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神色慌張的黑衣男子疾步奔進林裡,他左手搗著受傷的胸口,右手握著一柄尖刀,狼狽慌亂地被地上的積雪連連絆倒了好幾次,最後他終於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身軀陷進厚厚的白雪裡,他仰臉望著黑鴉鴉的天空,痛苦的歎息一聲。他失敗了。他原要劫下虎安門的鏢局,卻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的嚴密防衛,他被刺傷了,不得不逃上終離山來躲避。
男子扯下面罩,露出俊美的臉,黑眉下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鏢沒劫成,他也沒錢回縣裡贖回他心愛的女人。
他望著天空,無聲地任鮮血染紅白雪,他也許將死在這寂寞的深林裡,看著那輪皎月,就像看見心上人那明媚的臉蛋,想起心上人在他臨行前哀淒的淚眼。
「不要冒險,求求你別為我冒險……」她聲音是那麼的淒涼。
此刻他覺得身體越來越冷且虛弱,他真不甘心就這樣撇下他可憐的愛人死去,他還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他們好不容易能相守,卻因為她嗜賭的娘欠下賭坊近千兩銀子,賭坊的人硬要抓她去妓院賣身還債,否則押她娘進官府告上縣太爺,雖然她已出嫁,卻不忍心棄親娘於不顧,堅持要擔下龐大的債務。
他要趕回去贖她,可是他劫鏢失敗了,拿什麼去贖她?想著,他掙扎著顫抖的爬起來,他不想就這麼死去,然而一股昏眩襲來,令他失去意識倒回雪地裡。
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聽見一陣腳步聲靠近,感到暖暖的陽光曬著他的臉,有人搖晃他,他渾身痛楚的皺起眉。
「喂?喂!」有個清脆的聲音喚著他。
他勉強睜開眼睛,眼前先是一陣恍惚,然後才漸漸看清眼前的女孩。
女孩看見他醒了,立即盈盈笑開,低下身子打量著他的臉,一雙杏眼好奇地直瞪著他瞧。他亦好奇地打量這女孩,她一身昂貴雪白的絲綢衣裳,雲絲般柔軟的長髮披散在肩後,額上盤著一條細碎的銀鏈,臉蛋白得跟雪一樣,小巧的鼻和粉紅的唇,襯著精靈般的大眼睛。他感受到這女孩異常脫俗的氣質,在這樣荒僻的深山裡怎會有這樣一名女孩?莫非他已經死了看見仙女?
她湊近他的臉,瞇起眼燦爛一笑,跟著她伸手捧起一大把雪往他傷口上砸。
「做什麼?」他痛叫,卻虛弱的無法反抗。
「你別生氣。」她開口了,將雪攤平覆蓋在他傷口上:「我是在救你,讓傷口別發炎。」她俐落地撕下一片自己身上的絲袍幫他包紮傷口。
「我叫白雨荷,你呢?」她親切地問。
「我……我叫『王逵』。」他編了個假名,怕日後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王逵?」她微笑地拍拍他臉頰,像是看見了什麼新奇的玩意那般愉悅。「現在我要把你拖回家去,我爹可以幫你療傷。」她起身回頭望著山林深處,又低頭衡量他的情況。「我看你是不可能走得動了。」他傷勢嚴重,能撐到現在已是奇跡。
白雨荷蹲下身子,用雙臂環抱住他堅實的身子往後拖,她身形嬌弱得幾乎撐不住他的重量,走一步跌一步,過不久就氣喘吁吁、揮汗如雨。
「姑娘……」他深深感動,見她這樣辛苦,他沙啞的說:「放我下來吧!我的傷勢很重,大概也救不活了……」看見雪地上被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又想到無能贖回心愛的女子,他痛苦的想放棄求生的念頭。
「你胡說什麼?」白雨荷清亮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我住這山林裡幾十年沒個伴,悶都悶死了,你想死我可不依,你放心,我絕對會把你給救活。」
說著她又開始拖著他前行,他的血越流越多,人也越來越虛弱,不久後他再次昏了過去。
白雨荷咬著牙,孤單的在雪地裡辛苦地拖著他往前行,他是如此沉重,但也如此迷人,他是她除了爹爹以外,頭一次見到的男人。他英俊、散發著男人味,抱緊他陽剛的軀體,少女的情懷在她心底蕩漾,她要救他,絕對要救活他!
