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樣?」她連眉也懶得挑一下。
「君公子是那麼的風華出塵,而你呢?一身的血腥污穢,和他在一起,只會沾污了他清雅古同貴的氣質,你配不上他!」
問愁指尖一動。儘管面容平靜,心中卻已起了波動。
一直都知道他們天與地的差距,他是天邊最澄亮明淨的星辰,而她只是墜落紅塵的春泥,可一旦經由第三個人直演不諱的指出,她卻又無法忍受……
她本是為所欲為的人,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可是如今意外的擁有了他的心,她反而惶惑不安,耿耿於懷了起來。
像她這樣濁穢不堪的人,配得上清華聖潔的他嗎?他們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始終都無法認同她的所作所為,她怕自己留不住他的心,怕他終究會離開她……
患得患失的心情,反覆折磨著她,如今再經由柳嬋媛殘忍地挑起,她發現她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若無其事。
「我有一流的家世、良好的教養,我可以與他匹配,那不是你一個江湖女子所能比擬的,你懂了沒?」
懂,當然懂,這就是她的目的,不是嗎?
問愁諷笑。「我若配不上,你更骯髒!」矯柔造作叫作良好的教養,一流的家世下,遮掩著男盜女娼,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嗎?
被她一諷刺,柳嬋媛脹紅了臉。「我是被迫的!毒郎君對我下藥——」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毒郎君有沒有強迫你,你心知肚明。」騙得了楚泱,瞞不了她,人性的醜陋面,她看得透徹。
「你——」柳嬋媛暗暗咬牙。
問愁說得沒錯,最初,她確實是被強迫,但是一回兩回之後,識得情慾滋味的她,每每總在毒郎君狂肆而放蕩的侵略下,嘗到欲仙欲死的絕妙感受。
她開始沉淪於原始感官的放縱,明明心底痛恨他,卻又盼著他來,每每用不著他動手,她便已先褪盡衣衫,張開腿迎接他。
毒郎君譏笑她淫蕩。
她簡直恨死他了,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先對她下藥,她會變成這樣?
他甚至將毒藥放到她手中,邪肆地道:「給你一個洗刷恥辱的機會,你若捨得,大可以動手殺了我.為自己報仇。」
可是兩年了,她始終沒動手。
只因,她不捨得放棄解放後的情慾,不捨得他所能給她的肉體歡快。
於是,兩年後的今天,那包毒粉,便用在問愁身上了。
她一生的幸福,都讓那該死的毒郎君給毀了,好不容易遇到君楚泱這麼完美的男人,他的俊秀儒雅,令她傾心戀慕,她絕不放棄他!
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成了他的妻,以他溫厚的性子而言,必然不會介意她的過去,為了得到君楚決,就算要她雙手染盡血腥,她都在所不惜……
思及今早所發生的事,問愁閉了下眼,滿心懊恨。
如果救人,得到的只是這樣的下場,她為什麼還要去救?
為了君楚泱,她不再殺人;為了君楚泱,她開始幫著他救人;為了君楚泱,她甚至嘗試著改變自己,去和旁人好好相處……
可是她換來的是什麼?是君楚泱的不信任,是被她所救的人來反咬她一口!
莫問愁啊莫問愁,你真是夠悲哀的了。
她低低地笑,笑得蒼涼,笑得清寂。
柳嬋媛擺明了要爭奪君楚泱,她為什麼要將心愛的男人平白的拱手讓人?她該對他說清楚的,儘管她再唾棄解釋的行為,都該放下驕傲,向他說明一切啊!
就在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他時,房門被推了開來,端著茶水入內的,正是君楚泱。
「楚泱,我——」
君楚泱抬手制止,將壺內的茶水斟滿放在桌前。「先喝了再說。」
問愁沒多想,三兩口仰首飲盡。
他又倒了半杯,她沒喝,只是與他並坐著,沉默地看著杯中泛開淡甜香氣的橙黃液體。
良久、良久,她低低吐出幾句:我沒殺人。楚泱,我答應過你,不傷柳家人的——」
君楚泱盯視她扭紋的十指,知道她不安。「都過去了,你如果真的不想說,那就別說。」
這話代表什麼意思?是信她?還是不信?
