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起身,現在不是大考的季節,圖書館裡冷冷清清的。崇華走向洗手間想洗把臉,經過長窗下的位子,看見艷然的膝上攤著書本,眼睛卻望著窗外深深淺淺的綠意,心神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看著她,管不住自己的腳步往她走去。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像可恥的跟蹤狂,但是……
這一年的醞釀相思,讓他無法克制自己。
潔淨的玻璃窗倒映著兩人模糊的面容,她潔白的側瞼流下一行清淚。
「一年了。」她的口吻帶著絕望,「你還無法忘懷她嗎?」
「應該可以的。」他壓抑地回答,「等我蒙主寵召的時候,說不定可以忘懷。」
回眸怔怔望了他許久,他也同樣回凝。
「我是胡艷然。」她承認,「但也不是她。我不是那個完整無缺的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脫下四季穿著的長襯衫,裡頭只穿小背心的她,看得到的肌膚都有翻捲縫補的疤痕。「……我甚至失去了生育能力,和我的聲音。」聲音因哽咽而顯得更沙啞,「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美麗老師……我甚至換了名字。」
顫抖的指尖輕撫著她頸上如娛蚣般的傷疤,崇華美麗的眼蓄滿了淚水,「玫瑰若不叫玫瑰,難道就會失去它的香氣嗎?天啊……你受到什麼樣的痛苦……原諒我,請原諒我……在你這麼痛苦的時候,我竟了無所覺……」
輕輕將她攬進懷裡,如雨般的淚滲入艷然乾涸已久的心田。
「你沒聽清楚嗎?我已經失去了生育能力,全身部是醜陋的傷疤。」她閉上眼,拚命地壓抑情緒,身子顫抖起來。
「我每個字都聽見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著,你還好好的話著……請再相信我一次。」
依在他懷裡,艷然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像是在充滿暴風雨的人生裡,終於找到了港灣——雖然她不知道港灣是不是海市蜃樓。
停靠吧,她已經太累太累了。這一年……受盡折磨的不只是眼前這個人,自己也時時飽受煎熬啊。
瀕臨渴死的人,是沒辦法拒絕眼前的清泉,就算明知充滿毒液也無所謂。
這夜,艷然沒有回家。
崇華痛苦而深情的親吻她身上每一道傷疤,伴隨著淚滴。
「……很痛吧,一定很痛很痛……」他恨不得那場大劫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嬌弱的她。
艷然虛弱的笑了笑,「不比這裡痛。」指了指心房。
「相信我。」緊緊的抓住她,害怕艷然再次在他眼前消失,「我絕不會再讓你傷心。」
望著這個牽動自己心弦的男孩,艷然淒美的笑了。她從來沒想到,讓自己魂縈夢牽的會是這樣美麗的男孩。她一直以為,自己會愛上像父親那樣的男子漢,或是悠遊書海的謙謙學者。
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把心失落在一個美得猶如墮入凡塵的天使身上。
「你不是天使,而是路西法。」她緊緊的擁抱崇華,「愛上這樣的人,是我自己的錯。」
若是再受傷,她大概連命都要賠進去了吧?
但是,在他純淨含悲的瞳采裡,誰還記得可怖的過去和無知的未來?就像飛蛾明知燈焰的致命,還是義無反顧的撲火而去。
就為了那一瞬間的燦爛輝煌。
她很瞭解撲火飛蛾的心情,非常瞭解。
艷然辭去了教職,和崇華住在三合院的西廂。她是這樣的累,累到無法承受別人好奇的眼光和探問。
但或許,她希望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不知道,這樣他們純淨的愛情或許可以長久一點。
不過,崇華卻沒讓她失望,除了上課以外的時間,幾乎都待在家裡。這小小的套房,就成了他們的家。
兩人常一起到花蓮活動中心,那是必須開車才能抵達的距離,但是他們卻樂此不疲。
帶著大疊的書,開著崇華的小車,他們喜愛那個可以看到太平洋的閱覽室,從書堆中抬頭就可以看到深深淺淺、宛如在呼吸的藍色海洋。
靜謐的讀書室,只有浪潮細細的拍岸聲,和翻頁的沙沙聲。看書看累了,兩人會悄悄起身,牽手沿著欄杆散步,望著永恆的海洋。
海天共一色,清涼的海風,終年不息,像是可以吹走所有的憂慮一般。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艷然眉間的輕愁終於消散了。
她常思考永恆的定義。或許,一天接著一天的相愛,就能通往永恆的道路吧?
