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攔住東霖比皇上還權傾的凰翼將軍監國公主?!
「公主!公主…」他只想跪下來哭,「求求你…若攔不住您,宰相會…」絕對會宰了我!
木蘭似笑非笑的看著滿頭大汗的守衛,一揮手,他情急一擋,暗道不妙,自己發了十成功力,怕不把公主震飛出去!這下子完了完了…
只覺得自己如斷線風箏似的飛出大門外,踉蹌了幾步站穩,胸口氣血翻湧,說不出有多難受。有點摸不著頭腦發愣,老天!這個公主的功夫居然這麼了得?!
頰上還有血痕的公主侍讀拍拍他的肩膀,那種難受的感覺居然平復了。他大張著嘴,像是見了鬼。
好歹我也是武林排名第十九的高手,居然被人家扔著玩,輕輕一拍就卸去內力?
木蘭沒理守衛下巴快掉下來的鬼樣子,逕自闖入內堂,所有的家人奴僕,躲得躲,閃得閃,都裝看不見。只有那個剛來的守衛有膽子攔公主。
「要是我,」躲在門後發抖的武師嘟噥著,「我寧可去打赤罕人,面對發狂的馬,也不想試圖阻擋這個恐怖的公主。」上回他被扔進蓮花池,險些淹死。
「石中鈺,」木蘭推門,發現裡面上了門閂,「石中鈺,別躲了,快開門。」
「不開!就算是監國也要有點分寸!我替朝廷做事,難道連病假也不給?太過分了!我重病在床!重病!懂不懂?」怒火沖天的聲音洪亮的聽不出半點虛弱,「拜託啊∼我不是你們家養的馬,全年無休啊?!再說,你家的馬待遇比我好,居然還有輪休!你讓我休息一天會死啊?…啊∼」
石中鈺瞪大了眼睛,看著宣告死亡,碰的一聲躺在灰塵裡的可憐房門,尖叫起來,「東霖木蘭!該死!這是你第八次打破我的房門了!」
不理石中鈺的無禮,「怎麼?月事來了?」
「知道就好!你還…」石中鈺沒好氣的回答,一回眼看到跟在她後面的劍麟,臉孔漲紅,「出去!你進來幹嘛?這是小姐的閨房欸!」
「小姐?」木蘭笑了起來,「你若是小姐,我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石『宰相』。」
「那我大概是手不能提,滿口聖賢的文弱書生了。」劍麟也跟著打趣她。
石中鈺瞪了這對搭唱得很樂的主從一眼,胡亂的挽了挽頭髮,認命的推開棉被,她穿了件寬大的書生袍,星眸微觴,秀麗充滿書卷氣的臉龐寫滿了倦怠,肚子和頭都痛得嗡嗡叫。
想我石中鈺已經是堂堂東霖朝的宰相,居然還會苦於經痛!
「到底有什麼事情?!」她恨恨的說,「最好不要像段莫言那樣無事忙,講些沒意義的話。他明知道我是閨女,什麼意思自己跑來探病?」
「你是東霖的宰相。」劍麟好心的提醒她。
「要你說我才知道?!」石中鈺火了起來,「什麼話不能等明天上朝再說?偏偏要跳我窗戶?他起碼還跳窗戶,木蘭,拜託你行不行?你一定要打破門?你們這些武將是怎麼搞的?一進麗京,緩兩天見不成?一定是今天?連皇太后賜宴我都去不了了,大家把我的宰相府當什麼?菜市場?」
「梳一梳頭髮吧。」木蘭瞄一眼,「書房見。」
憋著一肚子氣,「還梳什麼?書房就書房!阿大!不用躲了!趕緊找人來修我的門!」
「新的侍衛不錯,」木蘭笑著扶住險些一暈的石中鈺,「能擋得住我一掌還不吐血。」
石中鈺沒好氣,「你一定要把我的護院全打吐血才開心?」
「哪找來的?」她盤算著,什麼樣的地方用得著這樣武功高強的人才。
「刑部大牢。」她也坦白,「我抓到他一點小辮子,不聽我的也不行。」又覺得有點氣惱,「什麼武林高手,還不是擋不住你?!」
等眾人在書房坐定,人人面前一杯茶,只有石中鈺苦著臉喝梅湯。她看見劍麟頰上的鞭痕,倒是好奇起來,渾忘了氣,「怎麼了?哪兒的姑娘留了指甲印?」
劍麟笑笑,「放鷹給扇了一翅。」
「鷹?」石中鈺笑了起來,「怕是鳳凰展翅,你正好撞到鳳爪子上頭吧?」
「想不想也被扇一下?」木蘭啜了口茶。
「不想試。」她痛苦的抱住熏爐,「到底有什麼事情?」
「太上教的事情。」木蘭神情鎮定著,「我要你查個詳細,到底查了沒有?」
石中鈺閉著眼睛,「劍麟小哥,拜託你,左起第三行第五櫃第四個抽屜裡有個信封,拿給你主子一下。」為什麼要在她這麼難過的時候問她這些煩人的事情?
