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工作得那麼累,那麼辛苦,他幾乎沒有時間給鴕鴕寫信。這段時間中,鴕鴕的來信也很少,每封都好短好短。雖然如此,韓青仍然可以深切的感覺出來,自己的心臟中,像有根無形的、細細的線,一直牽過大半個台灣,而密密的縈繞在鴕鴕的心臟上。每當夜深,這根線會忽然抽緊,於是,他會遏止不住自己,而撥個長途電話到台北,只對鴕鴕說上一句:「沒有事,只因為耳朵癢了。」
對面會傳來一聲低低的、悠悠的歎息。聽到這歎息,夠了,他不再想聽別的。在他還沒有把握已追上她的境界,已經夠得上成熟,已經讓她在「愛」他以外,還能「尊敬」他的時候,他不想再為自己多說什麼。該說的話,似乎都在上次說完了。剩下的,只是該做的事。於是,他會默默的掛上電話,而讓無盡的相思,在無眠的長夜裡,啃噬著他的心靈。
偶爾,他也會懷疑,鴕鴕身邊已有新人了。在過去四年中,這種事是層出不窮的。但是,如果經過這樣轟轟烈烈四年的相愛,她最後還能移情別戀,那麼,對整個的人生,韓青還能信任些什麼?不不,他把這層疑惑硬生生從心底劃掉。可是,潛意識中,這層疑惑卻也根深柢固。哦,鴕鴕,鴕鴕,鴕鴕……他心中輾轉低呼,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我們彼此的煎熬吧!鴕鴕,鴕鴕,鴕鴕!讓我相信你!讓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你!不,不能懷疑她。鴕鴕只是長大了,所以他也必須也要長大!鴕鴕會等他的,他深信,鴕鴕會等他的。他更深信,即使她又有了新朋友,她還是會回到他身邊。因為世界上沒有人能比他更愛她,沒有人能比他更寵她。四年來,她也多次想從他身邊飛去,最後,仍然飛回舊巢。這就是鴕鴕,一個永遠在找安全感,在找避風港,而又在找風浪,找挑戰的女孩!但是,他有信心,當她飛倦了,必定會飛回舊巢,不論何時,他都會張開雙臂,迎她於懷,讓她休憩下她那飛累了的雙翅。他等待著,很有信心的等待著。儘管這段等待的日子裡充滿了煎熬,他每天都要用最大的克制力,不打電話給她,(偶爾,還是打了。)不寫信給她,(偶爾,還是寫了。)但是,他總算做到一件事:不去台北「纏」她。儘管,他心底千遍萬遍的吶喊著:「鴕鴕!結束這種煎熬吧!結束這種煎熬吧!」
鴕鴕無語。兩人間的「無線電」忽然有短路的情形。他收聽不到鴕鴕的心聲,不安的感覺把他密密圍繞著。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新的一年在煎熬中來臨了,木棉花開過又謝了。
他瘋狂的工作有了代價,從職員升任到課長了。不能證明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境界有沒有追上鴕鴕?境界兩個字好空泛,是一張無法得滿分的考卷!鴕鴕啊!最起碼,你看看這張考卷吧!雖然不見得及格,我已經盡力去答題了!用我的血和淚去答題了。鴕鴕啊,你看看考卷吧!
鴕鴕無語。鴕鴕啊,你為何默默無語?
不安和困惑把他牢牢捆住了,而且,他恐懼了。恐懼得不敢再打電話給她,不敢再寫信給她,不敢去面對自己不知道的「真實」。然後,四月裡,他在夜半忽然驚醒了。像有個人在用線猛力拉扯他的心臟,把他從睡夢中痛得驚跳起來。坐在床上,他突然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心聲:韓青,你在哪裡?韓青,你在那裡?
