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你有沒有看到我弟弟紹文?」
「你叫我少混啊?沒辦法啦!我要能教書就當校長了!除了搖搖鈴,打打雜,我還能做什麼呢?」
「又不是說你少混,是問你紹文!」紹謙著急的。「那你有沒看到一個小姑娘,這麼高,梳小辮,叫小草……」
老張很努力的聽,一面點頭,一面大聲說:
「校長?校長早就走啦!不干啦!」「小姑娘,小女孩兒,」紹謙比劃著。
「沒辦法呀!」老張一臉慚愧的。「我就是窩囊啊,我老婆也罵我窩囊啊……」簡直和他扯不清。紹謙無奈,和世緯扯開喉嚨自己找,在學校裡大聲呼前喊後:「紹文!小草,你們在哪兒啊?紹文!小草……」
老張好生感激,忙著一面搖鈴,一面對二人鞠躬:
「真是不敢當,要你們幫我喊!我自個兒來吧,不勞駕你們啦!」他就聲如洪鐘的喊起來了:「大全!豆豆!小虎!來寶!來福……上課啦!上課啦……」
那天的校園尋訪,就這樣告一段落。後來,小草和紹文找到了,世緯也把這所小學給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莊的花園裡,和紹謙大談他要去廣州的抱負。談著談著,有人急促的敲門,幾個孩子的聲音,在門外大喊:
「救命!救命啊!快開門啊!救救我們啊!」
世緯和紹謙衝到門邊,打開大門,三個八、九歲的孩子就跌進門來。世緯還沒鬧清楚怎麼回事,「嗖」的一聲,有顆小石子激射而來,正中世緯的腹部。紹謙已大踏步衝過去,迅速的伸手揪住了一個粗粗壯壯的男孩子,那男孩掙扎著,暴怒的吼著,手裡握著一把彈弓。
「放開我!放開我!」「你叫小虎子,是吧?」紹謙一把奪走了他的彈弓。「你就會欺侮比你小的同學,是吧?」
「還我彈弓!」小虎子嚷著,撲到紹謙身上去搶,紹謙把彈弓舉得高高的,就是不還給他。小虎子抬起腳,使勁的對紹謙踹去。紹謙又好氣又好笑,伸腳一勾一帶,就把他給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氣的再撲過來,紹謙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擺平了。「好了好了!」世緯出來打圓場。「我看這些孩子,是精力過旺。居然滿街滿巷的追殺起來了!這樣吧!」他對小虎子說:「你跟我回學校,我們還你彈弓!」
於是,世緯和紹謙,帶著幾個孩子回到學校。不知怎的,世緯就領著一群孩子,在操揚踢起足球來。事實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儲藏室找來的一個破籃球,但是大家卻踢得興高采烈。一場足球踢下來,個個孩子滿頭大汗,紅光滿面。紹謙不甘寂寞,又教孩子們舞花槍,拿著幾根破竹竿,舞了個虎虎生風。孩子們十分崇拜,興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
當孩子們玩夠了,世緯把他們帶進了教室。
「有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你們的名字?」他問。
孩子們爭相舉手。來寶、來福、萬發、阿長、小勇、小八、豆豆、阿輝、阿順、大全、小建……真是熱鬧極了。
「有沒有人能夠在黑板上寫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們全傻了。「來來來!寫寫看!沒關係的!」
孩子們上來了,各寫各的。寶字少了下面的貝,福字少了中間的口,發字頭尾分了家,輝字左右隔了好幾里,勇字沒有力,建字沒有邊……簡直是慘不忍睹。
離開了學校,世緯沉吟的對紹謙說:
「不知怎樣才能接管這所小學?需要去縣政府備案嗎?我看我們兩個,閒著也是閒著。除非我能馬上動身去廣州,不然,就需要找點事做。我看,我來教他們讀書,你來教他們體育,如何?」「你說真的?」紹謙驚愕的問。「你真要教這些頑童,不怕大才小用?」「什麼大才小用!」世緯答得坦率。「教育永遠是人類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紹文,也應該唸書識字,這樣荒廢著不是辦法。將來,他們長大了,面對的社會,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落後和無知。」「好呀!」紹謙想想,忽然大樂。「好極了,你既然有這個興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縣政府跑一趟,縣長一定會樂壞了!說真的,我就怕你去廣州,只要你不去廣州,你幹什麼我都奉陪!」「我去我的廣州,你怕什麼怕?」世緯一怔。
「怎麼不怕!你去了廣州,我怎麼辦?」紹謙睜大了眼睛,攤著手說。「你有什麼難辦的?」「當然難辦了!」紹謙嚷著:「我說叫我爹去提親,你說要我慢慢來,說什麼你會支持我,結果我這水磨功夫磨得慢極了,你的支持也不見什麼效果……假若你去廣州,青青當然跟著你這哥哥去!那麼,我要怎麼辦?」
世緯愣住了。看著紹謙那坦白的,真摯的,熱切的面孔,忽然間,就心煩氣躁起來。在他內心深處,去廣州是一條必行之路,但是,現在卻有多少牽絆呀!青青、小草、靜芝、紹謙……怎麼,那廣州好像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世緯就這樣走進了立志小學,開始他的教書生涯。縣長發現他有這麼好的資歷,居然肯來接管小學,太高興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長」。他成了立志小學的「校長」,手下只有一位教員,就是紹謙。他們兩個,對這樣的安排,都很滿意。小草也這樣走進立志小學,開始她的讀書生涯。雖然,振廷對世緯去「教書」,簡直是大惑不解,他皺著眉問:
「縣長有沒有說,可以給你們多少薪水呢?」
「這倒沒有問!」「你這不是奇怪嗎?」振廷愕然的說:「我那繡廠、絲廠、綢緞莊、紡織廠任你選!那才是家裡祖傳的事業!」
「不不!」世緯急忙說:「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教教書還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興趣。反正,都是暫時做做而已,不在乎什麼待遇!」「可是……」振廷還要說什麼,靜芝已急忙撲過來,哀聲的喊:「振廷,他要做什麼,你就讓他做什麼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來,他做什麼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婦兒也不在乎,你就少說兩句吧!」
振廷瞪著靜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靜芝喚作媳婦兒,都會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世緯見自己這「假兒子」的身份越搞越真,連振廷都有些迷糊起來,居然要自己去做「祖傳的事業」,就把眉頭皺得緊緊的。只有小草好興奮,拉著青青的手歡聲說:「我要去上學了!青青,我要進學堂了!以前在東山村,我看到別人去上學,我都好羨慕,現在,我也可以進學堂唸書了!」世緯和小草,都興沖沖的去了學校。可是,在這上課的第一天,兩人都非常不順利。
