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相大臣宋自正位於城西的王府,一反以往訪客絡繹不絕、燦黃燭光映得全府瑰麗燦耀的熱鬧景象,各處廳堂皆暗無人影;連平日來回奔忙於院廊中的傭奴、丫發也都消失無蹤。
冷風襲來,王府內院偌大遊園裡,湖面掀起陣陣水漪,樹影枝葉隨之舞動,簌簌聲在寂靜的暗夜中聽來格外駭動人心。
危險,隨著黑夜罩滿在宋府的每個角落裡。
後院殿樓,有一隱密書齋,亮著一盞暈黃燭火,隱約可見齋內閃動著幾名人影。
「自正,你就別再固執,同霜娘、尊冰到我那避避難吧!」梁勝覺停住反覆在書房裹行走的腳步,站在面無表情、坐於首座的宋自正面前,再一次試著說服。
「勝覺,躲得了一時,豈能避得了一世?」宋自正望著這名至交,不禁在心中暗歎了口氣。面對將至的危險,他一無所懼,只因一切都是他應得。但,為何在生死交關處他才體認到真正的至情——面前這名友人,自己曾背叛他;而在危急時,卻只他一人挺身相助
「自正….:」梁勝覺明白說得再多,視死為謝罪的宋自正仍是一無所動。他看看一旁抱著稚兒的霜娘與捧讀著書籍的尊冰,勸道:「即使你看開了一切,也該為兩位夫人及唯一留下來的孩兒想想!」
宋自正如芒刺在背般挺直了背脊,有些自慚地看了兩位夫人一眼。一個月前他與文易謀等人將一切攤開來講後,自知難逃此劫;這些日子他遣走所有家丁與僕役,欲將傷害減至最低,但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牽連到無辜的妻兒……
霜娘滿足的望著熟睡中的嬰孩,輕輕說道:「梁大人,無論如何,我只追隨相人的決定……」
「你這是……唉!」梁勝覺無奈的背過身,走到西窗前,望著院裡順風擺動的花草。早先一聽聞文易謀午夜將擅自攻入宋府的風聲,他便即刻趕來這勸他們過府暫避;奈何兩個時辰下來,情況愈顯緊急,宋自正一家人卻更顯鎮定。
宋家與梁府兩門是世交,梁勝覺先祖更是世襲大官。早先開國由武官傳下,至梁勝覺曾祖父梁復時,則轉任文官外相大臣,掌朝廷對外外交事宜,同時提拔宋家人朝。宋自正則憑滿腹經文與古學才華,由後宮太子師傅晉陞為內相大臣。
四年前,軍士參謀官文易謀與其堂兄侍衛隊隊長文教天,偕同臨國烏裡五隗國相臣訪宋自正,以智取烏裡五隗國領地為由,欲與宋自正合作。其中需要他交出聖上卷宗密件,且要他刪改許多特殊文件;而宋自正因貪功,便開始疏遠梁勝覺。
梁感事有蹊蹺,查知文家暗白招兵買馬,收攬江湖奇人,且與邪派巫無教合作,曾多次勸宋自正提防文易謀等人,但當時的宋自正利慾薰心,聽不得勸解,一意孤行。
兩年前,宋自正因巧合而得知文易謀等人與烏裡五隗國相臣及巫無教合作,並非所謂蠶食外患領地,而是意圖謀反;一日一失敗,便將所有罪責嫁禍於宋自正。當時宋自正一怒之下欲狀告聖上,幸二夫人尊冰提醒其利弊得失,他才按下恐遭人陷害的怒氣,與文易謀虛與委蛇至今,同時盡力搜集文易謀謀反的證據;可惜奸人文易謀凡事謹慎,即使宋自正手上有不少文件,卻未構成任何可揪出文易謀狐狸尾巴的把柄。
月前文易謀獲悉宋自正知其謀叛的心意,先是重金利誘宋與之繼續合作,但宋自正忠於聖上,不為所動。文易謀等人遂恫嚇將危及其家族。
當然,宋自正和梁勝覺都深知文易謀可令江湖術士暗殺其一家人,更可直接由文教天率衛士攻人宋府,並將文件指為未謀反的證據,進而請聖上誅其九族……
梁勝覺思及此,搖搖頭又重重的歎了口氣。如令上皇聖明,眾所周知,一日這群好人得逞,朝綱敗壞,只怕朝政自此走下坡……不!即使僅他一己之力,他也得阻止這件慘案發生!
