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三娘沒心情欣賞。
拎著一隻小小包袱,隻身溜到停泊小舟的渚邊,毫不猶豫的,她將包袱往其中一艘舟丟去,跟著俐落地提裙跨進。
唉,今夜的月光太過清亮,實在不利於「離家出走」……她才蹲下身要解開船繩,不遠處傳出一陣憲宰聲響,三娘心底驚慌,倏地抬起頭來。
一個纖瘦身影由樹叢後頭步出,緩緩朝渚邊而來。夜風輕拂,她的衣裙凌揚擺動,竟似樹梢上的葉,弱不禁風。
瞧清了來人,三娘不由得鬆了口氣。「沉香,夜半三更,渚邊風又大,你不該出來的,你的病經不起折騰。」
沉香小三娘一歲,人如其名,微微一笑間,沉靜遙香。
「小姐,沉香替你拿了些銀兩。」她遞來一袋碎銀和一件披風,瞼白如紙一如往常。「隻身在外,多帶點銀子在身邊總是好的。」
「沉香……」三娘感動地反握她冰冷的小手。要離家亦是不得已,誰能料到她那脾氣古怪的阿爹,竟擅作主張替她許下一門親。對方是藥材商,看上的是「玉面華佗」的名號,而阿爹是心儀人家長白山東側野山參的採掘權。為了一味藥材,即使多麼名貴,阿爹也不能左右她的意念,出賣她的姻緣。她清楚阿爹的脾氣,在娘親去世後,阿爹的性情更無法捉摸了,這一回竟做出了這等決議,就連使出裝哭的伎倆,也動搖不了。
「這一走,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沉香搖著頭,她是個奇異的丫頭,軟弱的身軀裡帶著堅強。「沉香會很好的,小姐不要掛念著我。」
「大哥臨行時要我好好瞧著你的病,我一離開,就沒法時常注意你。我開的那帖藥方你得日日熬來喝,千萬不可間斷。大哥前去西域為你尋藥,只差那一味藥引,你的病就能根治,不要放棄。」三娘說著,翻過沉香骨瘦如柴的腕,搭上三指細細診脈,一會兒才放手。「脈象平穩略微,一切尚可。」
「小姐……別費心了。」她永遠這麼沉靜,知心而敏感。縮回自己的手,她心裡想起一個人,那個人為她的病費盡思量,為尋求藥引歷經風霜。
「你是大哥的丫頭,是碧煙渚的人了,還說什麼客套話。」三娘話中有話,笑了笑,掌起櫓撐動了小舟。「你也別擔心我。替我安撫麝香丫頭,醫堂的事就交給你和藿香打理,我得離開了。」
舟兒順水游離渚邊,劃過水面行漪漣漣,沉香又朝前走近幾步,水已浸濕了鞋面裙擺,她也沒察覺,只輕問著:「小姐,你要去哪兒?」
舟上的姑娘回首,月色烘著她暖融融的雙頰,唇在笑,眼也笑。
「我……追一個夢去。」
***
他被盯梢了。
難道近日來的打探已驚動了袁記藥莊?但堂堂袁記派出的手下,未免太過蹩腳生嫩。風琉嘲弄地牽扯嘴角,冷冷地瞇起雙目,早在這小賊尾隨著他的第一日起,他便知道了。
想弄清楚他耍什麼把戲,背後指使者何人,風琉故意放慢馬速--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跟蹤他的那個人實在差勁,若不緩下步伐,那人根本跟不上。
隱身在角落處觀察,風琉有趣的發現,當那小賊察覺跟蹤的對象不見了蹤影,便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住地東張西望。
