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火焚燒莫等閒……」
眾人停步,除了彤愛君外,皆低頭拱手靜待這吟詩之人。
「粉身碎骨都無怨,留得清白在人間。」那人吟完最後兩句。
「『石中火』。」愛君等著來人現身。一道火焰劃過天際,那冽火焰射向地面,同時一名青衣男子現身。
青,焰最深處,冷火的顏色。
另一個為方笙賣命的江湖客——「石中火」。
「你回來了。」愛君冷眸相對,這個「石中火」一向寡言。
「我已幫教主覓得破陣勢,『隙中駒』也尋來了解開鎖元盒的夜明珠。你呢」』他冷笑。「這段時間,彤郡主過得可逍遙快活?」
彤愛君臉色微變,聽「石中火」向她身後人等下令。
「你們先走,我有話同郡主談。」
待人離開後,「石中火」清俊的臉陡然陰暗冷酷,彤愛君抿著唇不語。
短暫沉默後,他斜著臉,只說:「看來,你和展雲飛處得不壞。」他冷聲嘲諷。「我從不知,閣下,是這麼熱情的女人,熱情到忘了自己的身份立場,竟然……」
彤愛君惱羞成怒。「你跟蹤我?」
「我只是好奇展雲飛與你究竟誰的功夫強,沒想到卻意外看到另一番風情。」他很平靜地注視著她道。「如果,教主知道你和展雲飛竟……又如果,彤夫人知道你背叛百羅門竟和碩王府的人勾搭上了,不知……」
「我和展雲飛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哦?那請問是何種關係?」他微笑地看彤愛君惱火地咬唇無話反駁。「說是敵對關係,可你們方才纏綿得不像仇人,倒像一對情人。」
「那只是慾望,沒什麼。」
「既然只是慾望,過程中有那麼多機會可以下手傷他,你卻什麼也沒做。」
「如果你想告狀就去,犯不著在這羞辱我。」
「彤郡主,這事我幫你瞞。」
「哼,你不會這麼好心。」彤愛君冷笑。
「哈哈!」他笑。「我只有一個小小要求,請你在一個月內將斬情鞭十式練完,然後,幫我殺一個人。」
「殺誰?」
「自然是一個該死該殺的人。」「石中火」臉色悵然。「我練的是追擊術,傷不了人。」他望向彤愛君。「只要你練成斬情鞭十式,你我聯手,相信要殺他便輕而易舉。你放心,這個人或者屆時你會比我更想殺。」
愛君聽得模糊。「我不懂,你說清楚。是誰讓你非殺不可,而我也想殺他?」
「石中火」眼神瞬間變得異常憂悒,臉色慘白。他不答反問道:「彤愛君,你聽過一首詩嗎?」他淡淡吟誦。「……蠅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著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瞞。」
始覺平生被眼瞞?彤愛君聽他哀傷地吟完這首詩,心底沒來由地跟著一陣惆悵。是什麼惹來「石中火」那樣惆悵?他要殺的是誰?
吟完詩,他又回復那冷酷的表情。「彤愛君,你沒別的選擇。」
「好。」她望著這個從小和她一起在百羅門成長的同伴。他們一向很少交集,
這是第一次,他和她說這樣多話,他要脅她的同時,又抑鬱地讓愛君不捨得恨他,他像是有滿腹苦衷,就像她一直也懷抱著滿身憂愁,她爽快地答應下來。
「就為你殺一個人。」
他提醒她。「一個月內。」
「行,就一個月。」她肅然道。
她握緊手中鞭,像緊握著一條毒蛇。早晚她都要練完第十式,和展雲飛對手兩次,她皆吃了敗仗,這口氣她也嚥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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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羅門,方笙溫柔地喂柳晴服安胎藥。
柳晴臉色蒼白,眼眸空洞無神。「笙……好苦。」
「乖。」方笙拍撫著她的背。「為了孩子好,乖乖喝完它。」
「它害我一直睡,渾身無力,悶死了。」柳晴抱怨著,還是喝完它。自從日前方笙得知她懷孕後,便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連床都不肯讓她下,她想去哪他都親自抱著,將為人父的喜悅展於眉角。
方笙摸著她腹部,臉上露出一種渴望的表情。
柳晴嗔笑。「猜猜這娃兒像誰?男的女的?」說著困得打個呵欠。呵,這藥真讓人倦懶,她又昏睡過去。
方笙凝視著她睡去,眼神變得深邃而遙遠。
他摸摸柳暗的臉,又貪戀地撫摸那柔軟的腹,然後才鬆了紗帳轉身離開閨房。
他走後,一道人影元聲無息飄進房裡,一隻皎白的手猝然掀開紗帳,冰冷視線射向床上的柳晴。彤愛君垂眸注視熟睡中的柳晴。她方回師門即聽說了柳晴懷孕之事。
燭光溫暖映照房間,而愛君的心寒冷似冰。
想起展雲飛說的話——斬情鞭令她失去孕育生命的能力,甚至可能活不過三十……
彤愛君望著熟睡如嬰孩的柳晴。她的心下著大雪,面對著柳晴的幸福,面對她光明的人生,彤愛君嫉妒得發狂。
方笙愛她、寵她。現在她體內甚至孕育他的一部分,他們將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憑什麼?憑什麼有人可以這麼幸福,而她卻要這麼不幸?
