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阿朗?」
陰暗的牢房裡空蕩蕩的,瑟縮在角落裡的人影顯得特別嬌小脆弱,她蜷著身子倒臥在地板上,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大概是吵累了,終於睡著了吧。」負責看管的警察無奈地攤攤手。「沒見過這麼會吵的女人,差點把牢房給拆掉了。還咬傷了一個大陸男人,我們只好隔離她,那哭聲聽得人心都酸了。」
狐狸無言地蹲在牢房外,怔怔地凝視著阿朗的臉。
光線雖然暗,但還是可以看到兩行未干地淚痕,那張十分漂亮的臉也因為哭得太厲害而顯得有點腫脹扭曲。
他的心隱隱作痛,只是臉上卻沒露出半點痕跡。
「阿朗?喂!醒一醒啊,你睡死啦?」
瑟縮在角落的阿朗終於動了動身體,腫得像核桃的眼睛打開了一條線。
「是我啊!」
一看到他,阿朗立刻跳起來,衝到鐵棚邊大叫:「狐狸!你終於來了!快把我弄出去!我好擔心蕪薏,她現在怎麼樣了?你怎麼都不說話?你快叫他們放了我啊!」
狐狸勉強一笑:「你先冷靜一下嘛,蕪薏沒事,寒澤老大已經接她回家了,現在好得很呢,你用不著擔心她。」
阿朗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她愣愣地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地叨念著:「真的?那她沒事……沒事吧?有沒有吃藥?她一定要吃藥的,你記得提醒寒澤織真一定要按時給她吃藥,知道嗎?」
那模樣,看得人心碎。
狐狸無言地點頭,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晌之後,阿朗才長歎一口氣回過頭,然後發現新大陸似的瞪大了眼睛:「你?你怎麼打扮得像個男人一樣?」
他穿著襯衫、牛仔褲,頭髮恢復成黑色,從上到下怎麼看都是個十成十的漂亮男人。
狐狸瞪了她一眼:「你說這是什麼話?我本來就是個男人!」
「什麼?」阿朗驚愕得下巴掉了下來。張著嘴久久不能言語……
「喂!你這反應太讓人難過了吧?」狐狸居然紅了臉:「我平時打扮成女人只是好玩,工作也方便,現在恢復男人本色也是應該的吧,有必要這麼大反應?」
阿朗怔怔地瞪著狐狸,實在很難相像那麼艷麗的女人,卻是個男人。
「你自己還不是老穿得跟個男人一樣?我們頂多是半斤八兩而已。」
她還是說不出話來。他反而有點急了:「喂!別這樣好不好?你要是那麼喜歡女人,那我就一直當女人好了,反正我也習慣了,你別這副鬼樣子!」
阿朗眨眨眼,愣愣地問:「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剛剛說的話啊,你說要是我喜歡女人,你就一直當個女人,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說不下去,從脖子一直到頭頂都變成紅色的。「就是……哎!你真是麻木哩!我這樣對你,你還看不出來嗎?意思就是我喜歡你啦!只要你高興,我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啦,這意思夠明白了吧?」
阿朗半張著唇,又說不出話來了!
狐狸又氣又急,幾乎連頭髮也要變成紅色的了:「喂!你這樣太過分了喔!怎麼樣也該有點反應吧?」
「啊……反應什麼?」
「反應——氣死我了!反應你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啊!」
阿朗愣愣地想了幾秒鐘,終於嘟起唇:「我不知道,不過你這樣子滿好看的。」
「你喜歡我是男人的樣子?」
這當然是個話意上的陷阱,他不問她到底喜不喜歡他,只問她喜歡他哪一種身份,不管她怎麼回答,反正都是喜歡的。只是阿朗沒想到這一層,她只是很努力地回想這段時間以來跟他相處的種種情景……
想到他第一次帶著她跑遍全東京。
想到他在電梯間那荒腔走板的歌聲。
想到他在天橋上沒命地帶著她逃亡的情況……
阿朗只覺得心裡暖暖的,這世上除了蕪薏,最關心她的便是狐狸了;在她最危險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不也是他嗎?她當時可沒想過他究竟是男是女,只是單純的想見他而已。
答案似乎已經很明顯了,只是她卻已經要離開日本,說不定這輩子都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喂!你怎麼又不說話了?」
「要說什麼?反正我都要離開這裡了……」
「那不是重點嘛!重點是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阿朗又想了三秒鐘,終於有些洩氣地點頭。
「這世上除了蕪薏,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
他的表情很有幾分失望,畢竟她最愛的還是莫蕪薏,而不是他。
「時間到了,你們說完沒有?」
狐狸氣餒地抬頭:「馬上就好了。」
阿朗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剛剛他還問得那麼急,怎麼她說了真心話,他反而如此失望?
「我都打點好了,他們會好好對待你的,只要你不鬧事,一定可以平安回台灣……還有,這是送你的。」狐狸將身後大大的黑箱子推到她面前。「找了好久才找到一模一樣的,我不懂樂器,你要是不喜歡,就賣了它,再買一把自己喜歡的就好了……」
「狐狸……」
「我得走了,寒澤老大會用心照顧莫小姐的,你不必擔心,好好跟他們回台灣去吧。」
他說著,懶洋洋地起身往外走。
阿朗咬著下唇,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心底湧出淡淡的失落感。
他走到牢房門口,警員早已經打開門等著他。他回頭凝視了她好一會兒,想開口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只是舉起手輕輕地揮了揮,淡淡澀澀地說了句:
「保重。」便消失在門後。
阿朗怔怔地看著那門,幾秒鐘之後才伸手打開那個黑箱子,裡面躺著一把吉他。
狐狸說他不懂樂器果然是真的!眼前這把吉他除了顏色跟她原來那把很神似之外,其它的都不一樣。這把要高級太多了。
隔著鐵欄她沒辦法試音,只能輕輕地撫弄琴弦,清脆的聲音好動人!