而這時,他就會極為優閒,又極為技巧地跺入他的視線範圍內,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裝出一副不經心的模樣,彷彿自己從未注意到他。
不過,他已經厭倦這種遊戲了。離長白山嘯虎堡別莊約莫還有半日路程,他不想同這小鬼瞎混下去,事情該當有個了斷。
優閒地驅策馬匹,風琉不聲不響走離了人群,那小賊亦是放馬慢行尾隨於後。走了一會兒,彎過一個山壁,映入眼瞼的是一大片綠地斜坡,行經這片綠坡地,別莊就位在另一端了。風琉愉悅地笑了笑,接著迅速地閃身避開,徒留他的白額紅鬃馬兀自在原地噴著氣,搖頭晃腦。
人呢?!怎麼又跟丟了?三娘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她女扮男裝,長髮全塞在頭巾裡,瘦小的兩肩垮垮地撐著那件男衣,臉蛋白淨,瞧起來像還沒長大的毛頭,底下那匹馬看起來都比她威嚴許多。
雙腿好酸好疼……雖說北方人連女兒家都擅騎技,可她從小就住在渚邊,是搖櫓撐舟長大的,少有機會接觸馬匹,騎術是可想而知的拙劣。原想等風琉投宿客棧時,她能乘機好好泡個藥澡,解除肉體上的疲勞和不適應,可惜苦無機會。
他的身子肯定是鐵打的!三娘悶悶地想。這幾天路程,見他下馬的次數用十根手指便數得清,她懷疑他是不是早知道她跟來了,所以故意整人。
唉,她還不曉得用什麼方式出現,才會一直默不作聲地跟隨他呀!結果……他人又不見了。三娘挫敗地垮下雙肩,如果她有力氣的話,她一定會扯開嗓子大吼以消氣,但現在她怕自己再如何用力,也只能發出一聲哀嗚。她著實累了,好想倒下來呀……
這個念頭才浮上腦海,她只覺腰側一陣酥麻,一顆小石子挾帶勁風擊中了她,然後她上半身先是往前栽去,額頭抵住了馬匹的頸項,緊接著身子如同斷線的傀儡般,竟軟軟地倒了下來,她連叫都沒法開口,只一頭烏絲掙脫了束縛,流泉似的披散而落。
「該死的!」熟悉的詛咒聲如雷灌入三娘的耳裡,第一個湧上來的感覺竟是安心。原來……他還沒走。
想看他,她卻動彈不得,而那匹臨時買來的馬讓突發的狀況嚇著了,尖銳的嘶嗚噴氣。眼看落下的馬蹄就要踏上自己,三娘反射地閉緊雙眼,逃也逃不了。
就在千鉤一發之際,她的身子被一雙健臂拾了去。風琉抱著她躲過馬蹄踐踏,可他沖得太猛,兩人順著山坡滾落,一直滾一直滾,數不清幾個翻轉,速度才漸漸轉慢,然後終至停止。
她的身軀讓他罩了住,偎著寬廣結實的胸膛。四周什麼聲音也沒有,世界像靜止了一樣,只剩下草地上兩人的喘息聲交互著,混亂不穩的氣息已分不清誰是誰了。
不知覺間,那股藥味又悄聲地蠱惑了嗅覺,深深吸入鼻腔,奇異地安定了他原本狂跳的心魂。驀然,風琉抬起身瞧著身下的人,而那張俏麗容顏上,美眸正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兩顆閃著光澤的黑玉珍珠生動地轉著。她發不出聲來,他那顆石子點中她的腰胰,四肢都震麻了,連話也無法說。
「你知不知道……」風琉懶懶地說,手指不安分的滑過她的頰--這是一個不經大腦的舉動,他僅僅想確定那裡的觸覺,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樣柔嫩。停頓了一下,他繼續開口,依舊懶洋洋的。「北方有一種體形碩大的灰狼,後腿站立起來就同人一般高,它們獵取食物時,會靜悄悄的、一聲不響的跟蹤在獵物後面,等待機會一撲而上。它們不出擊便罷,一動身就咬住獵物的後頸,至死方休。」