心,痛苦焚燒。
她伸出雙手,摸上柳晴纖頸。柳晴只是輕吟一聲,不知危險逼近。愛君美麗的臉龐冰冷殘酷狠絕,就像是魔鬼在她耳畔叨叨地煽動著嫉妒的火焰。
殺了她,愛君,殺了她。
愛君掐住柳晴頸子,屏住呼吸。
有一剎她腦中一片空白,真以為自己已經下手;忽然,理智竄進腦裡,她睜眸,雙手劇烈顫抖,意識到自己有多可惡,意識到自己簡直與惡魔無樣,她震驚羞愧地轉身離去。
嫉妒像毒蛇緊縛住愛君,孤寂像鞭子纏繞她。
她發狠地練起斬情鞭,在黑夜底,她像瘋狂了的獸,舞動著斬情鞭,柔軟的身軀與鞭子糾纏,融成一體。
然後冰冷的寒氣開始在她體內流竄。
好冷!她起身抹去唇畔血跡。好冷,如果這時展雲飛抱著她就好——
她怔住,震驚於她這荒謬的念頭。
黑夜似綢輕輕覆住這個世界。愛君環抱住自己,身子還不住顫抖。怎麼,忽然就想到那個野蠻的男人?
他的手大而溫暖,撫摸她時,教她溫暖得什麼都忘了。他的擁抱充滿力量,他的身體強壯偉岸,和展雲飛躺在一起時,她幾乎忘了世間一切,只是昏沉沉地融化在他身下。
愛君甩頭,退自己甩開那些不該有的綺想。
她苦澀地笑著提醒自己——他是敵人哪,愛君!這只是慾望,慾望罷了。
彤愛君歎息,只覺得渾身發寒。抬頭凝視藍黑色的天,轉身潛人弟弟居住的廂房。
她已經好幾天沒見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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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青銘聽見一個遙遠而寂寞的嗓音喚著他。
「青銘……」
昏睡中他感覺到有人將他的臉擱入懷中,感覺那人很小心翼翼地輕輕撫摸他的臉,感覺某種溫暖的目光正愛憐地注視他。然後他睜眼,看見一對美麗清冷的眸子。
「姐……」他凝望姐姐,那模在他臉上的手好冰。「娘不讓你來,都是我害你……」
「噓。」愛君眸色溫暖。「沒關係,沒關係……」
「姐……」彤青銘感覺到愛君異常冰冷的體溫。「你好冷,怎麼了?」
弟弟的身體很溫暖,愛君愛憐地拂開他額上亂髮。她眼神閃爍,無限惆悵。
「青銘,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們在作夢?嗯?」她聲音輕悄恍似在夢中。「等這個夢醒了,父親沒死,娘好好的,你一樣健康,我們還是孩子,一切就像當初那樣。我們從老家醒來,都還是十幾歲的孩子,而這一切就像沒發生過,我們只是作了一場噩夢。」
彤青銘微笑,乾澀道:「那麼,等醒來……我又可以跑跑跳跳,和你去市集玩?」
「是啊。」愛君淒然微笑。「姐姐牽著你去吃豆腐花。」
彤青銘深吸口氣合目回憶道;「牛老伯的豆腐花,又白又嫩又甜,嘗一口就化在舌尖,我最愛吃了。有一次我連吃了三大碗,牛老伯笑得合不攏嘴,那天日子特晴,天上的雲白得像棉花一團團地,就像我吃的豆腐花,那天姐姐對我特好,還買了一隻蟋蟀給我。」
「那只蟋蟀呢?」愛君問。
「我放走它了,因為它卿卿卿吵得我不能睡,我一生氣就把它扔到院子裡。」
