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巨獸在月夜下來回徘徊,喉間不斷滾出呼嚕嚕的低音,頭沮喪地垂著,一條美麗修長的尾巴幾要貼在地面。
它甩頭、噴氣,四足踏得好用勁兒,柔軟的草皮陷出許多足印,層層疊疊,跟它的心情一般凌亂。
「你又回歸真身,姑婆瞧見了定要罵人。」
黑暗的草叢中,一個魁梧的男子步出,待月光分明他的面貌,五官豪爽,輪廓明朗,眸光閃爍著,稚性尚未完全脫去,是個強壯的少年郎。
「姑婆要罵人,可沒『人』讓她罵。」要人沒有,要虎一頭。可回話時,她弓身沉背,真身不見了,銘黃衣衫的小姑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嘟唇氣悶著。
那少年呵呵一笑,也學她席地而坐,身軀挨了過來,與她並肩。
「再不回去,等姑婆發現你沒在石洞修煉,而是偷溜出來做些傷天害理的事,不只你完啦,連我也要遭殃。」
「什麼『傷天害理』?!」她柳眉倒豎,「我是替天行道。」
少年大歎,搔了搔短髮,「那你就趕緊把道行完啊。再下去,我可編不出藉口啦,除了得應付姑婆,黑凌霄已問了你好多回,他常在石洞外留連,不把你等到不干休。」
「他、他他到底想怎樣?!」從好久好久前就纏著她,還不煩嗎?虎娃拉扯著小草,磨著牙,「我已經清楚明白的告訴他,我、不、喜、歡、他,他那顆虎頭裡到底在想什麼引」
「我知道……你心有所屬,嘿嘿嘿,若是那個『傳奇』跟你求愛,虎娃兒,你會不會跟著他去啊?」少年擠眉弄眼。
虎娃臉紅了紅,嚷得更響,「我是崇拜他、尊敬他,可不是什麼……那個、那個世俗的男女情愛,虎族的英雄就該這個模樣,你若見過那種鬥法,一定也會讓他的氣勢懾服。」
百年前,她剛修煉成人,跨進更高一層的階級,那個時期虎族與狼族為了領域問題發生衝突,她見識到真正的鬥法,而那名虎族的領袖以一敵眾,贏得驚險漂亮。她遠遠望去,只見到他寬闊的背影傲然挺立,情愫乍然而生,如投入小石的靜湖,漣漪如情,而她卻連他真正的長相也沒瞧遇。
「聽說與狼族一戰之後,他就不見蹤跡,近百年,再也沒誰見過,族裡都說他給狼族害死了,要不,為什麼不回來?」
「不可能!」虎娃大聲反駁,圓眸堅定,「他不回族裡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不會死,我知道,一直知道。」她想見他一面,很想、很想見他一面呵。
少年掏掏耳朵,甩掉過大的聲量,聳了聳肩,慢條斯理地道:「唉唉,若那個『傳奇』還在,說不定黑凌霄就不敢這般猖狂啦。」
話題轉了回來,虎娃不由得皺起臉蛋。「我不喜歡,姓黑的又能如何?!」
「他要姑婆把你許給他。你不喜歡他不打緊,他就是要得到你。」