不禁自憐了起來,自己就是讀了太多聖賢書讀壞了。好好的石家千金不做,偏偏隱瞞了性別進京趕考,想要「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考就考吧,哪知道東霖的男人個個膿包的要死,讓她這個小女子馬馬虎虎就考上了榜首,還欽點了狀元。
當初殿試就是眼前這個可惡的監國公主!她發誓,這個該死的女人一看到她就識破了女兒身,這也沒什麼,居然一傢伙破格晉陞進刑部尚書。
刑部欸!
第一次到百姓大牢的時候幾乎嚇軟了手腳。媽啊∼犯人不是人哪?豬圈也比大牢好一點!滿地的血污吐穢,髒臭掩鼻都掩不住,犯人的呻吟聲、哭聲讓她膽戰心驚。刑具樣樣都齊全,就是證據不齊全。同樣都是人,官吏牢簡直像是怡春院,除了不能叫小娘,成天吃肉喝酒等沒事,這是什麼道理啊?!
逼得她非想辦法改善牢房,天天罵著捕役找搜證,看狀紙公文推敲案情設陷阱,得罪了滿京達官貴人到三更不能睡覺,才讓刑部有點樣子。這下好了,居然各州道都有人上門擊鼓申冤,還有人送萬民傘,搞了個什麼「石青天」的封號給她!
當當刑部尚書就算了吧。瞞一瞞,過幾年弄把假鬍子,大概可以熬到辭官,要不然滿門抄斬不是好玩的。哪知道這女人越玩她越過癮,乾脆拔擢她起來當宰相,樂得朝政不管,一丟就四出巡邊剿匪追邪教。
她怎麼那麼倒霉?每天批公文的時候百思不解。木蘭藉著皇太后賞她免死金牌的時候,就覺得不對,等發佈了解除女子從軍為官的禁令,她更有大禍臨頭的感覺。
果不其然,沒多久,她的女兒身那麼巧的被「撞見」--還是被不知名的綁匪綁去,在刑部捕役面前被發現--鬧得沸沸揚揚,人還關在大牢裡,各州道的百姓攜老扶幼的上來哭靈…不是,咳,求情。弄得朝廷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這個該死的女人,居然出面力保,順便以「殿試失當」這種鳥罪名,陪她挨了兩百杖示懲,停職一個月。
媽的,就是叫她把傷養好,繼續賣命就對了!
