩翩才小聲的對皓祥說:「這……白……白狐,好像功力高強啊?」「夠了!」雪如迅速的抬起頭來:「不要再說白狐那一套!吟霜是我生的……」她看向皓禎:「對不起,皓禎……你……你……你不是我的兒子呀……」
皓禎面如死灰,腳下一個顛跛,身子搖搖欲墜。
「你騙人!」王爺陡地大吼了一聲,猛地揪住雪如的衣襟,眼睛瞪得像銅鈴,呼吸重濁:「你收回這些胡言亂語!我命令你!你立刻收回!我一個字也不要相信!毫無證據,一派胡言!你立刻收回去!」「證據?你要證據是吧?」雪如淒絕的問,就伸出手去,驀地把吟霜肩上的衣裳,往後用力一拉,露出了那個「梅花烙」。「這朵梅花烙,當初我親手烙上去,就為了日後可以相認!」她從懷中,再掏出了那個梅花簪。「梅花簪」躺在她的掌心。「梅花烙」印在吟霜肩上。王爺大大的睜著眼睛,死死的瞪著那「梅花烙」,整個人呆怔著,像是變成了化石。
院中,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後,有個怪笑之聲,突然揚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看去,怪笑的是皓祥。他揚著頭,不可遏止的大笑著,笑聲如夜梟的長啼,劃破了沉寂的長空。
「哈哈哈哈!二十年以來,皓禎搶在我前面,什麼都搶了第一!原來他只是個冒牌貨!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王府中唯一的貝勒,卻在他手下,」他指著皓禎:「被他處處控制,處處欺壓,在我面前扮演長兄,扮演著神!哈哈!哈哈哈哈……」他笑著衝到翩翩面前,已經笑中帶淚,恨聲說:「你雖然是個回回,也該有些大腦,你怎麼允許這件事在你眼前發生?如果沒有那個假貝勒,你早做了福晉,你懂不懂?懂不懂?你的懦弱,你的糊塗,害我到今天都無出頭之日!」他再掉頭,跌跌衝衝的衝到王爺面前去,對王爺激動的喊著:「我知道,這許多年來,皓禎才是你的驕傲,皓禎才是你的快樂,皓禎才是你的光榮,皓禎才是你心目中真正的兒子!你從來就看不起我,對我不屑一顧!哈哈!多麼諷刺啊!你這個不爭氣的,沒出息的,讓你看不順眼的兒子,才真正流著你的血液!而那個讓你驕傲,讓你快樂,讓你光榮的兒子,卻不知道身上流著誰的血液……」
「啪」的一聲,王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抽了皓祥一耳光,力道之猛,使皓祥站立不住,連連後退了好幾步。翩翩急忙上前扶著他,驚愕的抬眼看王爺,似乎不相信王爺會出手打皓祥。王爺重重的吸了口氣,痛楚的搖了搖頭。他抬眼看看吟霜母女,看看皓禎,再看看皓祥,心中是一團混亂。各種震驚紛至沓來,緊緊緊緊的壓迫著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對皓祥沉痛的、悲切的說了句:
「我但願有個爭氣的假兒子,不願有個尖酸刻薄、自私自利的真兒子!」「你……你?」皓祥喘著氣,嘴角,沁出血來。他顫抖著,無法置信的看著王爺。然後,他發狂般的大叫了一聲:「啊……」就雙臂一震,把翩翩給震開了去。他揮舞著手,對王爺、對翩翩、對雪如和吟霜、對皓禎,對整個院子裡嚇傻了的僕役們,大聲的吼了出來:
「什麼碩親王府?什麼兄弟手足,什麼父母子女,什麼王爺額駙……我全看扁了!你們沒有人在乎我,沒有人關心我……好好好!我走我走!」他對大家一伸拳頭:「咱們走著瞧!看那個假貝勒能囂張到幾時?」
說完,他掉轉了身子,就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嚎叫著衝出府外去了。滿院靜悄悄,誰也沒有想去留他。所有的人,都各自深陷在各自的悲痛裡。只有翩翩,她四面尋視,茫然已極,困惑已極,深受傷害的問:「你們沒有一個人要去留他嗎?」她走到王爺面前:「他是你唯一的兒子,是不是?你就這麼一條香煙命脈,是不是?」
