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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水晶鐲 作者:瓊瑤

  一

   是臘盡歲殘的時候,北邊的天氣冷得特別早,從立冬開始,天就幾乎沒放過晴,陰冷陰冷的風,成天颼颼不斷的刮著,把所有的人都逼在房子裡。臘八那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封住了下鄉的小路,也封住了進城的官道。大家更不出門了,何況年節將近,人們都忙著在家醃臘燒煮,準備過年。這種時候的街道總是冷清清的。天飄著雪,寒風凜冽。晚飯時分,天色就完全昏黑了,一般店舖,都提前紛紛打烊,躲在家裡圍著爐火,吃火爆栗子。

   這時,韻奴卻急步在街道上。披著一件早已破舊的多羅呢紅斗篷,斗篷隨風飄飛起來,露出裡面半舊的粉色蓮藕裙。繡花鞋外也沒套著雙雪屐,就這樣踩著盈尺的積雪,氣急敗壞的跑到鎮頭那家名叫「回春老店」的藥材店門口,重重的拍著門,一疊連聲的喊:「朱公公!朱公公!朱公公!開門哪,朱公公!」

   朱公公是這鎮上唯一的一家藥材店老闆,也是唯一的一個大夫。因為年事已高,大家都尊稱一聲朱公公。這晚由於天氣太冷,早已就關了店門上了炕。被韻奴一陣急切的拍打和叫喊,只得起身看個究竟。小徒弟早就掌著燈去打開了大門。「朱公公,朱公公在嗎?」韻奴喘著氣問。

   「在家,姑娘。可是已睡下了呢!」那名叫二愣子的徒弟回答著。「求求他,快去看看我媽,快一點,快一點!」韻奴滿眼淚光,聲音抖索著,嘴裡噴出的熱氣在空中凝聚成一團團的白霧:「求求他老人家,我媽……我媽不好了呢!」

   朱公公走到門口來,一看這情形,他就瞭解了。絲毫不敢耽誤,他回頭對小徒弟說:

   「二愣子,點上油紙燈籠,跟著我去看看。」

   穿上了皮裘,讓徒弟打著燈籠,朱公公跟著韻奴走去。韻奴向前飛快的跑著,不時要站住等朱公公。朱公公看著前面那瘦小孤單的影子,那雙時時埋在深雪中的小腳,和那沾著雪花的破斗篷……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

   「可憐哪,越是窮,越是苦,越是逃不了病!」

   來到了韻奴家門口,那是兩間破舊得僅能聊遮風雨的小屋,大門上的油漆已經剝落,窗格子也已東倒西歪了。那糊窗子的紙,東補一塊,西補一塊,全是補釘。看樣子,這母女二人,這個年不會好過了。朱公公歎息著跨進大門,才進堂屋,就聽到韻奴母親那喘氣聲,呻吟聲,和斷斷續續的呼喚聲:「韻奴,韻奴,韻奴哪!」

   韻奴搶進了臥房,一直衝到床邊,抓住了母親那伸在被外的、枯瘦而痙攣的手,急急的喊著說:

   「媽!我在這兒,我請了朱家公公來給您看病了!」

   朱公公走近床邊,叫韻奴把桌上的油燈移了過來,先看了看病人的臉色,那枯黃如蠟的臉,那瘦骨稜稜的顳骨,和尖尖峭峭的下巴。他沒說什麼,只拿過病人的手來,細細的診了脈。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到堂屋去開方子。韻奴跟了過來,擔憂的問:「您看怎樣?朱公公?」

   「能吃東西嗎?」「喂了點稀飯,都吐了。」韻奴含著淚說。

   朱公公深深的看了韻奴一眼,白皙的皮膚,細細的眉,黑白分明的一對大眼睛和小小的嘴,瓜子臉兒,翹翹的鼻子。實在是個挺好的姑娘,卻為什麼這樣命苦?他歎了一聲,提起筆來,一面寫方子,一面說:

   「我開副藥試試看,姑娘,你今兒晚上,最好請隔壁李嬸子來陪陪你!」「朱公公!」韻奴驚喊,一下子跪在朱公公的面前,淚水奪眶而出:「朱公公,您要救救我媽!求求您!朱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媽……您一定要救救她,您一定要救救她呀……」「姑娘,你起來!」朱公公攙了韻奴一把,鼻子裡也酸酸楚楚的。「我回去就抓藥,你也不必跟來拿了,我叫二愣子給你送來。藥馬上熬了給你媽吃下去,如果能嚥得下去,一切都還有指望,如果嚥不下去……」朱公公搖搖頭,沒說完他的話:「總之,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別著急,我明兒一早,就再來看看。」「朱公公,您一定能救我媽,我知道,您一定能!」韻奴像溺水的人,抓到一塊浮木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公公的身上,她仰著臉,滿臉的祈求與哀苦,淚水在眼睛裡閃著光。「只要您救活了我媽,我雖然沒錢,我可以給您做一輩子的針線活,做您的丫頭來報答您!」

   「姑娘,我會盡我的力量來救你媽的!」朱公公憐惜的說:「你快進去吧,我去抓藥了。聽,你媽在叫你呢,去吧,陪她說說話,給她蓋暖和點兒!」

   真的,韻奴的母親正在屋裡沙嗄的呼喚著韻奴,韻奴匆匆的抹去了眼淚,又合著手對朱公公拜了拜,就急急的跑進裡屋去了。朱公公再搖了搖頭,叫著徒弟說:

   「二愣子,跟我去拿藥吧!不過,藥是救不了她了,好歹看命吧!拿了藥,你去請隔壁李嬸子來幫忙守著吧!」

   韻奴跑進了臥室,走到母親的床邊,坐在床沿上,她用雙手緊緊的握住母親的手,怯怯的喚著:

   「媽!媽!」病人勉強的睜開了眼睛,吃力的看著面前的女兒,枯瘦的手指下意識的緊握著韻奴,她喘息的,斷續不清的說了一句:「韻奴,你媽……是……是不行了!」「媽呀!」韻奴大叫了一聲,撲在棉被上,禁不住淚下如雨,她一面哭泣著,一面喊:「媽,您不能走,您決不能走,您走了,要我怎麼辦?我不如跟著您去了!」

   「韻奴,孩子,別哭!」做母親的掙扎著,用手無力的撫摸著女兒的頭髮,她努力的在集中自己逐漸渙散的神志。她有許多話要說,要在這最後一刻說出來,但她的舌頭僵硬,她的思想零亂,緊抓著女兒的手,她痛苦的叮囑著:「聽我說,韻奴……你……你一定要……要繼續走,到×城……裡去,找……找你舅舅,他……他們會照顧你!」