昨天他在,今天他在,明天也應該在……接續許多的明天,說不定,他們會一直在一起。
這希望讓她的容顏散發著珍珠般的柔和光澤,而她的改變也感染了崇華,他顯得神采奕奕。艷然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
趁著暑假,他們幾乎踏遍了半個台灣,沿著鐵路南下,興之所至的隨意停留,有幾次在深山裡迷了路,還得去派出所過夜。
「你們是夫妻?」警員客氣的讓出休息室,有趣的看著這對美麗的人兒。
「就快了,這是婚前的蜜月旅行。」崇華自然的摟了摟艷然的肩膀,趁機把放在口袋裡很久的碎鑽戒指戴在她手上。「瞧,這麼多證人,你賴不掉了。」
她微張著嘴,完全沒料到他會突然求婚。駐守的警員爆出笑聲和鼓掌聲,讓她覺得可笑又尷尬,卻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居然奪眶而出。
「你不願意?」崇華擔心起來。
艷然擦乾眼淚,將手背在身後,板起臉孔,「貨物既出,概不退還。」
「你想退,我也不給退,千山萬水也要把你追回來。」旁若無人的,崇華深深的吻住了她。
警員笑著離開休息室,將空間留給他們,
小小的一圈鑽戒,圈住了兩個人的心。
這趟環島之旅,讓兩人都曬黑了。曬黑的艷然,身上的疤痕看起來更明顯,但是她毫不在乎的穿上泳衣,高高興興的戲水,無視周圍異樣的眼光。
即使搭訕不成而惱羞成怒的痞子出口傷人,她也不在意,但是,崇華卻很在意。
「你再說一次!」崇華神情陰冷的揪住那個痞子的花襯衫,「你剛剛對她說什麼?」
痞子吞了口口水,眼前這個男人漂亮得不像話,可不知為何,被他清澈的雙眼一瞪,他卻怕得全身發抖,只覺酷熱的空氣也突然變得冰冷,
靠,這麼多人在看,他若示弱了,臉要擺哪裡?鼓起勇氣,他甩開崇華的手,「說十次我也敢說!那個補丁女不乖乖在家裡躲著,跑出來嚇人幹嘛?我看她可憐,好心跟她聊天,居然敢不甩我——」
話還沒說完,左眼便挨了一拳,頭冒金星的倒在地上啃沙。
他的同伴鼓噪起來,捋起袖子就準備上前幫忙,可崇華厲眼一掃,居然個個發起抖來。
「還有誰想試試看?」
他的臉如此俊美,聲音如此好聽,但是被他那雙比女人還好看的眼睛掃過,說不出來為什麼,那群人竟腿軟的跪下來,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拖了闖禍的同伴就跑。
看著他惡意的邪美笑容,艷然心裡不禁掠過一絲寒意。
「崇華?崇華!」輕輕的搖他,「別人說什麼我不在意,只要……只要你不在意就好了。」
邪佞的表情僵凝了一會兒,繼而浮現困惑之色。他心底剛剛湧現的殺意,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自己也不明白。
時時在眼前飛舞的蚊蚋,擴大成了黑色的蝴蝶,翩翩在他眼前飛舞。
「崇華?」
他轉頭,一瞬間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黑色蝶影。
「艷然?」他恐懼的往前抓,直到觸碰到她溫暖的臂膀,眼前不祥的蝶群才飛散,光明的世界重現。
因為艷然,他的世界才有光亮。
「沒事了……」他喃語著,輕撫她擔心的臉,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安慰她。「什麼事也沒有……真的……」
她有些狐疑的投入崇華的懷抱,「真的?」
「真的。」緊緊的擁住她,這樣不祥的蝶群才不會再出現。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沒課,崇華就開著小車載她四處跑,他們也因此參加了不少原住民的豐年祭。
花蓮的豐年祭是很驚人的,即使已經表演化、觀光化,旺盛的生命力卻仍讓人驚歎。
都會如此,小部落更是熱烈狂歡,部落的村民對他們這對美麗的人兒一直很好奇,周遊幾個部落,艷然和崇華就有了一整套阿美族傳統服飾。