先說世緯。世緯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發現小虎子、萬發、阿長、大全這幾個較大的孩子,有點兒鬼鬼祟祟。但是,他一點戒心都沒有。在講台上剛站定,小虎子舉手說:
「老師,你的課本在抽屜裡!我們上次上到第五課,顧老師就走了,不教了!」「哦!」世緯高興的說:「好極了!讓我看看你們念過些什麼。」說著,他就一把拉開了抽屜。
驟然間,一條彩色斑斕的大蛇,從抽屜裡直竄而出。世緯在北方長大,北方很少有蛇。他這一嚇,非同小可,一面驚叫,一面動作好大的跳開,連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萬發、阿長等爆笑起來。但是,那條蛇已落在地上,蜿蜒的向孩子們游去。來福、來寶、豆豆……包括小草和紹文,都嚇得尖聲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奪門而逃。一時間,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教室裡秩序大亂。
世緯來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緊!他衝上前去,出於本能的抬起腳來,對著那條蛇的腦袋就用力踩下去。他聽到小虎子一聲慘叫:「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來不及了,他已經把蛇踩死了。小草撲過來,緊張的問:
「大哥,你有沒有被蛇咬到?」
一句話提醒了世緯,捲起褲管一看,才發現有好幾處咬痕,正滲出血來。小草臉色都嚇白了:
「不知道有沒有毒?怎麼辦?」
紹謙衝進教室,一看這等情況,跌腳大歎:
「你怎麼用腳去踩蛇啊?把蛇頭踩了個稀巴爛,也看不出是什麼蛇……」他抬頭對眾學童嚴厲的看去:「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說!」小虎子臉色早已慘變,此時,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掉,他放聲大哭,轉頭飛奔出了教室。嘴裡亂七八糟的嚷著:
「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要報仇!」
「怎麼回事?」紹謙大惑不解。
「這條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這才說了出來:「它沒有毒,好溫馴的……它是小虎子養的……是小虎子最心愛的寶貝!」
完了!世緯想,上課第一天,就把這孩子的寵物給踩死了。他看著地上那條蛇,整個人都呆住了。
再說小草。小草穿了一雙新鞋。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時間,夜以繼日,幫小草縫製的。去學校上課,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雙新鞋。小草看到青青為這雙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線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對自己那雙新鞋,真是愛得不得了。這天下午,「小花殉難」的事件已經過去。小虎子在世緯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靜了。上完體育課,小草要到井邊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轉角處,小虎子突然跳了出來,拉住她的辮子,就往後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來。還沒回過神來,已經有人用力對她的腳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來:「啊!」
忽然間,大全、阿長、萬發、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湧了過來,小虎子扯住她的辮子,對眾人發令:
「快點快點,一人踩一腳!」
於是,大家就紛紛的上前,每個人對著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腳。由於痛,由於驚慌,更由於心痛那雙鞋,她哭了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哀求著: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這是青青一針一線給我縫的呀……」「穿新鞋就要給大家踩!」小虎子凶凶的說。「來!大家踩!用力踩!」每個人都跑來踩。只有女孩兒豆豆,怯怯的搖著頭,憐憫的說:「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脅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鬧著,紹文飛奔而來,見狀大驚。
「你們幹什麼欺侮小草?我告訴我哥去!」
孩子們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紹文。小草低頭看自己的新鞋,已經被踩得全是泥濘,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撫摸著那滾著紅緞邊的鞋面,淚水滴滴答答的滾落了下來。紹文則氣得掀眉瞪眼,拉著小草說:
「走走走!我們去找我哥和你哥,讓他們主持公道!我哥一定會幫你出氣的!走呀!」「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拜託拜託你,咱們誰也不要說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經很難過。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會更都難過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邊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乾淨,不能讓青青看到,我的鞋子變成這個樣子!」「可是我很生氣呀!」紹文摩拳又擦掌:「我們不能這樣就算了!我太生氣太生氣了!」他咬牙切齒的。「你不說,我去說!」「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淚珠又滾滾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會知道的!我不要讓她知道,她會好傷心好傷心的!」說著,就抽抽噎噎,更加淚不可止。
「好嘛好嘛,」紹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說:「你別哭,我不說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結果,為了怕青青難過,世緯和小草,雙雙隱瞞了上課的情形。世緯沒說被蛇咬,小草也沒說被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