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語怎麼了?」他看向被宋擎抱在懷中的女兒。
宋擎沒有回答,直接奔向尹心語的房間。管家趨上前想幫他的忙,也被他鬱怒地斥退:「走開,我自己來!」
他緊緊地、牢牢地抱住她。這是他的妻子,他要自己照顧她!
替她換上乾淨的衣物,宋擎將她摟抱在懷中,溫柔地拭著她的發。
他一向最愛她這一頭柔亮如雲的長髮,激情纏綿時,柔柔地披落在他赤裸的肌膚上,纏住了他的靈魂,所以她便深情地許諾他:這一生,長髮為君留。
不管如何怨他,她都還是捨不得剪掉這頭纏系無數濃情的長髮嗎?
輕柔地將她放入床內,癡癡眷眷的眼眸,一刻都不捨得自她臉龐移開。
才多久不見,她就憔悴至此,他好恨自己,竟將她折磨成這樣!
錯了嗎?萬般愛她,是錯了嗎?
是否,為她設想太多,反而成了一種錯誤?他的小妻子,是真的不能沒有他啊!
那麼他是不是該放任自己,在這有限的生命中,好好將她愛個夠,然後不留遺憾地離開人世呢?
憂傷的眼,移至她腹間,熱辣的淚浮在眼眶,分不清是酸楚,是甜蜜,還是哀傷。
他不僅是個失敗的丈夫,還是個失職的父親!他甚至不確定是否能等到他的孩子出世!
試問這世上,有哪個當爸爸的,連想抱抱自己的孩子、親親他的孩子,對他的小寶貝說聲他好愛他,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求?
在這種情況下,他怎走得開身?他怎拋得下他們母子?
正當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意念有所動搖時,一陣天旋地轉的痛楚迎面襲來,他跌跪在地面上,宛如絕望的宣告。
「宋擎,你還好吧?」甫進門的尹伯安,趕緊上前扶住他,「頭又痛了是不是?你的止痛藥呢。」
痛?呵,最痛的是心,但止得住嗎?要怎樣才能停止這撕心裂肺的痛苦呢?
這適時而來的痛楚,像是在殘忍地提醒他,他已經沒有資格守護她了,再也沒有了——
「呵、呵呵——」他哀愴淒絕地揚聲大笑,笑自己的癡心妄想,笑命運的殘酷撥弄,笑他無能為力的懦弱!
揮開尹伯安關懷的手,他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
像是負傷野獸的淒厲悲鳴,聽得尹伯安莫名鼻酸。
就是知道會有這種情形,小語懷孕的事,他始終沒辦法對宋擎說出口,因為他知道,這對宋擎而言,只會是更殘忍的打擊,他真的不忍心在那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補上一刀。
沒想到,他最終還是知道了。
該來的,還是逃不掉啊!
☆ ☆ ☆
尹心語醒來後,第一個反應,便是激動地衝下床滿屋子尋找宋擎。
但是當所有的渴望全都落空後,她反而格外沉默,不哭不鬧,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關入房內。
她知道,他若有心躲她,她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原本就已經是不言不語的她,如今更是安靜,連手語都不再使用,若不是還有呼吸,她茫然空洞的神倩,實在像極了沒有生命的娃娃。
什麼都不去想,心就不會那麼難受了,是吧?
那就抽光她所有的知覺好了,她不想笑,也不要哭;沒有悲,也不再有喜,連他都不在乎她了,她還要珍惜自己做什麼呢?沒有意義了。
她不知道死人該是怎樣,不過,現在的她,應該已經很接近了吧?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現在的她,就像個遊魂一樣,我有種感覺,她是存心想逼死自己!」
經過書房,虛掩的門扉傳來父親略顯激昂的陳述,尹心語停住步伐。
遊魂?!在說她嗎?原來她這樣叫遊魂——
那爸爸又是在和誰討論她?除了父親,這世上還有誰會關心她、在乎她?
「宋擎!你給我聽清楚!你最好自己過來把事情的真相向她解釋清楚,否則,我就自己告訴她!」
尹心語輕輕一震,太過刻骨銘心的名字穿過空茫的腦海,敏感地揪扯心弦,她隱隱顫抖著。
爸說的真相,是什麼?有什麼是她該知道,卻被瞞住的?