被打了兩百杖--雖然是墊著絲綢打的--她還是幾乎被打死,扶回宰相府,她氣得從床帳裡丟出白瓷枕,想砸死同樣挨了兩百杖卻像沒事人的木蘭公主。
趕緊賜死我吧!被這恐怖的女人玩下去,累死不如白綾三尺。
偏偏監國只是笑了笑,「保重。石君,汝乃國之棟樑。」
「棟樑個屁!東霖木蘭!我一定會通敵叛國,趕緊給我個痛快!」她索性豁出去。
「你太有趣了,我捨不得。」她的坦白讓石中鈺張大了嘴。「私下叫我木蘭也成。你只要當好宰相,不要讓我勞神出戰的時候還顧慮朝中。不過,殿堂之上,禮不可廢。想來你也知道的,滿門抄斬你也不願吧?」
我被她足足玩了四年,四年欸!被發現女兒身到現在都一年多了,居然沒人彈劾她成功。讓我辭官吧!天天埋在奏折裡她都欲哭無淚,偏偏一碰到公事她又忘記要辭官了。
我這個苦命要到什麼時候…
「…所以,太上教跟外藩是有關係的囉?」木蘭審視了奏折,「鎖國禁港?盡逐外族,確保東霖天朝血緣?」她搖搖頭,「太上教趁著這幾年各國交戰,倒是傳了些天朝自大的想法給愚夫愚婦。」
「不只是愚夫愚婦,連王族貴胄,達官顯貴也有人在家設神壇。」一遇到公事,她的自怨自艾全拋到九霄雲外,「鎖國禁港當然有好處。太上教以天命歸於有德。這個『有德之人』就隨他們選去,哪個外藩不想當皇帝?連節度使也有份的。若是禁港,外來商品這下子就可以靠『特殊管道』成百千倍暴利,何等上算!剛好這幾年百姓也被戰爭嚇怕了,要恨起鄰國易如反掌。這個背後有大金主的太上教,正好用『禁港止戰』,什麼『護國菩薩』當掩護…」
「這兩年收成又不好,澇旱不定,太上教賑糧施棺,又設恩養堂,百姓哪有不感激的?饑民流匪鼓噪一下,雖不成氣候,放任不管會釀大災的。」劍麟深思了一下,「這些流寇教徒看來似乎是兩回事,仔細想想似乎殊途同歸,總是百姓餓著肚子,誰給飯吃聽誰的。要徹底解決,還是得從賑災治水下手。」劍麟蘸了筆墨,隨意的畫起河道,和木蘭石中鈺討論了起來。
討論得渾忘了病痛,一抬頭看到段莫言笑嘻嘻的走進來,她秀眼大睜,「你又來幹嘛?!來也不用送拜帖,這會子宰相府真成了大馬路了!」她指著段莫言的手指微微發抖。
「哎呀,阿鈺,」段莫言一臉的委屈,「難道不是你差人八百里加急文書把我召回來的?人家好不容易回京裡,你也不理人家一理。」眨巴著眼,嘴角還一扁。
「三十天的路程,你要二十天趕完,怪誰呀∼就算回京,也用不著跳我窗戶吧?現在你又來?!」
就是這傢伙!跟她同殿為臣以後,像是她命裡另一個魔星一樣!「我不叫你回來,難道還等刑部差人鎖你回來?你知不知道死活啊?居然和赤罕人做起買賣…」她氣得幾乎一口氣上不來。
「人家沒有嘛∼」他往石中鈺一撲,很高興她像是見到鬼一樣跳起來。「離我遠一點!你這個瘟神!皮繃緊一點,不要等御史彈劾了才蹲在萬年牢裡哭…」
「別鬧了,莫言。」劍麟一把拖過他,「倒是修築長城,稍晚我們該從長計議。」
「棒打鴛鴦呀∼阿鈺∼」
「鴛鴦個鳥∼」石中鈺咬牙安撫胳臂上的雞皮疙瘩,「你靜靜等我們議完事行不行?」
他幽怨的望著石中鈺,還拿帕角按了按眼睛,只好不看他,省得有掐死他的衝動。
「說到賑災,」治水議定了人選和開銷,劍麟又想起黑風嶺,「這賑災令若不徹底,等於無用。現在細想想,陳州節度使壓下賑災令,底下恐怕不是貪贓枉法這麼單純。倒是要拔擢幾個清廉有能的人到處看看,查查帳目。御史…」
「御史只會瞪大眼睛看我幾時篡位,好趕著寫進東霖史。」木蘭不耐煩,「別指望那些書蠹蟲了,倒是另想些人選。阿鈺,你有沒有人選?」
段莫言閒坐無聊,「找個貪官去翻,保證搾出幾百斤的油來!」他眼睛發亮,「我去吧?雖然我不是貪官,我可很會藏私房錢…」
「閉嘴!」這次三個人一起吼他,他又瑟縮在角落絞手帕。
為什麼這種人守邊關居然東霖沒亡?三個人心裡都有差不多的想法,決意將他撇一邊,繼續討論。
「吏部和戶部有幾個管錢糧的倒不錯。」石中鈺偏著頭想了想,「居然有人讓我查不著污起來的錢藏哪兒去,真是天才!善藏的人就善抓,順便整頓一下財政,稅賦收得太不成樣子!進了貪官口袋,十之四五,倒是養了一堆只會收稅的廢物!」
「也不要太嚴了,」劍麟囑咐著,「國力初復,水至清則無魚。會貪污的能吏可比不辦事的清官好太多了。」