梁勝覺堅毅地回過頭,走至宋自正身前,「自正……」
未料才要開口,宋自正手一舉擋掉他下頭的話,「別再說了,勝覺,你快走吧!我不想連累你。」他自覺此生錯事太多,無顏再苟活下去。
「自正……」梁勝覺看看兩位夫人,再將視線停留在猶在襁褓中的嬰孩,「至少,讓我帶走微兒,畢竟孩子是無辜的……」他看見霜娘眼底浮現不捨的淚光,進一步勸道:「霜娘,為了孩子,你也一起走吧!自正……嗯?」
宋自正抬頭,望著這位生死至友。多麼諷刺呵!他這般罪人,竟有幸交得如此真性情的友人。
「微兒……」霜娘輕喚子名。對於懷中將滿兩歲的嬰孩,他們已有安排,只是這孩子未來的命運,將不是他們所能掌握的了……
梁勝覺望望窗外,危險一刻刻逼近。他上前望著嬰孩,「霜娘、自正、尊冰,快同我一起走吧!」
「勝覺,我們不能跟你走。」宋自正再次堅定的拒絕。
梁勝覺皺眉,「我不管你怎麼想,都要保住這孩子。兩年前你丟了個孩兒,我少了個女婿;好不容易微兒及時出生,我可不想我的女兒小小年紀又沒了夫君!」
早先宋自正想獨攬功勳而與梁勝覺疏遠,復因擔心連累梁勝覺受害便欲與他斷絕往來。但梁勝覺不以為忤,並於宋徽出生前送來傳家寶物——藍凰玉環與紫鷹鑲珠玉珮若為男,則贈其玉珮,並與其同年所生的女兒惜夕定親;若為女,則戴上玉環,為其長子惜少之未婚妻子。後來傳宋徽為一健康男嬰,他便將宋微視為未來女婿看待。
梁勝覺看著驚訝得似乎說不出話的霜娘,決定退而求其次,至少保住孩子。「霜娘,將微兒交給我,我會將他當成親生兒子般的善待。」
霜娘聞一肓,更睜大了美麗的雙眸,「可、可是,微兒他……他是……」
「霜娘。」宋自正出聲制止她說出」切。微兒的未來他已放手由尊冰安排。四年前他不聽梁勝覺的勸,更將尊冰的異能視為婦人之見,才導至今日局面。前兩年,當尊冰所言的一一應驗,他便決定——至少讓下一代遵從尊冰的安排,使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梁勝覺莫名兩人怪異的臉色,俯下頭,望見霜娘輕撫著微兒稚嫩的小手;而那小手上,竟戴著他贈與宋家的藍凰玉環。
「霜娘,這……」藍凰玉環共有一對,為梁家祖傳女嬰佩飾,色呈乳藍;玉環內側鐫刻著一對鳳凰。女嬰於五歲前戴玉環在手上,五歲後申上紅線掛於胸前,相傳能為該名女孩覓得良緣。但宋徽是個男嬰,理應以紫鷹玉珮為飾才對,除非……
「王佩在墨兒那裡。」宋自正看出梁勝覺的懷疑,說道:「所以才讓微兒戴上玉環。」
「自正!」霜娘驚呼!墨兒早在梁勝覺送給他們王佩及玉環前便失蹤了,怎麼可能會戴著玉珮?
梁勝覺也訝然的等著答案。兩年多前,宋自正帶著長子宋墨赴「東大都」游,途中年僅八歲的宋墨被劫走,且遭勒贖;付出贖金後,卻仍未能換回宋墨,引起朝中嘩然。兩年來為免勾起這傷感回憶,他一直避著提及那孩兒,未料現在宋自正卻發驚人之語!
「抱歉,霜娘,情非得已才會連你也瞞。」宋自正越桌握住霜娘的手,「當初尊冰便料到遲早會有今晚這樣的場面,才提早將墨兒送走的。記得當時被我遣退的老管家簡老嗎?墨兒由他帶著,文易謀他們找不到他,他很安全的……」
霜娘臉上顫著珠淚,緩綬轉過頭,「尊冰……」
宋自正唯一的妾室——尊冰將書本攤在膝前,冷靜且鎮定的開口:「姊姊,只因怕你捨不得墨兒,且忍不住想與他見面,我們才不得……」
「我知道。謝謝你……」霜娘悄悄拭淚。她怎麼會怪尊冰呢?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呀!憑她的異能,她可以一走了之的;但她卻為墨兒安排了處所,且還將為了微兒而犧牲自己,霜娘不知該如何謝她。
梁勝覺得知宋自正長子安然無恙,欣慰的點頭。但眼前的問題是另一名嬰孩 宋徽。文易謀那群人心狠手辣,手下江湖術士更是嗜血;一日一要滅宋家,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的。
「你放心,」尊冰讀出了他的心思,「我會帶微兒走。」她再次捧起書本。
「能走到哪兒?他們若要殺你,即使是天涯海角,他們也不會放棄的。」梁勝覺俯低著頭,尊冰唇邊一抹淺笑暖了他的心頭,他想起了她的異能!「難道,你要帶微兒避至另一個時空?」
尊冰抬起頭,非凡的容顏裡有著尋常女子所未有的自信,「是的。」
尊冰為朝中神官之女,十年前拒絕所有上門求親的達官貴人,主動欲嫁宋自正為妾。起初宋自正為愛妻霜娘著想而婉拒,後因尊冰堅持非君不嫁,且霜娘與尊冰見過面後,同意與尊冰結為姊妹,共待一夫,宋自正才迎娶尊冰。
尊冰自小擁有不下其父的異能,不僅可預見未來,更可遊走於各個不同時空。
「只是,尊冰,帶著微兒回到過去,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嗎?」就梁勝覺所知,擁有異能者不能顛倒史實,且不能因洞悉先機而改變任何人的命運,否則將受某種懲罰。如今她要帶一個常人避至另一個時空,不正觸犯了神人的戒條?