愛君笑了,彤青銘也笑了。
愛君笑著責備他。「你這沒良心的小子,姐送的就這麼給你扔了。」
彤青銘格格地笑起來,像個孩子。看見他微笑,愛君也笑得合不攏嘴。
笑聲驚動了前房的彤夫人,她緊張地闖進房間,一看見愛君抱著青銘,立即駭得奔上去推開愛君,趕她出去。
她對著愛君咆哮:「你來幹嘛,你又想殺他,你甭想,滾出去。滾出去!」
青銘急嚷:「娘、娘!」他這一急又猛咳猛喘。彤母驚得坐回床前,拍著兒子的背。一邊急哭著朝愛君嚷嚷:「你看他,你是想害死他是不?你還不走?!」
愛君轉身就走,身後傳來母親惶恐的啜泣。
這畢竟不是夢,這是殘酷人生。愛君蕭瑟地遁入黑夜。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她輕歎,淒冷的嗓音在夜裡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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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雲飛說的話是真的嗎?
中堂裡,方笙召集了他最珍視的三名部下,研討奪取鎖元盒之事。
彤愛君凝視著她自小便崇拜景仰的男人,他俊美的臉龐永遠像夢一樣遙遠。她心不在焉聽著方笙擬計劃。
然後,方笙忽然側過臉來望住愛君。
「那麼……按著破陣勢推敲,鎖元盒應該就藏匿在陣中幾個廂房內。愛君,就拜託你潛入偷取,只要記牢口訣裡幾個埋設機關的方位,應該沒有危險。『隙中駒』、『石中火』會在外頭接應你。」
愛君往後靠進椅背,雙眸盯住方笙。
「師父,練斬情鞭會失去生育力麼?」她眼睛一瞬也不瞬注視他。「而且,多活不過三十。」
方笙聽了,神色從容,還露出一抹笑。
「你想,我會讓你去練這麼可怕的武功嗎?你聽誰說的?」
愛君凝視方笙,像是要望進他心海深處。方笙神秘深邃的一對眼也牢牢地迎視她目光。他清俊的臉,一如往常,平靜溫柔,遙遠淡然。
愛君忽然起身,取走破陣的路觀圖,旋身就走。
「你知道不論真相如何,我都會為你賣命。」愛君冷冷地拋下這句。
方笙追出去,攬住她手臂,將彤愛君轉過身來面對他。
「愛君。」他溫柔地喊她。「你有心事?」像往常一樣雙手溫柔地按住她纖瘦的肩膀。「你看來很疲倦。」
方笙的手就按在她雪白裸肩上,愛君皺眉,他的手沒有展雲飛的溫暖。不知何故,他的碰觸沒有以往她想像中的甜蜜。愛君心驚,不是一直愛著方笙嗎?不是羨慕柳晴嗎?怎麼……
方笙歎息。「我聽說了你娘的事,她護子心切,肯定傷了你的心……」他替她難過,他將愛君憔悴的身子輕輕圈人懷中,無聲地給予安慰。
愛君沒有反抗,她被動的貼靠方笙胸前。她想著,展雲飛的胸膛比他寬,展雲飛的懷抱炙熱溫暖、充滿力量,而方笙……方笙的……好疏離,他的懷抱好疏離、好陌生……矛盾混亂的思緒衝擊著愛君。她原以為自己會悸動熱情地回擁方笙,她曾想過千萬遍被方笙抱著的感覺。
可是當夢中想望的事真臨到頭來,她竟呆愣得似個木頭。沒有熱情、沒有歡喜,只是不斷地想到方笙和展雲飛的不同,怎麼回事?