靠著堅決的意志力,她花了整整一個時辰,獨力將王達拖回家。
她用腳踹開木門,朝裡頭吼:「娘、娘!看我帶回了什麼,快來啊!」
「怎麼回事?」蘇戀荷匆忙地從房裡奔出來,驚愕地發現女兒竟摟著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別說了,快救他,爹呢?」母女倆慌張的將王逵扶進白雨荷的房間,齊力將他抬到床上。
白雨荷累得幾乎要斷氣了,索性癱在地上喘著氣直說:「娘,快……快幫他看看,快救他……」
蘇戀荷早已鎮定下來,正仔細地檢查那男子的傷口,一邊吩咐著:「你爹在後院劈柴,快去叫他,順便燒壺熱水。」她皺眉探視傷口,發現那是刀傷,一股不安湧上,納悶女兒救回了什麼人?
白雨荷慌慌張張的奔到後院,一群野狗搖首擺尾地圍過來撲向她,她揮開那群熱情的狗兒,對著正在劈柴的爹爹嚷道:「爹!快進屋裡,快!」
白梓一見女兒慌張的神情及她衣袍上的血跡,立即瞭然地間:「你這回又撿了什麼回來?」這孩子老把森林裡受傷的動物撿回來醫治,又狗又貓的,整個後院活似獸籠。
見父親仍老神在在,白雨荷跺足招手直嚷:「你快進來啊!我撿了個人!」
「人?」白梓瞪大眼,扔下斧頭急急奔向她。「人?」他再問一次以做確認。
「是啊!」雨荷瞪大雙眼。「是個男人哪!爹,你快救他。」
這可不得了,白梓匆忙進屋裡,白雨荷跟了進去。
這時蘇戀荷已先行替傷者止住了血,王逵胸膛上深可見骨的刀傷觸目驚心。
白梓趕過來,幫他把了脈,又以指撥開他的眼皮察看,然後他回頭看著女兒,神情嚴肅地問道:「你在哪兒發現他的?」
「我到小溪邊玩嘛!就發現他渾身是血躺在雪裡,雪都被染紅了,真慘!」
「你把他扛回來?」白梓難以置信地問,雨荷這嬌小的身軀竟扛得動這樣一個大男人?
「是嘍,累死我了。」她把玩著鬢邊的辮子回答。「唉呀!爹,你問東問西的幹麼?快救他呀!」
白梓搖搖頭。「恐怕你是白忙了。」
「什麼?」白雨荷聞言驚嚷:「為什麼白忙了?」
「他傷得太重、失血過多、脈搏太弱,他沒救了,醫他只是在拖時間。」白梓坦白說道。
「他沒救了?他會死?」心地善良的雨荷立即紅了眼眶,她奔到父親面前激動憤怒地說:「不!他不可以死,我撿回來的動物你每次都救得活,這回你怎麼可以不救,就說他一定會死?我辛辛苦苦把他拖回來可不是希望你告訴我這個答案,爹,你要醫治他,你起碼要試一試,不可以就這麼放棄他!」
「雨荷……」蘇戀荷安撫著女兒。「別這樣,你爹不是萬能的,生命本無常,你別為難你爹。」
「可是……可是……」雨荷固執地晃著腦袋嚷道:「不!我不信救不活他。爹,你救他,我負責照顧他,不論多麻煩、多辛苦,我都要他活下來!」
白梓望著女兒堅決的表情,知道除非這年輕人斷氣,否則她是不會死心的。他搖搖頭歎口氣。「好吧!爹盡力就是了,要是救不活,你可別賴在爹身上。」
「一定救得活。」雨荷想也沒想就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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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星兒不知藏哪兒去了。
「老天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們?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啊!為什麼又要分開?」她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哭泣,白色紗帳內,她炙熱的眼淚滴落在他的胸膛上。
他憤怒又無助的抱緊她嬌弱的身軀。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我絕不允許!」他信誓旦旦的嚷著,她的眼淚不停氾濫,濕透了他的身子。
身體好痛好熱,喉嚨又乾又啞,是誰放了一把火燒他,令他渾身疼痛?
