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璦神經緊張,「屍體」常出現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把她嚇得半死。
最先她是在洗衣服,洗著洗著,彎身要拿水桶時——
「啊∼∼」她駭得差點斷氣。「你?你怎麼在這裡?!」
蘇曉蓉窩在洗衣機旁,她抬頭瞟媽咪一眼,神情恍惚地說:「我在想事情……」
蘇璦抓抓頭髮,問:「那你要不要出來想?窩在那裡不好吧?」不出聲窩在這裡會嚇死人的。
「你別管我。」曉蓉雙手環膝,臉埋向膝蓋。
「女兒啊,這個厚……」蘇璦只好蹲下來,搓著手笑瞇瞇地說。「你是不是——」
「不要問。」曉蓉立刻打斷她的話。
「沒、沒問,媽只是瞭解一下,你跟那個譚先生,是不是——」蘇璦顯得小心翼翼。
「都說不要問了。」曉蓉不爽了喔。
「嗟∼∼」算了!蘇璦跑去晾衣服,心底嘀咕,這丫頭怪怪的喔。
豈止怪?簡直變態了。
隔天一早,蘇璦去刷牙,推開廁所門。「啊∼∼」這次她嚇得差點跌倒。「你……你在幹麼?」
蘇曉蓉穿著睡衣,坐馬桶上發呆,表情呆滯,眼色空洞。
蘇璦怯怯地伸出食指戳戳女兒肩膀。
「喂?」
「唔……」又是恍惚的口氣。
蘇璦好卑微,輕輕問:「在這坐多久了?嗄?」
「嗐∼∼」曉蓉手撐著臉歎氣。
蘇璦蹲下來,瞪著女兒。「喂,說,到底坐多久了?」
「不知道。」
「女兒,我的乖女兒,你可不可以告訴媽咪,你不上廁所,坐這裡幹麼?」
「想事情。」
「想什麼事呀?」蘇璦笑瞇瞇,口氣好好。
曉蓉望住母親。「不要問。」又是這句。
蘇璦臉一沈。「不要問、不要問!一副中邪的樣子,還叫媽不要問?你反常了你!」蘇璦擠牙膏刷牙,含糊道:「是什麼問題,讓你想這麼久,哽?說出來媽幫你想啊!」
曉蓉看母親一眼,站起來,像縷幽魂飄出浴室。
「完了完了……」蘇璦望著女兒憔悴的背影,擔憂極了。「八成中邪了。」
晚上,蘇璦從市場回來,放熱水準備洗澡,她打開衣櫃——「哇靠!」差點就魂飛魄散。「太過分了你!」
衣櫃裡,曉蓉抱膝坐著,又是一臉呆滯。
蘇璦抓狂了。「你給我出來!」硬是要將曉蓉拖出衣櫃。
「我要想事情!」曉蓉抓著衣桿。
「出來∼∼」蘇璦力大無窮。
曉蓉嘩地放聲痛哭。「哇∼∼我要想事情,我不要出去,你別拉我,哇∼∼」哭得驚天動地。
「你出來想!」蘇璦將她硬拖出來,才幾天,她的心肝瘦得剩把骨頭,臉都凹進去了。再不管,要鬧人命了。「說!到底什麼事?讓你想那麼久?」
「……」曉蓉啜泣,又是那一句:「不要問。」
「你不說是不是?」蘇璦拿電話。「我找譚先生問——」
「媽!」曉蓉拉住母親。
「你快說!」蘇璦逼問。
曉蓉抓了面紙擤鼻涕。「媽……你覺得隱之人怎樣?」她哭得眼睛都腫了。
「唔,話少了一點,但是,挺負責的樣子。」
「媽,你覺得他愛我嗎?」曉蓉抽抽噎噎,揉著痛痛的眼睛。
蘇璦瞠目。「這要問你吧?不過呢……我看他對你挺好的。你不是說這房子的陳設,都按你當初跟他說的樣子咩?他那麼細心,把你的想法都記住了,那他應該是愛你的吧?」
曉蓉望著母親,突然問起。「媽,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嗎?」她忽提起愛的真諦。
蘇璦瞪她一眼。「怎麼問得沒頭沒腦的?嗯……應該是這樣。」
「愛是不計較付出?」曉蓉又問。
「嗯,是吧。」主是這樣教的。
「媽咪,你也這樣認為嗎?」
「是啊∼∼」問完沒啊?「喂,你問了半天,媽還是不懂,你到底在煩惱什麼?你快說啊!」
「媽,譚隱之要結婚。」
蘇璦捧住腦袋尖叫。「可是他還沒跟我提親啊?」
曉蓉嗚咽,低頭小聲道:「新娘不是我。」
「嗄?!」蘇璦驚駭。
曉蓉抬頭,語氣肯定。「他要娶的不是我……」淚又滾下臉龐,她用手背拭去,覺得自己好慘。
「你說什麼?」蘇璦大受打擊。「可是……等等——你是他女朋友啊,他不娶你?他娶誰?」
