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雲子珞從私塾回來一進家門,就驚見她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掉落一旁的方帕早已被血跡染紅。
雲子珞知道她娘的病已是無藥可醫,只是她萬萬也料不到,從塾裡抓回來的第四隻鴨都還沒下鍋,她娘的身子就已經撐不下去了。
倉皇無措的抹著不斷從眼底冒出的淚,雲子珞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夏雋懷,毫不遲疑的,她拔腿就往私塾跑去。
然而當她帶著夏雋懷匆匆回到家時,雲母只來得及對他留下一句「照顧珞兒」,就遽然斷氣了。
抱著母親逐漸冰冷的身子哭了一夜,她終於不支倒地,當她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娘已經在夏雋懷的安排下風光下葬了。
在夏雋懷的堅持下,頓成孤女的雲子珞帶著僅有的兩件破衣裳搬進了私塾。
雖說雲子珞總推說能照顧自己,自己的房子也較住得償,但是夏雋懷這回卻表現少見的堅持與固執,硬是將她帶回了塾裡,還撥了間大房讓她住。
剛來幾天,雲子珞日夜總是哭,夏雋懷知道失去親人的痛,只任她哭,讓她發洩心裡的難過。
漸漸地,雲子珞不再哭了,卻變得成天鬱鬱寡歡,總苦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
只是,每當夜深了,她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房間裡,感到格外孤單與寂寞時,總會想起她娘。
每想一回,總忍不住又要哭上一回。
為了怕就住在隔壁房的夏雋懷聽見,雲子珞每當想哭時總會躲進被窩裡,盡情的宣洩思親的悲傷。
以前跟她娘住在破舊的房子裡,每天吃著粗糙難以下嚥的食物、穿的是一補再補的舊衣裳、晚上母女倆甚至只有一條棉被蓋,那時她是多麼渴望自己有錢,天天能吃得飽、穿得暖。
如今,自己總算如願以償住進衣食無缺的私塾裡,她有了自己的大房間、穿著乾淨漂亮沒有補丁的衣裳、晚上還有溫暖柔軟的被褥可以蓋。
她不必再挨餓受凍,更不必擔心吃完這一餐,下一餐還沒有著落的日子。
但是,若這些曾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切,是以她娘的性命換來的,她寧可不要!
只是,老天爺似乎不願給她選擇的權利,而她,也早明白自己是沒有選擇命運的權利,她活著為的只是要報答夏雋懷對她的恩情。
雲子珞開始借由不停的練字來遺忘失去母親的悲傷,每天夜裡,她房裡的燭火總要到天色即將破曉之際才熄。
在天天辛勤不懈的練習下,半年來,雲子珞的字果然有了長足的進步。
她的字雖仍稱不上漂亮卻整齊端正,明眼人即可看出她確實花費了許多功夫練習。
「少爺的名字怎麼寫?」這是雲子珞練好寫字的基礎後,最想做的第一件事。
她想以最漂亮的字,寫出夏雋懷的名字!
「你想學我的名字?為什麼?」夏雋懷顯然感到意外。
「我希望會寫自己恩人的名字。」雲子珞認真的說道。
微微一笑,夏雋懷隨即提筆在紙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夏雋懷」三個大字,交給了她。
雲子珞迫不及待的接過紙,認真的端詳起夏雋懷寫下的一字一畫,彷彿他的一言、一笑也全映在上頭似的。
「珞兒一定會好好練習。」雲子珞視若珍寶的捧著紙,堅定的如此允諾著。
果不其然,有了寫字的基礎,接下來珞兒練習寫夏雋懷名字的時間明顯短了許多,才短短兩個月,雲子珞就捧著一張寫滿了夏雋懷名字的紙到他跟前。
夏雋懷有些意外的看著滿滿一整張的漂亮字跡,難以置信才短短幾個月,雲子珞寫字的技巧竟然大增。
一反他的蒼勁有力,雲子珞的字充滿了陰柔、飄逸之氣,不再如以往般只是一昧的模擬他的筆法,而自創了個人的獨特風格。
跟之前她書寫自己名字的字跡相比,這次她的進步有如奇跡似的讓人驚歎。
「珞兒怎會進步如此之多?」授書多年以來,夏雋懷從未遇過進步這麼神速的學生。
看來昔日謙稱雲子珞「有慧根」之語倒是一語成許,被他給說中了。
雲子珞看著夏雋懷臉上驚艷的表情,始終覆著淡淡憂鬱的臉龐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她怎能草率隨便的寫夏大哥的名字呢?