   「媽呀,不要,我不要!」韻奴哭得肝腸寸斷。「我要跟著您,您到哪兒,我到哪兒!」

   「孩子,別……說傻話!媽……去的地方,你……不……能去。韻奴,你……你把床頭那……那拜匣給……給我拿來,快……快一點!」病人痙攣的、費力的指著床頭的小几,那上面有個紅漆的小拜匣。紅色的底,上面漆著金色的送子觀音,由於年代的久遠,送子觀音已模糊不清,紅漆也斑斑剝剝了。韻奴淚眼婆娑的捧起了拜匣,她知道,這裡面是母親一些有限的首飾,當她們離開家鄉,想到×城去投奔舅舅,一路流浪著出來,就靠母親這些首飾,走了好幾百里路。而今,母親病倒在這小鎮上已經兩個月了,為了看病付房租,多少首飾都變賣掉了,她不相信這拜匣中還能剩下什麼。即使還有些未變賣的東西,又怎能抵得了失母的慘痛?她把拜匣放在床上,泣不可仰。母親摸著拜匣,說:

   「鑰匙……在……在我貼身小衣的……口袋裡,拿……拿出來,把……把匣子打開!」

   「媽!」韻奴哭著說:「您省點力氣吧!」

   「快!韻奴,快……一點,打……開它!」病人焦灼的說。「快……一點呀!」「是的,媽。」韻奴不忍拂逆母親的意思,伸手到母親的衣襟裡,取出了鑰匙,她淚眼模糊的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打開了鎖,拜匣開開了。韻奴含淚對拜匣中望過去,裡面除了一個藍色錦緞的小荷包之外,已經一無所有,顯然,這荷包中就是母親僅餘的東西了。她把拜匣推到母親手邊。「這兒,媽,已經開開了。」病人伸手摸索著那錦緞荷包。

   「打開……它!」她喃喃的。

   「打開這荷包嗎?」「是——的,是的,快!韻奴!」

   韻奴打開荷包,從裡面取出了一樣東西,她看看,那是一枚手鐲,一個透明的水晶鐲子。水晶鐲子並不希奇,奇的是這水晶鐲的雕工,那是由兩隻雕刻的鳳盤成的鐲子。鳳上的翎毛、尾巴、翅膀……都刻得細緻無比,神情也栩栩如生。水晶原是石頭中硬度極大,最難雕刻的,而這鐲子卻雕得玲瓏剔透,千載也難一見。韻奴舉著那鐲子,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必然有心情來欣賞這個稀世的寶物,但現在,她什麼心情都沒有,只隱隱的有點兒詫異,跟著母親長大,她居然是第一次見到這鐲子。

   「給……給我!」母親喘成了一團。

   「這兒,媽。」韻奴把鐲子遞到母親手中。

   病人握緊了那鐲子,摸索著上面的花紋,那鐲子在透明中帶著些極淺極淺的微藍色,在油燈的紅色燈暈中,就顯出一種奇異的淡紫。病人吃力的審視那鐲子,放心的歎了口氣,拉過韻奴的手來,她把鐲子放在韻奴手中。經過這一番揉挫掙扎,她似乎已力盡神疲,低低的,她像耳語般,聲如游絲的說:「拿好它,韻奴,這……這是一件寶貝……一件寶貝。這鐲子……跟了我——跟了我十幾年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保存它。聽著,韻奴,我——我——我要告——

   告訴你,關於——關於——關於這鐲子,它……它……啊……哎!」病人長長的呼出一口氣,頭猛的向後一仰,握著韻奴的手頓時一鬆,腦袋就從枕頭上歪到枕頭下去了,再一陣全身收縮的痙攣之後,就一動也不動了。韻奴狂號了一聲:

   「媽——呀!」她撲過去,抱住了母親的頭,緊緊的,緊緊的搖撼著,嘴裡不停的呼喚:「媽呀,媽呀,媽呀!」

   但是,病人不再回答了,那嘴唇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逐漸消褪了。韻奴狂呼不已,力竭聲嘶,好半天之後,她終於放開了母親,坐正了身子,不相信似的望著母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龐。難道這就是生命的結束嗎?難道一個活生生的人最後就只剩下這樣一個不說不動的軀體嗎?她傻了,愣了,癡呆了。她不再哭,也不再說話,只是這樣癡癡傻傻的坐在那兒,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床上的人。窗外,風聲在呼嘯著,雪花扑打著窗紙,發出一連串的簌簌聲。

   當二愣子拿了藥,陪同著隔壁李嬸子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病人,早就斷了氣。韻奴如癡如呆的坐在床沿上,手裡緊攥著一個晶瑩奪目的水晶鐲。

   二

   「韻奴,聽我說,你媽去世已經兩個月了,你以後要怎麼著,也該自己拿個主意,整天在屋裡抹眼淚是不行的,把身子哭壞了,也解決不了問題啊。何況,你媽的遺體厝在廟裡也不是長久之計,是要運了靈柩回鄉呢?還是就在這兒入土呢?還是去找了你舅舅,商量個辦法呢?」李嬸子坐在韻奴身邊的板凳上,手按在韻奴肩上,溫柔的勸導著。

   「啊,李家嬸嬸,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呀!」韻奴低垂著頭,不住的絞著懷裡的一塊羅帕。「以前,我什麼事都聽我媽的,現在,叫我一個女孩兒家,能拿什麼主意呢?我只懊惱,沒跟著我媽去了!」「傻丫頭,怎麼說這種話呢,年紀輕輕的,說不定有多少好日子在後頭呢!」李嬸子抓過韻奴的手來,輕輕的拍撫著。「韻奴,當初你們不是要去×城投奔你舅舅的嗎?你為什麼不去呢?」「我媽臨死,也要我去找舅舅,可是……可是……可是這兒離×城還有好幾百里,我身上……連……連一點兒盤纏都沒有,媽的棺木錢,還是您和朱家公公幫的忙,您這兒的房租,我也沒付……」「噢,韻奴,還提房租做什麼,我這兩間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離鄉背井的,又遭著這些變故,我們不幫你忙,誰能幫你忙呢?」李嬸子溫和的說,好心腸的望著韻奴。「本來啊,韻奴,如果我有辦法,是該幫你籌點兒錢的,但是你知道我也不是很富裕的……」

   「噢,李家嬸嬸,你幫的忙已經夠多了,我是說什麼也不能讓您再破費了。我想……我想,我可以做一點活計,賺點錢……」韻奴囁囁嚅嚅的說。

   「不是我說潑冷水的話,韻奴,你如果要靠做活計來賺錢的話,賺一輩子也不夠你的盤纏。何況,這兒鎮上都是小家小戶的人家,誰還用針線上的人呢?都是自己做做罷了。除非是西邊周家,但是周家又太有錢了,現成的針線人就用了好幾個。我看,你這辦法是行不通的。」