蘇曉蓉將事情經過說給母親聽。「……所以他愛我,但他不娶我。所以假如我想跟他一起,就沒有名分。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不過隱之愛的是我……所以……」
「王八蛋!」難得蘇璦罵粗話,曉蓉反過來安慰母親。
「媽,你先別氣,這是椿商業聯姻,婚姻不過是法律上名義,重要的是兩人相愛吧?」她明明是說給母親聽,卻像是在說服自己。
「胡扯!那你們要是有小孩呢?」
「可以不生小孩啊∼∼」
「你白癡!」蘇璦震怒,揪住曉蓉肩膀咆哮。「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你這麼沒志氣?嗄?你聽聽你剛才說的話,能聽嗎?嗄?」她快氣死了。「這個譚隱之太瞧不起人了,媽明天就去找房子,我們不希罕住他的地方,你不准再跟他來往,太過分了!豈有此理,他把我女兒當什麼?」
「可是我愛他,我好捨不得——」她想破頭了,想找個藉口說服自己繼續愛他,心裡明知道這樣不對,但是她……
「你捨不得也要捨!」蘇璦咆哮。
「我愛他。」
「快點忘記!」
「可是你剛剛也說愛是恆久忍耐,愛是不計較……」
「那不一樣!」蘇璦口氣嚴厲。
「哪不一樣?」曉蓉語氣茫然。
蘇璦啞口,氣急攻心吼:「就是不一樣,你完蛋了你,你連是非都不清楚了嗎?你太讓媽失望了……」蘇璦驀地紅了眼眶。「你是不是瘋了?!」
我瘋了?曉蓉目光一凜,刷白了臉。
她抿嘴,顫抖。是啊,她怎麼了?這幾天怎麼了?現在竟昏頭昏腦地跟母親說蠢話。
「我……我知道了……媽,對不起……」她抱住母親。「我聽話,你不要生氣了,媽……」
※ ※ ※
蘇曉蓉帶來好消息,柴仲森買下薛祖穎童年住的房子,業主的事他聽說了,知道王伯伯要將賣屋所得委託蘇曉蓉,全數捐給慈善機構,他慷慨地多加一成房價。
談妥交易細節,約好簽約時間,柴仲森請蘇曉蓉喝茶。
「謝謝,就是她嗎?」曉蓉接過茶杯,一進屋裡,她就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幅照片。相裡女子容貌清麗,眼裡漾著水氣,紅唇輕抿。她坐在堆滿文件的書桌前,右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看來好像很聰明。」有一雙慧黠的眼睛,像什麼都瞞不過她。
「她聰明?」柴仲森微笑。「不,她笨死了。」
「會嗎?」
「她要是聰明,早跟我交往了,像我這麼好的男人放著不要,天天跟那些爛作家瞎混,累得胃潰瘍,笨女人!」
曉蓉聽了駭笑。「你也是作家啊∼∼」
「我不一樣。」他靠向沙發,傲慢道:「她底下那些作家,寫不出什麼好東西,倒挺會端架子的。」言下之意,他寫的才算好東西?曉蓉呵呵笑,真傲慢。
「那我們後天律師樓見。」曉蓉收文件,柴仲森注意到她腕上的表。
「上次你戴的是卡通表吧?這表不是你的。」
曉蓉怔住,望住表,目光溫柔。「猜對了,這是別人的表。」她苦笑。
「可以讓我看看嗎?」
「喔,好啊。」曉蓉伸手,讓他打量手錶。
他確定心裡的揣測,退回座位,笑望她。「蘇小姐,這隻手表配這種廉價的表帶可惜了。」
「這不是普通的手錶嗎?」
柴仲森笑道:「這是ROADSTER的精鋼腕表。我幫這款手錶寫過廣告文案,它的特色在於自動上弦3110機芯,每小時振蕩28800次。」
「28800次?」曉蓉耳朵貼住表面。「不像啊……」聽不出來。
「傻瓜。」柴仲森解釋。「震動太頻密,人耳就聽不清楚了。」他指著她腕上手錶。「這表很有趣,外觀看來莊重優雅,沒人知道它的芯竟然震得這麼厲害。」
曉蓉心悸,隱之說他愛她,分手後,他卻沒找過她。分手那夜,在他頑強的表象底下,他的心,可是震得厲害?他是嗎?會不會比她想的還要在乎?會不會他其實很痛苦?只是不肯洩漏脆弱的一面?這段時間,他過得好嗎?