另一頭的宋擎不曉得回了他什麼,爸爸揚聲大吼:「去你的時日無多!你要是真的愛她,就給我乖乖地陪在她身邊,你老婆肚子還懷著你的孩子,他們真正需要的人不是我,是你!休想把責任推給我。我當初是瘋了才會聽你的話,要再這麼下去,我保證,小語會比你更早死!」
說完,不等宋擎回應,他重重地掛下電話,這才驚覺到門外隱約的身影。
他一陣錯愕:「小語,是你嗎?」
尹心語推開門,輕緩地走了進來。
是宋擎?
沒預料到這種突發狀況,尹伯安有短暫的慌亂。「你都聽到了。」
你有宋擎的消息,也明知我有多想他,卻狠得下心不告訴我?!
女兒的不諒解,讓尹伯安心虛得無言以對,畢竟他和宋擎聯手欺瞞她是事實。
「對不起,小語,爸也是不得已的。」
什麼叫不得已?你顧慮過我的感受沒有?是不是要等到我真的死在你們面前,你才來抱著你的不得已悔恨?
尹伯安聽得一陣心驚:「女兒,你千萬不可以做傻事,聽到沒!」
那就告訴我真相啊!
「可是——」尹伯安一臉為難,「我怕你承受不住。」
就算是這樣,我的人生我也要自己選擇,我不要無知地任你們擺佈,你要是真的為我好,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眼看事情再也瞞不住,尹伯安歎了口氣,終於說出實情,從他們婚姻失和那段日子,宋擎對他說過的話,以及之後兩人不曾中斷的聯繫,還有這些時日,宋攀有多關心她,總是透過電話詢問她的狀況……
聽完所有的前因後果,尹心話早已哭得肝腸寸斷,哀慟欲絕。
天哪!他承受了這麼多的苦楚,而身為妻子的她,卻沒能陪在他身邊,還要讓他時時刻刻地掛心她……
他在哪裡?我要去找他,我要留在他身邊,誰也不能阻止!
抹去淚,她神情有著異於尋常的堅決。
尹伯安欣慰地看著女兒。原來,其實他和宋擎都看錯她了,小語並沒有他們所想的柔弱,相反的,她會勇敢地面對,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做努力,而不是消極地以眼淚來增加他們的心靈負擔。
愛上這樣一個女人,宋擎應該會覺得很驕傲吧?
☆ ☆ ☆
不間斷的門鈴,催促宋擎加快了腳步前去應門。
門一開,微啟的唇凍結了聲音,他忘記本來想說什麼,門外倩影,教他又驚又愣。
不會吧?他以為尹伯安是在說氣話,難道——他真的將實情告訴心語了?
他驚疑不定地望著她,在無法掌握的情況之下,他只能選擇冷漠以對。
「你來做什麼?我這裡不歡迎你。」
尹心語不為所動,幽幽然比著手語: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宋擎重重一震,瞪大眼看她:「你——」
我什麼都知道了。擎,你不該瞞我的。
宋擎僵立原地,好半晌無法反應,直到她伸出小手,憐惜地撫過他俊挺依舊、卻略顯憔悴的臉龐,他才回過神來,狼狽地退開數步。
「你不要碰我,我們——已經不是夫妻。」
我們是,一輩子都是,那份離婚協議書,我打死不簽。
「你——」宋擎沒轍地瞪著她,不知過了多久,他突兀地譏笑出聲,「是啊,你是沒必要簽了,反正,有個命不長久的丈夫,這婚離與不離,都沒差別。」
別激我,你知道這一回不管怎樣,我都不會離開你半步的。
宋擎生硬地別開眼,無力迎祝她深情執著的眸光:「我沒必要收留你。」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言不由衷嗎?說你不愛我,說你娶我是另有所圖,還有呢?你還有什麼說沒說?擎,這不像你,你不是個會逃避現實的人,你到底在怕什麼?
「那你呢?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你不同樣也在逃避現實?」宋擎反唇相譏。
什麼意思——
「你不是還惦著三歲那年的悲劇,無法接受事實,所以潛意識地在壓抑自己,逃避面對嗎?否則你為何一直到現在,都還不肯開口說話?就連我以離婚相脅,你都還是情願躲在自己的保護殼中,我算什麼呢?在你心中,我竟不比一段陳年舊事重要!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來找我?」
不!不是這樣的!她大為震驚,情急地想挽留他,卻遭他揮去。
「我不要聽任何的解釋,我只要一句實質的承諾。」
尹心語靜默下來。
你——真的這麼介意嗎?
