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千里香」少了招牌名花施歡沁,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因為,有另一位才貌更出眾的冷香紅,成為「千里香」新的當家花魁。
香紅不只名字紅、人也紅。雖然她只賣笑、不賣身,但她長得柔美嬌俏、口齒伶俐,非常討人歡心。
她永遠穿著紅綢絲衣,眼眶更始終泛著淡淡的粉紅。聽說那是哭紅的,但沒人見她哭過。她總是笑容滿面,雙眸隱隱含著一抹煙氣,好似忍著千年不曾落下的淚珠兒。
她的酒量也好,但常帶著醉意,一醉便笑得更艷。
她真的是稱職地「賣笑」。
笑久了,她真開心成假開心,倒也沒人分得清了。
她把笑當成是哭。每當她堆起滿臉媚笑時,心裡想的其實是一場痛快的嚎啕大哭。
她,正是如玉。
當她歷盡千辛萬苦,返回「千里香」時,等著她的是病重快被逐出的親娘--趙香雪。
趙香雪年華已去,不再有利用價值,妓院當然不留。如玉懷著身孕、用盡了盤纏才回到這裡,已無能力再覓住處。
如玉知道要找大夫醫母親的痛,自己又要待產,需要大筆銀兩。她終於向老鴇低了頭,借了一筆銀子,簽下兩年契約。一待她生產過後,便要下海執壺賣笑。
近一年來,她化名冷香紅,決心忘了過去。
沒想到人人都愛冷香紅。
只因她那種惹人愛憐的風情是別人裝不出的。那風情是因為曾經滄桑,那無所謂的笑容只因為心冷。這些反倒成了她獨一無二之處。
世事竟如此無常,真令她哭笑不得。
這一年裡,李勁殘存的勢力全遭瓦解,如今江湖幾乎已是張冷的天下。然而寂寞日日蝕心,他比當年失去沈月時更不快樂。經過這些日子的沉澱,他終於明白他是真心愛著如玉。
正因如此,當時他才下不了手殺如玉,更在她失蹤後,拚命地尋找她。他不在乎如玉的背叛,哪怕這是他最忌諱的事。
這跟當年他愛沈月的心不同。有了如玉後,他逐漸瞭解對沈月只不過食一種所有物的佔有慾,因此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違逆。但對如玉,卻多了包容與疼惜。
他甚至想過,如玉就算真的做出對不起他的事,也該怪他,誰教他這麼不懂憐香惜玉?於是他決定親自上「千里香」去一趟。
到梅鎮的路十分漫長,張冷不斷在心中默念著。「如玉,都怪我明白得太晚了,才讓你受盡委屈;但,只要找到了你,一切都不會太遲的,是不?」
經過十日披星戴月的趕路,他終於到了梅鎮。
張冷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千里香」的所在地。
還未入夜,「千里香」尚未開張,他只好向門房問起如玉。
「這裡沒趙如玉。」門房不耐煩地答。
「她曾在這當過廚娘。」
「我最近才來上工,不知道。我們這只有一個大廚,沒有廚娘。」他一邊掃著地一逛喃喃叨念:「怪了,人家都是來找姑媳,你倒找廚娘……真是!」
張冷失望地佇立雪地,張望著「千里香」。 裡頭,真的沒有他朝思暮想的如玉嗎?
他千里迢迢而來,難道見不到她一面?不、他不甘心。他問門房。「這裡幾時開張?」
「酉時正。」
「好,我到時再來!」
張冷轉到了大街上打聽,人人都說,趙如玉自從神秘失蹤後,便再也不曾回來過。
張冷實在想不透,如果如玉沒回來這兒,那麼她能上哪兒去?
酉時方至,張冷已迫不及待拍開「千里香」的門。入夜後的「千里香」熱鬧喧嘩,姑娘們全笑著上場。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張冷一見老鴇,即刻亮出一百大銀。
老鴇登時雙眸大放異采。「大爺,您喜歡哪位姑娘?」
「趙如玉你認識嗎?」
「如玉?她是我們以前的廚娘。」
張冷又拿出一百大銀。「她人呢?」
「呀--」老鴇貪婪地收下銀子。「這兒沒有趙如玉了。」
「她不在這兒?」
老鴇曖昧地丟下一句。「這裡沒有趙如玉,但是--有冷香紅。」
「冷香紅?」
老鴇眨眨眼。「也許,她知道如玉的下落。」
「好,那麼找她過來。」 老鴇滿臉堆笑。「大爺,您肯定不是本鎮人。冷姑娘她不隨便見客,她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
「猜牌!」
「猜牌?」
「是的。每人每天有一次猜牌的機會,每次需繳十兩銀。冷姑娘親自出牌。只要大爺夠幸運猜中一次,冷姑娘自然相陪。但是,得再加收八百銀。」
張冷從沒聽過這麼奇特的方式,他倒想會會她。
老鳵吹噓著。「大爺,這冷姑娘可是我們千里香的活招牌,您見了保證不會失望。大爺可有興趣猜牌?」
「好。」
「請隨我上樓。」
張冷被帶至樓上最裡間的廂房。
老鴇敲門道:「冷姑娘,有客人要猜牌。」
只聽一句輕柔的聲音。「請進。」
這聲音?
