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琉聞聲回首,這才意識到自己盯著窗下的一張太師椅發了好一會兒呆了。
如今,情景依舊,伊人何在? 掩蓋起倦憊的神態,把那些扯得心痛的記憶上緊重重深鎖,他朝來人勉強一笑,「在床上躺了五、六天,夠了。」
向翰海無言地瞧著他,雙手負於身後,緩慢地走至他身邊同他並立著。書閣裡,由這窗兒望出去的視野極佳,外頭巧奪天工的小園盡入眼瞼。此時,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撩著羅裙追趕蝴蝶,沒一點大家閨秀該有的模樣。
但滿園的花再美,競比不過那女孩動人心弦的笑靨。
「向大哥!風琉!」
察覺到窗內的人正瞧著自己,那少女停下步伐,朝他倆揚了揚手。這一揚,剛裹在手心裡的蝶兒又飛走了,她俏生生地跺著腳,繼續追逐了去。
「朝顏姑娘……」風琉微微苦笑,繼而正了正神色,坦然問:「堡主,你不罰我,如何服眾?」
「怎麼?」向翰海眼神仍追隨著園裡的少女,淡然反問。
風琉咳了咳,那一掌傷及心肺,想短時間內完全治癒是不可能的。壓下喉頭另一波的熱癢,他艱澀地又說:「身為護衛教頭,未能盡忠職守,復因私人事端,讓別莊老少陷入危機。」
「這事我也得擔點干係。」向翰海調回視線,由於習慣緊著雙眉,即使緩和了瞼部線條,眉心之間依舊一道深痕。「引那女子入莊之事,你早已向我說明,我既已同意,這錯原不在你。」
他沉吟一番再開口,「我想……她是不知情,不然也不會費工夫地救治一莊子病人,未傷一條性命。再有,為了職責,你已身受重傷,我做什麼罰你?」
接獲消息,他連夜趕至長白山別莊,沒料到朝顏如此胡鬧,隻身一人尾隨他前來。雖說「肚痛帖」之毒已解,但風琉竟受了一掌而傷及心脈,當他人一到,就見他的護衛教頭臉色慘白地讓家丁安置在床,劉大夫也束手無策,只寫了幾味祛瘀補氣的藥,將就地煎熬來喝,最後還是靠風琉自己調息養氣,才能下床行走。
「堡主,我--」
向翰海一個手勢不讓人說下去,有些不悅。
「關於袁記藥莊的事,你打算瞞我至何時?」
到底隱瞞不住……風琉歎著長氣,凝重地問,「堡主……何以得知?」
「別忘了,我與十三郎亦是莫逆。」
頓了一會兒,風琉才出聲,口氣執拗,「這是我個人私怨,我自能解決,望堡主與嘯虎堡的朋友們別插手介入。」
「風琉啊風琉……」向翰海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雙目誠然地望向他,「你是嘯虎堡的一員,你的敵人亦是我的敵人,教我袖手旁觀,我辦不到。咱們情同手足,主子與部屬間定要分得這般仔細嗎?從小,你便苛待自己,把責任看得比什麼都重,為報我爹對你的救命恩情。曾經,嘯虎堡養育你、栽培你、為你避風遮雨;而如今,嘯虎堡不能無你,我不能無你。爹早有意收你為義子,將長白山一帶的產業交於你,你卻固執主僕之義,堅持推諉。」
歎了一聲氣,他眉心又攏起,「這個恩情,你回報得夠多了。聽我一句真心話--你到底要為自己想想。」
「我這樣……很好了,還能想什麼?」
你心裡惦的只有別人,沒有自己,更沒有我……