「要你提醒?」她沒好氣,「我自有分寸。哼,御史會寫史,我就不會?我也寫了東霖別史,保證比他們好看一百倍!順便寫寫御史的嘴臉!聽說又有參本到皇上那裡了?幾本了?」
「兩本。」木蘭專心的看水道圖,一面忖度著賑災的事情,「也不過就是什麼閨閫不嚴,婦德不修,難堪為天下閨秀表率,沒什麼大不了的,皇上已經駁回了。」
「呸,我還跟他們什麼嚴不嚴的!表率?怎不要我母儀天下?」石中鈺自己笑了一會兒,發現木蘭和劍麟居然神情異樣,「怎麼不說話?喂,我說了什麼?」
木蘭回神過來,「沒事。倒是有件事得委託你。」
她馬上警覺起來,「我先說,如果是我的婚事,一概免談!」
「阿鈺是我的!」段莫言也緊張起來。
「閉嘴!」三個人又一起吼他,決心不被他那種小媳婦模樣影響討論氣氛。
「不是你的。叫你嫁人又不是要你殺頭,怕什麼?更何況不是要你嫁。你幫我看看,京裡的閨秀有什麼文武雙全的,留意留意。皇上十六歲了,也該立後了。」
石中鈺怪叫起來,「我向來不跟那些閨秀有什麼瓜葛,這關我什麼事情?再說,現在的閨秀會寫兩筆歪詩就叫才女,背口劍就叫俠女,哪有文武雙全的?要硬說有,我倒認識一個,只是人家不肯嫁。」
一聽有人選,木蘭湧起希望,「哪家閨秀?」
「這人你也認識的…」她邪惡的笑笑,「東霖木蘭。這可文武全才的緊。文呢,我連她的侍讀都得甘拜下風,武呢,段莫言那傢伙連一絲絲都比不上人家。」連段莫言都忘了假哭,噗嗤一聲。
木蘭沉了臉,「胡鬧。」
「我是胡鬧。」她又苦起臉來,「折騰了大半夜,讓我去睡一下成不成?明天還要早朝呢,你好歹也讓我這病人睡睡。現在我的腰像是要斷了…順便把那傢伙拖走∼剛剛他的校尉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和精神才拖走他…」
雖然還有許多朝政要議,想想明日一樣可以到御書房和皇上一起合計,也就罷了。段莫言不肯走,卻讓劍麟一路拖回將軍府,再三交代要嚴加看守。
告辭回來,心裡卻還是讓石中鈺的話刺得緊。
她早搬出皇城,住進將軍府。即使這樣恭謹的表示為臣的決心,內侍外戚和御史,還是對她疑心重重。
也顧不得旁人評價。她呆呆的想起今天小皇帝的異常,心裡不住的惶恐起來。
「公主,擦把臉好嗎?」侍女習慣把水盆毛巾放下就出去,她的內堂只有劍麟和石中鈺可以進來。
看著劍麟關懷的神情,那道血痕已經干了,心裡不禁懊悔自己的孟浪。她走過去擰了把手巾,「坐下。」
劍麟順從的坐下來,她專注仔細的幫他擦去血污,從銀瓶裡挑出金創藥敷上。
「…我能信任的人居然一隻手都數不滿。」她輕輕歎了一聲。
木蘭的手長年拉弓射箭,長了許多小繭。這樣纖長有力的手,指腹還是溫軟的。輕輕推勻金創藥,清涼混著刺痛,還有柔軟溫柔的觸感,就像是想到木蘭時的心情。
「有我沒有?」他微笑。
她疲憊的一笑,挨著劍麟坐了下來,雙肩垂下,這時候才覺得她的肩膀還是很纖細。
這纖細的雙肩,擔起一個家國的責任。他站起來,從背後蒙住木蘭的眼睛,「歇一歇。」
這是好久以前就有的習慣。當木蘭的同母兄長,聖德太子過世的時候,慣常男裝的木蘭掉不出眼淚,夜不成寐。之後兩個立為東宮的皇子都離奇死亡,木蘭以長公主的身份被立為東宮祓災,告訴劍麟她不能睡。
「我的眼睛好痛。」那時她幾歲?九歲?十歲?劍麟比她大五歲,打她七歲起就是她的侍讀。輕輕的讓她躺倒在自己膝上,蒙住她的眼睛。「歇一歇。」
他的掌心感覺到溫熱的眼淚,順著指縫緩緩的流出來。
她的苦,他通通都知道。
聖德太子,為什麼你要死得這麼早?聰明睿智,寬和善於識人,生來就有王者之風。他寶愛木蘭,視兄弟姊妹為骨肉至親。在親情淡泊的宮廷中,他像是個光輝燦爛又溫暖洋溢的太陽,和溫和內向的木蘭像是日月對照。
你教木蘭要兄友弟恭,你教木蘭要以家國為己任,你讓木蘭隨你讀書,怕她學得不夠,你還找了我來當她的侍讀。木蘭長大想當你左右手,你也溺愛著隨她慣穿男裝,讓她習武。
你什麼都替她開了個頭,卻在芳華正盛的雙十年華過世,只留下一個沉重傲慢得無知自大的東霖皇家給她,讓她一生都只能扛著這個枷鎖。
你看見了她成了一代中興名將嗎?你看見她案牘勞形憂國憂民,卻換來狼子野心的惡譽?你看見她盡心付出自己的親情,兄弟姊妹無一感念嗎?你看見她救東霖於危傾,目不交睫,換來的只是多次的毒殺和數不清的刺客?