「嗄?!」杏眼圓瞪,兩腮紅撲撲,她咬牙怒道:「咱們是修行的精體,姑婆不是說過,動情動愛是絕對的痛苦,要咱們心無旁騖地專心修煉,絕不能陷入情愛的泥沼,那是錯的、是不可原諒的,怎可能把我許配給誰?!臭風颺,你騙我,對不?」她曲起手肘冷不防往他腰側撞去。
「哎呀!」他摀住腰側急急翻身,臉皺成麻花,哇拉哇拉地嚷著:「我話還沒講完,你這臭脾氣就來啦!我跟你是哥兒們,騙你作啥兒?!姑婆是沒答應,但黑凌霄態度強硬得很,現下無事,將來就不敢說啦。還有,你的觀念不對、理解錯誤,咱們是修行中的精體,和成仙正道還有一大段差距,當然可以動情動愛,反正修行在個人,若想位列仙班才需要摒除情愛渴望、潛心自修,你幹嘛混為一談?!」他望住她搖頭,口中「嘖嘖」地歎氣,「你啊你……這火爆脾性,想修成正果可難羅。」
正好,她也不希罕。
見她俏臉一垮,他又挨了過來,神情收斂許多。
「好啦好啦,你別生悶氣了,快把事情解決,解決不了,就別解決了,省得花時間解決。」他繞口令地道,哥兒們似地拍了拍她的背,呵呵笑。「我盡量幫你拖延,不讓誰知道。」
「嗯,謝謝啦……」她還是悶悶不樂,下顎擱在拱起的雙膝上,有氣無力地回了句。
片刻無聲,側首瞧看,才知道少年早已消失蹤跡,月夜下獨自一個。
她唉地一聲往後躺去,想起風颺帶來的消息,心中煩悶大增,目光斜睨著不遠處的木屋,裡頭那個動不動就厥了過去的少年也成了問題。
他這麼昏迷著,蒼白的面容、緊合的雙眼,她發覺自己根本咬不下去。
另外,是纏繞在他身上的氣味兒,靠近他,極端靠近,在銳利的牙抵住他喉頸時,那味道由鼻息漫入,無聲無息鑽進腦海中,下一刻,她的暴戾和衝動、氣憤和惱恨竟變得牽強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鬼狀況?!
不自覺地,她對住懸掛天際的玉盤猛力蹬腳,彷彿想將它踹破以洩心頭之怒,卻倒吸了口涼氣,「哎喲」地呻吟出聲,小手反射性地抱住腿肚——
終於知道痛啦。
☆ ☆ ☆
夜更深、更沉。
月娘半隱在雲後,蟲兒鳴了大半夜,累了、睡著了。
他的步伐輕緩,隨著夜風而來,比空氣更加無形,如一抹移動的魅影,靜靜來到她的身邊。
就著微弱的月光,神俊的雙目在她身上游移,最後停佇在姑娘熟睡的小臉上。
他端詳著,見一根略高的小草因風輕拂搔動著她的頰,她唔地一聲,憨憨地抬手揉了揉巧鼻,翻個身繼續好眠。
隱在陰暗中的嘴角微微上揚,手指伸去,撩起她的發。
髮絲不是單純的黑色,有幾多漸層,金褐交錯,柔軟得不可思議,如初生小虎仔的細毛,迷人的顏色帶著純粹而溫暖的氣味。
從來,他習慣窺伺,在窺伺中探究事實、衡量態勢,而她——一個修行中的精靈,竟擄來一名少年,意欲為何?