離開柴仲森住處,曉蓉還不想回家。她在市區遊蕩很久,直到店舖打烊,紛擾的長街安靜了,她又來到他住的飯店外,她注意著飯店入口,看著玻璃門旋轉,她的心在掙扎——
好想見他、好想見他……
再進一步就等於背叛了自己,而退回沒有他的世界,她卻活得像行屍走肉,她該選擇理智地遺忘嗎?
曉蓉抬手,耳朵貼住表面,她聽不出表芯每小時28800次的震動,就好像她感覺不出,隱藏在他那漠然的臉容底,他的心震過沒?再七天,他就要結婚,他的心是什麼感受?離開她後,他想過她嗎?
如果愛是不計較一切,是無盡的付出,不求回饋,那麼為了這個男人,她能讓步到什麼地步?因為這思念太痛苦了,離開他,死守住自己的原則,和選擇跟他在一起,她竟辨不出該堅持哪一個?
不,她其實知道,該堅持的是放棄譚隱之,可是她的腳,像有它自己的意識,它走進飯店,她的手也像有自己的意識,按下電梯十五樓。
是,她該放棄譚隱之,可是她的人已來到他住的套房門外,望著套房門牌,頭一回,她好氣自己,她蹲下來抱住自己嚎啕痛哭。
她知道正確方向,卻為愛迷了路……
※ ※ ※
譚隱之添購出國物品,將回飯店時,臨時起意,又去選禮物送給曉蓉,就當作臨別的贈禮,它必須是非常珍貴的禮物,譚隱之不希望曉蓉因為他委靡不振,他希望讓曉蓉明白,在他心中,她的地位是誰也不可取代的。
譚隱之慎選禮物,這禮物代表他的內疚和感激,感激她陪他一段,感謝她給他的快樂,他希望這禮物至少可以給曉蓉一點安慰,他不要她老惦著訣別時傷心的畫面,這禮物將是個句點,代表著他難以言語的歉意,也等於是告訴她,繼續她的人生,莫為他頹喪失志,他希望她快回復笑容。
選好禮物,回到飯店,跟櫃檯辦理退房手續。他步過大廳,大廳牆壁上垂掛的水晶簾幕熨亮他憂鬱的臉,然而儘管大廳吊燈再燦亮,卻也映不亮他的眼。他拎著公事包,搭電梯上樓,電梯門打開,他怔住——
在紅毯甬道的盡頭,蘇曉蓉守候著。她看見他,她微笑,笑得勉強。
他看見她眼眶裡閃爍著淚光,他心跳狂烈,走向她。
她忐忑,目光迎著他,終於他停在她面前。
曉蓉苦笑。「我沒辦法……我好難過……我不想跟你分豐——」
譚隱之猛抱住她,緊得像要融入身體。原來真有這樣的傻瓜,真有不求回報不計得失的愛!
譚隱之感動,那鄙夷世間情愛的頑固心腸,在這傻女面前,融得一塌糊塗。那最後對她的一點抗拒,全數投降,他的頑強輸給她的無求,他的防堵輸給她的勇敢。他的猜疑、他的寡情,都輸給雙臂裡這個單純憨厚的傻瓜。
蘇曉蓉無求的愛震撼譚隱之!一向自私自利,計較得失的他,終於領悟到,他不該害她,第一次他學會為他人著想,他思考著怎樣才算真正為她好?