方笙的擁抱沒有給她溫暖,反而令她意識到他的遙遠。
愛君的沉默和冷漠,令方笙有些尷尬地放開她。
然後她說:「我會幫你奪回鎖元盒。」
愛君轉頭就走。她愛的是這個男人嗎?愛君無限惆悵為什麼她的身體對他的擁抱卻這麼陌生冷淡?難道自己變了?
方笙凝視愛君的背影,他一直知道愛君對他的愛慕,所以也一直小心處理他們的關係,今夜,他忽然意識到,她變了。
方笙沒有鬆了口氣的表情,反而凝起了眉——是什麼改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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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艷陽籠罩,竟下起細密的太陽雨。
展雲飛被王爺請至王府,商討下一批押解的犯人。
碩王爺儀態雍雅端坐黑檀矮几前,手持羽白羅扇,唇邊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整個下午他都是這副愉悅表情。
展雲飛斜倚軟榻,懶洋洋地檢閱押犯路線,他抬起濃眉瞄王爺一眼。「真難得,面對我,你也有這樣好心情。」
「展雲飛——」碩王爺扔了扇子,傾身,雙眸炯亮地瞪住他。「我心情好當然不是因為你。」他笑得好不得意。「你馬上就會知道,你主子我有多聰明。」
「哦?」展雲飛一口飲盡杯中酒。「你聰明?這可真罕見了。」
碩王爺臉色微變。「你非把氣氛搞僵是不?」
「呵呵呵!」展雲飛只是見不得他得意的滑稽樣。他沉聲糾正碩王爺。「你請我辦事,我可沒認主子,王爺不要自作多情。」
碩王爺瞪著展雲飛躺回榻上。「你脾氣硬,我不跟你計較。」
展雲飛忽然緘默,凝視窗外。「前院挺熱鬧的。」他聽見侍衛喧嘩,狼犬呼嘯。
碩王爺露出得意的表情。「聽說方笙已奪得胎明珠,『石中火』更幫他尋得破陣勢。」
「哦?」展雲飛深思。「這麼說,下一個目標正是鎖元盒。」
「沒錯,唯有胎明珠方可解鎖元盒,但沒有破陣勢,誰也難進王府奪物。」
展雲飛打量碩王爺,他容光煥發,喜氣洋洋,一點也沒受影響,反而異常興奮。
碩王爺興味盎然的取用幾上點心。「展雲飛,我今天叫你來,就是要向你證明,我,碩王爺不只有錢有勢,還有頭腦。」他雙眸炯亮,低聲道。「『石中人』覓得的那紙破陣勢是假的,誰來王府偷東西誰就死定了。重重機關非撕裂他們不可。這回,我要鬥死方笙。」碩王爺優雅地拿金帕抹抹嘴。「你說,我這招聰不聰明?」
展雲飛斂容。「聰明、很聰明。」他聲音低沉,眼神瞬間黝暗。彤愛君,千萬不要是她來,展雲飛心悸地想。他執杯飲乾烈酒,吞人腥辣的酒,五臟六腑全熱了。聽得王爺又說——
「百密就怕一疏,所以……」他忽然打住話兒,眼睛閃爍狡光,心裡彷彿為某種詭計自得其樂。
展雲飛靜靜將琥珀色酒液傾注杯中,此時來人在堂外通報。
「稟王爺,百羅門『夢中身』突破陣局,身受重傷,屬下們正積極圍捕。」
「看來貓已入網。」王爺冷笑。「好個『夢中身』,我倒要看看她有幾條命可以死。」碩王爺向外咆道。「通報下去,誰提她人頭來,重重有賞。王府各通道關閉,絕不能讓她溜了。」
展雲飛緩緩將酒注滿,一口乾了,擲杯起身就往外走。
王爺喊住他。「你幹嘛?」
展雲飛停步,斜著臉回道:「我去抓貓來領賞。」
碩王爺大笑。「當然少不得你——」他深思。「也好,彤愛君生死不明,大意不得,你去吧!」^-^
踏人喧鬧花苑,展雲飛仰頭深深呼息。
那是一種濃而腥甜的味道,殺戮生涯,常沐浴在血海中。只是這次,他搜尋的,是一個女人的血。
展雲飛穿越人潮,血隱約在空氣中浮蕩。越接近目標物,他的腳步越發沉重,身體越是繃緊,像是將發怒的獸,隨時爆發致命的狙擊。
步往幽密的暗廊深處,血的味道越濃,像妖艷的花釋放濃郁的香,只是這香帶著濃濃腥味。他知道,她在流血;他想像她正躲在某個暗處看著自己大量失血……展雲飛胸腔驀地抽緊,憤怒及沮喪揪緊他心房。
他先眾人一步覓到她遺下的血跡,追擊出她藏匿的方向。那是一條蜿蜒怵目驚心的紅,在晦暗地板,蜿蜒人一間房,展雲飛推開房門,木門發出沉重的聲響,一線光跟著透人,細塵在那束光中飛舞。
狹小陰暗的房間,血跡停在一隻古老巨大的抽制壁櫃前。
壁櫃足可藏身至少三人。
展雲飛跨入暗房,龐大身軀停在櫃門前,大手按在門把上。
然後,這一剎雖短暫卻像永恆般地靜與黑,靜得他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黑的是那一方櫃門。
開了這相門,看到的會是怎樣的彤愛君?鮮血淋璃?沒了呼息?