他披衣下床,立即撲向電話。
鈴響了好久,表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不行!一定要聽到鴕鴕的聲音!鴕鴕,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接電話吧!求求你!電話終於被接聽了,接電話的不是鴕鴕,而是睡意朦朧的小三。「韓青?」小三的聲音怪怪的。「你……找我姐姐?她……她……」小三的語氣含糊極了,暖昧極了。「她不在家,她……她去度假了。」「度假?」他緊張的喊:「什麼度假?」
「哦,哦,」小三囁嚅著。「她要我們都不要跟你說的!她……她去日本了,出國了。大概一個月以後才回來!她回來後會跟你聯絡的!」電話掛斷了。他呆呆的坐在床沿上。好半天都沒有意識。然後,痛楚把他徹底打倒了,他用手緊緊的抱住了頭。殘忍啊,鴕鴕!你怎能如此殘忍?去日本了,出國了!你一個人出國嗎?還是有人和你同飛呢?當然,你不可能單獨出國度假的,那麼,是有人同飛了!鴕鴕,你忘了,你說過只和我比翼雙飛的!你說過的!他搖著頭,滿懷苦澀,滿臉都爬滿了淚水。
好久之後,他振作了自己。忽然想起捧著十二朵玫瑰花的鴕鴕,巧笑嫣然的鴕鴕,抱著他的腰又笑又跳的鴕鴕,在海邊唱萬事萬物的鴕鴕……他把手指送到齒縫中,咬緊了自己。不,我不恨你!我不怨你!我無法恨你!我無法怨你!去玩吧!去度假吧。玩累了,這兒還是你的窩,即使有人和你同飛,我也不怨。只要你回來,我什麼都不怨,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怪!只要你回來!
這種等待,變成煎熬中的煎熬了。
韓青徹夜徹夜不能睡,每個思緒中都是鴕鴕,驅之不走,揮之不去。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兒:笑著,哭著,說著………他的鴕鴕,他那讓他如此心痛,如此心酸,如此心愛的鴕鴕!他怎能這樣愛她呢?怎能呢?
四月二十四日,又是紀念日了。
整天,韓青的心緒都不寧到了極點。瘋狂的想念著鴕鴕。他去書店裡,買了一張雁兒歸巢的卡片,在上面寫下兩行字:
「舊巢依舊在,只待故人歸!」
望著卡片,他沒有寄出。卡片上有只雁子,一隻飛著的雁子。他瞪著雁子,想起一支歌,歌名叫「問雁兒」:
「問雁兒,你為何流浪?
問雁兒,你為何飛翔?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用柔情萬丈,為你築愛的宮牆,
卻怕這小小窩巢,成不了你的天堂!
問雁兒,你可願留下?
問雁兒,你可願成雙?
雁兒啊,雁兒啊,
我想在你的身旁,為你遮雨露風霜,
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
他的心酸澀苦楚,腦子裡只是發瘋般縈繞著這支歌的最後兩句:「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他把卡片丟進抽屜裡,鎖起來。但是,他能鎖住鴕鴕嗎?那愴惻淒苦之情,把他壓得緊緊的,壓得他整日都透不過氣來。「又怕你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哦!他昏昏沉沉的挨著每一分、每一秒。心底是一片無盡的淒苦。鴕鴕啊,請不要飄然遠去,讓孤獨笑我癡狂!這夜,他又無法成眠。
瞪視著窗子,他的思緒遊蕩在窗外的夜空中。心裡反覆在呼喚著鴕鴕。腦子裡,有個影像始終在徘徊不去。一隻孤飛的雁子。孤獨,孤獨,孤獨!有一段時間,他就這樣徹底的體會著孤獨。然後,忽然間,他耳畔響起了鴕鴕的聲音,那麼清晰,清晰得就好像鴕鴕正貼在他耳邊似的,那聲音清脆悅耳,正在唱歌似的唱著:
