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埋頭往電梯走,忽然間,就有一個人攔在我前面,很快地問:「請問是不是瓊瑤?」我一抬頭,看到一個年輕人,挺拔修長,西裝筆挺,肩上背著照相機。濃眉大眼,面貌嚴肅,。雙目炯炯地盯著我。。我當時就一愣,覺得這人的眼光中頗帶怒意,而他的聲音卻是我熟悉的——有我家鄉的湖南口音。我還來不及回答,曾虹已衝了過來,非常抱歉,又非常為難地看著我說:
「他是從湖南趕過來採訪你的記者,我已經向他解釋過,你不希望被採訪,但是他堅持要見你!」
自從我到北京,我就一路被記者追蹤。所以,楊潔早就有一封錦囊給每站接待我們的人,告訴他們要注意的事項。其中,第一條就是:請婉拒記者採訪!。顯然,曾虹初和記者交手,就打了敗伏。我對曾虹示意沒關係,然後我看著來人,想向他婉轉說明我不願意被打擾的心態。我還沒開口,他已經急急遞上了他的名片,說:
「歐陽常林,我是湖南電視台的記者!」
歐陽常林,。當時,我除了覺得他的姓比較小見以外,並沒有特別的感覺。我怎麼也沒想到,大陸地廣人稠,總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既然見識了楊潔、張寶勝……我就還會遇到一位歐陽常林,我看看名片,再看他,正想說話,他又搶先說了:「聽說你來武漢,我今天特地從長沙趕來!」他吸口氣,清清楚楚地問:「請問你,你是湖南人嗎?」
怎麼,語氣不善呢!我又一怔,答:
「我是湖南人!」「你這趟旅程中,預備回湖南嗎?」他再追問。
「不」。我坦白地答:「我不預備回湖南!」
「為什麼?」他加重了聲音,鏗然有力,咄咄逼人的。「你已經到了湖北,為什麼對你的家鄉過門而不入?」
我為之愕然。一時間,竟答不出話來。想當日在北京,曉蕾也曾問我,為什麼不回湖南?曉蕾是我心愛的表侄兒,叫我一聲姑姑,我對他都沒說任何理由。後來,代傑表哥和代訓表姐趕到北京去見我,代傑對我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你這次不回湖南,是絕對正確的。」
當時,我與代傑交換了一個凝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我想,代傑來自我的家鄉,他這句話的意義,比任何話的意義都深長。可是,我現在沒辦法去對一個陌生記者,來分析我對家鄉的「情結」。我只能呆呆地看著他。這個,湖南人臉上有屬於湖南的執拗,眉間眼底,帶著剛毅和果決。這是張有稜有角的臉,提出的也是有稜有角的問題。忽然間,我覺得「很累」。我覺得我沒有義務,站在這旅館大廳中接受「審判」。
「對不起,」我簡短地說,「那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不想談這個!」「那麼,你能不能透過電視,對你的湖南鄉親們說幾句話?」我四面看看,沒看到攝影機,他似乎看出我的思想,立刻說:「只要你接受訪問,我馬上調攝影機來!」
「不!」我慌忙搖頭。「我不想接受訪問,也不想說什麼!」
在一邊的曾虹急壞了,慌忙插進來打圓場。她用湖北話對那記者一連串的解釋,告訴他我連北京電視台的訪問都沒接受,告訴他我這趟旅行希望不被記者打擾……但是,這些話對我那位同鄉根本不發生作用,他攔住我,不讓我上電梯,看我一副不妥協的樣子,他急促地說:
「我們湖南人,因為有你這樣一個同鄉,大家都感到非常驕傲。這次你回大陸探親,居然跳過了湖南,這使我們都太失望了!難道你對你自己的故鄉,沒有親情,沒有懷念嗎?」
我張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年輕人看,一時間,心中波潮起伏,非常地不平靜。我很想對他說:
「你知道『近鄉情怯』四個字的意思嗎?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記憶嗎?你知道三十九年間,可以有多少的生離死別嗎?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掙扎嗎?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見過親人了嗎?你知道故鄉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墳,和失落的家園嗎?……」但是,面對那張陌生的臉,我什麼話都沒說。我只感到一陣深刻的難過。難過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釋。我想,我這次回大陸的種種情懷,絕不是一個大陸青年所能瞭解的。我歎口氣,說:「你不可能瞭解的!」說完,我轉身就要走。他一個箭步,又攔在我面前,他的臉漲紅了,呼吸也急了起來。「坦白說,」他緊緊地盯著我,「我對你充滿了崇拜,才趕這麼遠的路來採訪你。現在,我看到你這種樣子,我覺得很……寒心!」他那「寒心」兩個字一脫口而出,我心中一凜,這才驀地感到「心寒」。這麼刺耳的兩個字,對我回大陸的這顆「熱騰騰」的「心」簡直成了莫大的諷刺!我生氣了!我忘了自己在火車上,才說過要「忍耐」的話,瞪著他,我很快說了一句:「既然你對我寒心,我們不必再浪費彼此的時間!」
說完,丟下他在大廳中,我逕自上樓去了。
那天晚上,我心中非常難過,唐昭學一家人準時來了,和我又作了一番團聚。這番團聚,帶來無限溫馨!但,當唐昭學一家人走了之後,我又想起歐陽常林了。我把那場經過告訴鑫濤,很傷感地說:「真沒想到,我會和一個『來自故鄉』的人吵架!我覺得,要人瞭解我,實在太難了!」
「別難過!」鑫濤安慰著我,「反正這件不愉快的事已經過去了!不要讓他弄壞了你的情緒。想想明天,想想隆中號,想想長江三峽吧!我保證,你一上船,就不會再有記者來煩你了!」說的也是。我振作了一下。甩甩頭(我小說中最喜歡用的三個字),甩開湖南記者,甩開歐陽常林……我明天將要登船看長江!長江會卷掉所有的煩憂!長江會帶來另一番境界!