老鴇替張冷推開門後,便躬身退開。
他瞧見一副精緻的面罩,底下露出誘人的紅唇。她唇上的胭脂如血,襯得雪膚格外白皙。
女人坐在床上,一身艷紅絲衣。黑亮瀑布般的長髮不似一般女人盤起,而是放肆地任它垂落肩背,她的身子十分纖細,看似弱不禁風。
女人優雅地倚著床檻,見到他,並不慇勤招呼,只是慵懶一笑。
「大爺如何稱呼?」她說。
是如玉!他震驚地望著那抹紅唇,認出了她的聲音。他衝口而出。「如玉?」
她笑了,輕掩著嘴。「大爺,我是問您的名字哪!怎麼,您叫『如玉』?」
她輕移蓮步至桌前落坐。
「大爺可要猜牌?」
「是。」明明是如玉的聲音,只不過多了點沙啞。他努力端詳她的臉、她的舉止。
她解釋著:「這桌上有四張牌。紅、藍、白、黑,您要猜哪一張牌?」
「你認識趙如玉嗎?」他不答反問。
她笑了。「您猜哪一張?」
張冷指著中間那張。
她問:「猜什麼顏色?」
「紅。」
她揭牌。是黑。
女人笑意更深,站了起來。「留下銀子,您可以走了。」她拉了床頭的繩鈴。
「送客。」
門外立即一陣腳步聲,一個老翁哈著腰道:「大爺,請--」
張冷只是佇立著,定定凝視她說道:「是不是猜中了,你便揭下面罩陪客。」
她仍是笑。「沒錯。」
「你是趙如玉--」
「這裡只有冷香紅。」
「你還在氣我?」
「氣你?大爺,氣你什麼?氣你沒猜中牌嗎?」她嬌媚地笑道。「大爺,也許改天您運氣好些就會猜中牌了。天色不早,您先回去歇息吧!」
「好,我明日再來,我會證明你是如玉!」
「您若猜中牌,想叫我阿貓阿狗都可以。現在,我只好送客了。」
她微笑趕走他。就連拒絕,她都帶著笑容。
張冷走前深深看她一眼。他想看穿那面保護屠,想知道面罩後的,是他曾深愛過的女人。
張冷走下樓,老鴇立即熱情遮上來。「大爺,香紅今日沒陪您不要緊。我介紹另一個標緻的姑娘給您。」
「不必了。除了她,我誰都不要。」她明明就是如玉,為什麼卻拒絕相認。「冷香紅在這執壺多久了?」
「唔……快一年了吧!」
張冷沉著一張臉,丟下一句。「我明日再來。」
他步出「千里香」,在黑夜風雪中,獨自一人慢慢跺回客棧。
如玉拒絕認他、不再愛他。她想就這麼算了嗎?那麼,他的孩子呢?難道她要讓孩子一輩子沒有爹?
這是多麼可怕的念頭。
張冷停住步伐。忽然,他明白了如玉要的是什麼?
她要「分」離--她已下了決定。
他是為了和她相聚才來的。但她要的是分離。她從不打算將來要和他相聚。
張冷感到寒風刺骨,背脊發涼。
他以為,他到了梅鎮,也找到了如玉。而此刻踏在和她同一處的土地上,他驚覺,她在更遠的地方。而且,他未必能帶回她。
另一邊,「千里香」二樓的廂房,有一隻雪白蔥嫩的手推開窗,冷香紅憑欄看了他背影一眼,然後拉上窗幔。
沒有月亮的晚上,星兒也消失無蹤。
只有淒冷的風雪不停,令一切變得蒼茫。
第二天晚上,張冷又去了「千里香」。然而,幸運之神似乎故意捉弄他似的,他又輸給了冷香紅。於是,他又被她微笑客氣地送走。
張冷知道自己為什麼輸。
因為冷香紅無所求,無求所以心定,心定自然容易贏。
而如今反倒是他急於挽回她的心,他有求於她,因此無法心定。可是,他不甘就此罷了。
所以他第三天再來,然後是第四天、第五天……運氣總有臨到他身上的時候。
這天揭牌,他終於贏了。
冷香紅輕輕笑著。「也該你贏了--」她立刻揭開面紗。
張冷怔住了。她不是如玉。
如玉不會有那樣冰冷、不帶任何情緒的空洞眼神。
如玉更不會有那樣陌生、疏遠的微笑。笑得虛無、冷漠,像是無思想的笑。
為什麼?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竟會出現行屍走肉般的神色?
張冷緊蹙著眉頭。只有一個答案,她受過太多委屈、吃過太多苦,她已經心碎得麻木了。
他恨自己,竟令一個他愛的女人淪落至此!
冷香紅靜靜凝視他痛苦的模樣。良久,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輕聲道:「大爺,我必須提醒您,我只能陪你用膳喝酒一刻鐘。而且,您還得先支付八百兩紋銀。您瞭解嗎?」
他啞聲問她:「你是冷香紅?」
「沒錯。」
「但你其實是趙如玉--」
她掩嘴輕笑,半晌才答:「趙如玉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他故意問她。
她利落回答:「被她的男人一劍刺死的。」
「她並未真死對不對?」
她格格笑了。「您怎麼老是同我打啞謎?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不在這世上了,還有什麼真死假死?」
「我明白了。」他朗聲說道。「你除了陪我用膳外,還能提供什麼服務?」
「沒有了。我只賣笑不賣身--」
張冷內心稍感安慰。他又是歎息又是無奈一句。「那麼,讓我們今晚喝個痛快吧!」
張冷點了三瓶花彫、一桌的小菜。
雖然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他還是盡力跟冷香紅拚酒。她酒量亦不差,笑瞇瞇地至少喝掉一瓶。
美酒與佳人當前,這是人生一大樂事。然而張冷卻心如刀割,只因他明白自己曾深愛的女人,如今心中已不再有他。
於是,他放任自己醉了。他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冷香紅看著他,一直等一刻鐘到了,她立刻拉繩喚人來帶走他。她沒多說一句話、更沒有安慰他半句。冷香紅的心早凝成了一塊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