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翔子!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不管是跟你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願!小翔子,不要讓媽媽爸爸把我搶走,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志翔愕然的瞪視著這一雙伸向自己的手,纖柔,秀麗,細膩,光滑,可是,如此纖弱的手,怎麼有如此強大的、呼喚的力量!他走過去,雙目發直,他握緊了那雙纖纖玉指,低下頭,他審視著這雙手,仔細的,專心的,帶著種不可解的感動的情緒,他審視著這雙手。丹荔完全清醒了,她困惑的凝視志翔,輕蹙眉梢,她喊:
「小翔子!你在幹什麼?」
志翔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發紅,眼睛發光,滿臉都是激動的、興奮的、熱烈的光彩。他盯著她,然後,把她緊抱在懷裡,他吻了她:「小荔子!你知道人類的成功、愛心、命運、力量……都在哪裡嗎?都在我們的手裡!小荔子,」他用他那滿是泥土的、骯髒的大手,把她那纖柔的小手緊闔在掌心中。「你以後再也不要恐懼,再也不要懷疑,你在我的手裡,我也在你的手裡,我們的命運,在我們兩個的手裡!我們這一群人的命運,在我們這一群人的手裡!」他再吻她,虔誠而嚴肅。「小荔子!我愛你!」丹荔的眼眶裡含滿了淚,她並不太能體會志翔這篇話的意義,可是,她卻感染了他的興奮,感染了他的激動,和他那創作熱誠中所發的光與熱。她撫摸他那亂糟糟的頭髮,那沒有刮鬍子的下巴,和那粗糙的手指,她在他額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掀開蓋在身上的毛毯,她說:
「我想,你今夜是不準備睡覺了,我最好去幫你煮一壺濃濃的熱咖啡!」她站起身來,去煮咖啡。他呢?又回到自己所塑造的那兩雙手上。一個新的形象迅速的在他腦中誕生,成形。他拿起那粗坯,揉碎了它,又重新塑起。
丹荔送了一杯熱咖啡在他的桌子上,他視而無睹,繼續瘋狂的工作著。丹荔望望那堆貌不驚人,幾乎是醜陋的黏土,心裡朦朧的想著,或者,這就是她以後的生活。黏土、雕塑、狂熱、一個心不在焉的丈夫……你即使從他身旁走過,他也不見得看到了你。可是,在他內心深處,你卻是他力量的泉源。想到這兒,她忽然覺得自己的稚氣,已遠遠的拋開她而去。一個嶄新的、成熟的、新的「自我」在剎那間長成了。她在沙發上擁被而坐,癡癡的望著他,這個男人!他不見得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他不見得會名聞天下!而,這個男人,已塑造了她整個的世界!靠在沙發中,她帶著一份幾乎是心滿意足的情緒,酣然入夢,這次,夢裡沒有日內瓦,沒有世界花園,只有志翔的手,那緊握著自己,給她力量,給她溫暖,給她愛,給她幸福的那雙手!一覺睡醒,早已紅日當窗,她翻身而起,一張紙條從她身上飄落下去,她拾起來,上面是志翔潦草的字跡:
「小荔子:
我去上班了。你睡得好甜好美。我愛!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大的歡樂與力量!