「無一藏中無一物,有花有月有樓台!」
鴕鴕回來了!她從日本回來了!他知道!他每根纖維都知道。鴕鴕在呼喚他!一定是她在呼喚他!四年多來,她每次需要他的時候,他的第六感都會感應到。而現在,他的第七感第八感第九感,第十感……都在那麼強烈,那麼強烈的感應到,鴕鴕在呼喚他!他披衣下床,不管是幾點鐘了,他立即撥長途電話到袁家,鈴響十五次,居然沒有人接聽!難道他們全家都搬到日本去了?不可能!他再撥一次電話,鈴響二十二次,仍然沒人接聽。他在室內踱著步子,有什麼事不對了!一定有什麼事不對了!為什麼沒人接電話呢?他再撥第三次,還是沒人接。不對了!太不對了!他去翻電話簿,找出方克梅婚後的電話,也不管如此深夜,打過去會不會引起別人疑心,他硬把方克梅從睡夢中叫醒:「韓青,」方克梅說:「你這人實在有點神經病!你知道現在幾點鐘嗎?」「對不起。」他喃喃的說:「只問你一件事,鴕鴕回來沒有?」
「嘉佩嗎?」方克梅大大一怔。「從哪兒回來?」
「日本呀!她不是去日本了嗎?」
「噢!」方克梅怔著。「誰說她去日本?」
「她妹妹說的!怎麼,她沒有去日本嗎?」他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哦,哦,這……這……」方克梅吞吞吐吐。
「怎麼回事?」他大叫:「方克梅!看在老天份上,告訴我實話!她結婚了?嫁人了?嫁給姓柯的了……」「哦,不不,韓青,你別那樣緊張。」方克梅說:「鴕鴕沒有嫁人,沒有結婚,她只是病了。」
「病了?什麼病?胃嗎?」
「是肝炎,住在榮民總醫院,我上星期還去看過她,你別急,她精神還不錯!」「你為什麼不通知我?」他對著電話大吼。
「韓青,不要發瘋好吧!她不過是害了肝炎,醫生說只要休養和高蛋白,再加上天天打點滴,很快就會出院的!她要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她說她現在很醜,不想見你,出院以後,她自己會打電話給你的!你曉得她那強脾氣,如果我告訴了你,她會把我恨死!她還說,你正在努力工作,每天要工作十幾小時,不能擾亂你!」
「可是,可是——」他對著聽筒大吼大叫:「她需要我!她生病的時候最脆弱,她需要我!」
「韓青,」方克梅被他吼得耳膜都快震破了,她惱怒的說:「你是個瘋子!人家有父母弟妹照顧著,為什麼需要你!你瘋了!」方克梅掛斷了電話。
韓青兀自握著聽筒,呆呆的坐在那兒。半晌,他機械化的把聽筒掛好,用雙手深深插進自己的頭髮裡,他抱著頭,閉緊眼睛去遏止住自己一陣絞心絞肝般的痛楚。思想是一團混亂。方克梅說鴕鴕病了。真的嗎?或者是嫁了?不,一定是病了。肝炎,榮民總醫院,沒什麼嚴重,沒什麼嚴重!肝炎,肝炎,鴕鴕病了!鴕鴕病了!他猝然覺得心臟猛的一陣抽搐,抽得他痛得從床沿上直跳起來。他彷彿又聽到鴕鴕的聲音了,在那兒清清脆脆的嚷著:「韓青,別忘了我的木棉花啊!」
木棉花?他驚惶的環室四顧,牆上掛著他和鴕鴕的合照,鴕鴕明眸皓齒,巧笑嫣然。鴕鴕,你好嗎?你好嗎?鴕鴕,你當然不好,你病了,我不在你身邊,誰能支持你?誰能安慰你?誰能分擔你的痛苦?他奔向窗前,繁星滿天。腦子裡驀然浮起鴕鴕寫給他的信:
「……願君是明月,妾是寒星緊伴,朝朝暮暮,暮
暮朝朝。忽見湖水蕩漾,水中月影,如虛如實
……」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不祥的預感那麼強烈的攫住了他。他忍不住喊了出來:「鴕鴕!我來了!我馬上趕到你身邊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