每天夜裡,她一筆一筆的小心刻畫著夏雋懷這三個字,心裡想的全是他的一言、一笑,她能寫出這麼漂亮的字來,全是因為他啊!
為了寫好他的名字,她反覆謄寫了不止千遍萬通,然而只要一思及夏雋懷,她卻一點也不覺疲累,即使往往寫完眼已酸、手也紅腫。
況且寬厚如他,決計是值得珞兒這一丁點的付出與疲累啊!
* * *
轉眼間,雲子珞來到夏氏私塾竟已經快一年了。
這期間,夏雋懷以他們倆皆是失去雙親的孤兒為由,認雲子珞為義妹,還找了個跟她同樣年紀,名喚小雨的小丫頭來頂替她所有的工作,好讓她能專心的唸書、習字。
此舉當然遭到雲子珞的大力反對,她自覺住在塾中,又受到夏雋懷的照顧,當然要做些事情才心安理得。
只是夏雋懷卻以他們倆是兄妹,怎麼可以讓她做事為由,硬是將小雨帶進塾中,接手她平時慣做的大小雜事。
原本忙碌卻又充實的生活,一下子卻閒適了下來,讓她很不習慣,尤其她自小便勞碌慣了,頓時變得無所事事,讓她心裡實在鬱悶得緊。
彆扭了一個多月,在夏雋懷刻意加重她唸書、習字的難度之下,她原本一心掛念著塾中大小事務的注意力逐漸被轉移了。
在塾裡生活閒適、不虞吃穿,很快的,雲子珞的身子豐腴了起來,人也變得極有精神,整個人就像脫胎換骨一般,變得清麗可人。
這年春天,就是雲子珞的奔年了。
這天當她一早才步出房門,夏雋懷早已站在門口像是等候多時。
「這是送你的。」他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方小錦盒,放到她的掌心裡。
「送我的?」雲子珞驚喜的睜大了雙眸,捧著錦盒左右端詳著。「夏大哥為什麼會突然送我東西?」她不免狐疑。「今天是你的生辰,也是你的笑年。」
「夏大哥還記得?!」一股暖意衝上她心底。「這是什麼東西?」她不捨一下就打開錦盒,刻意捧在掌心好一會兒。「是瓔珞。」夏雋懷簡單的解釋道。
「瓔珞?」
從小就窮得三餐不繼的雲子珞,連一件衣服都得一穿再穿、一補又補,怎會知道瓔珞是什麼東西?更遑論見過了。
她好奇的打開錦盒,一條湛藍如海般的珠玉項鏈靜靜的躺在雪白的錦緞上,耀眼的光澤讓她登時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看到它,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你。」夏雋懷淺淺笑著,喜歡極了她驚喜時雙眼發亮的模樣。「而且它跟你的名字一樣,都有個『珞』字。」
「好美……」雲子珞驚歎著。
雲子珞不知道夏雋懷送她瓔珞究竟有什麼涵義,但是卻深為他所說的那句「看到它,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你」所感動。
「謝謝夏大哥!」雲子珞倏然抬頭,朝夏雋懷綻出一抹甜美的笑靨。
這個美麗的笑容毫無預兆的直撞進他心坎,讓夏雋懷的心臟猛然緊抽。
珞兒……好美!
什麼時候雲子珞竟然不知不覺長大了?!
才短短一年,雲子珞竟從一個稚氣的女孩兒,變成一個清麗脫俗的姑娘了,猶如枝頭含苞待放的蓓蕾,變化之大不禁讓夏雋懷詫異。
雙眼愣愣的凝望著雲子珞,怎麼也移不開視線,心底彷彿有一條無名之弦被觸動了。
「我會一輩子都好好珍藏著它。」至死方休!雲子珞在心底補上一句。「就算將來珞兒成親、有了孩子,我還是會一直保存著,讓它世世代代傳下去。」她認真而又慎重地說道。
「你喜歡就好。」夏雋懷只能僵硬的勉強扯了下嘴角,心底的那份喜悅倏然消失無蹤。
他的珞兒將來終有一天會離開他身邊,跟某一個她深愛的男人成親、有孩子?