長指拂開她的發,扳過一張臉蛋,他眉眼轉為深思,回想她今晚指控那名病少年時激動的言語和多變的神態,肢體動作豐富自然,唇角的彎度更深了。
「你在哪兒……」她似乎跌入夢中,紅唇努了努,細碎地吐出字句。
下意識,他傾身過去,側耳靜聽,她沒再繼續,只是眉峰淡淡皺摺著。
片刻過去,以為她不再言語了,那兩片豐潤的唇卻又蠕動,低低輕吐:「奔雷……」
兩個字像是歎息,迷惑地囈語著,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個名字。
他目光陡地深沉,長指離開那張可人的面容,稍稍拉開距離。
如一尊無生命的石像般靜默不動,許久,他合起雙眼,兩掌一上一下置於胸前,一團銀光在掌心間浮現,緩緩閃動,接著,持著銀光的手拂過她受傷的腿肚,那些跳耀的光子點點滴滴滲入她的膚中,在筋骨和血肉中流轉游移。
「嗯……唉……呵……」囈語模模柵糊,是舒坦的吟歎,當銀光散去,她小臉平靜安詳,如動物般蹭了蹭柔軟的草地,青草和土壤透著熟悉的腥味,她微微笑著,伏著身子睡得更沉了。
風好輕,雲後的月娘,又露出臉來。
☆ ☆ ☆
十年後
京城,常家大宅。
大門外,家丁已備好一頂軟轎恭候。
「少爺,您要上哪兒?」瘦勁身軀已長成壯碩,阿七急急飛奔而來,面容依然黝黑,添了漢子的粗獷。他一把捉住正要跨出門檻的男子的衣袖,緊張之際,倒忘了主僕間的禮儀。
「我上蒲家和廣濟堂兩處藥鋪瞧瞧,順便到同業會館和幾位相熟的朋友聊聊。」那青衫男子好脾氣地道,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內,轉過頭來,面容爾雅、斯文清峻,正是常天賜。
他垂眼瞧著被人緊扯著的衣袖,搖頭苦笑,「阿七,瞧你緊張?!那個意外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還沒回魂啊?更何況我又沒受傷,完整無缺,你和歐陽師傅兩人……唉,我都快受不住啦。」
十年前的官道上,他和大虎一同消失,眾人展開嚴謹的搜索,消息迅速傳回京城,常老爺聽聞此訊既驚且怒,立即調大隊人馬連夜趕至加入追蹤。
但眾人心中早不抱希望,心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兼之氣弱體虛的少年讓大虎叼去,大抵是祭了野獸的五臟廟,凶多吉少,能找到幾塊屍骨算是了不起,怎可能存活?!除非……天降奇跡。
而老天還真給臉,奇跡就這麼發生了。
眾人尋到他時,他昏在草地上,衣衫教露水浸透了,卻毫髮末傷,待清醒過來,對大虎之事竟無半分印象。
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阿七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搔了搔頭,「沒辦法啊,少爺。您沒記住那事兒自然很好,可阿七和歐陽師傅是教您嚇得三魂少了七魄,到現下還餘悸猶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一回咬得太深啦,可能得連續怕上兩個十年才行呵。」
「我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還擔心什麼?」
阿七眼珠子轉了轉,彷彿想到啥兒,開口便道:「府裡的老管家告訴我,說少爺還是個小娃兒時,老爺在京城裡闖出名堂,派人到北方的故鄉接大夫人、二夫人和少爺來這兒團聚,那車隊穿山過嶺時,因天雨,山路崩坍,二夫人和少爺所搭乘的馬車滑落山谷,還有幾名家丁也失足跌落,只有少爺撿回一命……這也算大難不死吧?!可是阿七好像沒瞧見什麼『後福』。」他想,少爺身子骨奇差,怎麼調養也不見好轉,還發生被大虎叼走的意外,這些跟「福氣」可八竿子打不著。
聞言,常天賜輕咳了咳,習慣性地揉著胸口,常年宿疾,那容色跟十年前一般。他目光沉著,微微一笑,「兩次的後福累積起來,我的福分不是更大了?」