「但是我要說。」她始終認定,他若是懂她,就不該要求她再去多解釋什麼,可是她多怕他不懂,於是她願意放下傲氣,為自己的行為解釋。
「好,那麼關於柳姑娘——」
「那是她活該!我不後悔傷了她,她根本就該死!」她頑強地昂首回應。就是這一點,她說什麼都不認為自己錯了。
君楚泱歎息。
問愁太主觀了。他只是想問事情的經過,她卻一逕的認定他會怪罪她傷了柳嬋媛。
「問愁,你太衝動了。有些事,並不是親眼看到的就是事實,你總是不問明原由,就一逕的認定你想認定的,有的時候,這會造成一輩子都無法彌補的遺憾,你明白嗎?」
她心中埋藏著太深的不安全感,性子又太烈,往往一碰觸到她的敏感點,她就爆發了。就像那一回,他不過扶了柳嬋媛一把,她卻幾乎鬧出人命。
她對他,不夠信任。
本能地,她又將這番話當成了指責。「我若說她對你心思不單純,你會信嗎?我若說她根本就懂武功,不是弱女子,你會信嗎?不,你不會,你只會說我衝動、我想太多、我誤解了,可是結果呢?我做什麼,你從來沒認同過,柳嬋媛是千金閨秀,知書達禮,就什麼都是對的?!」
「我沒這麼說——」看吧,又鑽進死胡同了。
「你有!」她激動跳開,拒絕他的碰觸。「我沒有錯!柳嬋媛死有餘辜,再有下回,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殺她!」
她陷入情緒的死角,君楚泱完全沒有解釋的餘地。
「問愁——」
「對!柳嬋媛是我傷的,辛夷是我傷的,柳家上下所有的家僕也都是我殺的,隨便你怎麼想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惱,賭氣地吼了出來。
可,若真不在乎,眼底為何會有淚光?
君楚泱看了心疼,想說些什麼,可她已拒絕再聽。
她的情緒太激昂,不經意翻落了茶水,窗外飛舞的蜂蝶嗅著隨風吹散的沁甜芳香,三三兩兩的趨靠過來。
她已經開始懷疑,他心裡到底有沒有她?那晚的承諾,是不是只為了安撫她?否則,他為何一遇到事情,總是先想到別人,一再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願這樣想,可是……可是……
淚眼不期然的落在蜂蝶沾飲的茶水上,卻發現,一隻隻的蜂與蝶,全都不約而同地陳屍桌面!
胸口適時傳來一陣悶痛,她若有所悟,不敢置信地瞪視他。「這就是你的目的?」
茶水有毒!
原來他要她「不必再說」是這個意思,死人根本不需要再說什麼!
君楚泱順著她方纔的視線瞥去,知道她誤會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是在這一刻,再多說什麼,對她來講都是多餘的了。
他要她死!
她不惜豁出了性命,由毒郎君手中挽救他的性命,他卻要她死!
她努力想改變自己,討他歡心,讓自己配得上他,他卻要她死!
她全心全意,掏空了一切,毫無保留地在愛他,他卻要她死!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可悲,更教她哀絕、慟絕?!
「就因為柳家父女的幾句話,你就真的要我死?!」她含悲帶恨,字字剜心地喊了出來.「君、楚、泱!你怎能這樣對我?」
「問愁——」他深歎。
「不要過來!」她一旋身,抽起床頭的長劍,劍端指向他心口。
「我只問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尖喊,撕心裂肺的痛,泛延開來,分不清是心痛抑或毒性侵噬之故。
「我沒有對不起你,問愁。」他輕輕淺淺地道出,坦然直視她眼底的郁恨。
「好一句沒有對不起我!」是啊,在感情上他沒有背叛她,可是在道德上,他卻選擇了親手誅殺她這個為禍人間的女魔頭,對他來說,天下蒼生,遠比他個人的小情小愛重要多了!
「我說過,若你背叛我,我會親手殺了你!」
君楚泱沉默下來,半晌,平靜地抬眸。「這樣,你就會好過些嗎?」
好過?心已盡碎,她好過得了嗎?
「那就動手吧!」他沒多作辯解,從容地閉上了眼。
是的,她該動手!這是她的誓言,一旦他負了她,她會親手結束他的性井——
問愁咬緊牙根,將劍尖推進一寸。
鮮紅的血,透過白衣滲出,他輕啟雙眸。「記住你答應過我的,不論如何,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呵——」她笑得淒厲悲諷。前一刻才企圖結束她生命的人,下一刻居然要她好好活下去?
她不懂,她已經不懂他了!又或者,她從沒懂過他……
為什麼就連即將死於她手中,他看她的眸光,依然如此溫柔?
那樣的溫柔,讓她想起太多酸楚過往,想起她曾經是如何的萬般愛戀他眸底那道溫淺柔情,癡癡眷眷,抵上了命的執著;想起他待她的千般好,萬般關懷;更想起兩人共處的點點滴滴……
死咬住的牙,緊得發疼、滲血,她卻渾然未覺。殺了這麼多人,從未手軟過,頭一回,她使不上力來,發顫的手,幾乎握不住劍。
為什麼?為什麼她下不了手?她明明好恨、好恨他,可是為什麼——當那鮮明的液體出現在眼前時,會紅艷得刺痛了她的眼?為什麼她胸口會緊得無法呼吸,哀鳴著撕心泣血的痛?