尊冰仍是自在的掛著淺笑,雙眸在燭光的映照中閃著寶石般的光芒,「天下何其大,奇人異士不只一、二人。文易謀這幾年來招兵買馬,如果我和微兒只是回到過去,他輕易的就可查出;不動一根手指,也就可殺了我們。」
「你的意思是……」梁勝覺不自覺一陣冷顫。當初尊冰執意下嫁宋自正,神官」度重病不起,之後只言天命難違,他就當沒有這個女兒。難道……「不是回到過去,難道是……」
尊冰笑著點點頭,「未來世界不是我們所能想像,到處充滿神奇。」
「尊冰?」宋自正和霜娘同時驚喚她的名。
「數日前我赴未來世界探訪過了,也準備了一處適合微兒居住的地方。」她表情閃過一下黯然,「只可惜我的能力不夠……」否則她或可連同宋自正與霜娘一同帶走。
「別說傻話了!」梁勝覺不禁激動了起來。「原來神官早料到了你會做此決定,才會憂心仲仲的告訴我膽敢越界去至未來世界的人,不僅異能全失,在十五年內更會漸漸的廢五官、殘四肢,狼狽慘死!」
「尊冰……」宋自正驚訝地站起身來。他以為最大的懲罰便是喪失與生俱來的異能,
沒想到竟還會死得如此淒慘。
尊冰喃喃自語:「十五年……夠了……」十五年,微兒也該長大成人了吧川一
「尊冰,避難避到未來,又能如何呢?你若真的……真的如神官所言廢五官、殘四肢,你怎麼撫養微兒?怎麼帶他回來?」
尊冰垂下眼,「我有辦法。」聲音依然執著。
梁勝覺搖頭,這是什麼信念,人人皆視死如歸?「什麼辦法?神官還提到,孩子在那樣的世界裡,活不到志學之年的!」天啊!神官早洞察一切!
「微兒不會有事的!我絕不會讓他有任何損傷!」尊冰抬起頭,神色漠然而決絕。「更何況,微兒若避至您府上,徒然為您惹來禍端而已。」
「尊冰……」梁勝覺倒退兩步,無言可說。突然,他的視線為尊冰手上的書籍牽引住,他上前抽走書本,抑不住的狂大聲旦裡近乎咆哮:「這是什麼?尊冰,你的眼睛……」
宋自正上前一看,尊冰一直拿在手上閱讀的書籍竟是反的。「尊冰……」
尊冰抿了抿唇,「還是被你發現了。」日前穿越時空,順流至一未來世界,尋得住所且打點好一切,再回來這裡後,她的眼睛便出了問題。雖未全瞎,但所有影像全呈模糊。
「尊冰……」霜娘臉上已垂滿了淚,懷抱著孩兒起身,曲下膝便是一拜……
「姊姊,別這樣……」尊冰趕忙扶起她。然後接過嬰孩,對眾人說道:「時辰已到,我們該走了。我會好好照顧微兒的。」
「你再考慮考慮。」梁勝覺相信還有其他辦法,不值得她莽撞犧牲。
「一切是命。」尊冰如此說話。她輕捧起宋微兒的小手,「梁大人,以後,就以這藍凰玉環為微兒和您的相認之物,屆時,微兒就盼您照顧了。」
梁勝覺還想說些什麼,但見眾人期望的神情,只得點了點頭。
尊冰走到門前,回過頭,微微曲膝,「相人,姊姊,多保重。」隨即探步出了門檻,輕移蓮步往她的禪房走去。
留在房內的三人許久緘默不語。若非尊冰親口印證,沒有人會看出她的雙眼已受創。
隨後,宋自正將手上所有文易謀謀反的文件交給梁勝覺,希望有朝一日,梁勝覺能掌握更有力的證據,告發文易謀等叛賊。
在文易謀派人刺殺宋自正及霜娘,同時火燒宋府之前,梁勝覺不得不帶著肩上重任離去。
他將為國盡忠,並為至交報仇,同時栽培他們的下一代……
一切,真如尊冰和神官所言——都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