從珞兒逐漸長大、益發成熟美麗之後,他就越來越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
心裡那種無以名狀的慌與亂讓他拒絕去面對事實,他寧可一天一天的告訴自己,珞兒永遠是他的珞兒,也始終會是愛賴在他身邊撒嬌的小女孩。
對!他的珞兒還小,還不到談那種事的年紀。
是的!還早,他的珞兒會留在他的身邊很久、很久、很久……
* * *
三年後
「淵兒,站住!」
一個氣急敗壞的嬌俏聲音,自夏氏私塾的前廊響起。
「抓不到、抓不到!」孩童頑皮嘲弄的聲音跟急促的奔跑聲也跟著響起。
書房內的夏雋懷雙眼專注在一本經籍上,聽著窗外傳來的追逐與吆喝聲,俊逸的臉龐不禁綻出一抹笑意。
「少爺……你不出去看看嗎?」一旁抹著桌子的墨小雨不時起身探向窗外,擔憂的試探道。
夏雋懷好整以暇的抬眼看向窗外,俊臉上絲毫不見擔憂。
「珞兒會有她的辦法。」
窗外驀然傳來的一聲怒吼,讓夏雋懷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雖然這個月才剛滿十八歲的珞兒初接下書法夫子的大任,但是他相信依她的聰明慧黠,這點難題絕難不倒她的!
珞兒果真會有辦法嗎?
墨小雨看著窗外來回追逐的一大一小身影,不禁擔憂起來。
來到這私塾裡做事已經快四年了,雲子珞的脾氣她是懂的,雖然在少爺有心的栽培下,雲子珞滿懷一身的才學,但是論起脾氣、個性,可跟她當初進塾裡來的時候一樣,十足的軟柿子!
過了一個新年,塾裡來了不少新的童生,其中不乏許多慕著夏雋懷之名而來的官紳士商的孩子。
這些年僅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因生長富貴家庭,備受寵溺,因而養就出一身驕貴之氣,入學都不及一旬,禮貌、規矩自是還當琢磨、調教。
尤其從今年這批童生開始,夏雋懷開始將書法這門課交給雲子珞來教。
說起雲子珞寫的一手漂亮的好字,是遠近文人、名家都稱讚的,尤其是當時崇尚模擬之風,因此書法寫來大都大同小異。
但是雲子珞非但獨創出個人的行書風格,在氣勢與意境上皆更上一層,尤是字間若盈還虛、飄逸靈活之氣更是令見過之人皆驚異稱奇的。
只是,這古今天下從沒聽說過夫子是女人的——而且還是一個根本不滿二十的女子!
許多童生一見到她莫不驚訝得張口結舌,又叫又鬧的不服雲子珞的教導。
「可是,這已經是這個月以來不知第幾回了哪!」墨小雨跟雲子珞情同姐妹,自然想說動少爺去助她一臂之力。
夏雋懷含著笑,仍是不發一語,也不見他有任何插手幫忙的打算。
「少爺!你真覺得讓珞兒去授課妥當嗎?自古以來女子……」
「無才便是德!」夏雋懷替她接下去道。
「對啊!我姨娘都是這麼說的。」墨小雨一個勁的猛點頭。
「珞兒不一樣,若是讓她當個尋常女子,那就是埋沒她了。」夏雋懷不做批評,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道。
這些她當然知道!