他是二房所生,幼時的那次意外奪走娘親的性命,目前常家主母馮氏雖非他的親生母親,這些年待他亦好,十分親近。
「走吧,我知道你想跟來。」他頭也沒回地丟來一句,跨過門檻,衣袖輕拂,逕自往台階下的頂轎步去。
後頭,阿七點頭如搗蒜。「保護少爺,是阿七的職責。」這些年,他勤練硬家功夫,雙臂暴粗,肌肉堅硬如石,大虎大狼都能徒手擊斃。
「這裡是京城,不會有野獸來把人叼走。」他又道,略夾笑意,身軀已鑽入轎中,交代一句,四名家丁已穩穩地起轎出發。
「唔……」阿七擰著濃眉,跟在一旁,嘴上雖沒說話,心裡頭暗自想道:沒有野獸?!唔——那可難說。
☆ ☆ ☆
真的很難說。
阿七倏地擋在常天賜身前,雙目猙獰,直勾勾瞪住那頭燦亮金毛的大虎。
「少爺,別怕!我保護您!」他胸脯一挺,說得豪氣干雲,沒發覺廣濟堂裡的大夫、學徒,和上門求診的病患們,好幾雙眼睛全怪異地投射過來,教他突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
「阿七,退下。」常天賜淡淡地道,無奈他的貼身護衛見到大虎分外眼紅,像山一樣動也不動地杵著,推不開擋在身前的壯漢,他只得移開步伐,繞過一座阻礙物走了過來,臨了又引起一陣輕咳。
「少爺別去!」阿七還想拉人,卻讓常天賜回頭一瞪,才心有不甘地縮回手。
那頭大虎的前後足被人分開捆綁,倒著橫吊在粗木上,額上有著血紅印子,似是連受重擊的痕跡,嘴角亦潺出血絲,胸腹不見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他剛剛靠近大虎身旁,手尚未伸出,廣濟堂的主事趟大德得到通報,已由內堂快步走來,人未到聲先至——
「常少爺啊,哎呀呀——稀客稀客。呵呵呵……近來好啊,什麼風把您吹來啦?!」
「趟先生。」他轉過身,拱了拱手回禮,神色溫文。
趟大德笑得像尊彌勒佛,兩眼細彎。「廣濟堂那帖補中益氣的藥您按時吃了吧?!效果不錯嘛,我瞧常少爺的氣色較以往好上許多啦!」那帖藥可是千金藥方,是常家老爺為了獨子不惜巨資,要求廣濟堂的諸位名醫針對常天賜的體質調配而成的,常人可吃不到。
「托福。身子好上許多了。」常天賜溫和地揚眉,眸光隨即瞥向那頭巨獸,淡然又道:「這隻虎兒是怎麼了?怎會教人綁來廣濟堂?」
「前些日子有個武姓獵戶,背著他的老娘親來求醫,那不是普通的肚疼,廣濟堂幾位大夫在那老婦肚裡取出一顆拳頭大的肉瘤,那名獵戶沒錢支付費用,我本想就這麼算啦,做做功德,反正廣濟堂也不差那些個錢,沒想到他今兒個竟獵來一頭虎做抵銷,唉,我還想該怎麼處理它呢。」他神色頗為得意,一方面是因廣濟堂聘任的大夫各個醫術高明,另一方面則有些想炫耀醫德。
「原來如此。」常天賜略略頷首,眸光清朗,自然地道:「廣濟堂的眾位實在了不起,當真妙手回春,仁醫仁術,難怪朝廷裡的御醫半敷以上都由這兒選出,天賜心中好生佩服。」
這些稱讚的美言可說到趙大德的心坎裡了。他親熱地握住常天賜的手腕,呵呵又笑,「唉唉,光顧著說這些,倒忘了您來的目的啦!走走,有啥兒事咱們進內堂談,我吩咐下人準備香茶啦,咱們坐下來慢慢談,上回那批山參真是好貨,我把它們養在米缸裡啦,薰得整間倉房全是參香……」
常天賜任他拉走,由大虎身邊踱開,兩人肩並著肩,緩緩往內堂而去。聽見溫文的聲音忽地打斷趙大德的自言自語,詢問著:「趟先生打算怎麼處理這頭大虎?」
又是呵呵笑聲,「唉唉,我本想放生,可惜老虎扛來時已那個模樣,受了很重的傷,救不活啦,唉唉,明兒個我去問問殺豬的張屠子,請他把大虎支解了,那皮毛很美,虎骨還可磨藥製膏……」聲音忽而壓低,嘿嘿地笑得曖昧,「可惜是頭雌虎,要不,可割下它的虎鞭浸酒,很補呵,據說一夜來個七回都不成問題……呵呵呵呵……」
兩人進入內堂,門簾蓋了下來,說些什麼已聽不清楚了。
外頭,眾人的眼睛仍鎖定同一焦點,不看大虎,而是對住那頭已然昏死的巨獸擺出武功招式的黑臉漢子。
「我阿七誓死保護少爺!」兩手白鶴亮翅,腳下金雞獨立。
一個結束推拿的阿婆慢吞吞地經過,仰起皺紋滿佈的臉,接著拿起枴杖戳了戳他的胸膛——喲!真的不倒,還直挺挺站著,果然好招。了不起!