   「那……那麼,我還能怎麼辦呢?我……還認得點字……」「那也沒用,又沒有誰要請女師傅的。」

   韻奴的頭垂得更低了,一溜劉海遮著白皙的額,黑濛濛的眸子裡充滿了淒涼與無奈,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李嬸子深思的望著她,猛的想起了什麼,跳起來說:

   「對了,韻奴,我有辦法了。」

   「怎麼?」「我記得你媽死的那天晚上,你手裡拿著一個鐲子……」

   「水晶鐲!」韻奴說。「是了,那水晶鐲可能還值點錢……」

   「可是,可是……我媽臨死的時候,巴巴的把那水晶鐲拿出來交給我,像是要告訴我什麼,沒來得及說出來就死了。媽什麼都賣了,就捨不得賣那鐲子,又說那是個寶貝,叫我好好保存著,只怕那是個傳家之寶,我總不能把它賣了呀!」

   「哦,是傳家之寶嗎?」李嬸子也失去了主意,站起身來,在房裡走來走去,一個勁的在懷裡搓著手。然後,她忽然停在韻奴的面前。「韻奴,我能看看那水晶鐲嗎?」

   「好的。」韻奴取來紅拜匣,開了鎖,拿出那藍緞子的小荷包,再鄭重的托出了那個鐲子。李嬸子小心的接了過來,細細的審視著。那鐲子透明晶瑩,流光四射。奇的是那雕工,雙鳳的羽毛,纖細處僅有一發之細,而鳳尾的花紋,鳳頭的精細,使人歎為觀止!李嬸子抽了一口氣,活了半輩子,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這種稀世奇珍!她不自禁的讚美著說:

   「啊呀,真是個好東西呢!」

   「我媽臨死也說,說它是件寶貝。」

   「快收起來吧,我拿在手裡都怪擔心的,只怕把它碰壞了。」李嬸子看著韻奴收好了鐲子,沉吟片刻,她又說:「我又有一個辦法了。」「是什麼?」「知道鎮上那家『有利』當鋪嗎?」

   「是的。」韻奴有些兒羞澀,到這鎮上不過四個多月,那家當鋪她倒去過好幾次了。

   「那家當鋪的掌櫃都挺識貨的,你何不拿這個水晶鐲去當一筆錢呢?你看,韻奴,當當和賣斷不同,只要你在死當以前,能籌到款子來贖回,東西就還是你的。我為你盤算啊,你最好是用水晶鐲當一筆錢,馬上動身去×城找你舅舅,找到你舅舅之後,你反正得回來安葬你母親,那時再把水晶鐲贖回。你看,這樣不是兩全其美嗎?又保有了水晶鐲,又投奔了你舅舅。」韻奴深思片刻。「好是好,只是……如果我舅舅不肯來呢?」

   「你媽既然肯遠迢迢的去投奔他,一定有相當把握,我想他總不會不認你這個窮親戚的。再有,你不妨問問他,或者他能知道這水晶鐲的來歷呢!如果真是你家傳家之寶,他也不會讓它流落在外邊的。」

   韻奴咬著嘴唇,左思右想,似乎是除了李嬸子這個辦法之外,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了。回憶母親臨終時,拿著這鐲子鄭重交付給她,好像這鐲子有什麼古怪似的,是不是母親也想要她靠這鐲子去×城呢?不,不,母親分明交代過要好好保存它。但是,現在什麼都顧不得了。當務之急,是她必須要找個棲身之地!咬咬牙,她揚了一下頭:

   「好吧!李嬸子,我今兒下午就去有利當鋪試試看!希望他們能給我當個好價錢!」

   就這樣,這天午後,韻奴終於懷著那個錦緞荷包,走進了有利當鋪的大門。當鋪的一切,對韻奴來說,並不陌生,從家鄉一路出來,她們已經進過無數次當鋪了。當鋪的佈置總是相同的,大門口的珠串簾子,門裡那暗沉沉的光線,那高高的櫃檯,和那躲在櫃檯後的掌櫃,以及那小小的當當口。雖然對這些已不陌生,韻奴仍然抑制不住走進當鋪門的那種侷促、不安,和羞澀的感覺。想當初在家鄉的時候,韻奴也是名門閨秀,父親在京城裡還作過官,只是時運不濟,因事辭了官還鄉之後,靠家裡的千頃良田,也還生活得十分舒適,韻奴一樣是丫頭老媽子侍候著的千金小姐,那時,她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孤苦伶仃的流落異鄉,瑟瑟縮縮的走進當鋪來當當!唉,假苦家鄉不接二連三的先鬧旱災,再鬧水災,接著又鬧瘟疫……假若父親不那麼好心的散財濟貧,或者父親不死……假若那些窮凶極惡的親族們不欺侮她們寡母孤女,或者她有個兄弟可以承繼宗祧……假若……唉,如果沒有這些假若,她又怎會和母親離鄉背井,去投靠親戚?母親又怎會客死異鄉?她又怎會孤苦無依呢?

   韻奴站在那櫃檯前面,心裡就在七上八下的想著心事。那掌櫃的隔著當當口向外望,依稀認得韻奴那張怯怯的、羞澀的面龐。當鋪掌櫃都是見多識廣的人,只一看韻奴的舉止裝束,他就知道她是那種沒落的豪門之女。

   「要當當嗎?」他溫和的問。

   「是的,請看看貨。」韻奴小心翼翼的遞上了那錦緞荷包。「請小心點,別碰壞了。」掌櫃的取出了那枚水晶鐲,對著亮光,他細細的審視著,然後,他似乎吃了一驚,抬起頭來,他滿面驚疑的望著韻奴,深深的盯了韻奴好幾眼,那眼光怪異,而又充滿了不信任似的神情,半晌,才站起身子,有些緊張的說:「姑娘,你請那邊坐坐,喝杯熱茶,我要把你這鐲子請進去,和咱們家老闆研究研究,這不是件尋常物品,你知道。」

   果然這是件寶貝了。韻奴點了點頭,跟著掌櫃的走到另一個小房間裡,在一張紫檀木的椅子中坐下了。掌櫃拿著那水晶鐲走進了裡間,大概和老闆以及朝奉等研究去了。韻奴在那兒不安的等待著。心裡七上八下的想著這水晶鐲的價值。片刻,有個小徒弟送上了一杯熱騰騰的上好綠茶,又片刻,另一個小徒弟又送上了一個烤手的烘爐,只是不見那掌櫃的出來。韻奴啜了一口茶,抱著烘爐在那兒正襟危坐,她沒有料到他們要對那水晶鐲研究這麼久的時間。她看到那倒茶的小徒弟鑽出門簾走到大街上去了,她看到一隻老黃貓在櫃檯下打呼嚕……她的熱茶變冷了。