「我還是那句話,除非你親口說出來,否則,我不要見到你。」他強迫自己不許心軟,硬是絕決地將話逼出,「回家去!」
尹心語深知他的脾性,再僵持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除非——
好!你不留我,我走。但是擎,我已經嫁給你了,爸爸那兒不是我的家,而我們的家沒有了你,也不再完整。我已經沒有家了,如果你忍心看我露宿街頭,那我認了。
接著,她轉身離去,而他,傻住了。
她不會是說真的吧?
心語外表柔弱,內心卻比誰都還要倔強,既然她這麼說,那就表示……
該死!他低咒了聲,迅速追了出去。
他得找回這個老是惹得他既牽掛、又心疼的女人,免得她真的挺了個大肚子在街上亂晃,存心嚇死他!
追出馬路,他心急地張望著,尋著心之所繫的人兒,然後發現,那個膽敢威脅他的女人,就站在路口接近轉角的地方,用著完全不意外的溫柔眸光凝望他、等待他。
這、這可惡的女人!她根本就是算準了他放不下她,絕不會任她就這樣離開。
他一步步走向她,很生氣,也很無奈,他發誓,等會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訓她一頓,如果狠得下心的話,他還要狠狠打她的屁股,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動不動就拿自己來威脅他。
然而,就在這時,令人意想不到的狀況發生了!
就差那麼一步!他幾乎已經要將她擁進懷中了,由左側車道彎出的車輛朝他們疾駛而來,他無法多做思考,第一個本能反應,就是反手將她推開,獨自承受漫天襲來的劇痛——
這一幕,就在她眼前活生生、血淋淋地上演,像是用慢動作播放的影片,淒艷刺目的血花渲染開來,刺痛了她的眼,那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母親由高樓跌落時,那種驚慄悸駭的可怕感覺。
「不——」她發狂地嘶吼出聲,喊出了積壓在心頭的悲厲哀輸,用了畢生最快的速度衝向他,顫抖地擁抱血跡斑斑的他。
「擎,你睜開眼,別嚇我,別這樣嚇我啊——」
宋擎費力地撐起眼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再一次,再喊一次……我的名字……」
成串淚河,決了堤的奔流,滴在他臉上,血淚交融,漾開模糊的血花,她泣不成聲,驚懼地直喊:「擎,是我,是我!你別丟下我——」
他淒淒楚楚地笑了:「這是你……第一次喊我……夠了,已經夠了……」從不敢奢求,能夠親耳聽見他的名字由她口中喊出,如今,上天能夠慈悲地在這最後一刻圓了他的夢,他已經很滿足了,再也不敢苛求太多。
無力的眼眸,緩緩合上——
「不夠,不夠的!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擎,你看著我,求求你,別閉上眼,別不理我——」悲絕的狂喊,一聲又一聲,伴著救護車由遠而近的笛鳴漫向天際,幽幽蕩蕩,卻再入不了他的耳——
☆ ☆ ☆
手術室的燈亮著,而手術室外的尹心語憂懼惶然地等待著。
身上還殘留著點點血漬,那是他的血——
她不勝淒冷地環住自己,渾身不住輕顫,什麼都不去想,只敢讓腦子呈空白狀態;一旦恢復思考,任何失去他的可能性,都足以將她逼入發狂崩潰的境地。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時間的流逝,對她完全沒有意義,直到空茫的眸子見著由裡頭走出來的醫生,她這才移動僵麻的雙腿:「醫……醫生……」
「你是患者的親屬嗎?」
她驚怯地點了下頭:「我是他的妻子——」
「病人的車禍外傷都處理好了,沒什麼大礙,最棘手的是他腦中的腫瘤,在這次車禍的撞擊下,情況很不樂觀,必須馬上動手術切除,否則會有生命的危險,請你到櫃檯去辦一下手續。」
「好。」她輕弱地回應,「請你一定要盡全力救回他,求求你……我的孩子還等著喊爸爸……」
醫生看向她的便便大腹,雖然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還是忍不住為她感歎。
生命的隕落與繼起,是那麼的複雜又簡單,不易又似容易,教人不知該崇敬它的奧妙,還是感傷它的脆弱?