跟雲子珞朝夕相處這麼多年,墨小雨當然知道珞兒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所讀經書史借必定過目不忘,又有寫得一手漂亮毛筆字的天分。
可是,就算珞兒再有才氣,讓她當夫子實在不像個樣!她從沒見過有哪個夫子是成天追著學生跑的。
「這個我知道,可是,我看三天兩頭追著孩子跑也總不是個辦法。」墨小雨又歎了口氣。
就在墨小雨唉聲連連之際,窗外突然傳來的聲音倒叫她陡然一怔,跑到窗邊一看,只見孩子全被珞兒叫到廊上,整齊的排成一列。
「你們認為我不像個夫子對嗎?」雲子珞在一排面露輕鄙之色的孩子面前,來回的踱著。
「沒錯!天底下哪有夫子是女人的,我爹說女人不是小婢就是當妾的。」方纔那名喚做淵兒的孩童仰著下巴,傲然的說道。
「難道你娘就不是女人嗎?」雲子珞巧妙地反問他。
「那……那不一樣!我娘出身名門,地位是何等尊貴,怎能拿來跟你這一般鄙俗之輩相論。」顧人淵漲紅著臉,逞強的辯道。
「普天之下,只有男人、女人的分別,沒有所謂高尚、鄙俗之分,這是你們來到私塾要學的第一個學問。」雲子珞以少見的嚴厲口吻訓斥道。
「你這個女人根本不配做夫子,我要讓我爹來撤掉你。」
「對!我們不要一個女人來當我們的夫子……」
一時之間,十幾個孩童的叫囂聲此起彼落,場面頓時又亂成一片。
站在窗邊的墨小雨搖搖頭歎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轉身繼續抹起桌椅。
唉!這些仗勢欺人的小鬼!
* * *
為了不讓鼎力支持她的夏雋懷失望,雲子珞今日一早仍舊來到授書堂。
一群童生見雲子珞出現,馬上就是一陣嘩然。
經過昨日的一番刻意作對與搗亂,他們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沒有被他們給嚇跑。
「你怎麼又來了?難道你不怕我告訴我爹嗎?他可是堂堂的禮部尚書,你要敢惹惱了他,可是要殺頭的。」顧人淵有模有樣的學起官僚的腔勢,對她威赫道。
「對啊!女人就該去廚房,而不是出現在這裡。」另一個童生見狀,也跟著瞎起哄。
雲子珞反覆做了幾次深呼吸,很快拿起桌上一本習字範本翻著,藉以轉移滿腹的怒氣。
「拿出習字薄。」她忍著氣道。
「我們不讓一個女人做夫子!」眾生齊聲的嚷著。
「大丈夫豈有屈居女人之下的道理?再說我可是堂堂尚書的兒子,更不能這麼被屈辱。」顧人淵又在一旁倨傲的張揚自己顯赫的身份。
這句話說完,眾生遽然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稱妤聲此起彼落。
雲子珞緊抿著唇,一言不發的看著所有的童生當著她面,肆無忌憚的吵著。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對,我還是會在你背後,支持著你!
雲子珞心底幾乎潰堤的鬥志,在思及夏雋懷曾對她說過的這句話後,頓時又熊熊燃燒起來。
夏大哥寧可賭上整個夏氏私塾的聲名,仍力保她在這塾裡授書,說什麼她都不能讓他失望,她得力圖振作才行。
她決不認輸為了夏雋懷!
終於她忍無可忍的用力將書一拋,碰然的一聲巨響,倒是將滿室幾乎吵翻天的童生給嚇了一大跳。
「你們不要我教是嗎?」
雲子珞的心底是激憤不已,然而自口中吐出的聲音卻是異常的冷靜。
「沒錯!我們要夏夫子教。」顧人淵得意的仰起下巴,睥睨的看著她。
「對!夏夫子教……」
登時眾童生七嘴八舌的附和,小小的授書堂內又是一陣嘩然。
雲子珞久久一言不發,清麗的臉龐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動的情緒。
早已站立窗邊多時的夏雋懷見狀,不禁狐疑的挑起一道濃眉。
「我可以答應不再做你們的書法夫子。」
雲子珞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倏然一舉壓下滿室吵鬧的喧嚷聲。
「什麼?」顧人淵聞言耳朵立即豎得直直的,只怕是自己聽錯了。「你是說真的?」
「沒錯!」
得到雲子珞肯定的保證,一抹笑浮上了顧人淵稚氣的小臉。
他早就知道抬出他爹來,絕沒有辦不成的事,就連這些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夫子也畏懼他爹的權勢。
「但是,我們要先打個賭。」雲子珞一臉莫測高深的提出但書。
雲子珞的話一出,所有的童生登時面面相覷,議論紛紛起來,誰也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打賭?」顧人淵狐疑的蹙起了略顯霸氣的眉。
「沒錯!你們不願讓我教授你們書法,表示你們自認書法的技巧己經遠超過我之上,所以才不服於我,但是口說無憑,我們得做個比賽,若事實證明我的能力不及你們,我就辭掉授書法一職,從此不再步入授書堂一步。」
雲子珞頓了頓,才又接著說道:
「但是,若你們輸了,從此就得乖乖上課,喚我一聲老師,這樣你們『敢』賭嗎?」她刻意挑起顧人淵不服輸的好強個性。
顧人淵瞪著雲子珞那張從容不迫的臉龐,遲疑了好一會兒,然而孩子畢竟是孩子,見識、所知畢竟有限,沒料到是個穩輸不贏的賭注,他一腳就踩進了陷阱。
顧人淵滿心以為,女人除了生孩子外就只會彈琴、繡花,還會幹嘛?要跟他賭寫書法?就算是他這個在府裡只跟夫子學了兩年的九歲孩童,也絕對寫得比她一個女人好!