   那掌櫃終於走了出來,他手中卻沒有那鐲子。

   「姑娘,你再坐坐,」掌櫃的微笑著說,眼底的神情卻是莫測高深的。「我們朝奉還在研究你那鐲子呢!姑娘,你以前來過的吧?」「是的。」韻奴的不安加深了。或者,她不該拿那鐲子來噹噹的,或者,那是一件根本無法估價的寶貝。

   「姑娘想要把那鐲子當多少銀子呢?」

   「您看能當多少呢?」韻奴靦腆的說:「當然希望能多當點兒,我只當個一年半載,好歹是要贖回去的。」

   「哦?」掌櫃的應了一聲,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她。不知怎的,那眼底竟有抹惋惜與忐忑。「這鐲子,想必是……想必是……你們家傳的吧!」

   「是家傳的,所以要贖回去的。」

   「哦,是的,姑娘。」那掌櫃的繼續打量她,看得韻奴更加不安了。「只是,姑娘有沒聽說過,當當容易,贖當難哪!」

   原來他怕我不來贖嗎?韻奴把烘爐抱緊了一些,挺了挺背脊。「我一定會來贖的,我只是缺盤纏。」

   「姑娘要離開這兒嗎?」

   「是的,我要去×城找我舅舅。」韻奴說著,開始感到一些兒不耐煩了,她是來噹噹的,不是來聊天的。當一個鐲子有這麼多嚕囌嗎?正在沉吟著,門簾兒一響,剛剛出去的那小徒弟同著好幾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走進來了。那掌櫃的立即拋開了她,向他們迎了過去,一面對她說:

   「姑娘再坐一下就好了。」

   掌櫃的迎著那幾個漢子,一起走到裡面去了,顯然,這幾個人不是來噹噹的,而是老闆的朋友。韻奴繼續坐在那兒,百無聊賴的撥弄著小手爐。那小徒弟又出來了,給韻奴斟上了一杯熱茶,就呆呆的站在韻奴旁邊看著她,不再離開了。韻奴心頭忽然一陣悚然,一種莫名其妙的惶惑和恐懼籠罩了她,她這時才模糊的感到,自從她遞上了那個水晶鐲以後,所有的發展都那樣不尋常。她茫然四顧,那暗沉沉的房間,那高高的櫃檯,那在寒風裡飄蕩的珠串門簾,以及那直挺挺站在那兒,對她瞪著眼睛的小徒弟……她的恐懼更深更切了,一股寒意從她的心坎上直往上冒,她猛的站起了身子,對那小徒弟說:「告訴你們掌櫃的,把那鐲子還給我,我不當了!」

   小徒弟還沒來得及說話,那掌櫃的已大踏步的跨了出來,在那掌櫃身後,是那幾個彪形大漢,和當鋪的老闆及朝奉,他們一直走向韻奴,就那樣一站,韻奴已經發現自己被包圍在一層密密的肉屏風裡了。四面都是橫眉豎目、不懷好意的臉孔。韻奴驚惶的望著這些人,渾身抖索著,結結巴巴的說:

   「你……你……你們……要做什麼?」

   一個大漢向前跨了一步,一隻粗大的手驟然間擒住了韻奴的手腕,像老鷹捉小雞般把她抓得牢牢的,另一個大漢取出了一捆粗壯的繩索。「你——你們——怎麼——怎麼——」韻奴嚇得魂飛魄散,臉色倏然間變得慘白了。「你……你們是……是要鐲子還是……還是要人?」「都要!」一個大漢說,把她的手反剪到身後,開始拿繩子把她密密麻麻的捆了起來。

   「請——請你們放了我,鐲子——鐲子——鐲子給你們吧。」韻奴顫抖著,淚水奪眶而出,再也想不到當這鐲子竟惹起殺身之禍!她仰起臉兒,祈求的看著那個掌櫃:「掌櫃的,你——你行行好,求求你,求求你!」淚珠沿著她蒼白的面頰滾落,她小小的身子在那幾個大漢的撥弄下無助的打著旋轉,繩子把她綁了個結實,她看起來像個孤獨無助的小可憐兒。

   「噯,姑娘,」那掌櫃的似乎有些不忍,咳了一聲,他對韻奴說:「這是你的不該呀,我可沒有辦法救你,我們也是奉了命令,公事公辦,誰讓你還把鐲子拿出來當當呢?我們每家當鋪都有這鐲子的圖樣呀!」

   「那鐲子——那鐲子——那鐲子到底有什麼不好?」韻奴掙扎著,抖索著,淚眼婆娑的問。

   「別問了,跟我們走吧!還在這兒裝模作樣!」一個大漢拉住她身上的繩子:「倒看不出這樣標標緻致的小姑娘會作賊!」「作賊?」韻奴陡的一驚,這時才看出這幾個彪形大漢原來是縣府裡的捕役,她的牙齒打起戰來,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天哪!我什麼時候做過賊?」

   「還說沒做過賊呢!你有話,去縣太爺那兒說吧!」大漢扯著她向門外拖去。當鋪門口,早已聚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對韻奴指指戳戳議論紛紜,韻奴又羞又愧,又驚又氣,又惱又痛,又悲又憤,真恨不得立刻死掉了好。哭泣著,她一邊被拖著走,一邊掙扎著說:

   「我到底偷了什麼東西哪?」

   「別的東西還弄不清楚,那水晶鐲子可是確確實實從西邊周家偷走的!人家幾個月前就報了官的!早就畫了圖在各地察訪了,至於你還偷了些什麼,就要你自己去堂上說了!」

   「水晶鐲!水晶鐲!」韻奴驚呼,舉首向天,她淚霧迷濛。「天哪,那要命的水晶鐲!媽呀,你給我這水晶鐲,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三

   縣太爺程正升了堂,高高的坐在台上的椅子中,他望著跪在下面的韻奴。韻奴是昨天被捕的,在女牢裡押了一夜,早已哭得雙目紅腫,鬢髮篷鬆。但是,儘管那樣脂粉不施,儘管那樣發亂釵斜,她仍然充滿了一股靈秀之氣。那坦白的雙眸,那正直的面容,絲毫不帶一點兒妖魔邪氣。程正是個清官,他一向以腦筋清楚,剖事明白而著稱。看著韻奴,他真不敢相信她是個賊,他素來相信面相之說,如果面前跪的這個小姑娘真是賊,他的面相也就看左了。

