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秒鐘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會坐在診所的籐椅裡,接著,他立刻醒覺,僕過身子去,女孩仍好夢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鹽水幾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為自己居然「打了個盹」而生氣,看樣子當特別護士都沒資格!他站起身子,給女孩換上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
女孩被瓶子的叮噹聲弄醒了。她極不舒服的在診療床上蠕動著,毯子滑下來,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來是不勝寒瑟的。「唔,」她哼著,揚起睫毛,不安的四顧。
他看看注射瓶,經驗告訴他,她需要去洗手間了。
「洗手間在後面,」他說:「我幫你拿著瓶子,你自己走過去吧!」她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一瞬間,她似乎有些暈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頭找自己的鞋子。他為她另外拿來一雙拖鞋。她低著頭,穿上拖鞋,他拎著生理食鹽水,扶著她向洗手間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頭看他,臉頰驀的緋紅了,眼裡有窘迫的表情。「你——沒有護士嗎?」她問。
「對不起,我這兒是小診所,從不留病人過夜,通常遇到嚴重的病人,我會轉到大醫院裡去。我的護士,到晚上十一點就下班了。今晚這種事,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到。所以,請將就一點吧!」「我不是不將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著,羞澀的笑著,一個愛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說:「你讓我自己拿著瓶子進去吧!」「你行嗎?」他懷疑的問。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尷尬。「要小心那針頭,不能滑出來。」
「我知道,」她侷促的笑著,用沒注射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插著針頭的左手提著裙子——老天,她還穿著那件像新娘禮服似的白紗長裙!她就這樣又是管子又是針頭又是瓶子,叮叮噹噹,拖拖拉拉,搖搖擺擺的進了洗手間。
他實在有點提心吊膽,不禁側著頭,傾聽著洗手間裡的父父,瓶兒仍然響叮噹,半晌,大約是完事了,水龍頭開了,她居然還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著瓶子,怎麼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著瓶子,怎能辦其他的事一樣。他還沒想清楚,洗手間裡已傳來一陣「匡匡啷啷」的響聲,接著就是玻璃的破碎聲。
他衝進了洗手間。她正站在鏡子前面,一手扶著鏡子,那生理食鹽水瓶子大約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著,像個闖了禍的孩子。「我……我……」她囁嚅著。
他飛快的走過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針頭,連管子帶破瓶子扔進字紙簍。她如釋重負的摔了摔手,說:
「我只是想洗洗臉,」她再看鏡子,立刻一臉惶恐和驚嚇。「老天,我怎麼這麼醜?我的頭髮……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麼!我把頭髮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醜啊!」她慌忙用雙手接了水,撲到臉上去,用力想洗去臉上的殘脂剩粉。「我……簡直像個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麗的母夜叉。穿著輕紗薄霧,踏著細雨微風,半夜來敲門的母夜叉!他吸口氣,心裡又湧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覺。女人,你到底是種怎樣的動物?你會在幾小時前,連生命都放棄,在幾小時後,卻在乎起自己的美麗來!「喂!小姐!」他忍不住開了口:「你能不能走出來,讓我把裡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當外科醫生,為你縫傷口了。」「哦哦,」她的臉頰又紅了,愛紅臉的女孩!洗乾淨了的臉龐顯得清爽整潔,容光煥發,看來,她是沒什麼「病」了。「真糟糕!」她看著滿地碎玻璃。「我來清理吧,你告訴我,你的掃把和畚箕在哪兒?」「小姐,拜託你出來好不好?小浴室容納不下我們兩個人,何況你的長裙子,拖來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幫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撿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語氣說:
「出去!我從不允許病人來幫我收拾洗手間!」
她抬眼看了他一會兒,站起身子,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開始清掃那些玻璃碎片,這才發現,碎片範圍極廣,幾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裡、地上……全都是。他用掃把掃了一遍,覺得仍有碎片沒除乾淨,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乾淨,那些來看病的孩子非受傷不可。他在彎腰撿拾著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你出來!我來弄!」他一抬頭,楞住了。女孩已換掉了她那件「禮服」,現在,她穿著件護士的白衣,大概是她從壁櫥裡找出來的,腳上,也穿了白襪,大概找不到合腳的鞋子,她只好穿著她自己的白緞鞋。就這樣,一身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她像個不折不扣的護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進去,很熟練的拿起一塊肥皂,她用肥皂擦過窗台、水槽、浴池、地磚……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來有這樣簡便的方法,怎麼自己都沒想到?他看著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開了口:「我十五歲就到台北來讀高中,住學生宿舍,什麼事都要學著自己做。」
「很巧,」他說:「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歲來台北讀大學,也住學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溫柔。
「從學生宿舍到掛牌當醫生,你一定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當別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時候,你大約正埋頭在你的解剖室裡,面對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軀體。唔,你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歲月。」他心中立刻湧上一股強大的酸楚的感覺,從沒有人對他講過這些話!從沒有!是的,那些掙扎的日子,那些□徨的日子!那些埋頭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屍體、病菌作戰的日子!從沒有人體會過他那時心中的痛苦。放棄吧!放棄吧!這三個字曾在內心深處多麼強烈的徊響過。
「當醫生,」女孩繼續說:「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個醫生是如何誕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愛的一種人,他們殘弱、蒼白、愁眉苦臉、呻吟、訴苦。許多病人,會病得連自尊都沒有。哦!」她停住了收拾,把肥皂丟進垃圾桶,洗著手。「一個人如果連自尊都失去了,就會變得很可悲了。」她轉過身子,抬眼看他。眼神真摯而正經,在這一瞬間,她不再是個小女孩,她表現得如此成熟、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這個女孩,唉唉,這個女人——就是昨晚走進來,倒在他臂彎裡的那個小女孩嗎?她怎會懂得這些事?怎能體會到這些事?