小翔子」
她讀著這紙條,一遍又一遍,淚水滿溢在眼眶裡。然後,她跳起來,跑到桌子旁邊,去看他連夜工作的成績。剎那間,她呆住了。在桌子正中,放著一件黏土塑造的粗坯。這是件奇怪的作品,是件不可思議的作品!這是五雙手!男人的、老人的、女人的,一共十隻手,都強而有力的伸往天空,似乎在向天呼籲什麼,也似乎要向那廣闊的穹蒼裡抓住什麼,更似乎是種示威,是種吶喊:這世界在我們手裡!這世界在我們手裡!這世界在我們手裡!丹荔感動的、虔誠的在桌前坐了下來,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這些手,一剎那間,她明白了很多很多,這些手,有志遠的,有志翔的,有老人的,有憶華的,也有她的。她含淚望著這粗糙的原坯,想著志翔夜裡對她說的那篇話:
「小荔子,你知道人類的成功、愛心、命運、力量……都在哪裡嗎?都在我們的手裡!」
這就是我們的手!這就是!她靜靜的凝視著這件雕塑品,那感動的情緒,在心靈深處激盪,而逐漸昇華成一種近乎尊敬與崇拜的感情。接下來的很多日子,志翔狂熱的塑造這「手」,做好了粗坯,又忙於翻模,再加以灌制,他仍然認為只有銅雕,才能顯示出這種「力」和「生命」的表現。他夜以繼夜,不眠不休的工作,到春天的時候,他終於完成了這件作品!那些手,有粗糙的,有細緻的,有老邁的,有年輕的,卻都帶著生命的吶喊,伸向那廣漠的穹蒼。
在志翔完成這件作品的同時間,志遠也面臨了生命的挑戰。這天,醫生把志翔和憶華都找了去,做了一番很懇切的談話:「我必須盡快給他動手術,他的胃已經影響了腸子,再不開刀,將不可收拾。可是,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像一具空殼,我們雖然盡力給他調養,仍然無法彌補他多年來的虧損,肺上的結核菌已經控制住了,但,心臟的情況太壞,目前動手術,也可能會造成最壞的結果!」
「您的意思是,」志翔深吸了一口氣說:「不動手術,他是苟延殘喘,終有一天會油盡燈枯。動手術,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從此病癒,一個是——從此不醒。」
「是的!」醫生說:「所以,你們家屬最好做一個決定,是動手術,還是不動手術!」
志翔和憶華交換了一個注視,憶華的眼裡有淚光,但是,她對志翔輕輕點頭,志翔想著這半年以來,志遠在病床上如同困獸的情形,和他那越來越消沉的意志。他甩了甩頭,毅然決然的說:「與其讓他慢吞吞的等死,不如賭它一下!醫生,你準備給他開刀吧!」這天,憶華到志遠床邊的時候,雖然她竭力掩飾,仍然無法隱藏哭過的痕跡。志遠深深的打量她,然後抬頭看著志翔、丹荔,和站在另一邊的老人。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家都聚齊了來探望他?「好吧,說吧!你們有什麼事情要告訴我嗎?」志遠問,眼光銳利的看著他們。「哥!」志翔開了口。「醫生已經決定,下星期要給你動手術。」「是嗎?」他問,喜悅的笑了。「好呀!總算可以動手術了,這鬼醫院再住下去,我不死也會得精神病!」
憶華凝視著他,悄然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志遠!」她猶豫的叫,欲言而又止。
「幹嗎?」志遠問。「我在想……我在想……」憶華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我在想……」「你到底想什麼?」志遠不解的。
「我想……」憶華忽然衝口而出:「我們結婚吧!」
「結婚?」志遠嚇了一大跳。「你是說,在我動手術以前,要和我結婚嗎?」憶華低俯了頭,默然不語。
志遠環視著他們,忽然間,他勃然大怒。用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床墊,他吼叫著說:
「憶華!你要和我結婚?你現在要嫁給我?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你小說看多了!你電影看多了!只有在小說或電影裡面,才有女孩子去嫁給垂死的愛人!你現在要結婚?你認為我挨不過這個開刀是嗎?你以為我立即會死掉,是嗎?你已經準備來當我的寡婦了,是嗎?你要像志翔所預言的,來給我披麻戴孝嗎?」「志遠!」憶華崩潰的哭了出來,哀切的叫:「你說點吉利話吧!」「吉利?我不懂什麼吉利不吉利!」志遠繼續吼叫,面龐因激動而發紅。「我從來就不迷信!讓我告訴你,憶華!」他一把抓住憶華胸前的衣服,強迫她抬起頭來,緊盯著她的眼睛。堅決的、果斷的、肯定的、一字一字的說:「我要娶你!我娶定了你!不在現在,不在目前,在我開刀以後!我要你有一個強壯的丈夫,我要你當一個喜悅的新娘!我要活一百歲,和你共同主持曾孫的婚禮!我不和你開玩笑!我要娶你!在教堂裡,在陽光下,決不在病房裡!」抬起頭來,他以無比堅定的目光,掃視著床前的親人。「你們都是我的證人!志翔,你相信你的哥哥嗎?」「我一直相信!」志翔動容的、崇拜的說。