   可是,這件案子可真讓人棘手。西邊周家是全縣的首富,老太爺已過世,公子名叫周仲濂,年紀雖輕,卻能詩善文,有「才子」之稱。只因為老太爺當初多年仕□,對於名利早已淡泊,所以遺言不願兒子做官,所以這周仲濂從未參加過科舉。只在家裡管理佃戶,從事農耕,並奉養老母。程正出任這兒的縣官已經多年,看著周仲濂長大,喜歡他的滿腹詩書,竟成忘年之交。這周家遇盜是在四個月前,據說,半夜裡有一夥強盜翻牆進去,可能用什麼薰香之類薰倒了家裡的人,偷走了老夫人的一個首飾匣。周家報官時說,別的物件丟了猶可,只是裡面有個水晶鐲,是件無價之寶,務必希望追回。於是,程正命畫工們畫了這水晶鐲的形態,廣發給百里之內各鄉鎮的當鋪及珠寶店,根據他的經驗,盜賊們一定會耐不住,而把偷來的東西變賣的。何況,盜賊們不見得真知道這水晶鐲的價值,很可能送進當鋪裡去。而今,他所料不虛,這水晶鐲果然出現了!使他驚奇而不解的,是那持鐲典當的,竟是這樣一個柔柔弱弱,嬌嬌怯怯的小姑娘!跪在那兒,她含羞帶淚,像個待宰的小羔羊。

   「趙韻奴!抬起頭來!」他喊著。

   韻奴順從的抬起頭來,舉目看著程正,眼中淚光瑩然,那神態是楚楚可憐的。尤其那對浸在淚水中的眸子,那樣黑,那樣亮,那樣淒然,又那樣無助,這實在不像個賊呀!

   「這水晶鐲是你拿到有利當鋪裡去典當的嗎?」他嚴肅的問,手裡舉著那闖禍的水晶鐲。「是的,老爺。」「你從哪裡得來的?快說實話,不要有一句謊言!」

   「是我媽給我的,老爺。」

   「你媽呢?」「她兩個月以前死了。」

   「她從哪裡得來這個鐲子的?」

   「我不知道,老爺。」「說實話!」程正用驚堂木猛拍著桌子。

   「我真不知道!老爺!」韻奴被他拍桌子的聲音嚇了一跳,受驚的向上望著,那眼光更加的悲苦和無告了。

   「你是本地人嗎?」「不是,老爺。我們四個多月前才到這兒,本來是要到城裡去的,因為我媽病了,就在這兒住下來了,兩個月前我媽去世了,臨死的時候,她給了我這鐲子。」

   四個多月前遷來本縣,周府是四個月前遇盜,時間相當吻合,有些意思了,程正思索著,只是仍然抓不住要點。再仔細的望向韻奴,那姑娘雖然驚惶失措,卻仍然不失大家規範。或者,她是真不知道這鐲子的來源呢!

   「在你媽去世以前,你見過這鐲子嗎?」

   「沒有,老爺。」「你媽給你這鐲子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嗎?」

   「她說這是件寶貝,叫我好好保管它,還說是家裡早就有的東西。另外,她還說……她還說……」

   「還說什麼!快說出來!」程正又拍了一下桌子。

   「哦,老爺!」韻奴又嚇了一跳,戰戰兢兢的說:「她說要告訴我一些事,是關於這鐲子的,但是還沒說完,她老人家就斷了氣。」韻奴說著,心裡一酸,淚珠就滾滾而下,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她默默的舉首向天,心裡在反覆呼喚著母親,絕望的呼喚著母親:母親,救我!母親,助我!母親,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蒼天冥冥,誰知道那母親正魂遊何處呢?程正凝視著堂下那個小小的人影,若有所思的轉動著眼珠,一個思想在他腦子裡很快的生長、成形。托著下巴,他沉思了片刻,再看向韻奴。他說:

   「你是哪兒人?」「河南,老爺。」「你父親死了嗎?」「是的,老爺。」就是這樣了,一個寡婦帶著女兒,遠迢迢的從河南跑到這兒,是為了什麼?周家那案子不是女人家做得了的,一定是一群江洋大盜。看這女孩兒就知道她媽長得不錯,年歲也不會大,三十七、八而已,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這年歲的女人最靠不住,或者,那水晶鐲是一項贈品吧!

   「所著,趙韻奴,你不能說一句假話,你媽平常和些什麼人交往?」「我們不認得什麼人,老爺。只有給我媽治病的朱公公和隔壁家的李嬸子。您老人家可以傳他們來問,我們是經過這兒,根本沒朋友。」「胡說!」程正發了脾氣,又不自禁的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東西是周家丟掉的,怎麼會落進你們母女手中?這之間必定有文章,你還不說實話,難道要我用刑嗎?快老實說出來,你媽怎麼認識那些強盜的?」

   「啊呀,老爺!」韻奴會過意來,不由得悲憤填膺,身子就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仰著頭,她直視著程正,忘記了恐懼,忘記了驚駭,她一臉正氣,清清楚楚的說:「想當初,我爹是兩榜出身,在翰林院多年,我們趙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好人家,如果不是家鄉又鬧旱又鬧水,再接著鬧瘟疫,爹去世了,家人門丁,死的死,走的走,一個家在幾年內凋零殆盡,我們又怎會流落到這兒來?我媽雖然不是名門才女,卻也是知書達禮的大家夫人,您以為我媽會輕易結交匪人嗎?老爺呀,我是真不知道水晶鐲的來源,求您老人家明察!但是,您千萬別冤枉我媽,她如今屍骨未寒,您別讓死者蒙冤呀!」

   程正聽著韻奴的一篇述說,看著那張淚痕狼藉的臉,不知怎麼,他只覺得有股惻然不忍的心情。這小女子臉上有那樣一種不能漠視的正氣,慷慨陳辭,聲音又那樣清脆有致。聽那言語措詞,確實不像無知無識的鄉村女子,而像個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這樣的姑娘怎會和竊案連結在一起呢?程正皺著眉,完全困惑了。如果他不是個實事求是的人,如果他是個昏官,那麼,事情就好辦了,反正現在人贓俱獲,斷它個糊里糊塗,把案子結了,也就算了。可是……可是……正像韻奴說的,別讓死者蒙冤呀!