☆ ☆ ☆
漫長的手術結束了,醫生的宣告,令尹心語難分喜憂。
他是留住了生命,然而,代價卻是再無知覺的永遠沉睡。
她不信!他的手是溫的,微弱的心跳依然持續著,怎會沒有知覺呢?她相信他有,只是發不出聲音來罷了,就像以前的她一樣。
她不死心,日日陪著他,對他說話,想以最深的柔情喚醒他,就算所有人都嗤笑她癡愚的行徑,她仍是執迷不悔。
「擎,醒來好不好?你已經睡好久、好久了!你說要照顧我一輩子的,躺在這裡怎麼照顧我呢?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久沒理我了?從懷孕到現在,你沒盡過一無責任,現在寶寶就快要出生了,你還想偷懶到什麼時候?你就不怕寶寶生出來不認你這個失職的父親嗎?」
每天、每天,她不間斷地對他說話,她相信他聽得到,只是太累了,所以醒不來。
他不想醒來,好,沒關係,她陪他,不論多久,她陪到底!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的流逝,預產期就在這幾天了,但她還是不改初衷,天天陪著他,日裡夜裡,說著令人聽了鼻酸的繞腸深情。
直到某天——
醫生做完例行檢查,對她雖覺於心不忍,但仍公式化地告訴她:「宋太太,我想你最好看開一點,宋先生的狀況是屬於永久性的昏迷,尤其,他已逐漸呈現腦死的現象,你必須接受他永遠醒不來的事實,浪費再多的金錢和時間都是於事無補的,也許你該考慮一下,讓他自然的離——」
「不!」領悟了他話中的涵義,尹心語驚懼地喊道,「他是我丈夫!你們誰都不許謀殺他!」
醫生頗感無奈:「你這又是何必?」
尹心話什麼也聽不下去,雙手護住摯愛,激動地回道:「你聽清楚,只要他還有氣息的一天,我就不會放棄,你們誰都沒有權利剝奪他的生命。」
面對她癡執的態度,醫生顯然也無可奈何,只好搖頭離去。
一等病房的門關上,她佯裝的堅強霎時潰決,哭倒在丈夫胸膛。
「擎,你聽到了沒有,連他們都想放棄你的生命了……但是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做的,一直以來,都是你在保護我,這一回,換我來保護你,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但是你也要快點醒來,不然我沒有辦法一個人獨自去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明知我是這麼的軟弱,你放得下心嗎?」
幽幽泣泣,她撫著清瘦的俊顏,心頭悸疼。
「你曾說過,不要一個無法親口說愛你的妻子,所以你堅持離婚。那現在,擎,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你不是一直想聽這句話嗎?我會用未來的每一天,不斷地說著,你的要求我辦到了,你已經沒有理由再拋下我了,這輩子我都要賴你、纏你,你休想反悔——」她喉頭哽咽,語不成聲。
腹間傳來悶悶的痛楚,她不予理會,太多難以承載的心靈傷楚,早已教她痛麻了知覺。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惡、多混蛋?滿口說著我是你這一生最心疼、最想保護疼惜的人,但是每一回,傷我最深的人都是你,你怎麼可以坐視我為你肝腸寸斷,卻狠得下心不予理會?難道你真的已經不在乎我、不想管我的死活了嗎?你再這樣,我——我就會剪了這頭你最喜歡的長髮,看你難不難過!」
悲泣的依舊悲泣,而沉默的仍是沉默。
良久、良久,她痛哭失聲:「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我是亂說的,我不會剪髮,我不會再任性,以後你說什麼,我都會聽,我絕不會再令你苦惱了,你別生氣,別不理我好不好?擎,我真的好怕,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我好怕你再也醒不來,那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我們都不能沒有你啊!人生還那麼漫長,沒有你的扶持,我真的走不下去啊……」