又不知是誰在喃喃低語:「來……喝水,張嘴。」
有只柔軟的手扶起他的頭,冰冷的水輕輕灌入他灼熱的喉嚨裡,又有隻手輕輕幫他擦去額上的汗水。是她嗎?迷糊中他捉住那隻手。「別離開我!求求你!」他激動的嚷道,聲音裡儘是哀痛的懇求。
白雨荷怔住了,她望著被他握住的那隻手,再看看躺在床上那張痛苦的英俊面容;她心底有股奇異的騷動,那和爹娘握住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有點甜蜜又有些酸澀的滋味。
她沒收回被他握緊的手,低下臉探究這陌生人,和普通人一樣有眉毛、鼻子和嘴,她卻看他看得入迷。
他一直沒鬆開她的手,她也就這樣任他握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她看著看著也累了,不知不覺地合上眼,倒在他的胸膛上睡著了,畢竟已經不眠不休地照顧他兩天了,她終也撐不過疲憊的侵襲。
蘇戀荷進房來見了這一幕,發現女兒的手被那年輕人握著,而女兒僕在他胸膛上熟睡,她皺皺眉,上前幫女兒披了件毯子。
踅回房裡,她擔心地對丈夫說道:「我很擔心那丫頭……」
「怎麼了?」白梓正在沏茶,桌上擱著筆墨,他總喜歡在深夜練字。
「小荷好像喜歡上那年輕人了。」
白梓笑出聲。「喜歡?人都還沒醒……哪來的喜歡?」
「但是……」蘇戀荷欲言又止地坐下。
「你別胡思亂想了,那孩子平時寂寞慣了,現在來了個年輕人,她自然喜歡,新鮮嘛!」
「就因為這樣我才擔心。」蘇戀荷謹慎道:「雨荷沒跟外頭的人接觸過,我怕她太天真、太單純,會……」
「你多心了。」白梓打斷愛妻的話。「他活不活得成都還是個問題,你就別瞎操心了。」他親密的摟住她的肩。「來,喝喝我幫你沏的好茶。」他溫柔的餵她喝了一口。
蘇戀荷看丈夫興致這麼好,也就壓下滿腹的操心,露出笑臉陪他練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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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他終於奇跡似地睜開眼睛,眼前先是一陣恍惚、朦朧,然後他才看清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裡,他轉頭看見房門敞開著,房外是陳設簡單的大廳,陽光落在玄關處,廊前一名女子背著他坐在陽光裡,粉紅衣袖隨風飄揚,烏黑長髮披垂至地板上。
他彷彿置身與世隔絕之地,翠綠的樹林在眼前搖晃,微風沙沙吹拂而來,蟲鳴鳥叫、日影斜斜,好個清靜的地方。
他想開口喚那名女子,卻發現自己虛弱得發不出聲音,他就那樣躺著看著那女子的背影。然後他哀傷的想起在銀凌縣等他回去的愛人葛香雲,她一定正著急得又哭了,想起她的容顏、她的哀傷和無助,他的心立刻揪痛了。
「你醒了?」白雨荷轉過身來,欣喜地奔上前望著他。「你終於醒了。」她鬆了好大一口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活下來。覺得如何?還有哪不舒服?」她溫柔地詢問道。
他搖搖頭,只覺得渾身無力。
她微笑地說道:「你好好休息,晚點我再來幫你上藥。」說著幫他拉妥被子後,急急忙忙地奔出去,嘴裡還叫道:「我去告訴爹你醒了!」
她走後他試著想起身,掙扎半天仍失敗地倒回床上,還冒了一身汗,他心急的想離開此地,他必須趕回縣裡保護愛人,他擔心極了,任憑這地方再清靜,他的心仍為伊人混亂。
