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達天,下知命。
君氏一族,向來有這個本事。
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說:「好大的口氣!」
但是見識過知命門的本事後,再無人敢有異議。
許是身為知命門傳人,君無念本能的便具有洞悉天機之能,再加上生性恬淡,燕無絕倒也懂得因材施教,傳予神算絕學。
知命門傳承至今,已是第十七代,創始者為何人,已無從考據,只知君氏一族,向來一脈單傳,所以儘管君氏歷代以來皆是福澤豐厚、財祿無缺,也從不曾有過家產紛爭、手足相殘之事。
君家男子,個個溫雅仁厚,與世無爭,可卻見不得世人受苦,道盡了天機,助人避禍,違天改命。
也或者,君氏一族之所以香火單薄,正是洩漏天機所應承受的罪愆。
由君無念到君楚泱,亦是如此。
一代又一代下來,君家男子也一個比一個更命薄,至君無念這一代時,甚至沒活過三十歲,死因為何?無人知曉。
而君楚泱所擁有的預知能力,更勝其父君無念及歷任先祖,能耐強到什麼境界,沒有人知道,那一雙清澄的眼,彷彿早將世間萬物盡納其中,觀得透徹。
可,這樣便是好事嗎?君無念的出色,換來的是英年早逝,而君楚泱呢?超脫俗塵的天賦與異能,像是帶著某種天命而生……
君家男子命薄如紙,如何生受這般強大的能力呢?
眾人不無好奇,全都睜大了眼等著看這一代掌門者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尤其君楚泱尚未成家,並且清高自守,當然就不會有所謂的私生子冒出來。
難道,君氏一門,將就此絕後,而知命門歷代傳奇,也將走入歷史?
君府,龍池亭。
鳳千襲和於寫意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亭中迎風而立的頎長身形,一襲白衣吹起衣袂飄然,恍如不屬塵世般的出塵清逸。
由他的沉靜意態觀之,顯然已恭候許久,卻全無一絲浮躁或不耐,仍是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溫煦與沉穩氣質。
鳳千襲瞥了眼桌面早已冷卻的鐵觀音,心下有了個底。
「這麼晚找我們來,有事嗎?」
君楚泱淺淺回眸,來不及開口,後頭的於寫意早了步抱怨。「對嘛,楚泱,你真不夠意思耶,三更半夜擾人清夢。」
鳳千襲丟了記白眼過去。「少睡幾個時辰會死啊?」
「那不是睡不睡的問題!」誰規定躺在床上就一定得睡覺?尤其是成了親的男人。
經過了今晚,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愛做的事做到一半緊急喊停,會讓一個男人如何的捶心肝痛哭。
思及此,忍不住悶悶地自言:「如果以後我家歡兒不給你好臉色看,你自己要有所覺悟。」
聽出話中深意,鳳千襲淡瞥了他一眼。「你跟楚泱說這個做什麼?人家品性高潔,清心寡慾,哪能體會你的下流思想。」
「就是聽不懂才嘔嘛!千襲,我跟你賭,楚泱絕對還是純淨之身,真不曉得哪個女人能破得了他的清白身,那絕對要有相當的魄力。」
破身?!
「你當楚泱是花街伶妓啊!」什麼爛比喻。
處於如此令人困窘的話題下,身為被討論的對象,君楚泱依舊是淺笑不語,鎮定如昔的面容連半分紅暈都沒有。
從見面至今,這兩個人已經鬥上一回合了,他卻還沒機會開口。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盡情嘻笑怒罵,而他總是靜靜地在一旁聽著他們的情愁悲歡,陪他們走過人生起伏,笑淚情傷,只是今後……
「看吧!就是這副德行,我肯定就算女人把衣服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還是這個表情。」於寫意喃喃咕噥著,一邊倒了杯水往嘴裡灌。
「噗——」方入口,便全數噴了出來。
「咳、咳咳!楚泱,你到底待在這裡多久了?」一壺鐵觀音已由熱轉涼,沁冷夜裡再由涼變寒,這得要好幾個時辰呢。
「你終於由那顆裝滿春情無邊的腦子中清醒了。」鳳千襲冷嘲。打一踏進亭中,他就由那壺沒冒熱煙的茶水看出端倪,楚泱不會拿冷了的茶水招待他們。
會讓楚泱沉思上數個時辰的事,肯定非同小可。
於寫意神色轉為凝重。「怎麼回事,楚泱?」
面對兩名摯友顯而易見的關懷,君楚泱勾唇淺笑。「是有件事。」
他知道他們雖然滿口抱怨,但彼此之間的真心卻是無庸置疑的,否則也不會在半夜中,仍不曾稍有遲疑的趕來。
「千襲,你命中血劫已過,往後,將可與依情平順至白頭;而寫意,你的災劫也已安然度過,這一生,注定福壽雙全,富貴滿門。」
「那又怎樣?」於寫意皺眉。他不愛楚泱這口氣,太過平靜,像在……交代遺言。
「你們都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幸福,我很放心。今後,不需有我,你們也能過得很好。」
過得很好?!「見鬼了!君楚泱,我們可不是為了過得很好才需要你!我、我們——」於寫意氣得無法措詞,難道他以為這是他君大神算唯一的存在價值?