像要哭盡血淚,她淒慟地哀喚,任淚瘋狂奔流,尖銳的痛楚蔓延開來,她斷斷續續地喘息,分不清那撕心的疼是來自何方。
冷汗涔涔滴落,她發不出聲音,下意識裡,只知牢牢地攀握住丈夫的手尋求支持的力量。
「擎,幫我、幫我……」輕顫的唇畔,逸出了幾不可聞的呢喃。
巡房的護士見著這情景,趕緊上前詢問:「宋太太,你是不是要生了?我送你去產房——」
「不!」氣息雖微弱,臉色雖蒼白,她仍是固執地拒絕,「我……我要在這裡……陪他……他……一定也希望……親自迎接他的……孩子……」
護士見她態度堅決,實在沒辦法,只好到婦產科把醫生請來,並挪來另一張病床供她臨時生產之用。
又過了一陣子——
「啊——」尖銳淒厲的叫聲斷斷續續傳出。
「宋太太,麻煩你再使點力,不然孩子出不來。」醫生連連催促。
「我——啊——」好痛,好痛!那股威脅著要將她撕碎的痛楚,幾乎吞噬了她,她視線忽明忽暗,一片模糊,分不清是汗是淚的水光,由慘白的臉龐不斷滑落。
「擎——」潛意識裡,她只記得這個過於刻骨銘心的名字,聲聲慘厲悲鳴,夾雜著揪心呼喚,一聲又一聲,蕩氣迴腸,撼動人心。
所有人的心思全在她身上,卻沒留意,另一方,靜止的長指,微微抽動了下。
「對、對!就是這樣,再出點力——很好,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哦——」
沒多久——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她整個人鬆懈下來,飽受折騰的身心幾乎要被倦意征服,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問:「孩——孩子呢?」
「在這裡,是個女娃娃哦!」護士將孩子處理妥當,抱到她面前。
尹心語牽起虛弱的笑花,撐起身子想下床。
「唉——你現在還不可以起來。」剛生完孩子是非常虛弱的,一不小心有可能會造成血崩,哪能亂來?
但尹心語才不理會這些,堅持下了床,抱過孩子,走到宋擎床前:「擎,這是我們的孩子,是個女孩呢!你以前常說,想生個和我一樣漂亮的女娃娃,讓你可以把好多、好多用不完的愛給她,你別再睡了,睜開眼看看她好不好?女兒還等著你抱抱她、給她取名字呢!」
她小心翼翼地將寶寶放在他身畔,拉來宋擎的手,讓女兒紅通通的小手握住他的小指。
「感覺到了沒有?這是女兒的小手手哦!」一滴酸楚的淚珠,不經意滴落小娃娃眼皮上,略微受驚的娃兒直覺地哭了起來。
「連你都覺得悲傷嗎?爸爸不理我們,你也很難過對不對?」更多的淚珠滾落,小嬰兒的哭聲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一旁的護士實在看不過去,上前想抱起嬰兒:「宋太太,你這樣會嚇到孩子,我來——」
「走開!你們全都走開,不要管我們!孩子的父親都狠得下心了,我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她激烈地揮開所有想靠近的人,趴在床緣,陪著女兒痛哭失聲。
「別……哭……寶……貝……」
輕不可聞的細碎呢喃飄散開來,尹心語敏感地渾身一僵,殘淚凝在眼角,連呼吸都忘了。
「誰……誰在說話?你們有沒有聽到?」她驚疑不定地張望著,尋求認同。
「沒——沒有啊!」醫護人員面面相覷,神情滿是同情,一致認定是她悲慟過度,精神錯亂了。
「有,真的有,我聽到了,你們相信我,是真的!」她激動地吼道!
「宋太太,我想,你先休息一下會比較好——」
「是真的!你們為什麼不——」聲音卡在喉嚨中,她瞪大了眼,盯住被女兒握住的大掌,它真的輕微動了一下!