三娘蠕動小嘴,偏發不了聲,喉間咿咿呀呀的,被他指頭畫過的臉頰卻染上紅暈。她極力乎穩呼吸,眼珠子急急轉動著,示意風琉解開她身上的穴道。
風琉不知道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毫無動靜,只拿著一對漂亮的眼睛穿巡,讓她略微蒼白的薄唇吸引了,視線就停在那上頭。
意識到他目光鎖定的部位,三娘臉蛋更為赭紅;瞧著他眼瞳變化得更深邃,她心頭如同小鹿亂撞,小小檀口就微微開啟著,再也不敢亂動了。
風琉彷彿著了魔,控制不住自己,頭已經俯了下去,慢慢地、緩緩地要去接近那可憐又可愛的兩片唇。
就在他快要親吻住她的時候,很清很晶瑩的淚,很靜很難堪地滑落下來。風琉陡然煞住動作,神智由太虛間回返,他身子一震,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不,是自己正想做什麼。
真的讓她說中了,他正在趁人之危,他不是君子,是卑鄙之徒。
他動作極迅,忽地撐起身體離開了三娘,輕彈了一下她的腰間,俐落地解開她的穴。他背著她,粗裡粗氣地說:「為了安全,一旦發覺身後異樣,先下手為強則成了保存性命的手段。是人是獸、是敵是友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保護自己。」他瞥了三娘一眼,口氣加重,「你知道偷偷摸摸跟蹤別人有多危險嗎?我會殺了你的。」
三娘躺臥於草地,雖解了穴,軟綿綿的感覺還充斥著四肢百骸,一時間提不起力氣。「我……我……」連口齒都不清晰了。
她動了動手臂,勉強支撐起上半身坐著,秀髮有幾縷糾纏住風琉的衣衫,隨著她的動作,全乖順地蕩了回來。風琉盯著她如雲烏絲由自己身上飄開,咬咬牙,克制想伸手捉住的衝動。他知道那有多麼柔軟,就像那兩片唇瓣……如果方纔他不顧一切地俯下身去,如果他能不去在意那兩滴淚,事情……會發展至什麼地步? 忽然,心頭蒙上一抹惋惜。
「你怎麼找到我的?」他又粗聲一問,兩道眉糾結著。
「我……我去了桃花酒館打聽,嫣繯告訴我你會往這個方向。還有……你的馬,毛色很特殊,見過的人不容易忘……向沿途店家打探,就找到你了。」三娘微微發喘,明眸眨動,含在眼眶中的珠淚就流了下來。為何掉淚?她不明白,但絕非害怕。
他常常粗聲粗氣的惡言相向,但她並不怕他。在他欲俯下頭時,她的心不受制地狂跳,像期待著事情的發生,很緊張、很令人臉紅、很……哎呀,她不知道怎麼解釋恰當啦!就是一股熱潮往眼睛衝去,心像要跳出嘴巴一般。
她偷覷了一眼,他的側面輪廓深刻,剛毅的下顎布著青髭,嘴巴緊抿著,唇形十分好看。三娘突然撇開頭,思及方纔那一幕,她紅透了耳根。
「你騎馬的技術真爛,三歲孩童都勝於你。」風琉亦不提那奇妙的一刻,看著花開處處的山坡,出口沒好話。
「是你暗算我!」罪魁禍首就是他!「若不是你,現在我會好好的坐在馬上,不會這麼狼狽。」
「我又救了你。」他目光調回,瞧著她所謂的狼狽。
寬大的男裝更加鬆垮,頭巾已不見蹤影,任由黑緞髮絲瀑瀉雙肩。一路滾下,他和她身上皆沾了不少花辦兒、青草。她臉龐暖融融,眼波生動流轉,雙唇是唯一洩漏餘悸的地方,蒼白且輕輕顫抖……狼狽嗎?不,一點也不!
