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直那小小的門廳,就是一條長長的、曲折的迴廊,庭院裡,有水有橋有亭子有樓台。整個煙雨樓分為好幾進。梅若鴻邊走邊介紹:第一進是客廳餐廳,第二進是兩層樓的建築,樓上是子璇子默的臥室,樓下最大的一間是畫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書房。第三進面對西湖,可覽湖光山色,有個名字叫「水心閣」。水心閣外有大大的平台,緊臨湖邊,有小碼頭,繫著小船,可直接上船遊湖。
芊芊驚愕的看著這些樓台亭閣、曲院迴廊,真是歎為觀止。心想自己家那棟花園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華,但和煙雨樓比起來,就顯得俗氣了。哪有這純中國式的、仿宋的建築來得典雅!人走進去,好像是走進一幅「清明上河圖」,裡,美得有點兒不太真實!
跨進那間大大的畫室,梅若鴻就高聲嚷著:
「各位各位!我給你們找來了一個很棒的模特兒!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給你們介紹,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見室內有五、六位男士都豎著畫架,正從各個角度,在畫窗前的一位年輕女子。芊芊對那女子仔細一瞧,就嚇了好大的一跳。原來,那女子長髮披肩,胸前裹著一條白色的輕紗,整個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張臥榻上,那輕紗只能遮掩一小部分,她那兩條修長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於外。「天哪!」芊芊低喊:「原來『模特兒』要這樣子,我肯定是不行的!」她回頭就想「逃」。「小葳,我們趕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張大了嘴,他驚喊著:
「姐,她在洗澡□,在這麼大的房間裡洗澡,又開著窗子,不怕著涼嗎?」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連窗邊的裸身女子,也跟著大夥兒笑,笑得又瀟灑又自然,沒有絲毫的羞澀。
梅若鴻已攔住芊芊的出路:
「並不是每個模特兒都要供大家做人體畫!你就是現在這種打扮,很中國,很東方。和子璇那種嫵媚的、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說著,就去拉了子默過來,急急的問子默:「子默,你說是不是?」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滿是讚美,唇邊滿帶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著子默,沒想到這已享盛名的畫家,居然還這麼年輕。他是滿屋子男士裡,唯一一個穿西裝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他看起來恂恂儒雅,倜儻風流。「杜芊芊?」子默問:「難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兒?」
「是啊!」芊芊驚喜的:「你認得我爹?」
「不認識。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業界鉅子嘛!」「不是鉅子,只是有幾條船!」芊芊慌忙說。
「哇!」一個瘦高個子驚呼出來:「原來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的名門閨秀啊!若鴻,你怎麼有本領把杜芊芊找來,實在有點天才啊!」說著,他就走上前來,仔細看芊芊。
「豈止是天才?簡直是優秀!」另一個穿紅襯衫的人接口。
「豈止是優秀?簡直可以不朽□!」另一個穿灰布長衫的說。一時間,滿屋子男士都圍了過來。對芊芊評頭論足,讚美的讚美,問話的問話,自我介紹的自我介紹。
「我是葉鳴!」高個子說。
「我是沈致文!」紅襯衫說。
「我是陸秀山!」灰長衫說。
「不忙不忙,你們讓她這樣子怎麼弄得清楚?」子默插了進來,對芊芊說:「讓我好好跟你介紹一下!」他一個個指著說:「我是汪子默,那窗前坐著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們這畫會有六男一女,六男中,除了我和若鴻以外,剩下的四個人,我們稱他們『一奇三怪』。一奇是指鍾舒奇,因為他的名字裡有個『奇』字。三怪就是葉鳴、沈致文和陸秀山了。其實他們並不怪,只因為要和那一奇相呼應,就稱他們為三怪。這一奇三怪中,鍾舒奇最有原則,最有個性,你看他根本不為你美色所動,還在那兒埋頭苦畫呢!至於梅若鴻,他是我們畫會中最有天分的一個,你已經認識了,就不用再介紹了。我們這個畫會陽盛陰衰,大家畫子璇,早就畫膩了!歡迎你加入我們,成為畫會裡的第二個女性!」
子璇坐在那兒,怕輕紗落地,不敢移動。見大家都對芊芊圍了過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邊的一枝炭筆,對著子默彈了過去,炭筆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
「這算什麼哥哥,見了美女當前,就忘了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來。梅若鴻又興沖沖插進嘴來:
「你們看杜芊芊是不是很東方?很中國?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們煙雨樓的樓台亭閣,就是幅最有詩意的仕女圖,愛畫人物的各位有福了!」子璇又一笑,高聲的抗議了:
「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場,汪子璇退位!現在,即有東方的,中國的『美』來了,我這不中不西的『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子璇吃醋了!」那個被稱為「一奇」的鍾舒奇開了口。眼光始終停在子璇身上。「就是要讓她吃醋!」梅若鴻嚷得好大聲:「平常就是她一個女孩子,成了畫會裡的押寨夫人,簡直給咱們慣得無法無天!」「梅若鴻,」子璇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可有良心?」
「我什麼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愛心……就缺一個良心!」梅若鴻答得迅速。
滿屋子裡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彎著腰,她笑得好開心,手捧在胸前,生怕那輕紗會落下來。芊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她從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一群人,這麼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她感染了這一片歡愉的氣氛,對那個「壓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種羨慕的情緒。她生活在這樣一堆男士之間,是萬綠叢中一點紅,能得到這麼多「畫家」的「欣賞」,真是太幸福了。芊芊的「羨慕」似乎來得太早。大家的筆聲尚未停止,忽然間,院子裡就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陸揚著聲音在喊:「姑爺!不可以這樣啊!你不能帶著這麼多人來鬧呀……姑爺!你幹什麼?幹什麼呀……」
屋子裡的笑聲一下子全沒有了。子默臉色僵了僵,對子璇迅速的看了一眼:「那個陰魂不散的谷玉農,就不讓我們過好日子!」
話未說完,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帶著四個警察,竟一哄而入。那年輕人直衝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他指著滿屋的男士,咬牙切齒的吼著:
「就是他們!誘拐了我的太太,在這裡從事這種有違善良風俗、寡廉鮮恥的勾當!」
芊芊愕然後退,忙把小葳擁在身前。她驚奇極了,原來,子璇是有丈夫的!「谷玉農!你這是幹什麼?」子璇跳下椅子來了,用白紗緊緊裹著自己,生氣的大叫。
「我才要問你幹什麼呢?」那谷玉農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在這麼多男人面前這個模樣,你還記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嗎?」子璇漲紅了臉,又氣又急又傷心的接口:
「我早就要跟你離婚了!我們個性不合,觀念不同,根本無法共同生活,我已經搬回煙雨樓,跟你分居了,你為什麼還不放過我?」「會麼叫離婚?什麼叫分居?我聽都聽不懂!」谷玉農喊著,伸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趕緊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難看!」「你這樣大張旗鼓,殺進煙雨樓,你還有臉說什麼難看不難看!」子璇氣得發抖,一邊說著,一邊衝到屏風後面,去換衣服了。子默急忙往前衝了一步,拉住谷玉農,把他往外推:
「玉農,這是我的地方,沒有經過我的允許,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趕快把你這些警察朋友帶走!」
谷玉農一把就推開了子默。
「就是你這個哥哥在這邊起帶頭作用,子璇才敢這麼放肆!弄到離家出走,跑到這裡來跟這些亂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閉上你的髒嘴!」一個聲音大吼著,芊芊看過去,是那個「一奇」,他衝上去,就扯住谷玉農的衣領:「你看看清楚,我們如果算是亂七八糟的男人,那麼你算什麼?你不懂藝術也就算了,對子璇你總該有起碼的尊重,這樣帶了警察來,實在是太沒風度了!」「我沒風度就沒風度,因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來供大家觀賞吧!」「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畫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兩個男人,鼻子對著鼻子,眼睛瞪著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手去推谷玉農,若鴻也加入了:
「走走走!」若鴻嚷著:「子璇是我們畫會的成員,她參加畫會活動,與你的家庭生活無關,你不能到我們畫會裡來,欺侮我們的成員!」「對!」沈致文叫著。「對!」葉鳴也叫著。一時間,群情激憤。所有的人都衝上去,要推走谷玉農。谷玉農放聲大叫:「快呀!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把我老婆帶走呀……」