   「趙韻奴!」「是的,老爺。」「你媽除了給你這鐲子之外,還給過你別的首飾嗎?」程正問著,如果能再找出一兩件失單裡的東西,那麼,那死者就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沒有,老爺,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樣首飾了。」

   「怎麼會只有這一樣首飾呢?」

   「稟老爺,我媽生病的時候,我們把首飾都當了。

   「當了?當了些什麼東西?」

   「金項練、翁翠耳環、瑪瑙鐲子,以及各種寶石戒指……我也不大記得清楚。」「誰拿去當的?」「是我,老爺。」「送到哪一家當鋪去了?」

   「就是那家有利當鋪!」

   「好了!」程正大聲說:「今天先退堂,來人啦!把趙韻奴還押下去,立刻著人去有利當鋪,起出所有趙韻奴當過的東西!並著人去傳李嬸子和朱公公,明天一早來堂上對質!退堂!」退堂之後,程正回到衙門後的書房裡去休息著。靠在太師椅中,他煩惱的轉著腦筋,辦過這麼多案子,沒一件像這樣莫名其妙的。那闖禍的水晶鐲在桌上放著光彩,晶瑩奪目,他不自禁的拿起來,細細瞧看,雙鳳盤踞,首尾相接,祥雲烘托,振翅欲飛,真是件好寶貝!他稱讚著,又不自禁的歎息了,人類為了這些寶貝,化了多少的工夫,還不惜爭奪、偷竊,與犯罪,而這些寶物到底是什麼呢?嚴格說起來,不過是塊石頭而已!他拿著鐲子,慨然自語的說:

   「水晶鐲!水晶鐲!你要真是件寶物,應該帶來的是一片祥和喜氣,而不該是犯罪與災難呵!」

   他正在沉吟與感慨,下人進來回報說:

   「稟老爺,周家公子來了!」

   周仲濂!程正一早就叫人去通知他,鐲子已找到的事情,想必是為這水晶鐲而來。程正立即叫請,周仲濂走了進來,這少年不但詩書文字好,人長得也五官端正,神采英颯,程正常和自己的夫人說,自己有三個兒子,沒一個趕得過周仲濂的,而且惋惜沒個女兒,否則也可讓周仲濂做他的女婿。周仲濂因為眼光過高,挑剔得厲害,東不成,西不就,始終還沒訂親。「程老伯,聽說您找到了我家的水晶鐲!」周仲濂一進門就笑嘻嘻的說,他和程正已熟不拘禮,一向都稱程正為老伯。

   「這不是嗎?」程正把手裡的鐲子遞了過去。「你來得正好,該仔細看看,是不是你家丟掉的那一個?」

   周仲濂接過了鐲子,在程正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下人們倒上了茶。周仲濂細細審視,笑容滿面的抬起頭來,說:

   「一點兒也不錯,正是那個鐲子,這是傳家之寶呢!失而復得,真不容易!家母要高興極了,丟了這鐲子,她老人家跟我嘰咕了好幾個月呢!到底老伯有辦法,那伙盜賊,您也抓著了吧?」「不是一夥,只是一個。」程正搖搖頭,低聲的說。

   「一個?單人匹馬做的案嗎?」周仲濂驚奇的問:「這人必定是個三頭六臂的江洋大盜!」

   「你要不要見見這三頭六臂的江洋大盜?」程正忽然興趣來了,心血來潮的說:「這犯人強硬得很,又能說會道,始終不肯承認東西是偷來的,還堅持說這鐲子是她家裡的東西呢。如果不是你報案在先,我也幾乎要相信她了。你不妨和她對質一下看看,本來,也該請你到堂上去對質一下的,可是,堂上總有那麼多規矩,怕你不習慣。」

   「好呀,」周仲濂頗為熱心。「我對這犯人倒很好奇,您叫人押他上來,讓我看看是怎樣一個厲害人物!」

   程正即刻讓人去押韻奴來,看著周仲濂,他知道周仲濂做夢也不會想到犯人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他倒很想看看周仲濂的驚奇樣兒!韻奴被帶上來了,低垂著頭,她走進門來,滿臉的蕭索與委屈,怯怯的站在那兒。由於程正的特別吩咐,她沒有帶枷鎖,也沒捆綁,但一日夜的牢獄生活,以及滿心的委屈,滿腹的辛酸,和自從離開家鄉以來,所積壓的辛勞與煎熬,使她形容憔悴,面色蒼白。但,這份憔悴與蒼白仍然掩飾不了她的美麗和娟秀。站在那兒,她嬌怯如弱柳臨風,清麗如白蓮出水。「這就是犯人,」程正對周仲濂說。「鐲子是她拿去典當的。」周仲濂看著韻奴,禁不住目瞪口呆。就是程正真的押出一個三頭六臂的怪物來,也不會比押出韻奴來更讓周仲濂吃驚。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韻奴,完全愣住了。

   「趙韻奴,」程正喊著。「這位就是失主周公子,水晶鐲已經給周公子辨認過了,確實是他家所失竊的,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韻奴抬起眼睛來,很快的瞬了周仲濂一眼,這一眼是淒楚萬狀的,是哀怨欲絕的,也是憤恨而無奈的。「我還能說什麼呢?」她低低的,自語似的說,頭又垂了下去,看出自己簡直沒有脫罪的可能,連失主都咬定這是他家的失物,自己還能怎樣呢?她心灰意冷,不禁賭氣的說:「我所知道的,我都說過了。現在,有失物,有失主,又有盜賊,隨你們把我怎樣處置吧,我還有什麼可說呢?」

   「趙韻奴!」程正厲聲喊:「不許強嘴!」

   韻奴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她又很快的掃了周仲濂和程正一眼,淚水就湧進了眼眶,低俯著頭,用牙齒緊咬著嘴唇,她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你有話要問她嗎?」程正問周仲濂。

   「是的,」周仲濂轉向韻奴,後者那股淒淒然,楚楚然,和那種哀哀無告的模樣使他心裡猛的一動,他竟無法把目光從她那秀麗可人的面孔上移開,他的聲音不知不覺的放得非常非常的溫柔:「姑娘,你別害怕,你只說這鐲子是從哪兒得來的吧?」「我可以說話嗎?」韻奴幽幽柔柔的問。

   「怎麼不可以呢?」周仲濂說。

   於是,韻奴潤了潤嘴唇,低低的,委屈的,她把已經在堂上說過的話又重說了一遍。說完了,她舉目望著周仲濂,怯怯生生的說:「或者,你們那個鐲子和這鐲子並不完全一樣呢?或者有一點點分別呢?也或者,當初那雕刻這鐲子的師傅,雕了兩個差不多的鐲子呢!」周仲濂有些猶疑了,不由自主的,他又把那水晶鐲拿了起來,仔細研究。真的,假若這鐲子並不是自己家丟掉的那一枚,假若這真是這姑娘家裡的東西,那麼,這誤會可不是鬧大了,而且……而且……而且還把人家一個好姑娘給押在牢裡!看她那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模樣,怎禁得起獄卒的摧唇,怎禁得起那粗茶淡飯,冷衾冷炕?何況這年下裡,天氣如此之冷,把人家凍病了怎麼說?再有,如果真冤枉了人家,這份委屈,叫她那纖弱身子,又怎生承受得起?越想越不對,越想越遲疑,周仲濂按捺不住,站了起來,他對程正說:「程老伯,我得把這水晶鐲拿回去,問問家母看。您知道,這鐲子原是家母的東西,我根本沒見過幾次,不見得認得准。這姑娘的話也有點道理,萬一弄錯了,委屈了人家姑娘不說,還損及人家名譽!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程正揚了揚眉毛,看看周仲濂,又看看趙韻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看樣子,周仲濂畢竟是個少年書生哪!他是真懷疑鐲子不對呢?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憐惜起面前這待罪佳人呢?程正沒有把自己的感覺流露出來,拍了拍周仲濂的肩膀,他笑笑說:「是該這樣子,仲濂,你就把鐲子帶回家去,問問老夫人看吧。失鐲事小,冤枉人事大,你說是嗎?」