☆ ☆ ☆
他習慣黑暗,當一座城在疲倦中睡去,寂靜沉謐的夜任他自由來去。
身影由虛轉實,他下意識抬頭瞥了眼門上的招牌,「廣濟堂」三個燙金大字在黑夜中也要失色。
不遠處傳來打更聲響,他回神斂眉,步伐毫無遲疑地往前,身軀如利刃切入豆腐,乾淨俐落地穿過關合著的紅銅大門。
他未多停佇,直筆朝那頭巨獸而去,它口中仍無意識地潺出血絲,印著地上斑斑血跡。先是伸出手探了探大獸的鼻息,微乎其微,氣若游絲,若非仔細捉摸難以察覺,眼前的生命幾已到達盡頭。
嘴邊勾起彎度,他掌心極盡溫柔地撫著它,彷彿讚賞著一個孩子,心頭泛起愉悅,那愉快的感覺來自於這頭大獸——陷入最淒慘的困境,經歷長時間的折磨,意識早已遠去,精魂卻頑固地留守著,維持到最後。
生存意識互強,韌度十足,這一點令他愉快。
無聲地笑,雙手隨意掃過吊住它的粗木,不見施力,綁住大虎四肢的草繩瞬間斷裂,那龐大的虎軀重重下墜,靜謐地落在他雙臂中。
他旋身便走,巨大的重量對他來說輕如鴻毛。
背脊挺然,步伐詭譎而優稚,踩踏不起聲響,穿過月光,人與虎的影子在黑暗中模糊了,虛虛實實,幻化如夢。
☆ ☆ ☆
一樣的深山小屋,一般的雲淡月清。
他將大虎安置在竹床上,隨手一揮,桌上陳舊的燈盞忽地亮起,火光恍惚。
靜坐在床沿,他手指來來回回撫順著它柔軟的皮毛,那不可思議的軟膩、眷戀指尖的溫暖,他不曾遺忘,已在記憶中回味多次。
雙掌置於胸前,讓體內的靈通凝成掌中的銀光,第一次相見,他為她拂去腿傷,如今再見,銀光包圍著大虎全身,輕輕地烘托著、飄浮著,光點由毛孔滲入,為它護持元虛。
直到他收回靈能,緩緩睜開雙目,那銀光包裹的軀體輕和地落回竹床上,光華散去,淡淡地浮現出姑娘家窈窕的身段,依舊是銘黃衣衫,褐髮揉金。
他靜靜瞧著她許久,指尖由她的發滑過額際,沿著臉龐柔軟的輪廓一路滑下。「你……太衝動。」逸出心底的低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她的脾性直爽坦率,簡單易懂,才遇上一回,他已然掌握。
心中思忖,她靈能雖不高明,才養了幾年道行,但遇上普通獵戶,求自保已綽綽有餘,今日遇險落難,不知是為何等原因。
「嗯呵……」床上的小姑娘秀眉淡擰,幽幽呻吟,一股強而熱的靈能在體內流竄,活絡著筋骨,亦喚起疼痛的感受,稍稍拉回墜入黑潭的神智。
她勉強睜開眸子,懸宕其上的面容是模糊的,只有那一對眼,精光流轉,深幽幽,黑沉沉,如兩顆最耀眼、最神秘的星辰。
「你是虎族的哪位?」四周流動的氣息熟悉而安全,她嗅了嗅,忘記自己已化成人形,鼻頭自然地磨蹭著他的掌心和手腕,小舌跟著探出,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舐著嗅過的肌膚。
先是她問出的話,然後是她的舉動,他怔了怔,感覺小舌滑過的地方熱熟癢癢的,心頭有股奇異的感受。
「虎娃兒。」他喚著她,沒特別原因,只是有個衝動想喚出來罷了。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怎會知道?」
他神秘地揚著好看的劍眉,「你告訴過我,怎記不得?」