誰會為你心疼神傷?為你費心思量?我就是喜愛你,心繫於你,不論富貴貧賤,我永遠跟著你,一輩子不離開……
那些話毫無預警地鑽入耳際,風琉覺得體內好不容易調息的真氣又紊亂無章地翻騰起來。他泛了一額的冷汗,有些暈眩了。
「想當想之事。」向翰海語氣輕快,「你也該找個姑娘成家了。」
風琉陡然一震,臉色灰慘至極,手竟握不住蓋著肩上的薄披風,一鬆手,便無聲地掉落地面了。
向翰海觀察著他的神色,輕描淡寫地問了句,「你喜歡那個碧三娘?嗯,你終於也動情了。」
這話說得輕巧,卻重重地擊向風琉,震得他跌坐在那張太師椅上。
「不是!」他辯駁,急速地喘息著,陷落自設的心阱裡不得動彈。
向翰海未再多言,深邃的目光再度膠著於園子裡的美麗少女。那女孩兒銀鈐似的清脆笑音這般牽引著他,讓他也直墜心阱裡不得動彈了。
心事,任誰皆有。
***
整座袁記藥莊,三娘在那片人工湖畔佇留的時間,一日長過一日。
她原以為離開別莊會回碧煙渚去,阿爹卻直接將她送進袁記藥莊。一來他得與袁記合計兩家的婚禮;二來讓將成婚的小倆口見見面,培養感情;三來……為斷了她的心念吧,教她不再想那人。
但,如何做到?三娘坐在草地上,身後倚著湖邊的大石,美目望得深遠,緲緲地定在某處。
下去想,對自己最好,但思念總是同她作對,她沒有能力控制。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若真是相思,那也值得,只怕是自作多情……
不知阿爹一掌傷了他幾分?可有好好調息了? 這些,她恐怕無緣得知。即使能說服阿爹不與袁記結親,終此一生,她不會離開遼東了,一輩子就待在碧煙渚上,收幾名徒兒教授醫術,撰寫醫書,閒暇時,乘著輕舟漂蕩碧煙之中……這種日子很不錯的,一定很不錯。她心底加強語氣,說服自己。
眼眶微熱,她生硬地將突起的失落壓抑下來,不願多想。
纖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扯著草,在青草覆蓋下,一株結著紫色果子的植物盤捲裡頭,是珍珠紫莓。三娘淡麗地微笑,摘取一粒小如指甲的紫果,嘗著它的味道。
貝齒咬開了果粒,汁液一瞬間漫開舌尖,整個小嘴裡全是酸酸甜甜的味兒,酸軟酸軟的……像風琉吻著她的感覺。
三娘紅暈染頰,心裡驀地怔忡起來,下巴擱在曲高的膝上,已不知魂之所向了。
「三妹妹,你望著湖面好一會兒了,想些什麼?可是想我?」
袁家大少的聲音響在耳畔,男性的氣息吹著她的粉頸肌膚,三娘受了驚嚇,猛然回過頭,他的臉靠得這般親近。
「袁公子,請自重。」三娘粉臉一沉。方纔她正憶著和風琉的點點滴滴,全教這沒禮貌的傢伙給破壞了。
袁大少扯著嘴角,少退了一步,眼神則巡了三娘一身。
「你我都快成夫妻了,還這樣害羞拘禮。」
他長得還算體面,但不知怎麼的,三娘就是討厭他那對細眼裡的光芒。時時算計別人似的,從未正眼瞧人。
不想同他多說,一扭頭,她站起身,欲舉步離去。
「怎麼?」袁大少腳步快於她,一閃身擋著她的去路。「我這麼惹人嫌?」
憑著袁記藥莊的錢財地位,和自認的風流倜儻,在女人堆裡,他一向吃得開,而這小娘子竟不給他情面?!哼,生得沉魚落雁、頂著一個「玉面華佗」的名號就拽了嗎?論溫柔體貼、婀娜身段,比起窯姊兒還差得遠了。若不是爹忌憚著碧家老頭,吩咐了不能動她,他早扒光她的衣衫,摸遍她的身子,好教她知道男人的好處。