「你——到底多少歲?」他忽然想起來,困惑的問。
「二十四歲,前年大學畢業。」
「二十四歲?」他盯著她,不信任的。
「怎麼?」她摸摸自己的面頰:「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太老,」他沉吟的說:「大概三十二歲。」
「哦!」她受了一個明顯的打擊。「不能把我說得那麼老。」她驚惶的抬眼:「真的嗎?」
「三十二歲的頭腦智慧,十三歲的幼稚行為!至於你的臉和身材,應該剛滿十九歲。」
她歪歪頭,忽然大笑起來。
「你是個很有趣的醫生!」她大笑著說,臉上又恢復了明朗與活潑。「不過,我們可不可以換一個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間裡聊天,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實在不怎麼浪漫,而我這個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
「哦!」一句話提醒了他。「你該回到診療室,繼續注射生理食鹽水!」他領先往診療室走去,她跟了進來。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準備著注射器。
「哦,不不。」她慌忙說:「我對我自己的身體非常瞭解,我現在已經體壯如牛,那一百粒藥完全被你驅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射了!」「你需要。」他說:「起碼再注射兩瓶,才能擔保你身體裡沒有毒素,你總不希望留下一點後遺症吧!」
「後遺症?」她有些猶豫。
「是的。」他堅定的說,推了一張椅子到她面前。「如果你不想躺著注射,你可以坐下來。」
他不由分說的按住她的雙肩,把她按進了椅子裡。一面拿起消毒藥棉和針筒。「我想……我想……」她還在猶豫:「我真的沒事了,我頭也不暈,眼也不花,精神也不壞……」
他理都沒理她,針頭已插入了她的靜脈。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針筒,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看著那生理食鹽水順利的滴下去,他把她的手腕輕輕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試著再睡一睡……」
他的話還沒說完,鍾敲了七響。
她又整個人驚跳起來,慌張的問:
「幾點了?」「早上七點。」他歎口氣,天色早已大亮,這一夜,就這樣折騰過去了。他走到牆邊,關掉了電燈開關。
「噢噢,」她叫了起來。「糟糕!糟糕!」
「怎麼?怎麼?」他急切的問,不知她什麼地方不舒服,還是針頭滑了。「我的遺書!」她大叫。「我的遺書還在我的書桌上!老天!」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額頭。「那遺書絕不能給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她把腦袋敲得「砰砰砰」的響,使他十分擔心,她會把自己敲成腦震盪。感染了她的焦急,他急急的問:「有辦法拿回來嗎?你不是有個同居的女友嗎?」
「是啊!」她恍然大悟的喊:「電話!我借用一下,你的電話!」他慌忙把電話機從桌上拿過來。
「告訴我號碼,我幫你撥吧!」
她很快的說出了電話號碼。他立刻撥了號,把聽筒交給她。顯然,對方在鈴一響時就接了電話。他只看到她滿面驚慌,說了一句:「阿紫,是我……」對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麼,使她皺著眉把聽筒離開耳朵三□遠,她瞪著那聽筒,足足有半分鐘,才又把聽筒按回耳際。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又沉重,又沮喪,她低低的說了句:
「我就在對面那家李慕唐診所裡。」
把聽筒掛上,她抬眼看他,一臉絕望的表情。
「完了。」她說。「怎麼?」「他已經知道了。」「他?」「世楚呀!」她不耐的說。仰起頭,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發現了我的遺書。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電話給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趕到我家,正在那兒發瘋呢!瞧吧!他馬上就會瘋到你這兒來了。唉!完了。」
他情不自禁的拍拍她的手。
「保證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說。
「保證你就是世界末日。」她說,忽然,眼淚水就從眼角滾落了下來,這是她走進醫院以來,第一次掉眼淚。他發現,她不止在掉眼淚,她的身子還發著抖。
「別怕,別怕,」他胡亂的說:「你已經沒事了,對不對?你已經好了,對不對?」「我不好不好,」她拚命搖頭:「不好極了。」
「怎麼?」他不解的。「頭暈嗎?」
「我要吐了。」她說。「你不會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過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緊張而已。放鬆一點,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話沒說完,因為,候診室的大門「匡啷」一響,有個人像陣風般的捲了進來,在這個人身後,還有個女孩子緊追著,大喊著:「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衝到候診室與診療室相隔的門口,攔門站著,大聲的說:「是誰?不要大呼小叫。」
一個高大的男人緊急「煞住了車」,才沒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麼高而結實的身材,那麼英俊得出奇的面孔,這男孩子八成是電影演員!他有一頭黑而密的濃髮,深黑烏亮的眼睛,像混血兒般挺直的鼻樑,和一張頗為「性感」的嘴。這種長相,真會讓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怪不得那女孩為他尋死覓活。
「冰兒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雙人徐,徐世楚問,聲音急切而惱怒。「冰兒呢?」
原來!她的名字叫冰兒!好奇怪的名字!