「我們要的是朋友、是兄弟!」鳳千襲沈聲接口。
「我明白。」有無血緣關係不是重點,三人皆是獨子,分享著彼此的成長過程,這情誼,早已比手足更親。
「所以我才會找你們來。」清眸定定停在那只空了的水杯上。「近日,我卜的卦象,顯示出近期將發生百年難見的武林浩劫,血染江河,千萬人性命將為此喪生。」
「沒辦法阻止嗎?」鳳千襲眉心深蹙。
「有。唯一能化解這場血腥殺戮的人,本命當屬水,清華自守,依萬象而生,如有似無,萬物歸空,命格奇絕,當今世上絕無僅有。」
「有這種人嗎?」他是在說人還是說水?於寫意當下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君楚泱沉靜抬眸。「你們說呢?」
「是你,對吧?」
君楚泱不語,表示他們猜對了。
這代表什麼?他要去瞠這個渾水嗎?
「楚泱,你不要——」
「我不能眼見千萬人枉斷性命,而自己或許有能力挽救卻不去做,你們明白嗎?」深知他們會說什麼,君楚泱早了一步,語氣堅決地說道。
當然明白!君楚泱的性子,他們再明白不過了。
在他眼中,人沒有尊卑之分,只要是命,全都是珍貴的,就算是罪無可赦的惡徒倒在他眼前,他都會毫不考慮的去救,所以,他亦習醫,溫厚仁慈到令人抓狂。
要是犧牲自己的生命可以化解這場浩劫,君楚泱肯定會去做。
思及此,鳳千襲一楞,瞥向於寫意,由對方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想法。
君楚泱遙望前方的紫微閣,那是他的寢居,深瞳漾著迷離幽光,清淺而飄忽。
就在那一刻,於寫意恍惚地起了錯覺,彷彿他並不屬於這個塵世,隨時會隨風遠去,如流雲、如清風,他一直都沒有很真實的存在感,飄逸出塵得難以捉摸。
近乎衝動地,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君楚泱的手,等他察覺自己做了什麼時,正好對上君楚泱微訝的眼神。
「喂,你當楚泱是女人啊?手握得那麼緊!」鳳千襲出言嘲弄。
不理會他的調侃,於寫意深道:「保重自己,好嗎?」
君楚泱淺笑,溫和的眸光有著洞悉後的瞭然。「我有分寸的。」
「就是怕你太有分寸了。」於寫意悶悶地道。「你瞧,紫微、天機、文昌、武曲……」他一一指過樓閣,再針對亭台。「龍池、鳳閣、臨官、奏書……住的地方離不開五行星相也就罷了,就連家僕的名字也拿醫藥命名,什麼紫苑、丁香、南天、黃苓的,你那顆太有分寸的腦子,永遠離不開這種東西。」
君府地勢,是以五行八卦所建,配合星宿以命之,光看就讓人想歎氣,在這種環境下長大,想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都難。
聽著於寫意高談闊論,他也只是靜默著,但笑不語,畢竟,這樣的機會不多了有件事,他一直沒說。
如同千襲與寫意,他命中亦有一劫。
是死劫。
上兌下坎,中互離巽,日欲光而上下無應,為困遁之象。
思及昨夜所卜的卦象,他幽然一歎。
兌為澤,坎為水,而他本命正是屬水,再卜出個困卦,他心知肚明,若執意為之,必然一世遭困,且絕無脫身餘地。
微微仰首,目光定在穹蒼中那顆閃爍的星光。
絕星,主絕滅。
由某個角度來看,君楚泱也算半個江湖人。
不舞刀,不弄劍,空靈之氣未曾沾染血腥,一介文質書生,卻令一票武功高強的江湖豪傑所仰慕崇敬。
原因無他,只為由他手中所挽救的生靈不計其數,其中當然也包括那些眨個眼就能令江湖風起雲湧的英雄豪傑。