「這是你該做的。」他的眼神讓三娘又呼吸不穩了。
風琉一挑眉,硬拉回意識,歎氣道:「你到底想怎樣?」
三娘注視著他,鼓足勇氣堅定地開口:「我……不走了,我要跟著你。」
聞言,風琉濃眉擰得更緊了,眼裡冒出火花停駐在三娘臉上,一直望進她的眼底,似乎想看透她、看清她。儘管他未出口拒絕,但嚴峻的表情已十足顯示出他的不贊同。
「我好想去見見世面。」三娘故意裝出可憐兮兮的小媳婦樣兒,「你說過你不是言而無信之輩,我很想相信,可是……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了卻了自己的事,回來尋我時,我已經不在了。我或許……沒命活到那個時候。」
「胡說!」風琉忽地斥喝,她的語氣和認命的態度讓他十分不舒服,竟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你會好好的。」
計謀再度奏效!俗語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千金難買早知道,誰也無法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兒。嘻嘻嘻,所以她沒說謊喲,只是純粹文字上的遊戲。三娘心中帶著得意奸笑,這回連眼淚都不必裝了。
「你帶著我吧,我會照顧自己,絕不麻煩你。」她愈說愈悄聲。
「你已經在麻煩我了。」
風琉煩躁地爬梳著頭髮,內心交戰不已。一絲帶暖春風吹過,捲起山坡的花香,掠過三娘的長髮衣衫,將她獨有的藥味送入他的口鼻之中,他心中乍現疼痛……這一刻,他已知道自己的決定。
風琉站立起來,估量著山坡的陡斜程度,心想著,他和這個病弱的麻煩女得自力更生地爬上去了。無奈地又歎了口氣,他目光轉回,朝三娘伸出一隻手,不太情願地說:「走吧!別賴著。前面就到別莊大宅了。」
三娘瞪著他伸來的大掌,漸漸有了真實感。她抬起頭,兩眼清亮清亮地望向那男人,莫名其妙的眼淚竟在這時流下,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她真的這麼擔心,怕他冷酷地擺脫了她。
「不要哭!」瞧見淚光,那男人挫敗地呻吟了一聲,繼而暴躁地喊,「你不走,我走了。」
「要的要的!」三娘胡亂地抹乾淚,急急把小手塞入他手掌中。他表情苦苦酷酷的,掌心傳來的溫度卻暖了她的手。
他支持著她勉強立起身子,才要放手,三娘雙腿使不出力氣,身體已經筆直地朝前傾倒。幸而風琉動作迅速,在三娘將親吻地面之時,一把撈起她的素腰,然後,就聽他頭痛的歎息,「你可不可以別出狀況?瞧,我又救了你一回。」
留她在身邊,往後不知會惹出多少禍端?思及此處,風琉頭真疼得發麻。
「對不起……」三娘小小聲聲的道歉,頭低垂著,掩飾住雙頰霞燒。「我……我可以自己……走的。」腰上他的手臂好健壯,結實地攬緊了她,她的背也抵著男性的胸膛……三娘略微掙扎了一下,沒法兒掙開呵。
「可以才怪!」他冷嗤了一聲,一彎身,已將她瘦小身軀抱了起來-不是攔腰橫抱,而是如懷抱幼童般,抱著她的大腿處撐起,讓她坐在自己手臂上。
「啊!」三娘驚呼,立刻扶住他的寬肩,心跳得又猛又響,怕連他都聽見了。
「別動來動去的可好?若跌了下去,不關我的事!」風琉很煩躁,這女人一定要像泥鰍似的動個不停嗎?他咬了咬牙,忍住心頭和身體上的騷動,強烈地對自己下達命令,如果她再扭個不停,他決定把她隨地丟棄,不會回頭了。