「她正在休息……」李慕唐的話沒說完,徐世楚手一伸,就把這位醫生給推到一旁,他旁若無人的衝進去了。
「冰兒!」他大叫。冰兒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來。
「冰兒!」徐世楚撲了過去,像隻猛獸似的,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把她像老鷹抓小雞般整個人提了起來,他漲紅了臉,喘吁吁、惡狠狠的再喊了一聲:「冰兒!你該死!你為什麼不乾脆死掉?你存心謀殺我?你混蛋!你是瘋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她重重的扔回到椅子裡,那生理食鹽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趕了過去,大喊著:「住手!住手!這兒是醫院!」
徐世楚三下兩下,就扯掉了冰兒手上的注射器。他伸手出去,捏住了冰兒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面對他。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眼神既兇惡又凌厲,舉起另外一隻手,他忽然揮手就給了冰兒一耳光。這一耳光打得貨真價實,冰兒的頭側了過去,整個人都幾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氣瘋了,他試圖要拉住徐世楚。
「你這人怎麼了?有話可以好好說……」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開,彷彿醫院裡根本沒有他這位醫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兒,用手死命拉扯冰兒那滿頭短髮:
「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他重複的叫著,聲音幾乎是「淒厲」的。「你把你那麼漂亮的頭髮剪掉了!你真該死!你還吞了安眠藥!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們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讓我活的!」他跳起來,滿屋子亂找,終於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進她手中:「來,殺我呀!刺我的心臟呀!反正你已經讓我鮮血淋漓了!反正你已經快把我殺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叫著。
冰兒淚流滿面,剪刀從她手裡掉到地上。她掙扎著,用雙手去捧住他的臉,她嗚咽著喊:
「原諒我!世楚,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遠不敢了!」他似乎「發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頭埋進她的白裙子裡,用雙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他哽塞著喊:
「你要我怎樣?冰兒?你要我怎樣?為什麼這樣折磨我?為什麼?」她哭著,眼淚水一串一串的滴落,但是,她卻用力把他的頭扳了起來,他被動的抬起頭來了,滿臉都是狼狽的熱情,他們對望著,癡癡的,旁若無人的對望著,然後,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還是神的傢伙發出一聲悲切的低鳴:
「冰兒!你瘦了!」見鬼!李慕唐想。一個晚上會讓人瘦嗎?根本不可能!何況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鹽水。
「哦!世楚!」冰兒又是淚又是笑。「你不生氣了?你原諒我了?」「不會原諒的!」他又咬牙切齒起來。「永遠不會原諒你這種行為!」「我說過,」她怯生生的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細看她。她也仔細看他。然後,猝然間,他們就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簡直像演戲!他呆了片刻,才發現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處理,他轉身想往後面走,去拿掃把。才一轉身,他就差一點撞到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那女人,纖腰,長腿,穿件白襯衫牛仔褲,簡單的衣服下裹著個美妙之至的胴體。一張笑吟吟的臉,眼角微微往上翹,鼻頭微微往上翹,嘴角也微微往上翹,笑得好甜呢!
「對不起,李醫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叫我阿紫。你看過天龍八部沒有?天龍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俠小說。裡面有個壞女孩,名叫阿紫。我不是天龍八部裡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她咭咭呱呱的說著,看了看冰兒和徐世楚,又繼續說:「你不要太介意他們兩個,這種火爆場面,有笑有淚,有愛有恨,是經常發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樣,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硬是活得轟轟烈烈。他們兩個,是不甘於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兒,到了他們兩個身上,也變成轟轟烈烈的了。這是另一種人生,對不對?」
他又聽傻了。這個什麼阿紫,和那個什麼冰兒,以至於那個徐世楚,他們真有另一種人生呢!他活了三十來歲,沒碰到過這麼出色的人物,幾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張口結舌,半晌,才說了句:
「我去拿掃把!」「哦,我來我來!」阿紫笑容可掬。「掃把不行,要用肥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帶路,我找得著洗手間!」
他站在那兒,一時間,真有些兒暈頭暈腦,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攪亂了。
鍾敲八響。他驚怔的看看鐘,怎麼?已經八點了?日班護士魏蘭和田素敏就要來上班了。護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女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發裡,對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細雨,默默的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