*****
山林裡的日子以平靜而緩慢的步調一天天流逝著。
他依然用他編造的假名「王逵」住下來養病,白氏一家待他相當親切,令他滿心感謝。尤其是白雨荷,常拉著他入林裡遊玩。
「你瞧那松鼠正在枝頭上蹦著呢!」她興奮的指給他瞧,然後朗聲叫著:「小松鼠、小松鼠……」她掏出袖內預藏的核果。「快下來啊!看我帶了什麼給你。」
看到那只松鼠果真爬下樹來蹦到她肩上,他詫異地問道:「它不怕你?」
白雨荷將一顆果子拋向他。「你要不要試試?」
他學她揚起手上的核果叫道:「松鼠、小松鼠……」
那松鼠非但不肯過去,還懼怕地緊抓住白雨荷的衣服吱吱叫。
「唉,不行,它一副我要吃它的模樣。」他失望道。
白雨荷噗哧一聲笑了。「它和你不熟嘛!你給它起個名字,以後你一來就叫它,等它熟了,自然就不怕你了。」
名字?望著那隻小松鼠,他想起有個人特愛這些小動物——他深愛的那個女人,於是他脫口道:「叫它小雲吧!」
「小雲?」白雨荷念著,瞪大眼認真問道:「怎麼?你喜歡雲嗎?」
「嗯,我喜歡雲……」他笑了,但此雲非彼雲。
「我知道有個地方最適合賞雲了,下回帶你去。」她抱著松鼠熱心笑道。
過沒幾天,她真的帶他穿過重重樹林,來到了一片大草原。因為春天的腳步接近了,草原上大半的積雪也化了。
「吶,你在這兒往上望,就可以看見成片的雲。」她指示道。
他坐下仰起頭,片片白雲襯著藍天不斷變化,看著雲又好似看見了心上人的臉,他黯然地抿緊唇。
白雨荷不看雲,只看著王達,見他攏緊的眉,不免疑惑的間道:「怎麼,你不是喜歡雲嗎?怎麼見了還一臉的哀傷?」
「就因為太喜歡才難過。」他對她微笑道。
她搖頭表示聽不懂他的意思。「如果你那麼喜歡雲,就永遠留在這裡,那麼你就可以常常來這兒看雲!」她提議道,心底央求他留下來,她希望他不要走,和她永遠留在這山林裡,他出現了以後,她才發現自己是那麼的寂寞。
可是他低下臉沈聲道:「我喜歡的雲不在這裡。」
「不在這裡?」她問,怎麼他說的話她都聽不懂?「怎麼雲還有分別的嗎?」
他抬頭看著她,淒然笑道:「你知道銀凌縣嗎?」
她點頭。「我知道,離終離山不遠。」
「我的雲在那裡。」葛香雲……天!他好想她。
白雨荷瞪著他,越聽越糊塗。
可她的心不糊塗,心中有一絲絲的惆悵和難過,她知道他終究會離開的,儘管這兒有好景致,他的心卻不留戀這裡。
一陣微風拂過她的髮梢,她見王逵沉默的望著遠方,好想知道他正想些什麼,又想問他為何會受刀傷,更想明白他眼底的愁困是為了什麼?
最後她還是沒問出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的容顏。
他的傷口漸漸癒合,開始能跳能跑了,她欣慰地看他康復,恢復生氣。
很快就過了大半個月,這段日子裡,白梓看得出女兒對王達的熱情,亦看得出這年輕人似已心有所屬,他對愛妻說道:「咱們女兒情竇初開……」
「是,但很快就要結束。」畢竟是親身歷練過,蘇戀荷同丈夫看得一般明白。
只有初戀的白雨荷不明白,她知道再過幾天王逵就會離開,她驚覺自己心口空洞,彷彿風一吹就會被穿透了那般冷颼颼。
那只叫雲兒的松鼠已經和王逵熟悉了,它開始願意蹦到他身上讓他餵食。
白雨荷於是輕聲說:「你看,它跟你熟了,你走後它會寂寞的。」
「不要緊,它還有你陪。」他沒聽出她的感傷。
她輕歎一口氣,心想它還有我陪,而我呢?誰來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