豐年祭熱熱鬧鬧的舉行著,村長太太遞酒過來,熱情的邀請艷然一同下場跳舞。
「我不會跳舞,也不會喝酒。」盛情難卻,艷然有些著慌。
「不喝酒有紅茶呀。」村長大大笑瞇了眼睛,「跳舞很簡單的,阿桑教你……」視線瞟向崇華,「你也一起來啦,男人不要那麼惜皮肉,被看又不會痛……」
崇華好笑的在族人簇擁下,裸著上身,斜背起檳榔袋。平常鍛煉有素的肌肉,襯著俊美的臉,像頭矯健而健美的豹。
少女們壓抑著輕呼,不斷的偷看他。
崇華對那些眼光一點都不介懷,但是,當他看到打扮好的艷然時,呼吸不禁停了一秒。
她……真美。
薄施胭脂,讓她整張瞼都亮了起來,阿美族的傳統服飾穿在她身上,別具風情,微帶羞澀的笑容,更有楚楚動人的風韻。
「幹嘛這樣看我?」她薄嗔道。
「你真漂亮。」崇華打從心底的讚美著。
「呿。」她輕輕啐了一口,臉卻微微紅了。
聲震屋宇的歌聲,簡潔有力的舞步,聽著跳著,崇華突然被感動了。
生為人,才擁有這樣熱烈感染的歡樂。活著,真是一件好事呀。
雖然不懂歌的含義,聽了幾遍,也聽熟了。長老笑著把麥克風遞給崇華,示意他起頭,他謝絕了麥克風,用洪亮有力的聲音唱著。
艷然有些陶醉的聽著他好聽的聲音,望著他的眼,知道他是唱給自己聽的。
唱些什麼……不重要吧?他的心意,已經筆直的傳達給她了。
會場的氣氛仍然熱烈,崇華悄悄來到艷然身邊,牽起她的手,沒有驚動任何人的離開會場。
月光泠泠,橘子花散發著酸甜的蜜味。輕輕擁著她,像擁著此生最珍貴的寶貝,虔誠的在她唇上吻著。
月光為證,他此生只愛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胡艷然。
疲憊卻愉快的回到家裡,兩人正在整理檔案和照片,卻傳來一陣陣敲門聲。
崇華和艷然面面相覷,現在是晚上十點,在這個純樸的三合院裡,大部分的人都睡了。房東是個和藹的老太大,幾乎沒來敲過他們的門,總說他們小倆口需要獨處的時間。
現在又會是誰呢?
「大概是墨墨黑和白帥帥吧。」崇華笑著起身,「等等要叫他們的阿媽打屁股,半夜不睡覺跑來幹嘛?」
一開門,他便僵住了。
望著他僵直的背影,艷然疑惑的抬起頭。
「二姊。」他的聲音緊繃。
臉容妝點精緻的麗人,有著和崇華相似的面容,只是身上散發出的冰霜感,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連手機也沒有,害我大老遠的從台北跑來。」連聲音都冷冰冰的,「爸爸要見你。」正眼也不瞧艷然一眼。
崇華沉默了一會兒,「……爸爸怎麼了?」
「你會不知道爸爸怎麼了?」她反問,唇角噙著冰冷的笑,「你倒好,跑到這種鄉下地方清靜度日,我們其他兄弟姊妹就活該倒楣,讓那生病的死老頭差來遣去!現在他要死了,又要我們把外面的野種統統叫回去。那死老頭的野種還真是——」
「二姊!」崇華厲聲喝道,隨即又放軟語調,「……我知道你和大媽都吃了很多苦。」
冷漠的面具短暫崩解,激烈的情感需要非常壓抑才能平息,「……明天就回台北去。誰知道那死老頭可以撐多久?」說完轉身就想走。
「二姊。」崇華喚住她,「我要結婚了,艷然是我的未婚妻。」
她這才上下打量艷然,臉色和緩了下來,「你是爸爸的兒子,可別跟他一樣,害了人家一輩子。害一個不夠,還害了那麼多女人。」
她走了之後,崇華沉默許久。
「她是我二姊。」面對艷然關心的眼神,他緩緩說道:「我的家庭……有點複雜。」
「沒關係。」艷然輕輕握著他的手,發覺竟是這樣的冷。「我和你在一起。」
她溫暖的手讓崇華覺得好過多了,「我父親……不只一個太大。我母親過世得早,所以我是跟著大媽一起長大的,她對我很客氣……」短促的笑了一下,「對一個庶出的孩子,已經算是很幸運了,我的哥哥、姊姊也不會欺負我。」只是冷漠的把他當成長住家裡的客人。
「我父親有很多情婦和女朋友,我可以說是看著大媽的眼淚長大的。你不要怪二姊這樣……她也吃了很多苦……不是有錢就可以解決一切的痛苦。若真是這樣,我們家應該是最幸福的家庭了。」他的笑容蘊滿了寂寞。