他們徹夜長談,熱情相擁,彷彿是對往後的相處有了默契。她不提他的婚事,只是說不要分手。譚隱之心底清楚,她妥協了。她按他當初要的腳本走,她退了這一步,卻把譚隱之顛覆。
曉蓉蜷在沙發上,枕著他大腿酣睡。桌面筆記電腦閃爍,明日就要飛去上海,他急著收發郵件,處理幾宗買賣。他猜他們分手後,她定是夜夜失眠,她眼下憔悴的暗影,害他好心疼。
此刻,他聽著她均勻的呼吸,他低垂眼眸,手指撫過她的眉與唇,這明媚小臉,他永生難忘。
譚隱之輕輕解下曉蓉左腕的手錶,這表原是他的,卻錯置在不合適的纖纖小腕上,錯誤地縛住天真的傻瓜。他打開公事包,取出買好的禮物,打開絨盒,取出一隻女表,繫住她的手腕。
譚隱之摸摸她臉龐,笑望她無辜的睡容。他憶起那時曉蓉在他的車子裡,像個小嬰兒睡得好沈……
當初,呵∼∼當初他正是被這副純真的睡臉給騙去了心。
譚隱之不時愛寵地拍撫她的背脊,親吻她的髮梢。桌面攤著飯店信紙,他深情落字,字字揪心,滿溢著的是內疚跟自責。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而現在他真心懺悔。
握著黑色鋼筆,筆鋒銳利,藍墨水在白紙上漾開,剛勁的筆畫刻出臨別話語——後來,它們的面目,都被曉蓉傷心的淚給模糊了……
※ ※ ※
日光透進房裡,喚醒蘇曉蓉。她睜眼,套房空蕩蕩的,忽地怔住,身上蓋著的被滑落腰際。她搜尋譚隱之身影——
他不在?木製書桌上空無一物,沒有他的電腦,也沒擱著公事包。她一顆心直往下沉,寒意從背脊直往上竄。
他呢?
她大喊一聲:「隱之!」
沒有回音。低頭瞥見左腕嶄新的女表,又瞧見遺留在沙發上的信——
曉蓉抓了看,霎時淚盈於睫。
曉蓉:
1891年,美國發生一宗火車相撞意外。兩列不同方向的火車,因計錯時間相撞。當時Webb C Ball擔任鐵路局首席檢察官,為了這宗意外,他致力研發抵禦鐵路惡劣環境的手錶,這就是Ball表的由來。
一般手錶發光部分用「氚途掩膜」,但Ball卻鑲上一支支發光氣管,比傳統技術光亮100倍,這只表,在英國,有「MOONGLOW」之稱,名字起源於英國的月光列車。那是貴族專用車廂,人們可透過會發出夜光的觀景大窗,欣賞窗外變幻莫測的旅途風光。
一到夜晚,即使沒有外來光源或電池補充能量,腕表裝嵌的五十四支發光微型氣管仍能持續發光25牟。配有防磁軟鐵護套,分秒精準,可抵抗4,800a/m的磁場干擾。
可知道為什麼贈你這只表?
我最親愛的小傻瓜,認識你啊,是我在生命中最美好的事,對我而言,你就是我的MOONGLOW。
已經太久,我麻木的搭乘這通往成功的列車,在爾虞我詐的黝暗隧道通行,為了達到目的,我變得鐵石心腸。滿以為自己真可以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竟不知漸漸變得面目可憎,冷血無情。
直至某夜,我看見月光,那是你,你好像月兒,溫柔地綻暖我心房,陪了我好幾個失眠的夜晚……
曉蓉,我們本就是兩列不同方向的列車,是命運錯數時間,我們在意外的時分相撞。
認識你,是我的福氣;認識我,卻是你的壞運。是我,讓你愛笑的臉,蒙上憂鬱的淚水。
今晚你拋棄自己的原則,你說,你不要分手。
可知道,我多麼感動?我看得出,你心裡的掙扎。再見到你,你好憔悴,瘦了好多.我不敢想像你這幾日內心的煎熬。看見別後急遽消瘦的你,讓我懊悔自責,領悟到自己的自私。
我知道你真心愛我,愛到你情願盲目眼睛。我應該高興,你願意妥協,我求之不得啊,但我只覺得慚愧,在你面前,我清楚看見自己的卑鄙。
曉蓉,不要勉強自己了。我怎麼可以為了自己開心,就霸佔住你?逼你違背自己的原則?
我終於理解到自己錯得離譜。
往後,你戴著這只精準發光的手錶,讓我的內疚和懺悔,化成守護你的光,照亮你二十五年。在這二十五年裡,願你變得更聰明,更懂得愛護自己,別再遇上像我這麼自私的混蛋。
我想了很久,離開你,是對你最好的抉擇。請原諒我早有計劃,不能更改;而我,也不想束縛你。
我捨不得你,更捨不得要你委曲求全。善良如你,該擁有百分百的愛情,百分百屬於你的男人,而不是滿口謊言、自私自利的我。
我愛你,也對不起你。我愛你,偏偏辜負你。忘記我,願你找到真屬於你的幸福。而我的心,永遠,為你震盪。
一如初遇時,日光下,你燦笑著,我心震撼。
——愛你的隱之
「隱之!隱之……」
他走了!
