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恤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現娘家的情況複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只是不停的掉眼淚,掉完眼淚,就反覆說著幾句真心的話:「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眼也用掉好多,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裡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軍隊來台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來了台灣。來台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後在烏日這種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錘子剪刀門鎖什麼的,至於"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錘子……都是賒帳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到了那邊要聽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著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你媽傷心啊,家裡的事要幫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著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製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氣不知道怎麼那麼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乾乾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裡一直霧濛濛的,抿著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著她,眼睛裡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裡有點兒亂,她心目裡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股寵著愛著的楊騰!
她終於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著光宗,右手牽著光美,三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面前,聳立著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著條寬皮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著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靜的、深沉的、嚴苛的盯著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身發起毛來。
玉蘭在後面推著她,輕聲說:「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著,叫不出口。
於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強,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面,仰著頭,他打量著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的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堯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的掉頭去看光宗,嘴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著手臂,急促的喊:「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檯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顫,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故事裡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的瞪著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裡帶著種無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的打量著,鼻子裡哼呀哼的出著氣。突然間,他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的、尖刻的說:「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滿像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的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怎麼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疼得直往裡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放開我媽媽!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湧了出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著:「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說著,他毫不猶豫的,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裡從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臟,因刺激和悲痛而狂跳著。然後,她毫不思索的,俯下頭去……因為她正高坐在櫃檯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的咬著那粗糙的皮膚,由於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的對豌豆花揮過去,豌豆花從櫃檯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裡學著姐姐的句子,哭著叫:「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著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著喊:「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的吼著叫著:「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面院子裡去,別讓我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霉,討個老婆還帶著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們到後面去!我們到後面去!」
「讓他們在後院裡跪著!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的帶著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面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後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裡。她只悄悄的對豌豆花說了句:「帶著弟弟妹妹,讓他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著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於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簷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著光宗,右邊挽著光美。把他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別讓他們睡著,在這風口裡,睡著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的快睡著了。
於是,豌豆花只得搖著光美,低低的說:「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著,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隻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
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麼睡美人,什麼白雪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於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的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著,不知怎的,喉嚨裡就哽塞起來了,鼻子裡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滿頭,她細心的摘掉妹妹頭髮上的落葉,冷得打寒顫,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著,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著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髮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前面屋裡,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的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聲音。
最後,他開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裡終於安靜了。
玉蘭匆匆的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先在廚房中餵飽了他們。豌豆花幫著玉蘭喂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的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的摸她的額,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乾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為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裡來,用藥棉細心的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跡才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的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從嘴裡輕輕的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的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濕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著玉蘭,她輕聲的、不解的問:「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住嗎?」
「是的。」
「為什麼呢?」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麼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惡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邊,輕拍著她,學著玉蘭低唱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