於是,第二天,我們又在曾、林兩位小姐陪同下,驅車到晴川閣下的碼頭,從碼頭登上隆中號。
下了車,我們的行李實在驚人,我只見到曾、林兩位小姐,都拿著行李往船上走,司機也幫忙。但是,最奇怪的,是有個年輕人,找著初霞的大箱子,又提著我和鑫濤的行李,一個人當兩個人用,正活蹦亂跳地把那些箱箱籠籠運到船上去。初霞手中空空的,抓著我說:
「那個小伙子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拚命幫我搬行李,你看,我手中什麼都不用拿!」
我再對那「小伙子」仔細一看,哎呀,不得了,他不是別人,卻是歐陽常林呀!我大叫了一聲:
「歐陽常林!」「歐陽常林是誰?」初霞不解地問。她錯過了昨晚那場好戲。我也來不及向她解釋了,因為,這時,我忽然發現又有兩個人,抬著一架ENG攝影機,正對著我們這群人「錄影」!我心中冒出一股怒氣,心想:「好呀!這傢伙得不到我的『同意』,乾脆不告而拍!」我雖然有些生氣,再看到歐陽常林不停地跑出跑進,把我們的箱子、乾糧、礦泉水……等等東西往船艙中一件件送去,我這脾氣就再也發不出來了。何況,攝影機的鏡頭正對著我,我總不能氣呼呼的,錄出來不好看呀……於是,我很有風度的面帶微笑,從碼頭上走進船橋,一直往船上走。到了船邊,我又發現船長是穿著一身雪白的制服,和好多位西裝筆挺的紳士,站成一排,正在歡迎著我們上船。這種架勢,使我頗為震動。ENG小組的燈光打亮了,我和船長握手,和招商局副總經理握手、和中旅社武漢分社總經理握手……這一一握手介紹起來,才驚訝地發現,原來招商局的要員們都出動了!船長名叫陳安榮,雖然頭髮已經花白,額上也有些皺紋,卻長得輪廊清晰,極有書卷味,而且風度翩翩,儀表不凡。我們一上船,他就急著告訴我們說:
「我和王副總、熊經理本來都在香港度假,忽然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說瓊瑤一行要游長江!當時,我們就猜,會不會是隆中號?於是打電話向中國旅行社查問,問來問去問不清楚。我們猜想,瓊瑤一定是由作協出面安排,或者是政協,或者是文化交流中心……可怎麼也猜不到,體協買去的四張票,就是你們四個!」
哈!楊潔使出的這一招,確實讓很多人跌破眼鏡。我們四個,都笑了起來。初霞一面笑,一面興致勃勃地問:
「後來你們怎麼知道是我們了呢?」
「我們並不知道呀!。」熊經理說:「我們左研究右研究,最後決定,不管你們來不來,我們還是趕回來為妙。因為,陳船長從十三歲就上船,已經有四十幾年航行長江的經驗,是中國全國九位最傑出的船長之一。尤其對長江三峽,他每塊石頭、每個漩渦、每段激流都瞭如指掌。如果你們四個在船上,我們一定要把你們交在陳船長手裡才放心!所以,我們全體都來了,連總公司宣傳部的人也來了,我們陪你們一站,明天到沙市,我們下船。算是表示歡迎之忱!」
一篇話說得我好感動。怎樣也沒料到,我會讓他們如此勞師動眾。初霞比我還感動,她每當感動時,緊張時,激動時,都會「哇呀、哇呀」的叫,此時,她就一直「哇呀」個不停了。和陳船長、熊經理、王副總等人見過了面,我們就急急地去查看我們住的艙房。人們分配在三樓的301室,初霞夫婦住302室。我進了房間一看,兩張單人床,鋪著橘紅色的床罩。(隆中號的房間算是很豪華的,票價也很可觀。)有沙發,有茶几,有梳妝台,有床頭櫃,有冰箱,有電視,有私人的浴室……這都沒有什麼,最吸引我的,是五面好大好大的玻璃窗,從玻璃窗向外望,「長江滾滾東逝水」盡收眼底。岸上的晴川閣、武漢市、長江大橋靜靜相對。我這樣一看就「瘋」了,拉著鑫濤,我說:
「怎麼有這樣的事?」怎麼可以坐在長江裡看長江,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鑫濤見我如此興奮,忍不住提醒我:
「說不定會暈船啊!」「那當然、已經暈了!」我笑著說。
「有那麼好嗎?」鑫濤懷疑地問:「以前去美國乘豪華郵輪,你也沒有這樣高興!」「那當然,在那郵輪上,我們看不到長江呀,看不到三峽呀!看不到我們自己國家的大好江山呀!」我急切地說著。在急切中,也驀地感到,自己這種情緒,是相當可憐的。若沒有三十九年的離別,自己這種情緒,是相當可憐的。若沒有三十九年的離別,怎見得相逢最好?