「你我到底尚未婚定,仍要遵禮循教才好。」唉,她無法忍受那張嘴臉。
「瞧你說什麼傻話,我們該多親近親近的。」望著眼前的絕色美顏,她身上奇異的藥香自然散發,袁大少心跳陡促,討好地說:「三妹妹,不如咱們划舟去吧!前天命人打造一艘小舟,今早送來了。雖說藥莊這人工湖不比碧煙渚的天然景致,可別有一番情趣。咱們這就去吧?」
「太陽曬得人發昏,我不去。」
三娘丟下一句話,避過袁大少的人。她低頭斂眉的,眼角卻注意到不遠處一個身影,一個……熟悉的、思念的身影。她腳下不禁踉蹌,就這麼跌進袁大 少爺的懷裡。
「哎呀呀,三妹妹別走急了,我扶著你。」瞧她身材纖瘦,抱起來還挺合掌的。一時間,袁大少有些心醉神怡。
「放開!放開啦!」
她拍掉他的手,目光再次搜尋剛才那人,卻覺得失望了。僅僅是一名身形相似的僕役罷了,那人正背對著他們,專心三思地撿清草地上的枯葉。咬著紅唇,這斷亦難斷的情絲將她捆得死緊,心亂如麻。
袁大少孤疑地隨三娘望去,就一個家丁而已啊,瞧她臉上陰晴不定,緊張什麼? 「那名下人對你不敬?」
三娘劇烈地搖頭,急匆匆地說:「不是!」
袁大少挑高眉眼算計著,筆直地走向那名陌生的家僕,才走出幾步,一邊衣袖竟教三娘扯了緊。
「三妹妹,你……這是做什麼?」他回頭盯著她的小手,真個是皓腕欺雪,讓他口水都快流滿地了。
三娘心跳得好響好急,不知為何,就害怕緊張了起來。她不能讓袁大少爺過去,絕對不能……緩和了臉部表情,她朝他醉人而憐憨地一笑,眨著美麗眸子,許是心情激盪,她臉蛋紅暈暈的,雙頰飛霞。
「袁……哥哥,三娘忽然想曬曬太陽,你叫人把舟兒抬出來可好?藥莊這片大庭院我還沒看遍呢,咱們劃過人工湖的另一端瞧瞧,你得陪我啦。」
「當然沒問題!我這就安排。」
嚥下口水,他乘機把手扶在三娘的素腰上,笑得不懷好意。他招來一名僕人,對下人交代了一番,手仍牢牢地制住那柔軟腰身。
「袁……哥哥,你別這樣,有人看著呢!」
三娘僵硬著身子,強壓下想一腳踹昏他的衝動,他身上一股似花香而非花香的味道,熏得她頭直發暈。她肯定是頭暈目眩了,竟覺得不遠處那名家丁正偷偷地覷向這邊,而他明明背對著,她卻感受到他週遭燃燒的無形火焰。
「你就是害臊。」袁大少自以為瀟灑地朗笑幾聲,不顧她的抗議,半拖半抱地領著佳人往湖邊步去。
可能嗎?真是他嗎?
三娘少擰著秀眉,咬了咬唇兒,心思全在那名家丁身上。但見他仍繼續手邊的工作,頭也未曾回,心中不由得苦笑。她真的中「毒」太深,而這「毒」怕是一輩子也解不了了。有一天,她將讓這「毒」噬咬得體無完膚,不是瘋狂便是死去。
回過神來,她已坐在一艘講究的舟裡,竟是袁大少自個兒搖槳,小舟已緩緩移動。由於袁大少「經驗不足」 、「心有旁騖」,舟兒不太平穩,搖搖晃晃地朝前而去。
三娘縮起身子,弓著腿,藕臂抱著雙腿交握著,潔美的下顎習慣性地擱在膝上。她水亮的眼睛瞥了袁大少一眼,發現對方正圓瞪著眼,毫不掩飾地鎖定她裸露在外的肌膚。
一抹女性的警覺湧進腦海,她驚覺自己孤孤單單的與他一起。僅一葉方舟,四面澄湖,他眼裡閃爍的精光讓她心生戒備。若出了事,別人可否聽見她的喊救?