一步步爬上坡,雖然雙臂「抱」著一個人,風琉依舊步伐穩健。突然,他不小心踢到草中的石頭,腳下一個顛簸,他忙縮緊手臂護住她,而三娘也反射地收縮臂膀。
伴著一聲驚喊,她攬著風琉的頭顱,滑嫩的臉頰貼住他的,先是他瞼上青髭扎刺著她,跟著聞到屬於男子特有而剛強的氣息。三娘怔了怔,馬上撐開上身與他保持距離,一垂眸就和他的目光接觸,發現他也怔怔地瞧著自己。
是風琉先回過神來,他一甩頭,繼續朝馬匹走去,一直到把她丟上馬背,他始終繃著臉,沒再開口一言。
「我的馬……」三娘回首,那匹買來的馬正吃草吃得過癮。
可是風琉理也不想理,自顧地翻身上馬,手臂伸過她的腰側捉住韁繩,才在她耳邊丟下一句話,「你審馬的功力很差,那是劣等中的劣等,讓它自立更生去吧,我沒打算收容它。」說著,風琉輕踢馬肚,緩緩驅策著。
她的頭頂正巧與他的下顎齊高,隨著馬匹起步,長長烏絲就揚在他身上,那熟悉的藥味清香撲鼻,再度無預警地鑽入風琉的嗅覺。
「你會不會……有一天也讓我自立更生,不收容我了?」三娘忽地一問。
風琉控制馬韁的手陡然一震,一會兒才答,「當時的賭約雖說帶了點兒戲,但雙方皆是心甘情願的。你既然勝了,要跟我去見世面、闖天下,我願賭服輸,一生不會離開你,無論任何情況下,都在你身旁。」
「在道義的範圍內,以我的話為圭臬?」三娘回眸一笑,瞧進他的眼裡。
「是。」他融在她的百媚橫生裡了,自己都沒察覺。
春風暖暖,不知覺,吹來了他們身邊。
***
嘯虎堡長白山別莊。
老堡主已金盆洗手,退隱山林,大堡主向翰海事務繁忙,二堡主向漠巖目前正南下,會晤幾位江湖上有頭有瞼的人物,順道同朝廷官員商談北方防衛所需的馬匹數量;而風琉是嘯虎堡的護衛教頭,與大堡主、二堡主如同兄弟,便被委派至長白山區的別莊,代替管理獵獸場。
雖然如此,風琉未經堡主同意,隨便帶著一名陌生姑娘回莊,依舊不妥。
三娘在房裡梳洗完畢,丫鬟領著她前往大廳用晚膳,彎過廊道時,就瞧見一個魁梧的大嗓門中年漢子攔住了風琉。三娘駐足頓聽,因為他們的話題正繞著她打轉。
「風教頭,我馬逵是個粗人,若說話得罪了你,我先賠不是了。風教頭目前是別莊的負責人,獵獸場的事務多半靠你打理,但到底是奉堡主命令而行,如果今天未得上頭同意,就隨便讓不明人士入別莊,我以為不妥。」馬逵亦是別莊的護衛,練了一身外家硬功,個性極是暴躁,卻也熱心熱腸重義氣。他的激烈反應,也是為了別莊的安全。
風琉沉吟著沒開口,和三娘之間的牽扯,他沒打算解釋給馬逵知悉。一會兒,他才說:「她既然進了別莊,也就是嘯虎堡的人,我會將此事源源本本的稟報。這段日子,我要她跟在我身旁,我負責她的安全,也監督她的舉動,馬兄請不必多心。」
「你時時刻刻帶著她?這可不恰當。她可是位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天黑了以後怎麼辦?你們總不能睡在一起吧?」馬逵兩眼瞪得大大的。
這個渾人!三娘心裡暗罵著,好想當面賞他一拳。她原來要上前的,可是聽見他這段話,她又羞又怒,連耳根都紅了,一旁的丫頭也吃吃地低笑。反射性的,她又縮回了步伐。
風琉突然一揚頭,目光銳利的射向廊道,跟著,馬逵如大鵬般沖身過去,雙臂出掌擒拿。
「誰?」他大喝一聲,由轉彎處拉住了三娘的手腕,猛地拖出。
「我們剛巧打這兒經過,沒想偷聽的!」那丫鬟急急解釋,扯著馬逵的衣袖,「馬護衛,你放開這位姑娘啦!瞧,你把人家嚇得臉色發白了。」