她不顧自尊、放棄原則、妥協了,他卻還是選擇分手……曉蓉痛哭。
※ ※ ※
終於來到上海,這段路比譚隱之想像中還要遠。
早先在機艙裡,部屬趁空檔跟他討論公事,譚隱之懷疑自己真有聽進去,好幾次部屬詢問他的意見,他失神地在想蘇曉蓉,最後總是在部屬急切的呼喊中回過神。
晚上,王剛在酒店為他們洗塵,翌日簽約,後天於婚宴宣佈合併案,大家對未來的合作有了初步共識。
王素雲也來了,她被父親安排在譚隱之身旁的座位。
包廂氣氛熱鬧,王剛向大家敬酒,他又是拍肩又是搭背,和譚隱之的部屬稱兄道弟,拱大家上台唱歌,炒熱氣氛。
譚隱之疲倦,靜坐在長沙發上,他看來非常無聊,對眼前熱絡的氣氛顯得無動於衷,偶爾低頭看表,思念故人。
「很悶吧?」王素雲幫他斟酒,她住後靠著沙發背,交疊長腿。「真無聊。」
「會嗎?」譚隱之冷笑道。「你父親顯然不這麼認為。」王剛正拿著麥克風唱歌。
「這要給你簽字。」王素雲從皮包裡拿出一份文件拋到桌上。
譚隱之翻閱,看完牽了牽嘴角。是婚前協議,載明婚後各過各生活,為了兩家企業順利運轉,任一方不得做出損害公司利益之事,文末註明各項賠償條款,還有財產的分配、公司股份……
「我爸要你簽的。」王素雲略帶嘲諷道。「譚先生,祝我們婚姻愉快,我敬你,為我們兩方企業乾杯。」她舉起酒杯。
譚隱之沒有舉起酒杯,瞟她一眼,打開公事包,也取出一份文件,擲到桌面。
「我也有一份,請你簽字。」
王素雲取來看,她笑了,笑聲淒涼。「哼!兩隻狐狸。」他也不簡單,婚前契約寫得比她仔細,除了新組的上海地產公司,他的私人財產一概保留。各方行為與生活雜支全部自理,並且不准擅自曰對外發佈他們的婚姻生活,這一份契約顯然是請專業律師特別擬定的。
王素雲拋下契約書。「很好,咱們算是挺有共識的,我簽。」她呵呵笑,帶著自甘墮落的神情。
「很好。」
「願我們合作愉快,祝我們百年好合。」她酸楚道,連乾了三杯酒。後來她醉了,倒在沙發上,她歪著臉瞟他。「譚先生,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她掩住臉,疲憊道。「我們……簡直是在侮辱愛情。」她心裡有喜歡的人啊,但是對婚事的安排顯然無能為力。
「要結婚是你父親的主意,他不信任我。」
「我知道,呵,他誰也不信任,他只信任白花花的鈔票。」
譚隱之又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又分神想念一下那遙遠的傻瓜,不知她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她吃得好睡得好嗎?