我們正在房間中東看西看,曾虹與林再文已來道別。短短兩天,大家也免不了離情依依。等曾虹與林再文走了之後,初霞跑前跑後的,不知在忙什麼,這時,忽然跑過來對我說:「那個記者名叫歐陽什麼的,說要隨船採訪你!」
「哇呀!」這次,輪到我來「哇呀」,都是被初霞傳染的。歐陽常林!從我登船後,一陣興奮,我幾乎已經把這位仁兄給忘了。隨船採訪。這還得了?我要在這條船上住五天,給這個「湖南騾子」一路「審判」下來,我還能有好日子過嗎?何況,他還偷拍了我的錄影!我立即推著鑫濤說:「他就是昨晚跟我吵架的記者,你快去阻止他,你不是說,保證我一上船就沒有記者來煩我了嗎?(註:湖南人的脾氣都很執拗,「騾子」的脾氣也很執拗,從小,我就聽母親說,別省人稱湖南人,都稱「湖南騾子」。)
鑫濤馬上就去辦交涉,過了一會兒,我看到鑫濤走回來,後面卻跟著歐陽常林。歐陽一見到我,就是深深一鞠躬,然後雙手合在胸前,對著我就拜了拜。我嚇了一跳,歐陽已面帶笑容,誠誠懇懇地說:「昨天晚上的事對不起,我因為採訪不到你,心裡一急,說話就欠考慮,你不要生氣。我現在跟著這條船去游三峽,我絕不打擾你,只在你有空或無聊的時候,找機會跟你談談就可以了。請你不要趕我下船去!」
我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什麼。鑫濤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熊經理他們要他下船,但是他說他買船票。事實上,不管他是不是記者,他有權買票上船,我們沒有理由趕人家下船呀!」言之有理,我走過去,正好又看到歐陽對初霞深深一鞠躬,又對承賚深深一鞠躬。嘴裡急急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初霞看到我,就一臉的不以為然,拍著我的肩膀說:
「人家一直保證,絕不妨礙你,只要和你談談就好,你不要拒人於千里這外呀!」初霞幫他說話的當兒,他又對我連鞠了好幾個躬。說實話,此時我的心腸已十分柔軟,想想昨晚,自己的態度也不太好,根本沒有給他機會來瞭解我的心態。但,雖然心軟了,想到ENG攝影機,火氣又來了:
「為什麼要偷拍我?我說了不願意上電視,為什麼還把攝影機弄到船上來?」我話才說完,歐陽已跺腳大歎:
「冤枉呀!」他叫著:「沒有得到你的允許,我怎樣也不敢錄影。那個攝影機是船公司的!他們說對重要旅客,都要錄影留念,不信,你去問熊經理和陳船長!」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我錯怪了歐陽。一時間,我就充滿歉意了。這時,船已拉起汽笛,即將開船,陳船長和熊經理都走了過來,為區陽常林的去與留作最後談判。我推推鑫濤,這一會兒,已經完全偏向歐陽常林了。鑫濤又趕快跟他們去協商。然後,鑫濤回來對我說:
「他身上的錢,只夠買票到沙市,所以,他只能採訪你今天一天,明天到沙市,他就下船!」
我點點頭,心想,被他「審判」一天,也就罷了。我不再說什麼,無意間一抬頭,只見歐陽遠遠站在船對面,看到我在看他,他對我又是深深一鞠躬。忽然,我想,真該和他好好地談一談,他畢竟是來自我故鄉的記者呀!無論如何,我也不該讓故鄉的人誤解我呀!想著想著,我就對歐陽微笑了起來。歐陽常林——這個「湖南縲子」——就這樣闖進了我的大陸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