「不是。」王爺目光呆滯,聲音機械化的:「我還有皓禎!」
皓禎的身子搖了搖,使他不得不伸手扶住院中的一棵大樹,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王爺,王爺的眼光不由得被他吸引,熱烈的看著他了。父子二人,目光這樣一接,二十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全在兩人眼底流過。誰說父子間一定要流著相同的血液?彼此的相知相惜,彼此的欣賞愛護,不是比血緣更重嗎?兩人眼中,交換著千言萬語,兩人的眼眶,都迅速的潮濕了。翩翩看看王爺,看看皓禎,看看擁抱在一起的吟霜和雪如,頓時明白到,真正的一家人,正在這兒。她只是當初獻給王爺的一個「壽禮」,一個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的「壽禮」!她往後退,一直退到了大門邊,轉身對門外大叫著:
「皓祥!等我!你要到哪兒去?我跟你一起去!皓祥……皓祥……皓祥……」她追著皓祥而去。吟霜的「白雲庵」之行,就這樣暫時打住。
一整天,王府中又是亂亂糟糟的。下人們,議論紛紛,主人們,神思恍惚。王爺和雪如,關著房門,「細說」當年往事。有無盡的悔,無盡的怨,無盡的責難,和無盡的傷心。當這些情緒都度過之後,還有無盡的驚奇,是怎樣的因緣際會,才能讓吟霜和皓禎,竟被命運的鎖鏈,給牢牢的鎖在一起!這樣一「細說」,簡直有說不完的故事和傷痛。說到日落西山,說到沒枯燈盡,依然說不完。而皓禎和吟霜,在東跨院裡,默然相對,都不知此身何在?忽然間,皓禎和吟霜的地位,已經易地而處。吟霜是王府的格格,皓禎才是無名的「棄嬰」。這種變化,使兩人都有些招架不住。尤其是皓禎,他幾乎被這事實給打倒了。他整日神情木然,坐在那兒,長長久久都不說一語。
深夜,他終於想明白了,抬起頭來,他怔怔的看著吟霜。
「我明白了,我在王府中,鳩佔鵲巢二十一年,渾渾噩噩走這麼一趟,目的就是領你進府,讓你這只失巢乳燕,仍然能飛回故居!」「你不明白!」吟霜盯著他,熱烈的說:「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我倆自幼不曾相換,以我王室四格格的身份,養在深閨,哪有機會和你相遇?不論你是販夫走卒,或是宗室之後,我們終此一生,都只是兩個陌生人而已!上蒼為了結合我們,實在用心良苦!如果現在時光能夠倒移,我仍然要做白吟霜,不要做四格格!惟有如此,我才能擁有你這一份情!對我而言,這份情,比任何身份地位,都要貴重了幾千幾萬倍!」他瞅著她,在她那炙熱的眸子下,融化了。
「我明白了!」他再說:「我是貝勒,或是貧民,這都不重要!你是格格,或是賣唱女,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你是誰,我都愛你!無論我是誰,我也都愛你!」
她點頭,深深的點頭,偎進了他的懷裡。
「有你這幾句話,」她想著那青燈古佛的漫長歲月:「夠我幾生幾世來回味了!」第二天,吟霜還來不及動身去「白雲庵」,王府被一隊官兵直闖了進來,帶隊的是刑部的佟瑞佟大人。手中拿著皇上的聖旨,他大聲的朗讀,王爺、雪如、皓禎、吟霜等都跪伏於地:「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額駙皓禎,並非碩親王所出,實為抱養之子,卻謊稱子嗣,承襲爵位,此等欺君罔上,污蔑宗室之舉,已紊亂皇族血脈,動搖國之根本,罪行重大!姑念碩親王與福晉乃皇親國戚,特免死罪,著即監禁兩年,降為庶民,碩親王府其餘人等,一概軍府第歸公,擇日遷居。白吟霜斥令削髮為尼。皓禎以來歷不明之身,謬得額駙之尊,罪不可赦,當處極刑!三日後午時,斬立決!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