像瞧出她的想法和恐慌似的,袁大少撥開頰邊的頭髮,斜睨著她,懶懶地開口:「你四處瞧些什麼?以為有誰會來?」
「我不要遊湖了,我想回去。」三娘鎮定地接觸他的目光。
「可是我不想。」他突然將船槳丟至一旁,任著舟只在湖心漂蕩。
「你待怎樣?」三娘美眸裹多了怒氣。
「做我想做之事。」
不知是何原因,這陣子對於兩邊聯婚,碧家那老頭的態度明顯轉淡,擺明著拖延,遲遲不肯商討出個日子來。而此時,他已被那對靈靈生動的眼睛勾得春心蕩漾,浮躁不堪,另一方面又讓她冷淡的態度揪得氣惱。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心中惡劣地打著主意--形勢逼人,他先要了這丫頭的身子再說。屆時,顧著女兒家的清白,她也只能跟了他。
「離我遠些!再靠過來,我張口叫了!」三娘鼓勇地張揚聲勢,心裡頭卻顫抖得厲害。
沒想到袁大少是吃了秤坨鐵了心,非毀了三娘清白不可。他朝著她惡獰地笑,色迷迷地打量著眼前的獵物。「叫吧!盡情地叫,你現在不叫,待會兒我讓你叫個夠!等我替你開了苞嘗了鮮,你就整日巴著我不放了。」
「下流!」
「女人就愛我這點,你也會喜歡的。」這騷娘們隨便就挑起他的慾火,今天再不上了她解饞,他肯定短命。
「我阿爹會殺了你。」三娘咬牙切齒,眼神既凌厲又凌亂。她身子一直挪一直縮,直到背部抵住小舟尾巴。
袁大少仰天大笑,笑聲未歇,忽然撲過來一把抱住三娘,「我是你爹未來女婿,你遲早是我的人了,咱們先洞房再成親不也挺好?」
「我不要嫁你!我不要--」
他猛然俯向她,以吻堵住三娘的嘴。他自在陶醉地吻著,而三娘緊緊咬著唇不張開,眼淚已如珍珠般瑩瑩地滑落雙頰,心裡是傷心、難過又屈辱難堪,恨不得將對方干刀萬刮。
風琉,風琉……你在哪裡啊?!救我啊……風琉……
就在掙扎之際,小舟劇烈地搖晃起來,忽傳「咻」地一聲,一粒小石子劃破空氣疾速地擊中袁大少爺,他腦後吃痛,哀叫了一聲。三娘捉到機會,狠狠地、毫不留情地踹出一腳,也不知踢中何處,只聽見對方發出殺豬似的慘叫。跟著她什麼也顧不得了,翻身一躍,任憑身軀墜破湖面,茫茫然地沉入水澤之中。
小舟無人控制後,隨著水流和風向,又緩緩地漂蕩回來,離岸已然不遠。
「來人啊!快給我下水救人!快啊!」
舟上,袁大少咬住哀疼的呻吟,勉強支撐著身體。見三娘墜湖,他心中驚嚇,自己不敢貿然躍水救人,又怕溺死了三娘,碧家那老頭絕不會放他甘休。
這感覺……多麼熟悉。沉在湖底漂游,三娘憶起幾番落水的情緒,有些留戀,有些酸楚。縱使泳技絕佳,她雙臂動也不願動,合著眼,讓水流輕輕扯動一頭烏絲,身子就這麼下墜……下墜……下墜……
哭了嗎?或許吧。眼皮下是濕熱濕熱的感覺,即使有淚,也融成湖水一片 了。
她不想動,也不想死。她想見風琉呵,想同他說說話,聽聽他清朗的聲音,但她卻失了面對水面上一切的勇氣,懦弱地躲在這裡。
體內的空氣己難維持,她散出最後的氣息,在水中引起一番劇烈的咳嗽,那流動的液體不再溫暖,無孔不入地漫進鼻腔和口中,渾沌著她的意識。
恍恍惚惚地,三娘的唇邊帶著一朵笑,淒苦而美麗的笑……
然後是夢,夢裡,那個人身如飛魚,奮力地揮動健臂,一波一波的水撥向兩旁,朝著她前進游來。又然後,一隻臂膀滑入她的腰間,死緊地箍住了她,狠狠地將她整個身軀提升起來。