「是嗎……」真記不得了,頭好昏呵……「你在做什麼?」她又問,身子幾要鑽進他懷中,那感覺好安全、好舒服,一靠近他,全身的疼痛好似輕了。
那對深邃莫辨的眼緊盯住她,揉弄她唇角的拇指微微一頓,聲音靜而啞,「你嘴角有血跡。」血跡已涸,印在唇和頰之間,難以拂去。
這一刻,慾望如潮襲來,靜然的心態起了巨大的變化。
尚不知自己的轉變,他隨心所欲,上身傾過,學她探出舌潤濕那粉膚上的血印,這個動作像極獸類的溫存,舌尖在她唇角畫下濕潤的圓圈,舔去斑斑紅印。
「哦……」她看不真切男子的面容,觸覺卻無比敏銳,頭有些暈沉,半分因傷,半分為他的碰觸。
她略略不安地扭動頭,紅唇擦過他的,男子的薄唇透著冰涼,卻有一股熾熱的氣息渾厚地貫入,與四肢百骸中流竄的暖意相互呼應,他並未移動,如石像,只是任四片唇辦輕輕貼住。
她迷濛地眨眼,見那對黑眸靠得無比親近,心一愣,頭反射性地後仰。
「你、你你到底是誰?」
他沒回答,噙著一抹淡笑。
「你、你……」神智慢慢轉回,他的輪廓漸漸清明,她下意識瞄了眼週遭,迷惑地皺摺眉心,不懂自己怎來了這間深山小屋。
她視線調回他的臉龐,歪了歪頭,似在思索,輕聲道:「我見過你的……我記得,我們見過……」
「你怎麼受傷了?」他溫和地問,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她眼珠子轉了轉,咬著唇認真回想,露出可愛的小虎牙。
「那獵戶燒了一團草,趁大虎出去覓食,想把虎仔薰出洞外……那草好腥,我聞了好想吐……我想救小虎兒,那虎兒真可愛、真可愛……」說著說著,她皺皺小臉,竟毫無預警地哭了起來,「嗚嗚嗚……我、我沒法兒救它們,我救不了它們,我、我好糟……嗚嗚嗚……」
他一怔,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竟有些不知所措,好一會兒才轉過神來,大掌安慰地撫著她的頭頂,聲音平靜。
「那種草有麻醉的作用,獵戶拿來迷昏獵物,也有大夫用來麻醉病患、減輕疼痛,你不知情,沒法防範,以後小心便好。」
片段的言語,他大致能推敲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猜測她可能是讓薰草迷去神智,無法維持人形,而以真身同那名獵戶周旋。
她聽不進他的話,只是哭泣著、哽咽著,「他、他捉了虎仔,他會殺死它們,我不要這樣子……嗚嗚嗚……我想救,可是頭好痛,他、他用木棍敲我的頭,一直敲一直敲……好痛好痛……我要咬死他……」
她的感情太重、太烈,一個修行中的精體,應該是內斂而安詳的,不該有這樣柔軟的情緒,和易受撩撥的脾性。
他深刻地瞧著她,想到許久許久以前的自己,月歲無痕,他在永恆的生命中迷失,心處在波瀾不起的封井之中,寧靜卻又猙獰,一條路只剩自己,無任何指引,他失去修行最終的方向。
「別哭了。」他歎息,手指為她拭淚,反倒沾得滿手濕。「虎仔暫時沒有危險,獵人把它們捉了去,定要養上一段時候,待斤兩足了才能賣到好價錢,它們還活著。」一頭成虎和虎仔之間的價值相差甚多,有腦子的獵戶自是清楚如何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潤,不會傻傻地殺掉一窩子小虎兒。