   「是的,」周仲濂收起了鐲子,不由自主的又看了那韻奴一眼,正巧,韻奴也在悄悄的注視著他,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周仲濂陡然間又感到心裡怦然一動,而韻奴已迅速的垂下了頭,一層羞澀的紅暈,慢慢的在那蒼白的面頰上擴散開來。周仲濂有點迫不及待了,對程正深深的一揖,他說:「程老伯,小侄這就告辭了,早點把事情弄明白,大家也早點安心!」「好的,我也不留你,我等你的消息!」

   「再有,」周仲濂又看看韻奴,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也別太委屈了這位姑娘,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不能當一般囚犯待的,您說對嗎?」「當然,當然。」程正一疊連聲的說,一面吩咐人把韻奴帶下去,韻奴退開的一剎那間,她再度抬頭,很快的望了望周仲濂,那眼裡已蘊滿了淚,而淚光中,又蘊滿了感激、祈求、委屈、希望,以及千千萬萬的言語。周仲濂愣住了,扶著門框,他忘形的癡立著,活了二十年,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心中漲滿了某種酸楚的,溫柔的,而又惻然的,激動的情緒。

   四

   周仲濂一回了家,就迫不及待的衝進了內院,不等丫頭回報,他已直入了老夫人的房間。老夫人正帶著丫頭老媽子們在準備燈節的一應物品,看到兒子那樣急沖沖的跑進來,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不禁嚇了一大跳,站起身來,她焦灼的問:「怎麼了?」「哦,沒什麼,」周仲濂煞住了腳步,感覺到自己有些忘形了,他竟莫名其妙的囁嚅了起來,望著那些丫頭老媽子們,他欲說不說的抿了抿嘴角。

   「哦,你們都下去吧!」老夫人體會到兒子有話要說,對丫頭們命令著,等她們都退下了,老夫人望著周仲濂。「什麼事情呢?不要是又丟了東西吧?」

   「不,正相反!」周仲濂說,托出了那個晶光閃閃的水晶鐲。「媽,您看看,咱們家丟掉的那個水晶鐲,是不是這一個?」

   「噢,找回來了嗎?」老夫人高興的叫著,取過那枚鐲子來。「可不是嗎?就是咱們家那個,這鐲子原名叫作雙鳳水晶鐲。能找回來真不錯,別的東西丟了也就算了,這鐲子實在是件無價之寶呢!」「媽,」東西被證實了,周仲濂反而感到一陣煩躁,他不耐的鎖起了眉頭。「您也不仔細看看,到底是不是咱們家那個,有沒有弄錯了?有時候,兩個鐲子看起來差不多,事實上不完全相同呢!您再看看對不對?」

   「怎麼了?仲濂?」老夫人困惑的看著兒子。「這鐲子是你媽家裡傳了好幾代的寶物,當初你外祖父有三件寶貝,一件就是這雙鳳水晶鐲,一件是一對水晶如意,上面刻的是雙龍,稱為雙龍水晶如意,還有一件是一對水晶瓶,每個瓶上都刻著一對麒麟,稱為雙麟水晶瓶,這三件寶貝合稱為水晶三寶。後來,雙龍水晶如意給了你舅舅,雙麟水晶瓶作了你大姨媽的陪嫁,這雙鳳水晶鐲就作了我的陪嫁。這樣的東西,你媽怎會認錯呢?一點都沒錯,這就是咱們家丟掉的水晶鐲,只除了……」「除了什麼?」周仲濂緊張的問。

   「那盛鐲子的荷包兒可不是咱們家的,我原有個錦緞匣子裝著的,他們把匣子丟了,換了荷包兒。」

   周仲濂洩了氣,倚著桌子,他失望的瞪著那鐲子,無可奈何的撥弄著手裡那錦緞荷包的穗子。老夫人注視著周仲濂,不解的問:「你是怎麼回事?仲濂?找到了鐲子,應該高興才是,你怎麼反而失魂落魄起來?快去歇著吧,你大概是累了。」

   「等一下,媽,」周仲濂腦中靈光一閃,忽然想起了什麼。「您說,那水晶三寶中,是一對雙龍水晶如意,一對雙麟水晶瓶,對嗎?」「是呀。」「那麼,為什麼這鐲子卻只有單單的一個,而不是一對呢?」「哦,兒子,你問得不錯。」老夫人怔了怔,接著就微微的笑了,她慢慢的在椅子中坐了下去,眼睛中露出一股深思的笑意,似乎沉浸進了某種回憶裡。她遲遲的不開口,但是,那笑意卻逐漸在她臉上蔓延開來。終於,她望著兒子,笑吟吟的說:「這鐲子本來也是一對的。」

   「那麼,另外那一個呢?」周仲濂急急的問。

   「你媽把它送人了。」老夫人說。

   「送人?為什麼?送給誰了?」

   「噢,這事說起來話就長了。」老夫人靠在靠墊上,把另一個團珠靠墊抱在懷中,看著周仲濂,仍然笑吟吟的。周仲濂心急如火,老夫人偏偏慢慢吞吞!他拉了一個擱腳凳坐了下來,催促著說:「媽,您說呀,快說呀,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說起來還與你有關係呢!」老夫人喝了一口茶。「那時,你爹爹還在京裡做事,他有個好朋友,也一同在翰林院裡任職的,我們兩家的家眷,也就成了要好的小姐妹。那時,你剛三歲,他們家沒兒子,卻有個女兒,才滿週歲。有一次,他們來我們家作客,抱著那才滿週歲的女孩兒,你不知道,那女孩兒生得唇紅齒白,小模小樣的真惹人疼。你那時才會說話,走還走不穩呢,不知怎麼,就鬧著要抱人家,要和人家玩,不讓你抱你就哭,那女孩兒也來得喜歡你,看到你就咧著嘴笑。我看著你們玩,不知怎的心裡一動,就和那夫人說,要他們的女孩兒作媳婦,本來嗎,大家門當戶對,又是好朋友,能結成親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他們也一口答應了,就這樣,說說就都認了真了,當天晚上,我就把這水晶鐲給了他們一個,算是聘定之物,他們因為來作客,沒帶東西,就留了那女孩兒身上戴的一個金鎖片兒。直到現在,那鎖片兒還在箱子裡呢!這事當時就說定了。誰知沒幾個月,你爹補了個實缺,去南方當知府,咱們就離開京裡了,當時兩家還約定要保持聯繫,以待你們長成好完姻。那知事不湊巧,第二年他們家就因事而辭了官,聽說是還鄉了,你爹也不得志,輾轉做了好幾個地方的地方官,都不順心,就告了老。於是,兩家就再也沒有音訊了。這樣,一晃眼十七、八年了,也不知道他家怎麼樣了,前五、六年,還聽說他們家鄉不大安靜,恐怕他們也遷走了,你爹也因家鄉不寧靜,搬到這兒來落了籍。咱們是再也碰不了頭了。我想,他們那小姐大概早嫁了人了,當時口頭的一句約定也算不了一回事,所以,我也沒和你提起這件事情。如果不是你提起這水晶鐲怎麼少了一個,我還把這事都忘了呢!」