這些你都看到了嗎?
如果你看到了,聖德太子,你會不會懊悔當初教她太多,卻又來不及看她長大?
木蘭的呼吸勻淨起來,想是睡著了。就像她小時候,鬆了鬆她的戰甲,將她抱在懷裡。木蘭只是動了動,無比信賴的依在他胸膛繼續熟睡。
即使她長得再高,再聲威赫赫,還是他嬌小的木蘭公主哪。
他仰頭,望著逐漸西沉的明月。
「這是我的小月亮。」聖德太子牽著剛滿七歲的木蘭走過來,「來,叫哥哥,這是皇兄的同學呢。」
「別折煞我了,」劍麟那時還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太子殿下,這位是木蘭公主?」
「是。老師接到任令了吧?」聖德太子俊逸的臉龐有著溫暖的笑顏,「委屈你當我這小皇妹的侍讀。木蘭就交給你了。」
言猶在耳,不斷的在他心裡迴旋。他擁緊木蘭。
我不能幫你把這家國重擔卸下來…但是,我會在你身邊。生死與共。我答應過聖德太子,現在,我答應自己。
就算小皇帝來搶,我也不給。
***
「為什麼又急著出京?」石中鈺壓低聲音,「前天才打發了段莫言,你就留在朝中多幫我幾天會死?我還不到三十就長白頭髮了,你也替我想一想!」
宴席之上,木蘭冷淡溫和的笑容沒變,「放心,我記得御醫有烏須藥,染頭髮也成。海寇騷擾的太厲害了,我得去察看軍船打造的進度。」
「派你的侍讀去不成?」石中鈺簡直是哀求了,「一定你也得跟著去?」
「說到船圖海戰,恐怕是少數能贏過劍麟的。」她微微笑,「專心點喝餞別酒。石宰相。」
一聽餞別,石中鈺覺得心頭有點刺刺的,「傳言是真是假?聽說皇上對你有疑,上回太后賜宴趁著發作黃內侍,藉機發作你。以前不把皇上當一回事的人全跑來巴結死了…你…」
「不是這樣的。」她淡然的面容空白了一下,「…總之,你趕緊找到那個文武全才的閨秀就是。平民百姓也無所謂…」
「愛卿。」新帝開口,少年的嗓音還沒完全變聲,太后原是江南第一美女,新帝也繼承了母親絕大部份的美貌,英姿秀朗,宛如人中龍鳳。這幾年抽身長高,更顯得玉樹臨風,「木蘭愛卿,此去數月,為海寇擾民,愛卿如此日夜勞憚,朕敬愛卿一杯。祝戰船早日完工,肅清賊寇!」
木蘭躬身謝恩,飲了酒。
石中鈺看看木蘭平靜下的惶恐,又看看少年皇帝眼中的渴慕,她心下恍然,多年為官的面具今天派上用場,終是眼觀鼻鼻觀心,沒露出一點馬腳。
看皇上敬了酒,底下的大臣倒是悚然以驚。原想皇上想當真皇帝,非一腳踹開這個礙事的監國不可,沒想到依舊恩寵有加,皇恩恐怕還更隆,想想這些時日對監國的種種怠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馬上爭先恐後的敬酒,滿口的阿諛奉承。
看著這些大官的醜態,石中鈺輕咳一聲,「啟稟皇上,吉時已至。」帶領眾大臣,「恭祝凰翼將軍武運昌隆!」
皇上硬不聽左右內侍的勸戒,送木蘭到皇城外。
這下毀了。石中鈺還是一派溫文儒雅,與大臣周旋,心裡卻不斷尖叫。萬一皇上要立木蘭為後怎麼辦?!雖然堂兄妹不可成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聖帝就娶過自己堂妹!