「擎,是你嗎?是你嗎?!你也想抱抱女兒、抱她我,要我們別哭對不對?」她拚命地抹去淚,「好,我聽話,我不哭,我會很有耐心地等你醒來,親口告訴我!」
病房內,頓時瀰漫著詭異氣氛,除了嬰孩的哭聲外,其餘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心……語,別……哭……愛、愛你……」
這一回,所有人屏息凝神,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好愛、好愛你!」她又哭又笑,撲進他懷中,任淚水為這些時日以來的血淚煎熬畫下句號。
眾人動容地望著這一幕,心中同時浮現一個想法:原來,愛真的可以創造奇跡。
☆ ☆ ☆
半個月後。
尹心語一走進病房,就見丈夫苦著一張臉。
怎麼了?她食指輕搖,無聲詢問。
明明可以開口,但是有時候,仍會不知不覺地比出手語。
宋擎同樣以手語回應她:這個護士好囉唆,人又不怎麼賞心悅目,看得我病情幾乎又要惡化了。
尹心語失笑出聲:你呀,留點口德。
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用的是「手」語,和「口」德無關。
尹心語正欲回應,那名護士回過頭來,表情不怎麼好看:「尹小姐,病人需要休息,你不要讓他太累了。」
尹心語有些怔愕,等她回過神來時,那名護士已經開門離去。
宋擎笑笑地朝愛妻伸出手:「老婆,你得罪了她是不是?不然人家怎麼老是不給你好臉色看?」
「還不是你害的。」偎向他伸來的臂彎,她嬌嗔地抱怨。
宋擎玩味地挑眉:「怎麼說?」
「你沒留意嗎?人家喊我尹小姐,不甘心喊宋太太呢!」
「噢?」大致猜到她會說什麼,宋擎挑起眉,「我還當這家醫院服務特別好,又是徹茶又是削水果的,護士的態度親切到可以動不動就跑來噓寒問暖呢!」
「現在才發現不對勁啊?你真是有夠不解風情。」
「沒辦法呀,誰教我整個心思都在妻女身上,哪有閒功夫去留意身邊的花花草草。」
聽說那個護士才剛由別的地方調來,不清楚他們夫妻的感情有多麼至死不渝,她要是知道近來在醫院廣為流傳的感人事跡,就不會去做打宋擎主意的蠢事了。
「就會甜言蜜語地騙人。」說歸說,心頭還是暖洋洋的。
「我這輩子就只騙你一個女人,不好嗎?」
「說到這個——」尹心語坐直身子,「之前你在昏迷時,有個很漂亮的小姐來看過你,而且好像很關心你。」
「很漂亮的小姐?」他皺眉,「我有認識這樣的人嗎?」通常,這類高危險性的女孩,他一向是敬而遠之的,免得招來不必要的桃花債,徒惹煩憂。
「是真的。她很美、很美,一身的白衣白裙,連髮帶都是白色的,第一眼看上去,很有超凡脫俗、靈蘊出塵的美感。」尹心語很用心地想形容出那種感覺,停頓了下,又遲疑地開口:「不過——她好像看不見。」
「噢,我知道你說誰了,小憐是不是?」
尹心語抿抿唇:「你們很熟?」
察覺她神色有異,宋擎悶笑出聲:「說話酸溜溜的,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她有一頭很美的氏發,那是你最偏愛的。」
「是長髮我就喜歡,原來在你心中,你老公這麼濫情哪?」
「那你自己說的話總假不了吧?就因為我不能說話,你才會在外面另外找紅粉佳人來填補那份失落……」
「我膚淺地介意你的失語,卻為自己找來另一個失明的女人?請問你從哪一國聽來的邏輯?」這論調真是忍不住令人大皺其眉。
她吐吐舌:「誰叫你要亂說話,活該!」
宋擎忍不住失笑:「你喲!明知道你一直都是我生命中第一,也是惟一的女人,還故意說這種話氣我,真是小心眼。」
然而,他卻愛煞了她的小心眼,因為這代表著她對他的在乎及掩不住的濃情眷愛。
「擎——」她低聲輕喚。
「嗯?」宋擎談應,沉醉在相依相偎的溫存中,
「我愛你。」
宋擎淺淺一笑:「怎麼突然說這個?」
「彌補以前的不足。我答應過你,只要你醒來,我就要天天說,讓你無時無刻都記得牢牢的,」
「傻瓜,我一直都知道啊!」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的小妻子有多愛他了。
宋擎拇指撫著她的柔唇,帶著滿腔濃得泛疼的憐寵。
從不敢奢求會有這一天,由她口中,聽她細訴濃情,她的聲音,果然就如他所料想的那樣,清婉悠揚,動人心弦,就和嘗起來的味道一樣,好甜美。
尹心語由他懷中仰起頭:「往後不論發生什麼事,再也別離開我,好不好?」
「嗯,我答應你,人生的風風雨雨,有你我彼此為伴,我再也不會讓你因尋不著我而獨自在公車站牌下悲泣。」他傾身啄吻她,逐漸深入交纏。
有了他的承諾,尹心語安下心來,伸手勾住他頸項,迎向他灼熱的探索。
不管明天還會有多少變數、多少磨難,他們堅定相依,風雨無畏,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莫過於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