於是乎,「白衣聖手」之名,不脛而走。
這並不在君楚泱的預料之內,他生性恬淡,深居簡出,從不欲涉足江湖,只是對於上門求助的人無法袖手旁觀罷了,並非為圖報償,但是太多的人感念於他的恩澤,全都願意為他出生入死。
而,這使得白衣聖手之盛名,更加的甚囂塵上,可大多數的人都僅止於耳聞其事跡,真正見過的卻沒幾個。
這也就是鮮少出門的君楚泱,打離家至今已然月餘,卻仍未被人給認出來的原因。
找了家茶樓歇腳,同桌的尚有一名女子,始終神情冰冷,未置一詞。
君楚泱禮貌性的點頭示意,並抬眸道:「辛夷,你也坐。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規矩。」
年約十五的侍僮點頭,也老實不客氣的坐了下來。
辛夷,也是中藥名,有鎮靜、止痛之功效,這讓於寫意每聽一次就要歎氣。
這次離家,他只帶這名近身侍僮。別看辛夷小小年紀,他可聰明伶俐得緊呢!平日便是他在侍候君楚泱的飲食起居,知道他要出門,便說什麼都堅持要跟,問他為什麼,他則是很沒大沒小的回應:「不然公子肯定不出三天,就把身上的銀子全給了外頭那些可憐人,然後讓自已變成餓死的可憐人,我不跟在身邊好生打點怎麼成?」
聽完辛夷的解釋,於寫意頭一個大笑出聲。「說得好,我贊成!」
而一旁的鳳千襲之所以沒出聲,是因為雙唇抿得死緊,忍笑忍得很辛苦,好半晌才語調不穩地回應:「我、我也附議。」
就這樣,事情成了定局。
「公子喝茶。」辛夷先倒了些茶水洗淨杯子,然後才重新斟好放在君楚泱面前。他平日雖有點沒大沒小,但侍候起主子來可是很盡責的。
「嗯。」君楚泱頷首,剝著花生,俯視樓台下的熙攘人潮。
「天氣好熱哦,公子。」
「嗯。」
「這茶水真好喝,甘甜潤喉呢,公子。」
「嗯。」
「街上好熱鬧哦,公子。」
「嗯。」
辛夷已經快要歎氣了。
他這公子,一向沉默寡言,所以他只好每次都拚命找話題,可公子永遠只會淡淡的哼應一聲,他反倒像只老母雞似的咕咕叫。
真是愈想愈洩氣,他好歹也是一介男子漢——呃,「即將」啦!時間性的問題就不必太計較了——
怎麼會讓自己變得像個嘮嘮叨叨的聒噪女人呢?真是太感傷了。
看穿了他無比的挫敗與頹喪,君楚泱揚唇,很領情的開了口。「看看街尾那個人,辛夷。」
咦?居然肯主動一開尊口?辛夷簡直感動得想抱著他的大腿親吻,忙不迭的看向他所指示的位置。
「是那個小乞兒嗎?」
「對。有沒有看出什麼?」
辛夷很誠實地搖頭。「不知道。」
君楚泱淡啜了口浙江龍井,給侍僮來個實地教育。「那人的面相少有,矜寡孤獨,無親無戚,財帛空虛,是罕見的貧賤命。」
「噢。」辛夷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公子的本事,他是從不懷疑的,若說這世上有誰最令他崇拜,那麼非公子莫屬。
鄰桌的客人聽到他的評論,不服地丟來嘲弄。「廢話!會去當乞兒,自是身無分文,又沒親戚可以倚靠,這哪用得著說。」
君楚泱聞言,不慍不惱,淡淡地道:「不,我所謂的財帛空虛,是指有錢也守不住。」
「我偏不信!」說完,那名男子鐵齒的起身。
「且慢。」看穿那名男子的意圖,君楚泱試著勸阻。「尊下切莫妄為,乞兒無福受之,這只會令他遭逢飛來橫禍。」
「哼!」男子聽都沒給他聽進去,一轉眼便衝出茶樓,來到街尾,丟了一錠銀子進乞兒破舊的碗中。
小乞兒傻了眼。
「這——」一輩子沒見過這麼多錢,小乞兒吞吞口水,懷疑起它的真實性。
足足有十兩耶,他不是在作夢吧?