谷玉農一面喊著,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揮出拳頭,「砰」的一聲,打中了梅若鴻的下巴。梅若鴻毫無防備,整個人摔了出去,帶翻了一個畫架,顏料炭筆撒了一地。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動了,個個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穀玉農,房間裡亂成一團。子璇穿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看到這種情形,氣得直跳腳:
「玉農!你瘋了嗎?你這種樣子,我一輩子都不要理你……」子璇話沒喊完,兩個警察奔上前來,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胳臂,把她拖往門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來:「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鴻,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頓時間,畫室亂得不可收拾。鍾舒奇和梅若鴻,都拔腳追出門外,去追那兩個警察。子默忍無可忍,竟和谷玉農大打出手,兩個人從室內也打到室外。葉鳴、沈致文、陸秀山這三怪,怎會讓子默吃虧,全都追著谷玉農,揮拳的揮拳,踢腳的踢腳,亂打一番。另兩個警察看到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誰知,那陸秀山頗有拳腳工夫,居然大吼一聲,跳起身子,拳打腳踢的和警察幹起架來。
小葳何時看過這樣精彩的好戲?追到院子裡,他興奮的跳著腳大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好玩!好玩!真太好玩了!」芊芊拚命去拉住小葳,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再也沒料到自己初到煙雨樓,就目睹了這樣精彩的一幕。
院子裡,四個警察加上谷玉農,和子默、梅若鴻等人分成了兩組,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個警察拔出槍來,對天空鳴了一槍。
這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大家不約而同的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覷。
「混帳!」那放槍的警察破口大罵:「你們這些文化流氓!打著藝術的旗子,做色情的色當!分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行為!現在還對警察動武,我把你們統統抓進警察廳去!」他握著槍,其勢洶洶的指著眾人:「一個個都給我住手!否則,我就對著人開槍,不怕死的就試試看!」
梅若鴻就是不信邪,他往前衝去,減著:
「你們警察,是要保衛人民,不是欺壓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動扳機,槍聲驟響,槍彈呼的一聲打梅若鴻頭頂掠過。子璇心膽俱碎,驚叫出聲:
「若鴻!」梅若鴻被槍聲震得呆住了。一時間,大家都安靜下來,在槍口的威脅下誰也不敢再動。
然後,警察拿出了手銬,把子默、若鴻和那「一奇三怪」全給銬了起來。谷玉農抓住了子璇,對警察們叫著說:
「這些流氓你們帶走,老婆我帶回家了!」
子璇奮力掙扎,又踢又叫,狀如拚命:
「我寧願去坐牢,我寧願去上斷頭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開我!放開我!」谷玉農臉色鐵青,死死的瞪著子璇,被子璇那樣冷冽的眼神,那樣悲壯的神色給打敗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邊,氣沖沖的說:
「你那麼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說:「把她也帶走吧!」芊芊見情勢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著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山後面。躲在那兒,她眼睜睜的看著四個警察,像押解強盜般,把整個「醉馬畫會」的人都押上了三輛吉普車,然後就呼嘯著,風馳電掣般開著車走了。
對於杜芊芊來說,這「煙雨樓」之行,真是平靜生活中,一個驚心動魄的遭遇。第一次認識了一大群藝術家,第一次看到「人體畫」,第一次遇見敢於掙脫婚姻枷鎖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一次看到警察鳴槍抓人……在這麼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次」體會到,自己平日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生活,實在是太貧乏、太單調、太不「多采多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