在這短暫的一剎,展雲飛想到櫃內的彤愛君可能已死,他用力握緊櫃把,忽然失去拉開櫃門的勇氣。
兩度放走她,她卻一再冒險,枉費!枉費他幾度手下留情。這一次,他看見的,還會是那個紅衣麗顏、生氣盎然的彤愛君嗎?
血的味道不停自櫃縫竄出,櫃門底邊細縫,緩緩地、濃重地,濡出一片一片血。
他「霍」地拉開櫃門,一束致命銀光竄出,立即射傷他右臂,噴出鮮血。
長鞭若影,那是第十式——鞭影若刀,殺人於瞬!
展雲飛只看見那充滿力量的一鞭,銀芒後是一張慘白染血的臉,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女人。
一見是展雲飛,這瞬,愛君的力量彷彿也用盡了。她的眼無力地合上,身子軟倒在血泊裡。
展雲飛立在黑暗的壁櫃前,深深地看了幽暗潮濕的櫃內那張皎白麗顏一眼。隨即退後一步,關上櫃門。她練了第十式,致命的第十式,她不聽勸、不要命,她死了也活該。
展雲飛轉身,表情陰冷,雙眸瞬間漆黑如墨。他俯身蹲低,翻出內袖,拭去櫃門前一地的血跡。
豎耳傾聽,遠方人聲漸近,看來已有人搜尋到血跡。展雲飛跨出房間,捲起袖子露出右臂,左手兩指伸直運氣如劍劃傷右肘,血淌落,在地上沿出另一道新痕,滴往不同方向。
他再退回房裡,將門掩上。一併將那線光阻斷,房裡瞬間黝黑如夜。
他蜇返壁櫃,打開櫃門,表情肅然,動作利落;他抽去腰帶,拉松寬袍,然後俯身將血泊中冷得打顫的彤愛君橫抱人懷,背對著坐人櫃內,雄背倚靠著櫃壁,傾身伸手將拒門拉上,和愛君一起隱匿。
左擁愛君,右手掩上櫃門的那剎,展雲飛不禁想——
這就是愛情嗎?
是這麼黑暗、這麼絕望與憤怒,生氣著她的同時,還只想著呵護她。惱得想對她置之不理,然而更兇猛的情感卻只想將她溶進血骨裡。
這就是愛情嗎?第三次下不了手傷她!
他們有一陣子沒見,展雲飛以為她對他的吸引力已經淡掉,可是先前聽她重傷時,他卻心悸得感到渾身血液在瞬間凝結成冰。
此際她身負重傷,機會擺在眼前。殺她能得王爺重賞,救她卻只令自己萬劫不復……
是的,萬劫不復,這就是愛情。
展雲飛將自己熱燙的臉貼上那冰冷而毫無血色的容顏。她為什麼這麼不珍惜自己?為什麼要揮霍自己的性命去練一個致命的武功?她到底有什麼苦衷?而他對她竟有這麼多疑問。
是的,是愛情吧!
是故,她是深淵,他只能往下跳;是地獄,也只好義無反顧;是大火,也莫可奈何只能被焚燒!這種澎湃的情感,這種熱血沸騰的激情,難道還不算愛情?