傷盡天下人,就連自己也不曾留情過,為何獨獨對他——一個如此絕情待她的男人,她卻狠不下心毀掉他?!
「啊——」她崩潰淒厲地喊叫,喊出滿腔的悲狂。
君楚泱,你存心逼死我!
劍身一抽,帶出一道血花。
「為禍人間是嗎?好,我就為禍人間給你看!」今日她若死便罷,若不死,她便要他悔恨終身!
就在她旋身而去的同時,兩顆清淚墮入風中,椎心,泣絕。
他望見了,怔愣著,發不出聲音。
她——不殺他?!
打遇上她的那一天起,他就隱約知道會有這一天,救起了她,便是他步上死亡之路的開始。
有件事,所有人都不曉得,他除了能卜吉凶外,尚能預知未來。每每在擁住問愁、輕握她的手時,隱隱約約就已透視今日命運,他甚至知道,若依著命運的軌跡運行,今日,他會死在她手中,然後,她會悔恨終身。
是的,那壺茶有毒,但,目的從來就不是要取她的命。
問愁中了赤蠍毒,她心緒紊亂,自己可能沒察覺,他也是在握住她的手,無意間觸及她腕間脈絡時發現的。
而茶,是以鳳鳴草所熬成。
鳳鳴草,含劇毒,誤食能致命,然而,它卻能克赤蠍毒,抑製毒發時刻,讓她能從容地逼出體內毒性。
那茶,是為了救她。
所以,問愁會在得知真相後,懊悔欲絕,用一生來為他追悔,也因此,由無邊血海中跳脫,餘生未曾再造殺孽。
這就是他萬物歸空的命格。
他相當清楚,無意違天。
以他一條命,去化解一場江湖中可預見的漫天血雨,他願意。
除此之外,其中埋藏著他無言的柔情,他知道這可以改變她,在最痛徹心扉的打擊下,徹底化去剛烈如火的性子,他甘心以他的性命,去換她平靜安寧的後半生。
沒料到的是,在認定他負了她之後,愛恨分明如她,卻依然下不了手……
乍然而來的領悟撞進心扉,撞疼了淌血的心!
她愛他啊!愛得狂熱深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正因愛他太狂,凌越了一切,因而改變了兩人的命運……
這是多深的情哪!他竟忽略了這一點……
他傷她,太深。
胸口熱辣的傷忽然清晰了起來,在他體內泛開,逐漸漫成一張巨大的網,凝成剜心的痛,斷腸的悔——
刺骨慟絕!
是他,將她逼入絕境。他幾乎要承受不了這樣的頓悟,胸口悶痛得透不過氣來,眼前一黑,軟軟地倒了下去,繞在舌尖的眷戀,來不及喚出口——
問愁……
一路踉蹌奔離,終在體力罄盡時,倒臥不知名的溪澗。
是心痛還是其他,她分不出,狠狠嘔出一大口鮮血,染紅了溪水。
她倒臥著,不想動、也無力再移動,甚至寧可就這麼死去,那麼,就不必再承受這比死更痛苦的折磨了。
但是……不甘呀!
莫問愁!你怎會落得今日地步?
多可笑?他狠心要她死,可她卻還窩囊得不捨傷他,只能自己狼狽地躲在這裡苟延殘喘。
莫非真如師父所言,世間男子,盡皆薄倖,沒一個信得?!
不,她不死,她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她要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都讓他後悔曾這麼對待過她!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強撐起身子,催運內力,讓真氣在體內運行,逼出毒性。
「答、答應……師父……千萬……千萬不要相信男人……他們……全都無……無情無義……只會傷害你……」
師父的話,交織著君楚泱清雅出眾的面容,不斷湧現腦海。
「徒兒莫問愁,今日當著師父的面發誓,有生之年,絕不輕信任何男子,必完成師父遺願,誅盡世間無恥之徒,如違誓言,必遭心愛之人叛離誅殺,不得好死。」
是的,這是她說的,她曾發下最毒的誓言,今日果然應驗,當真是師父冥冥之中,在給予她懲罰嗎?
「師父黃泉之下,都會看著你……要是……你違背對師父的……承諾,我……我將詛咒你……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呵,如今的她,果然是生不如死,那是報應,她不聽師父的話,活該要承受的報應!
「你……會有報應……總有一天,你也會……死……於心愛的男人之手……」
誰說的?對了,是毒郎君。
瞧,連他也這麼說。
毒郎君臨死之言,在如今看來,恍若最淒駭可怖的惡咒。
太多狂亂的思緒交錯湧現,她亂了心神,一口毒血狂嘔而出,來不及導馭的真氣狂竄,錯沖筋脈,震傷了肺腑。
身心俱傷的身軀,不再掙扎地倒了下去,失去意識前,她唇畔泛起淒魅的笑。
今日她若不死,他日,她必殺盡天下薄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