以為是袁大少又來欺負她了,三娘不依地扭動身體,可惜四肢全出不了氣力。她嗚咽了一聲,水跑進口鼻中模糊了聲音,驀然間,一個熾熱的唇罩住她的小嘴,對著她的肺裡送入一口養命氣。
三娘的心陡地震跳了,穿越層層的雲霧,認真地去感覺--是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人,她的風琉。
他領著她衝出湖面,三娘已癱軟在他懷裡。他雙手安全地護著她,緊貼著的兩具軀體在水中載沉載浮。湖面上多了三、四艘小船,皆為了搭救三娘而來,此時發現她的蹤影,小船就紛紛朝這邊劃近了。
枕著一片寬闊胸膛,三娘竟升起嚎啕大哭的衝動。細微地睜開眼眸,他滿臉的鬍髭搶先映入眼瞼,亂七八糟地爬滿整腮,身上穿的則是家丁的粗布衣。她仔細地端詳近在咫尺的男性俊容,那是一張消瘦而頹廢的臉,一雙淵眸正憂鬱地與她牽扯相凝著不放。
真是他!這不是錯覺,他的人便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緊緊地摟住她的身軀……老天待她不薄呵!終究讓她見著了這一面。
她想抬手觸摸他瞼部輪廓,卻覺手臂似有千斤重。意識就要飄遠了,她模模糊糊地低吟著:「見你一面……我……我死而……無憾了……」跟著,她閉上雙眼。
「醒來!你給我醒來!」風琉在她耳邊吼叫,怒氣沖沖地搖晃三娘軟綿綿的身體。他真的很生氣很生氣,又很心痛很心痛,感覺這輩子從未這般折騰過。
「看著我!看清楚我是誰!我要你記住我的模樣!」他憤恨地下達命令。
這彷彿是個天大的笑話。三娘唇角先微微地往上彎,才勉強撐開眼皮。她何需記著他的模樣?對他,她早已無法忘懷了。
「你……風琉……不會忘,一生都不忘……」
「很好,很好--」風琉的聲音略微破碎,大拇指輕輕畫著她蒼白的唇瓣,一字一字咬牙切齒的說:「記住了,你若敢死,敢隨意輕生,我會追著你下地獄,讓你永不安寧!」
三娘想回話,卻說不出完全的句子了。她累了,也倦了,身子正慢慢地升起冷意……她更加貼近他,將一身的重量依賴在他身上,神智就這麼飛走了,終於暈倒在風琉懷中。
風琉無法多說什麼,因為小船已靠了過來,船上的僕役吆喝著,叫他快快將懷中的人兒送上去。上頭,袁大少正伸長手等著,而風琉此刻卻恨死自己了,他咬了咬牙,萬般不情願的鬆了手。
他自己亦是濕淋淋的,有人丟了一件厚毯子給他,一抬頭,他接觸到那人銳利的目光。是三娘的阿爹,那日以掌力震傷他的老者。
這一身僕役的裝扮,和刻意蓄長的腮鬍,風琉不知他是否認出了自己:但對方並未說話,只朝他露出饒有意味的一笑。
若現在洩漏了身份,他不在乎,也無所謂了。
他瞇著的兩眼似豹一般,精利的、惱恨地瞪著「佳人別抱」。
***
三娘幽幽地醒來,瞧見床沿坐著阿爹,她喊了他一聲,眼淚跟著流了下來。近來,她變得十分愛哭呵。
「三妹妹,你醒了,覺得怎麼樣?」那張討厭的臉出現眼前。
三娘驚嚇,身子挨近阿爹,喘著氣,她的聲音虛弱卻清晰,「你還有臉來?若不是你在舟上想輕薄我,我何以跳入湖裡?」她轉向阿爹,扯著他衣袖,「阿爹,我……我不要這段婚配,我不要嫁!我們……我們回碧煙渚,好不好……」
碧老沉默了一下,目光犀利地掃向袁家父子。這一眼,看得袁大少毛骨悚然,雙腳發軟,一個屁也不敢放。
「哦,我說碧老啊……」袁莊主心裡緊張,怕對方一怒而悔婚,開口緩下僵局。「這是全是小兒的錯,早先,我已經狠狠地責備了他……再說,他們兩人亦有婚約,多親近親近也未嘗不好啊。」