「你去告訴他們,解釋給他們聽!」志遠說:「死神還打不倒我!我會活得好好的!我會站在陽光底下,迎娶我的新娘!」
志翔點頭,全體的人都呆在那兒,望著志遠的臉,那臉上煥發著生命的光華,眼睛裡閃耀著活力與信心!志翔面對著這張臉,朦朧的想著:這樣的生命是不會死亡的!這樣的生命是永遠不朽的!雖然他只是滄海之一粟,雖然他飄洋過海,學無所成,雖然他一生掙扎,充滿患難和辛酸,但是,這樣的生命是不朽的!永遠不朽的!他忽然充滿了信心與安慰,他會活下去!兩個月以後,我們的故事結束在一個婚禮上。
如果你去過歐洲,如果你到過羅馬,你一定不會忘記參觀那種古老的小教堂:牆壁是大大的石塊堆砌而成,上面爬滿了綠色的籐蔓,開著一串串紫色的花束。教堂那五彩的玻璃窗,迎著陽光,閃爍著絢麗的光芒。教堂門口,台階上長著青苔,像一層綠色的地毯。花園裡,一叢叢的花壇,盛開著蝴蝶蘭、鬱金香、玫瑰,和薔薇。教堂裡,陽光從彩色玻璃中射入,照在那肅穆、莊嚴、而寧靜的大廳裡。古老的風琴聲,奏著結婚進行曲,迴響在整個大廳中。而一對新人,就在這樣如詩如夢的境界裡,在親友的祝福中,在神父的福證下,完成終身的佳禮。這不是中國式的婚禮,沒有吹鼓手,沒有花轎,沒有宴席,但它別有一種莊嚴與隆重的氣氛。婚禮既成,一對新人站在花園裡,站在那閃耀的陽光底下,誰也不能體會,這一剎那間,兩人心中所湧起的喜悅與辛酸。
「我要吻新娘!」丹荔叫著,不由分說的在憶華臉上左吻右吻。「我要吻準新娘!」志遠叫著,把丹荔拖過來,也在她面頰上左吻右吻。「真的!」老人笑得闔不攏嘴,他左手拉著志翔,右手拉著丹荔,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
「我和丹荔商量過了,」志翔說:「哥哥既然在羅馬結了婚,我和小荔子,應該回家去結婚。你也要回去的,高伯伯,你是我們的結婚證人。」「回家?」老人問,眼睛閃亮。「我也去?」
「是的,在海的那一邊。」志翔遙望著天邊。「我們的父母,還在那兒等著我們。」「丹荔的父母會參加這婚禮嗎?」「他們會的!」丹荔一臉的光彩,滿眼睛的喜悅。「他們一定會的!因為我會撒賴!」
大家哄然的笑了。笑聲中,志翔悄悄的把志遠拉到一邊,低聲說:「哥,我有樣禮物送給你!」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剪報,遞到志遠手中。志遠看過去,報上有一張照片,照片裡赫然是一件雕塑品,題名叫《手》!十隻伸往天空的手,在吶喊,在追求,在呼籲的手!年輕的、年老的、粗糙的、細膩的手!照片旁邊,有一篇簡短的報導:「本季沙龍中,最受各方囑目的一件雕塑品,是一位年輕的、東方雕塑家所塑造的。這件題名為《手》的銅雕,充滿了力與生命,感情與思想,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作品!不論本季的雕塑獎,會不會由這位年輕人得去,我們仍然認為這是件值得推介,值得讚美,值得喝彩的佳作!」
志遠抬起頭來,他的臉發亮,眼睛發光,一把攬住志翔的肩膀,他又激動,又辛酸,又高興,又安慰的說:
「志翔,我離家十年多,終於覺得我即使回家,也不會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志翔,你終於找到你所缺少的東西了,咱們也該回去了!」「小翔子!」丹荔在一邊大叫:「你們兄弟兩個是怎麼回事啊?今天是憶華姐姐結婚,你總不能把新郎給拉到一邊說悄悄話呀!我看,你們兄弟對於彼此呀……」
「永遠比我們重要!」憶華一反平日的沉靜羞澀,忽然接口說。然後,就和丹荔相視大笑了起來。
這一笑,兄弟兩個也笑了,老人也笑了。走出教堂的花園,那輛小破車居然充當了喜車,綁著花束和緞帶,挺有風味的停在那兒。志翔坐上了駕駛座,大家都擠了進去,丹荔揮手大叫:「唷呵!小破車!前進!小破車!加油!小破車!」
小破車一陣搖頭喘氣,然後大大的咳了一聲嗽,就往前衝去。全車的人都歡呼了起來,憶華的頭紗在風中飄揚。老人張開嘴,情不自已的唱:
「破車快飛!破車快飛!」
於是,全體的人都唱了起來:
「穿過羅馬,越過廢墟,
一天要跑幾千里!快到家裡!快到家裡!
爸爸媽媽真歡喜!」
——全文完——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二月廿八日黃昏修正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