展雲飛摟抱著不住顫抖的彤愛君,儘管她是堅冰,她是冬雪,他還是情願溫暖她。
活在腥風血雨的江湖,浪蕩不羈的展雲飛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女人,竟就是他最最不該愛的——他的敵手,最甜蜜的對手,美麗如妖的彤愛君!
寒意就像驟雪,那孤注一擲第十式的鞭影擊出,那剎,也同時攫住愛君負傷的身子。她藏匿在櫃內,以為自己將死;萬萬沒有想到,拉開櫃門的竟是展雲飛!
看見那張粗擴黝黑的臉龐,她便後悔了,後悔擊出那一鞭。她原是為了自衛,幸好她似乎也沒傷得他太重。
是展雲飛,是他!昏倒前愛君只是心悸地這麼想,幸好是他!
然後就是無邊無盡的寒冷,還有劇烈的疼痛,她渾身就似被人撕裂,有無數破碎的傷口在折磨她。而寒意就像最尖銳的刀,不停來回切割她柔弱身體的每一寸。
在那麼無助虛弱,陷人昏迷之際,忽然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將她擁進一個炙熱的懷抱裡。那懷抱就像世上最暖的絲綢那樣緊裡著她,她情不自禁往裡頭更偎進幾分,昏沉地感覺一隻大手正小心地在她身上游移,檢視她的傷。
這一次,愛君心想,也許她真的會死。頭一回她感到自己連呼吸都吃力,胸口疼痛,意識恍惚,或者因為失血過多,她冷得渾身僵硬。
當外頭響起腳步聲時,她感覺自己被抱得更緊。她忽然覺得,倘若就這麼死在如此溫暖的懷抱,彷彿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她這樣模糊地想著,奇怪自己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在黑暗潮濕狹小的壁櫃內,竟感到幸福?
幸福?像夜裡一點星光,這剎,燃亮在愛君恆常漆黑的心底。
怎麼會這樣?愛君心悸地想,她被她的敵人細心呵護著,竟教她覺得平靜溫暖,沒有哀傷,沒有惶恐。
漸漸地她就在那片溫暖起伏的胸膛前昏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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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將愛君偷渡出王府,展雲飛連殺了不少人。
他在壁櫃內耐心地藏匿了兩個時辰後,深知她撐不了多久,他必須帶她離開!他幫她止血,然後用棉被裹住她。裝人長形包袱內,故作輕鬆地扛在肩上,打算就這麼走出王府。
可惜碩王府每個通道都被下令嚴密防守。
「很好。」他只說這兩個字。
愛君的傷勢不能等,展雲飛取下背上刀,將刀從刀鞘略略抽出一寸,刀光迸射那一瞬,前來攔阻的人立即沒了呼息。他用快而準的刀法令他們來不及感到痛便長眠不醒。
步出王府時,夕陽的光灑落一身。雲蒸霞蔚,黃橙橙大地。
展雲飛將裡著愛君的包袱繫繩鬆開,令她露出臉來,然後橫抱在胸前。他低頭審視她,她的發被冷汗儒濕,糾纏在皎白如雪的臉側。展雲飛低下頭親密地吻她冰冷的眉梢與眼角,她重傷,卻依然美得驚世駭俗。在他懷中,她脆弱得像是快夭折,蒼白得教人深怕一碰就碎,精緻秀氣的五官像個玉人兒,動人心魄。
昏黃的光,映照大地。樹影婆娑,微風清揚,鳥聲瞅瞅,這世界平靜得就像他臂中伊人只是沉沉睡去。
然而,展雲飛心知,她的生命正一點點死去。她的身體冷得不可思議,他抱著她像抱著冰冷的雪,這雪就快融化。
他雇一匹馬,鞭策出城,急於將她帶至安全地方。
馬兒飛快馳過擁擠巷道,穿越胡同,還有成片低垂的楊柳樹,柳絮紛飛如雨。
黃昏時刻,小孩們在湖畔追逐嬉戲,遠處隱約又聽到孩童們傳唱那首正流行的詞,彷彿在笑諷著他——
花褪殘紅青各小,綠水人家繞。
愛君昏枕雲飛臂上,他攬著馬轡,顛簸中她的發密密纏著他的手。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愛君恍若已死,冰冷的頰貼在他胸前,展雲飛一顆心直往下掉。
天涯何處無芳草?
他卻獨獨鍾情一株短命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