三娘猛烈的搖頭,而碧老仍靜坐著,冷冷地望著他們。
這老東西怎麼如此難搞?袁莊主冷汗溢額,捉摸不定對方的想法。
都是他那不成材的兒子,在這節骨眼上,還捅出這等樓子。和碧煙渚的結親是他千求萬求、費盡心思得來的,只要兩家一結盟,袁記藥莊定是如虎添翼,成為一方霸主。
當年干下不容見世的惡行,以為能斬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覺,豈料半路殺出程咬金,讓嘯虎堡救下了風、竇兩家的孩童。仗著勾結的盜匪人數眾多,激戰下來雖死傷慘重,還好護住的鏢銀一文未少;他原於遼東遊走,後來輾轉移至長白山一帶,隱姓埋名做起正當生意,憑著得來的巨資起家,藥材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富甲一方。這些財富,只怕他當盡三輩子的走鏢師傅,也甭想得到。
但袁記藥莊一定得變得更強,要能與北方霸主嘯虎堡並駕齊驅才行。活到了這年歲,他不能陰溝裡翻船,尋求利於己的聯婚對象是為了未雨綢繆。那兩個孩子依附了嘯虎堡,算算年頭,也已長大成人。當時未及了結他們,如今他們必定前來尋仇,而若是單槍匹馬他何懼之有,只怕整個嘯虎堡扛起這責任。
袁莊主忽然把一旁發抖的兒子扯來,用力一甩;袁大少原就雙腳發軟,這時便溜跪在地上。
「碧老,看在我的老臉,您就別生氣了。小兒都已下跪賠罪了。」他陪笑著。
老者眉頭一緊,隨即舒緩下來,隱去眼中的輕鄙之色。「起來吧,世侄。」他的音調不帶怒氣,也聽不出任何感情。
「阿爹!」三娘不敢相信,不信阿爹會輕易饒過對方。
碧老轉過頭對女兒安撫一笑,「三娘,你該懂事,都要嫁進袁家了,可不能如同以往這般任性。乖乖休息吧。」
不可能!不可能的!阿爹怎會如此待她?!
三娘睜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瞪著阿爹,無聲地搖頭,慘白了臉。
「是啊,小侄女,你好好歇息,想吃什麼就叫人送來。你袁哥哥往後再敢欺負你,我幫你撐腰呢。」袁莊主也沒想到能安然過關。看樣子,這段聯婚是保住了……他不由得鬆了口氣。
三娘嚇得說不出話來,淚珠兒在眼眶裡翻滾。突然間,她感覺到小手讓爹緊緊握了一下,透過淚眼,阿爹正悄悄地對她擠眉弄眼。這……這代表什麼?三娘半糊塗半猜測,心兒狂跳起來。莫非,阿爹是在捉弄人?捉弄她,也捉弄袁氏父子?她腦子飛快地動著,背對著他們躺了下來,暫且安定神態。
阿爹應該不知道風琉已混入袁記藥莊。他究竟計劃如何?會採取什麼行動?反正……這些事全牽扯不上她,他會孤身犯險,總不可能是為了她。離開別莊那時,他對她可深惡痛絕得很,而這些,她印象深刻。
悶悶的,她將絲被覆住頭顱,強烈懷念起碧煙渚的一切,即便是愛纏人的麝香丫頭,亦令她想念得緊。
袁氏父子的聲音透過被子傳進耳裡,三娘厭惡地皺了皺眉:思及袁大少輕薄她時的嘴臉,一顆心就擰得難過。
天啊……她竟然讓別的男子吻了唇,怎麼辦?怎麼辦? 心中一急,眼淚又奪眶而出,此時此刻,她腦裡僅有一個念頭--
覺得自己,對不起風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