「真的嗎?」眸中盈淚,迷迷濛濛。
「當然。」
頓了片刻,她忽而道:「我去咬死那人……救虎仔……」
「你——」想告訴她生死自有定論,不該固執,人獵虎殺虎,虎噬人亦食其他動物,弱肉強食,循著自然而行,她不該插手,但現下她這個模樣,說了也是浪費唇舌。未了,他逸出輕歎。
「我頭暈……」她胡亂喃著,不自禁地抽噎,小手揪著他的衣袖,臉蛋整個蹭了過來,少了大虎的氣勢,卻有貓兒一般的嬌氣。合著眼蹭了又蹭,雙眉舒緩,唇瓣微微開啟,似又睡去。
任由她靠近,他眸光一沉,五指順著姑娘柔軟的髮絲。
「睡吧,好好睡上一覺,待清醒,身子就舒坦了。」
風由木牆隙縫中滲進,拂得燈火輕搖,空氣裡帶著微微的涼意,有花草樹木、夜露土腥的自然氣味兒,亦少不了飛禽野獸的膻腥。
霍地,他劍眉陡挑,輕撫髮絲的動作一頓,目光銳利,斜斜睨向門邊。
唇角勾勒,他立起身軀,手勁溫柔地放下她,傾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待抬起頭,方意識到這個舉動完全不經思考,一切如此自然,彷彿做過百次千回,他不禁怔然,隨即搖頭苦笑。
喜歡她嗎?應該是吧。至少,她引起他的興趣,這麼莽撞而衝動的性子,幾乎是可愛的。十年前的邂逅,他由她身邊走開,沒想過會有如何的牽扯,而如今她卻闖了進來,與他另一次交集。
「好好睡吧。」他輕喃,旋身推開門扉跨了出去。
門外。月夜下。
他駐足而立,銳利的雙目緩慢地環伺,最後鎖住前方那片林木的某個焦點,一個渾沌的身影由虛轉實,從閱黑的林間走來。
「那丫頭又惹禍了?唉……」那黑影幽然歎息,音調清冷。
「元虛弱了些,沒事了。」
黑影又向前走出幾步,月光鋪洩在長裙上,是一名女子。
「沒想到是你救了她。」語氣略頓,似在思索,啟門問道:「你便是京城常家的公子?」
「是。」常天賜嘴角含笑,深意難測,溫吞的表相已不復見,輪廓瞬間凌厲了起來,特別是那對眼眸,進射出渾然天成的氣勢。
「莫怪。」她聲音雖輕,卻具威嚴,「十年前,她在官道上擄走的人正是你。那丫頭說她腳上的傷睡醒後竟痊癒了,原來亦是你施的靈通。」當時得了消息趕至,欲阻止虎娃兒傷人,卻見木屋中只她一個,呆愣愣地坐在竹床上,眸子眨也不眨地瞧住自個兒的腿肚。
針對此事,她亦困擾許久,百思不解,如今聯想起來,終於尋得解答。
「是。」他靜靜坦承。
沉默了半晌,那女子似乎在笑。
「咱們多久沒見面?」邊問出,她繼續往前跨步,身子終於離開陰暗的遮掩,完全暴露在月脂之下,竟是個中年美婦。
他微微頷首,低沉地道:「有百年不見了。」
「百年了……」她語氣感慨,滲進滄桑,接著又是靜然的沉吟,彷彿為著何事斟酌。然後,她雙眉一弛,神秘地笑著,「我有件事要托付於你。幫是不幫?」
他眉峰微擰。「能拒絕嗎?姑婆。」
虎姑婆笑出聲來,柔和了過於嚴厲的氣質。
「或許,你不想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