三娘並非受了驚嚇,而是疼到臉色發白。馬逵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好大,快把骨頭捏碎了。
馬逵瞠目圓瞪,聲如洪鐘,「憑什麼要放開她?這丫頭來路不明,說不定功夫好得很,大家別上當了,我容不得--」
馬逵突地沒了聲音,風琉在他右肩輕輕一搭,他頓時半邊身子如遭雷殛,掌心劇麻,登時力量盡洩,不由自主地放開對三娘的箝制。
「風教頭……你你……」他喘著氣,兩眼冒火。
「我已說明,她的行為舉止我全權負責,同時,我亦擔保她的安全。你--不要傷她。」風琉態度不卑不亢,臉上罩著斯文表相,如炬的雙目深處,隱忍著一股怒焰狂濤。縱使他說得輕淡,魯莽似馬逵亦感受到話中警告的意味。
「風琉多有得罪。」他朝馬逵拱了拱手。
馬逵一語不發,臉已漲成豬肝色。
而三娘竟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邊揉著被握痛的手腕,還饒富興味地瞧著兩個對峙的男人。她敢打賭,馬逵這人肯定嗜酒又愛吃辣,光看他瞬間「變臉」的功夫,血氣全往頸部以上聚匯,內息不穩,實是養生長壽之大忌也。
「喂,大塊頭!」三娘毫無預警地嬌斥一句。
就聽見旁邊的丫頭倒抽一口涼氣,接著風琉調過視線,挑高一道劍眉,眼底閃爍著夾帶驚訝的好笑神情。再過了一會兒,那個被指名的人才領悟。
「你……你說什麼?你叫誰大塊頭?」馬逵怒氣沖沖,狠狠地瞪著三娘。
三娘聳了聳肩,朝他甜甜地笑,「嘻嘻,誰應了聲便是叫誰羅。」
旁邊的抽氣聲加大,但那丫頭卻不想逃。天啊!這可是千載難逢啊!這麼精采的戲碼夠她說上二天三夜。
「你、你這沒家教的小丫頭!」他努力地要擠出話。
喲,他竟跟她談起禮貌來了。三娘舉起瘀青的手腕,氣打鼻腔裡出來,「閣下對我也沒客氣到哪裡去。」接著又犀利地炮轟,「大塊頭就算了,還是個一把年紀的大塊頭。這也罷了,不懂禮節不知進退才是最糟,所謂頭腦簡單四肢發達,馬先生是徹底貫徹了。」
這回,輪到風琉在一旁納涼,猜不透這小女子的心思。他帶著一種奇異的心緒研究她,想起她楚楚可憐的一面,執著時,水璨眼瞳中堅毅的光輝,還有現在捉弄人時,臉上頑皮的光彩……他危險地瞇起眼,心頭疑雲揮之下去。
而三娘沒給馬逵喘息的機會,急起直追,「你看,風琉都跟你賠罪了,你還擺什麼臭架子?他的風度和修養可比某人高明太多太多了呢,哪像某人……」
「你指誰你說清楚!」
「嘻嘻,誰應了聲便是誰羅。」
「你、你你你……」馬逵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拐彎罵人、逞口舌之快的事,他實在沒辦法招架,卻把自己氣得快吐血身亡。
「你大舌頭啊,講話幹什麼結結巴巴的?」三娘靈眸眨動,關切地瞧著他,然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對我不高興我也沒轍,我對閣下的評語也高不到哪裡,彼此彼此啦。」
「我……好男不跟女鬥!我不想聽你口舌招尤。」馬逵撇開頭,強裝傲慢, 「別以為有人撐腰就能為所欲為,你……小心點,我會緊盯著你!」他虎背上的肌肉賁起,撂下狠話,頭也不回踏著大步離開。
在他身後,三娘和那丫頭正笑得不留情面。聽見那笑聲,馬逵的腳步跨得更大更急了。三娘邊笑邊揉著肚子,臉龐泛著病人不該擁有的好氣色,笑得眼角都快流出淚珠兒了。一抬眼,她的視線與一旁靜默的風琉接個正著,鈴鈴笑音陡然停住了。