憑著這份不可一世的狂妄,顧人淵二話不說便接下了挑戰。
「好!就如你所說的,我們賭了!」
「很好!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有『膽識』。」雲子珞瞅著他,若有深意的笑了。「既然你們人選已定,那日期就定在兩天後的午時。」她瞥了眼當仁不讓準備出來參賽的顧人淵,悄悄地笑了。
「你等著認輸吧!」顧人淵仰著下巴,倨傲的說道。
雲子珞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仍是但笑不語。
窗外的夏雋懷原本微蹙的眉,在聽聞兩方的約定時,悄悄鬆開了。
他果然沒有錯看她!他早知道他的珞兒會有辦法的。
看著堂內那張清麗絕美的臉龐,夏雋懷驀的笑了!
* * *
深夜夏雋懷自書房出來,正準備回房,卻見雲子珞的房裡燭火未熄,他不放心的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發現裡頭悄然無聲。
遲疑了半晌,他還是屈起兩指輕輕敲了下門,卻久久未見回應,他只好逕自推門而人。
房內仍燃著燭火,惟房間的主人卻已倦極伏身桌案睡著了。
夏雋懷放輕了腳步,走近桌邊看著趴在桌上的雲子珞,絕美沉靜的臉龐輕倚在臂上,顯得純真而又無邪,只是睡夢中,她秀氣的柳眉卻仍微蹙著。
臉蛋上掩不住的疲憊之色,以及眼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讓夏雋懷看得心疼不已。
他轉頭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散落一桌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的毛筆字全是她幾天以來日夜勤練的成果。
為了明日的比賽,兩天來雲子珞不敢掉以輕心的勤加練習,非得到天將破曉才肯歇息,任他百般勸說也不聽。
這兩天來她怕是累壞了!
夏雋懷沒有叫醒她,只是轉身取了件被風替她蓋上,接著便反身坐在她的身畔,靜靜的看著她沉睡的動人容顏。
她的睡顏酣甜沉靜,氣息輕淺像是已陷入熟睡之中,他滿含眷戀的目光緩緩梭巡過她的眉、眼,以及飽滿殷紅的菱唇。
她一天比一天更美了,美得讓人幾乎不敢逼視,也讓他心底那份潛藏許久的情悖幾乎無法再掩飾、壓抑。
當初她娘臨終前,以及將她帶進塾後所許下的承諾,他都一一做到了,只是,讓他預料不到的,竟是愛上了她。
他一向將自己的情緒掩飾得很好,在她面前,他舉止謹守禮度、恰如其分的扮演著大哥與照顧者的角色,然而無法控制的,卻是他那日以遽增,如潮水般洶湧的愛意。
他知道珞兒始終將他當成大哥、一個恩人罷了,他相信若是老實托出對她的感情,她絕對會委身於他的。
但他決計不願讓她為難困擾的,更遑論是讓她為報恩犧牲自己的一生,懷著這份難以啟齒的顧忌,他知道終其一生,他都不能將心底的感情說出口!
更何況珞兒是個如此聰慧、解意的好女孩,她有她的未來、也將會尋到一個她深愛的男子,有個幸福的歸宿。
雖自知無法留她一輩子,但是,他實在不敢去想當分離那天到來時,他該如何放得了手?