若是木蘭乖乖當皇后去,事情也算了了。一來,她哪是乖乖坐在皇宮裡等人家害死的角色?悶也悶死她,到時候難道讓皇后帶兵出去打土匪?二來,那個劍麟哪…
這些年相處,大家都心照不宣,誰也沒說出口。她也很知道這兩個傢伙是怎麼了,只是木蘭現在只會東霖東霖的心心唸唸,什麼也沒力氣想。劍麟那個死悶葫蘆,也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好吧,若是木蘭不願立後呢?皇上來問她意見的時候呢?
我早晚會被那個女人玩死…她嚥了一口口水,還堆了一臉真誠的假笑對著朝中眾大臣,心底叫苦不已。
***
這麼匆匆出京,是為了什麼?
她回望越來越遙遠的麗京,她承認,的確鬆了一口氣。新帝每回見面,暗示就越明顯,今天在宴席上,還喊她「愛卿」。
那個孤獨的小男孩長大了,本來應該覺得高興…但是長大起來的少年皇帝卻愛上她,這不是好消息。
答應他和拒絕他都是兩難。答應的話,違背自己心意,卻不知道新帝會怎麼想。拒絕呢?若他重色輕社稷,會使出什麼手段來?這孩子心思細密,進宮多年漸漸變得深沉善計謀,她不敢深想。
「你一直在歎氣。」劍麟和她並轡而行,「因為皇上?」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她悶悶的策馬,希望狂奔能夠讓心情好一點。
不過她的心情一直到造船塢才真的好起來。看著宏偉的戰船,與船工討論船體結構,她很滿意招來的這批西島船工,的確是第一流的好手。
「公主殿下,」西島船工展笑顏,對於她精密的計算和暸若指掌的船身結構佩服不已,「幸好您哪,是東霖的貴人。要不然我們這些船工哪有飯可吃?」
「師父客氣了。」木蘭欠欠身,「流寇擾得太凶,我們正等這批戰船肅清呢!來人,打賞師父們喝酒。還請師父們多費心。」
出得船塢,奉令只能守在門口的羽林衛緊張的圍過來,李承序小聲的勸著,「將軍,他們畢竟是外國人,您不可單身與之相處…」
「胡說!」木蘭輕斥他,「這些都是值得尊重的造船師父,你們怎可這樣說?外國人不是人?只要人品端正,有一技之長,都值得我們尊敬。本宮不要再聽到這種言語!」
劍麟迎上來,「事實上,你並不恨西島,也不恨西極?」他微微笑,這些年擔心木蘭滿腔仇恨,今天算是鬆了一口氣。
「我恨殺死我父母兄弟姊妹的人,卻不恨這人的親戚朋友。戰爭就是這麼殘酷,」她看看自己的手,「我這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腥。有赤罕人、西極人、也有西島人,每個都是有血有淚,有父母兄弟的。若全要找我報仇,恐怕有一千個身子都不夠還。」
她無奈的笑笑。
我不希望戰爭,不希望有任何人失去親人,但我也不想挑起戰爭,讓更多人骨肉離散,天人永隔。
她想到剛光復了麗京的時候,滿街滿地的屍首,和翻找著屍首嚎哭的寡婦和稚兒。
「如果只能以戰止戰,我會的。」她的笑有點苦澀,「反正我沾的血腥夠多了。」
「我也沾了不少。」
她搖搖頭,「你會沾那些血,都是我的關係。這些罪孽應該由我承擔。」
「你不用什麼都一肩挑起。」
我不挑起,誰會幫我挑起來?誰又該幫我挑起來?她苦澀的笑笑。「你們已經幫我很多了。」她真誠的說,「阿鈺,段莫言,羽林衛,還有你。如果不是你們,我什麼也做不到。」
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揉揉她的頭髮,但是,她已經長大了,是公主了。想到皇上親暱到令人生厭的那聲「愛卿」,他的心情沉重的宛如天邊低垂的雲靄,刮著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