「風教頭……小春把姑娘請來了,正要往前廳用膳,您……一起去嗎?」小春丫頭低聲囁嚅,她好想捧腹大笑喲!可是……怎麼氣氛怪怪的? 「你先走,待會兒我自會頒著她去。」站直倚在欄杆的身軀,風琉修長的手指狀若無事地彈了彈衣衫。
「是。」名喚小春的丫鬟福了福身,偷偷朝三娘眨眼,也轉身往前廳去了。
空氣中有一絲凝重,三娘決心打破,俏皮地揚揚柳眉,略帶歉然地說:「看樣子,我替你製造了不少麻煩呵。」
「是的,石姑娘。」風琉挺乾脆的答,雙臂習慣性地交叉在胸前,對著三娘步近,近到可以嗅出她身上獨特的藥香。
「你、你一定要回答得這般迅速嗎?挺傷人心的。」三娘方才「口誅」馬逵的伶俐才智不知遁形何處,卻莫名的臉紅氣喘起來。他幹嘛靠這麼近啊?她仰著頭看他,發現他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下顎線條剛毅,鼻樑英挺,唇形長得真好,軟化了剛硬的輪廓……
「石姑娘?」唉,連聲音都這麼低沉好聽……
「啊!」三娘猛地清醒過來,雙頰卻飛霞如醉。「你別稱呼我石姑娘,我不習慣的。既然我已經是你的『麻煩」 ,彼此也不必生疏了,我喊你的姓名,而你直接叫我三娘便可。你若一直石姑娘、石姑娘的喊,我反應不過來你在叫誰的。」謊言還是別說得好,他每稱呼一次「石姑娘」,她就覺得一陣心虛。
風琉頷首,深深地看著她,「在別莊的第一晚還沒過,你就惹是生非了,我想往後也安寧不到哪裡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誰教那大塊頭對你咄咄逼人,凶巴巴的。不過--」她瞄著風琉,心底溫溫暖暖的,「我很感激呵,你這樣維護我。」
風琉心中一震。唉……他這是在招罪啊。但瞧見她容雅秀麗的瞼蛋,頰升桃花,莫名的,竟有些炫惑,也不那麼懊惱了。
「我應該的。」他艱難地吐出話,清清喉嚨,「你也瞧清楚了,我僅是嘯虎堡的一名護衛,一條命早已給了嘯虎堡。」
「你的命也是我的。」
「對。」他笑著,眼底卻毫無笑意,「在道義之下,在不危害嘯虎堡的範圍內,我願意為你做每一件事,哪怕是死,亦無所懼。」
酸痛的感覺鑽入心窩,她為他難過著。難道他真沒有自我,一輩子就為了別人而活?嘯虎堡,這北方的巨擘,到底是什麼牽繫著他? 「是什麼力量,讓你對嘯虎堡死心塌地的效忠?」三娘突然一問,雙目清若晨星。
「為了報恩,也為報仇。」
然後,風琉撇過臉,故意忽略她眼裡閃動的,彷彿是憐憫,又好似關切的光芒。他粗聲地說:「用晚膳去吧,不該管的,別管這麼多。」他伸手握住她,恰巧握在馬逵傷了她的腕上,簡直痛上加痛。
「好疼啊,你扯痛我了。」她吸著氣。
風琉急急地翻起她的衣袖檢查,看見手腕上印著一大片瘀青,他眉頭高高地皺起,斯文表相開始消失不見,風暴漸漸聚攏而來。盯著一片青紫,他暗啞地啟口:「我叫劉大夫瞧瞧,你忍著點,忍著點……」
「不用了,我沒那麼嬌弱,我--」
「不行!」暴喝聲一出,風琉自己都愣住了,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激動。
三娘更嚇了一大跳,她睜著明亮雙眼,無辜地瞧著風琉。
忽然間,他懊惱地喊著,「我不會再讓你受傷,不會了!我、我保護你!」
「好。」三娘溫順地回答。
任他輕握自己的小手,這回,她真的明白了。情是心中一根弦,將她繫在這個男子的身邊;如今她不再心如止水,他已經撩動那根情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