「賞你的,去買點好吃的。」
「真、真的嗎?」小乞兒雙眼一亮,迭聲道謝。「多謝大老爺,您好心會有好報的,我給您磕頭……」
「免了免了。」男子揮了揮手,轉身走開,回到茶樓,丟給君楚泱一記示威的眼神。「我就不信這樣還叫財帛空虛!」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君楚泱,淺淺歎息了聲。「該來的,終究還是避不過呀——」
這話才剛說完,眾人便見那小乞兒歡天喜地的拿著銀兩,想買幾個好吃的肉包子,可那老闆卻——
「你這臭乞丐好大的膽子,前幾日才來我這兒偷肉包子,今兒個又不曉得打哪兒偷來這銀兩,我非打死你不可!」肉包販子的嗓門奇大,君楚泱等人全聽得一清二楚。
茶樓內的男子見狀,變了臉色,想前去阻止已來不及,肉包販子一棍棒無情的打了下來,小乞兒當場額際血如泉湧,慘呼痛叫。
「饒命啊,我沒偷、我沒偷,這真的是人家賞給我的——」
「還撒謊!你在這兒行乞這麼久,我可從沒見人賞個一文半子兒的給你,又不是有錢沒地方花,誰會賞這麼大一錠銀兩給個破爛乞兒?再不說實話,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啊、啊!救命啊,別打我,這銀子給你,我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一聲又一聲的慘叫傳來,君楚泱於心不忍地別開眼,不經意對上了一雙冰冷幽瞳。
他微愕。
是那名與他同桌,靜默得像是不存在的女子。
他的一雙眼,能夠輕易看穿一個人靈魂的本質,而這名女子,應該是那種孤傲冷漠、不將世間萬物放在眼裡的人,可她又為何用那種眼神看他呢?
他微微頷首,回以一記禮貌的淺笑,沒去深想。
而茶樓內,所有目睹全程經過的人,皆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
還真應了那句「飛來橫禍」?!
那名執意挑戰命運的男子,臉色又青又白,趕緊衝了出去,出面為乞兒解圍,否則恐怕小乞兒不死也去掉半條命了。
「固執!」辛夷撇唇輕啤。早說了會出事,偏偏不信邪,小乞兒今日的災禍,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不過,說歸說,辛夷仍不免好奇。「公子,如果他現在出去替小乞兒作證,然後再一次將銀子給乞兒,不就沒事了嗎?」
君楚泱搖頭。「不,縱然解了這次的危機,仍有下一回,那乞兒注定沒有財富命,硬要將銀兩給他,不會有好下場。」
「噢。」辛夷點點頭,又問:「那,沒辦法改嗎?」
「先天命還得配合後天運,一切看他自身的造化,我們外人是無能為力的。」
正欲為自己再斟一杯茶水,那名同桌的女子拋下銅板離去,起身之際,不經意翻落杯中未飲盡的茶水。
君楚泱微怔,目光定在桌面,旋即出其不意地喚住了她。「姑娘留步。」
女子停下步伐,卻沒回身,連哼一聲都沒有。
「此行必當一事無成,請打消腦中的想法,切莫一意孤行,則可避災;反之,恐有生命之危。」
女子怔了怔,沒表示什麼,堅定地跨出步伐,連頭都沒回。
「連句謝也沒說,真沒禮貌。」辛夷喃喃嘀咕,他家公子就是這樣,老愛管別人閒事,而人家倒還未必感激咧,「公子怎麼知道那位姑娘會有生命危險?」抱怨歸抱怨,還是很好奇。
君楚泱不答,反問道:「記得我教過你的八卦取象之法嗎?」
考他啊?
「當然記得。干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跟在公子身邊久了,耳濡目染下,多少也懂了些皮毛,他獻寶似地,念得又快又流暢。
君楚泱滿意的點頭。「還有呢?」
「干為天,坤為地,震為雷,巽為風,坎為水,離為火,艮為山,兌為澤。」真是愈念愈順口。「可是,這和那位姑娘的吉凶有什麼關係?你又沒為她卜卦。」
「看看桌上。」君楚泱示意他看向那名女子拋下的銅板。
「干二連,坤六斷,震仰盂……」默念到一半,盯著銅板頓住。「離中虛?!」
店小二前來收拾翻倒的水杯,擦拭著銅板下的水漬,辛夷這才恍然大悟。「坎為水!所以是上離下坎!」
君楚泱淺道:「上離下坎,離為火,坎為水,事皆倒置,蓋火於水上,事無所成,未濟之卦,再加上那位姑娘心性剛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必逢血光之災。」
辛夷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公子又怎知她要去做什麼事?」
君楚泱緩慢地剝弄手中的花生,好一會兒才淡然啟唇——
「她身帶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