夜深人靜,夏雋懷悠悠的歎息聲在廂房內寂寞的迴盪著,驀然驚醒了睡夢中的雲子珞。
「夏大哥?你怎麼來了?」雲子珞猶帶著睡意的嗓音微啞,雙眼迷濛的模樣讓她看來份外動人。
「夏大哥看你房裡燈還亮著,便進來看看,沒想到你睡著了。」他凝視著她的臉龐,無法控制的伸手撫順她頰邊的一縷髮絲。
「你看我,竟然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雲子珞赧然的連忙挑亮燭蕊,欲再度舉筆。
「珞兒!別再寫了,時間這麼晚了,趕緊睡了吧!」雲子珞的廢寢忘食實在讓他心疼,他不由分說的伸手抽走她手中的筆。
「夏大哥,你就再讓我寫一會兒,明天就是比賽的日子了,我真怕——」
「你會贏的!」夏雋懷從容的勾唇一笑。
「可自古以來書上不都說驕兵必敗嗎?我怎能就此自滿?」憂慮寫在雲子珞的臉上。
「你不一樣!你是全天下、也是夏大哥心目中最好的,誰也比不上你!」夏雋懷在心底無聲的說道。
「夏大哥跟珞兒朝夕相處,如此評斷恐有失公允,現在就算珞兒在紙上畫只烏龜,恐怕夏大哥也會說好看。」雲子珞語帶埋怨的嬌嗔道。
「是啊!說起烏龜——」
「夏大哥,那都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別提了啦!」
一見夏雋懷又要提起那樁陳年的頑皮往事,心一急,她急忙伸手掩住他的口。
待她一回神,才發現自己捂著他唇的姿勢實在過於親暱——而且令人臉紅心跳。
他溫暖、柔軟的唇緊貼在掌心,下巴細微的鬍渣扎得她皮膚一陣酥麻的搔癢,她迷濛的眼對上他深邃的目光,就此迷失在他充滿柔情的眼中。
這個她愛了好多年的男人啊!
她終於能這樣真實的觸摸著他,感受他的溫度與氣息,這是多年來在她夢中早已上演過千回的。
雲子珞忘情的以指尖摩拳他光滑的唇,既輕而柔,仿若自己的唇就烙印其上——
直到木窗被夜風吹得一陣乒乓作響,猛然驚醒了忘情沉迷的雲子珞。
待她一回神,驚覺自己做了什麼後,又羞又慌的連忙想將手收回,孰料,卻被始終默然不語的夏雋懷一手握住。
她的雙眸再度被鎖進他眼中,只能任由他將她蔥白的手展開,極其溫柔的湊到唇邊,印上輕柔的一吻。
他深沉的目光令她渾身發燙,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
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以來,夏雋懷從未有過像今晚如此超乎尋常的舉動,她不知道這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
但是她不願想、也不敢去想,像夏雋懷這麼好的人她是匹配不上的!
這個念頭頓時澆涼了她的心,她急忙抽回他唇下的手,起身避至窗邊,不願去看他眼中幾乎將人滅頂的溫柔。
「夏大哥,我有點累,想睡了!你也早點回房歇息吧!」雲子珞頭也不回的說道。
「珞兒,其實我……我早就愛上你了!」一股衝動讓夏雋懷幾乎衝口而出。
「怎麼了?夏大哥有什麼事就直說無妨。」
夏雋懷苦澀的凝望著珞兒一派純真、信任的眼神,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嚥了回去。
「沒什麼!你早點歇息。」夏雋懷悵然的搖搖頭,連一個敷衍的笑也擠不出來,只能帶著滿懷的落寞轉身回房。
不多時,夏氏私塾裡兩間相鄰廂房的燭火同時熄了,只剩園裡的吟蚤兒仍嘰嘰嗚叫著,延續著房內人兒未竟的惆悵與寂寥。
夜,深沉板黑,萬籟俱寂的夏夜裡牛郎織女星早已在夜空中相會,然而仍在星空下的深夜裡尋找、徘徊的,卻是兩顆始終孤寂飄蕩而渴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