「……明明知道這樣很惡劣,可是……我長大之後,卻走上跟父親同樣的路。本來我是不願意結婚的,因為不想讓妻兒感受到相同的忽略和跋扈情婦的欺凌,但是……我遇到你了。你願意相信……相信我能終止這種可悲的循環嗎?」
她沒說什麼,只是一下又一下的輕撫著他的發。
「……我已經將自己交到你手上了。」她的笑容是這樣的無畏、堅定,「不管結果如何,都是我自己的決定。」
把臉埋在她懷裡,他從來沒有這樣安心的感覺。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明天北上一趟。」他的聲音模糊,「等我回來,我們就結婚,辦一個小小的婚禮……在神的面前宣誓……我將終生善待你、愛護你。」無法解釋為何會有想哭的衝動。
艷然哽咽了,她含淚微笑,「我願意。」
兩個孤獨的人在一起,或許可以把孤獨驅離。
孤獨的滋味,已經分別嘗盡了。
「你到底寫完了沒有?」白帥帥沒好氣的問, 「就那麼幾行字要寫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我要一個字一個字寫?」墨墨黑惱羞成怒,「只要使用魔法——」
「吼∼∼這還要我說啊?這附近有多少教堂?笨蛋!亂用魔法會引來天使干涉,你懂不懂啊?」白帥帥一把搶過她的數學作業本,一面寫一面罵,「沒見過這麼笨的魔女,連國小一年級的數學都要想半天——」
「因為題目太蠢了,我才不會的!」
「你趕緊給我寫國語作業,別廢話了!」
兩人悶悶的低頭寫作業,時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
「變身成小孩子果然是個蠢主意。」墨墨黑不情願的承認,「早知道就變身成房東太太。」
「你自己說變老太太很醜的。」白帥帥瞪了她一眼,「趕快寫!等等……你寫那什麼鬼打架?給我重寫!」
「你幹嘛比老師還嚴格?」墨墨黑火大起來,「我學這個幹嘛?當小學生只是偽裝而已,又不是我的主要任務!回魔界以後,我哪需要認識注音符號?」
「在人間就需要!趕快寫啦!認真一點,不然長大以後怎麼在人間生活?」白帥帥搶過國語作業本,把她寫的鬼畫符擦掉。
墨墨黑想搶回來,卻已經被擦掉兩行了,「吼∼∼我寫了半天……等等!」黝黑的臉孔突然變得慘白,「長大?人間?」她緊張的跳起來,四處張望了下,又趕緊去關門關窗,「笨蛋,你不想回魔界了?這事要是讓上面知道了,你會死喔你!」
白帥帥臉孔漲紅,「我、我、我哪有……」
「喂,我們的任務是接王子回魔界,你還記得吧?只要王子再做一件壞事,我們就算不想回去也得回去。」
「他不會的,王子的天使基因太強,如今又找到了他的真命天女,根本不可能再去找其他女人。」白帥帥把她的國語作業本拿過來,認真的開始幫她寫作業,「我幫你寫,但是你要用功點,不然養你是沒什麼,只是會被其他人類笑……」
「養我?」她的臉有些紅,「……你要跟我留在人間喔?」
「啊就……就……就在一起這麼久了……」白帥帥結結巴巴,「我這麼聰明,順便養你又不費事……還是你想回魔界?」
「我不要!」發現自己回答得太快,墨墨黑臉更紅了,「我……我……我自己寫作業……」
兩個小惡魔在燈下沙沙的寫作業,白帥帥抬起頭偷看,剛好墨墨黑也同樣抬起眼偷瞄,兩個人目光一對,又匆匆低頭,寫得更勤奮了。
「我……我會用功的。」墨墨黑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白帥帥連頭都不敢抬,良久才小小聲的說:「一……一起啦,我們在一起啦。」
又過了好一會兒,墨墨黑才細如蚊鳴的應了聲,「……好。」
就這麼一聲「好」,兩人心裡像灌滿了蜂蜜,甜孜孜的。
唉……這都是人間的壞影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