   周仲濂仰著頭,聽得呆住了。這時,才急急的追問:

   「那家人姓什麼?」「趙。」「天哪!」周仲濂拍了拍頭,不知心裡是驚是喜,是急是痛!那姑娘可不是姓趙嗎!站起身來,他又緊張的接問了一句:「那家小姐名字叫什麼呢?」

   「說起那小姐的名字呵,也怪有趣的。」老夫人仍然慢條斯理的說:「聽說她媽生她的時候,夢到一個踩著紅雲的小仙姑,抱著個琴,一面彈著,一面降到她家,然後她就肚子疼了,生下了個女孩兒,傳說那小姐出世的時候,丫頭家人們都還聽到那樂聲呢!所以,他們就給那小姐取了個名字,叫作仙音。」「仙音?」周仲濂愣了愣。

   「可是,她媽只嫌這名字叫起來拗口,就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兒,叫作韻奴。」「啊呀!我的天!」周仲濂跌著腳叫,那樣驚喜,那樣意外,又那樣焦灼和心痛,他真不知該怎樣是好了!只是在屋子裡打著轉兒,不住的跌著腳叫:「啊呀!我的天!啊呀!我的天!」「你這孩子是怎麼了?」老夫人詫異的問:「今天儘是這樣瘋瘋癲癲,奇奇怪怪的?你撞著什麼了?還是沖克了什麼鬼神了?」「啊呀!媽呀,您不知道,」周仲濂喊著說:「那個被他們抓著的盜賊呵,就是偷這水晶鐲的盜賊呵,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人家的名字就叫趙韻奴呵!」

   老夫人吃了一驚,一唬的就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你這話是真是假?」「還有什麼是真是假!」周仲濂仍然在跌著腳,仍然在屋裡打著轉兒。「我就剛從衙門裡回來,已經見著那小姐了,人家被關在牢裡,哭得像個淚人兒,在那兒有冤沒處訴呢!」

   老夫人回過神來,猛的拉住了兒子的手腕:

   「你見著那姑娘了?」「是呀!」「長得什麼模樣兒?」周仲濂驀然間紅了臉,跺跺腳,他咳了一聲,背過身子去,說:「您還問我?是您老人家看中的兒媳婦呀!您還有不知道的?」聽出兒子的意思,這真是喜從天降,想都想不到的好事情。老夫人比兒子還緊張,還驚喜,還迫不及待!推開椅子,她拍著手,一疊連聲的喊了起來:

   「準備轎子!快,給我準備轎子!」

   「媽,您要做什麼?」周仲濂問。

   「做什麼?」老夫人指著兒子的鼻子說:「我要親自去衙門裡接我的兒媳婦呀,還有什麼做什麼!程正那個老糊塗,我真要去找他算算帳,怎麼不分青紅皂白,糊里糊塗就把我的兒媳婦給關在牢裡呢!」「您也別盡怪著程老伯,」周仲濂說:「如果程老伯不押著她呀……」「別說了,兒子呀,媽知道你的心事了!」老夫人又笑又興奮:「你千挑不好,萬挑不好,這些年也沒挑到個媳婦兒,原來命中該娶這趙家姑娘的!你也別感激程老伯,感激那個有神跡的水晶鐲吧!怎麼咱們家的水晶鐲剛好失竊,怎麼她那個水晶鐲又趕這時候拿出來呢!可見姻緣一線呵,千里相隔,也斷不了呢!」周仲濂站在那兒,禁不住有些羞澀,但卻有更多的喜悅。回憶韻奴那似嗔似怨,嬌羞怯怯的模樣,他只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個訕訕的傻笑,他一直愣愣的看著桌上那晶瑩透明、流光四射的水晶鐲。

   五

   周仲濂和趙韻奴趕年下就成了親,因為韻奴還在熱孝期間,如不在熱孝中結婚,就還要等三年。於是,這水晶鐲的佳話就不脛而走了。整個鄉間都傳說著這個離奇的故事。周仲濂和趙韻奴啊?他們對這姻緣充滿了神奇的感覺。尤其是韻奴,這鐲子曾讓她受了多少折磨,卻終於完成了她的終身大事。在洞房花燭夜裡,新郎曾托著韻奴那羞紅的面龐,低低的俯耳問道:「你恨那水晶鐲嗎?它害你坐牢,又害你受苦!」

   「恨它嗎?」新娘怯怯的,羞澀的,卻又微笑的,喜悅的說:「哦,你別和我開玩笑吧!我為什麼要恨它呢?我感激它還來不及呢!」「你也從不知道這水晶鐲與你的終身有關嗎?」

   「不知道。」新娘低垂了頭。「想當初,我媽給我鐲子的時候,曾經想告訴我一些事,沒來得及說就去了,想必她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呢!如果當時她說了……」「你就不會吃這麼多苦了。」新郎歎息著接口。

   「不,我就遇不到你了。」新娘搖搖頭說。

   「怎麼呢?」「那麼,我怎麼還會把一件訂定終身的水晶鐲拿去當當呀!」韻奴說,羞紅了臉。那面頰的顏色幾乎和那高燒的喜燭一樣的紅。是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每個故事都幾乎由一連串的「偶然」串連而成。這「水晶鐲」的一串「偶然」,串成的就是周仲濂和趙韻奴這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相親相愛,閨中唱和,是遠近皆知的。後來,他們安葬了韻奴的母親,厚賞了李嬸子和朱公公。至於程正呢,更成了周家經常的座上客,他常忍不住要嘻嘻哈哈的拿這對小夫妻開開玩笑,說他們的「相親」是在他衙門裡呢!而那水晶鐲呢?數月之後,鄰縣破了一個盜賊案子,在贓物中,卻有那枚真正失竊的水晶鐲,於是原壁歸趙了,兩枚鐲子又成了雙。周仲濂夫婦把這對鐲子高高的供奉著,經常出示於人,並津津樂道的向客人們敘述它所造成的奇跡呢!

   一九七一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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