王素雲望著天花板的霓虹,聲音哽咽。「禮服挑好了,你要不要撥空看?我跟禮服公司約時間……」
「不用,你喜歡就好。」譚隱之輕撫表面。
她忽間:「你在想誰?」
譚隱之怔住,轉過臉來,黝黑的視線定望住她。
她笑睨著他。「怎麼,我猜錯了?」她取出打火機,點燃香煙。「你一直看表,約了誰嗎?有人在飯店等你?」
「沒有。」譚隱之笑得黯然,再不會有愛的傻瓜,傻傻等他。
「我不想嫁你。」她冷聲說。
「彼此彼此。」他也不想娶。
王素雲握著酒杯。「譚先生,我是王剛收養的義女,和你結婚,算是報答他的恩情……」
譚隱之注意到她手在顫,她忽地靠過來,伏在他肩膀上哭泣。
譚隱之沉著臉,由著王素雲痛哭。當王剛注意到女兒異常的舉動,譚隱之側身,橫臂擋住王素雲啜泣的表情。
王剛以為他們在說情話,笑了笑,繼續和他人說笑。譚隱之放鬆下來,靠著沙發,右臂橫在額上,擋住刺眼的霓虹,臂下,他的嘴,噙著一抹苦笑。
王素雲喃喃醉道:「我想取消婚禮,我愛的那個人,是個窮小子……跟著他能有什麼幸福?」她哭起來。「要是為了他激怒父親,跟他走有什麼保障……他好傷心,一直求我別嫁,譚隱之……現在想想,我們還挺配的,為了名利和權勢,我們可以犧牲自己的感情……」
譚隱之覺得好笑,這世上,原來到處有愛的傻瓜。有個傻瓜也愛著他身旁的這個女人。
譚隱之注視著桌上橫倒的空酒瓶,張望前頭喧嘩的人們,一室華麗氣派的裝潢,空氣窒悶,有人爛醉趴在地上嘔吐,陪酒的小姐們摟著王剛和他的經理調情。
而他,他渴望吸一口新鮮空氣。他懷念枕邊伊人髮香。第N次俯望手錶,這表曾短暫棲在她纖纖小腕上,他取回表,心卻落在伊人處。
他忽然衝動的想拋下一切回家。
回家?!這念頭讓他吃驚。回那間豪華套房?不,不是!譚隱之眸光暗沈,心坎震盪。想回去的,是他渴望的一處桃花源,是那傻瓜的天地。眼前一切,富貴虛偽,全不如與曉蓉喝茶的那一夜——
那夜他品嚐她用廉價茶梗沖泡的茶,那夜他們坐在破屋裡,坐在廉價的黃燈泡下,他們甚至沒沙發可以躺,只能坐在冷地板,只有一張矮桌。
他們對望,他們微笑說話。奇妙的是,望著她微笑的臉,聽她軟綿綿嗓音,那時,他也有那種幸福得承受不起的感動。
第一次覺得,能寄生這世上,好幸福!
※ ※ ※
清早,曙光穿透窗簾,頑皮地撩撥床上那一夜未眠的傷心人。光影在臉龐流動,他疲憊、頹喪,而日光依然明媚,那一點稀微暖意,像在提醒他,他曾深愛過,夜裡的一顆小明星。她給過他,一點星光。
譚隱之恍惚,抬手覆額,妄想阻擋明媚日光。
旁邊茶几,水晶煙灰缸裡,殘煙孤寂,堆成一座小墳。他睜眼,眼色朦朧,有藏不住的倦。他必須起身,兩方公司要在酒店簽訂契約,該起身準備了……
他凝望住那套懸掛在衣櫥前,為了合併案及明日婚宴準備的黑色Christian Dior西服——
是他的錯覺吧?Christian Dior掛在這陌生套房裡,孤零零,看來好寂寞。
譚隱之掙扎著,他不想起床,想賴在淡藍色床單上,想賴掉今天跟明天,賴掉簽約儀式,和明日婚宴。他翻身趴臥,嗅著他帶來的她洗過的床單,忽覺可笑,為自己的脆弱苦笑,他掙扎下床。
梳洗完畢,剃淨鬍髭。他試著振作精神,可當他看見鏡裡的臉,那深邃孤寂的眼,他扔了刮鬍刀,手撐著洗臉台,忽覺得自己好悲哀,好慘……他吁口氣,逼自己定住心神。
他走出浴室,凝望嶄新西服,他捨棄Christian Dior,打開衣櫥,穿過的黑色GUCCI,怎麼看都覺得親切。他伸手摩挲西服布面,那次跟曉蓉吃火鍋,穿的也是它。
它……會不會想念牛仔褲?想念白T恤?想念那晚溫馨氣氛,它沾染過的食物香氣?假如它有眼睛,那晚它會看見他一直笑。假如它有耳朵,它應當記得,那挨著它的軟綿綿嗓音……
不,它不懂思念,會思念的是他……譚隱之穿上西服,離開旅館。
王剛派司機接譚隱之及他的部屬,前往長樂路的新錦江酒店。
長樂路?譚隱之看見路標,心溢滿酸苦。
他是往長樂路去嗎?他的快樂在那兒嗎?
他又想起蘇曉蓉,愛笑的蘇曉蓉才是他的長樂路吧?他怎麼往反方向去?無情地撇下她,這條長長綿綿的思念路,盡頭又在哪?他恍惚地問自己——
他走得完嗎?他忘得了嗎?他不是一向做事都很有把握嗎?怎麼對忘記她這事,欠缺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