但更動人的是吉他的角落裡——那張小小的狐狸卡通貼紙。
笑嘻嘻的,與他的笑臉一模一樣。
「讓開!」姬月良將忿怒地揮開春之左衛門,直闖入櫻塚小夜子的房裡。
她正在梳頭,風到他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放下梳子面對他。
「這麼生氣,是為了莫蕪薏的事?」
「沒錯!」姬月良將恨恨地走到她面前,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要弄到什麼程度才甘心?非要逼死她,你才肯住手嗎?」
「我從來沒想過要逼死她。」櫻塚小夜子幽幽歎口氣:「我只是希望她回到你身邊,原意是好的;只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倔強。換了其他女子,應該高興還來不及。」
「她不是其他女子!我的事也不用你費心!」
「你很愛她不是嗎?看看你,近來什麼也不管了,如果不讓她回到你身邊,你只會愈來愈頹廢而已,我又豈能坐視這種事發生?」
姬月良將的心,驀地湧上一陣陣無力的悲哀……
他到底算什麼?他是她的丈夫,而她卻迫不及待地想把他送進別的女人的懷裡!她說蕪薏固執,難道她就不固執?她為何從沒想到他們也可以成為真正的夫妻,他們也可以相愛?難道與他一同經營這分感情,會比逼蕪薏回他身邊還難?
「我很抱歉莫小姐住院的事,也知道織真已經接她回家,但那並不代表你已經完全絕望,我——」
「我的確已經完全絕望了。」
小夜子怔怔地注視著他。
姬月良將慘慘一笑:「小夜子,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真的只是為了逼蕪薏回到我身邊嗎?你敢說你真的一點私心也沒有?」
她茫然地注視著他,似乎真的完全不瞭解他話中的意思
「我知道你從來沒愛過我,你之所以會嫁給我,只不過是奉了太祖母的命令而已。但是你也沒愛過其他男人嗎?」
「我真不懂你說的話到底有什麼意義。」
「你懂的……」他一步一步逼近她,雙眼灼熱得彷彿是兩把火炬。「如果你心裡不是早已有了別的男人,為什麼你會哪些拒我於千里之外?如果你心裡不是早已有了別的男人,你又為什麼非要把我推給別人不可?你根本就不願意我碰你對不對?你根本就不願意讓別的男人進入你的生命裡!嘴上說是為了家族,事實上卻還是自私地想為那個男人守住自己對不對?」
櫻塚小夜子怔怔地注視著他,他所說的每句話都狠狠地刺進她的心中;每個字都猶如一把利刃,劃開了她心裡最深沉的角落!
看著她愈來愈蒼白的表情,他的心緩緩沉入谷底——
原本他只是想試試她,看她是否一如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清高、那般無瑕,誰知道竟然讓他說了!
他喘息著揪緊了自己的頭髮,心痛的感覺來得那樣倉猝,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
天底下最悲慘的愛情莫過於此,愛上一個不想愛、不能愛、不該愛的人,而自己卻泯懵無知。等到知道的時候,那感情已經根深柢固,教人措手不及,無能為力了!
「那男人是誰?」他沙啞地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霍然轉身,重新拿起梳子,用過大的力量梳理頭髮。因為她是那麼地用力,以至於梳子上立刻扯下許多柔軟的髮絲,而她的手也不禁微微顫抖……
「你不該說?」姬月良將來到她的身後,輕輕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拿起梳子溫柔地替她梳頭。「因為說了,你便再也不是清高脫俗、超出任何人的無上女皇了是不是?因為說了,你立刻就跌落雲端,再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主了是不是?」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絕美容顏依舊,但心底卻有什麼東西正慢慢崩塌,一片片、一聲聲……
「這個人一定很出色吧?你身邊接觸的人不多,這樣的人選應該很容易猜出來的……夏之左衛門?當然不是,那隻狐狸怎能打動你?還會有誰?呵呵……應該就是他吧——」
「住口!」她瘋了似的跳起來,卻因為用力過猛而跌倒在地。
「為什麼要我住口?你也會害怕嗎?你也擔心自己的心被人看穿嗎?你不是最清新脫俗的嗎?你的驕傲呢?你的尊貴呢?」
「請你住口,不要再說了……」她低著頭輕輕地說著,聲音幾不可聞,一些破碎的情感隱約可見。
他的心好痛,痛楚使他幾乎失去理智,使他想要瘋狂,但小夜子此時抬起頭來,披頭散髮,與平時的高貴脫俗判若兩人。
她晶瑩的眼中含著塵世的淚,水波盈盈、泫然欲泣……
他的心……立刻被揉碎了!
咬著牙,他拚命忍住想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濕濡的血,無聲落在地板上……
他徹底被打敗了!
從一開始他就注定了又須當個沒有戲分的配角,不管他如何費煞心思、如何努力,都還是逃脫不了這命運。
他從來就不該背叛自己的感情,對於莫蕪薏如此,對小夜子更是如此。但他做了,背叛了,最終的結局便是連「癡心」這兩個字也不配得到。
她哭了,無聲的淚,像透明的珍珠,映著從他掌心落下紅灩灩的血漬,都一樣心痛,一樣說不出口。
姬月良將猛然轉身離開這裡,頭抬得高高的,讓熾熱的淚流回他殘破的心中。
只是,這也一如往常,只能欺騙別人,卻騙不了自己。
寒澤織真住的地方很小,坐落在東京市郊很遠的小山上,兩層樓的建築看得出來已經頗有年紀,小庭院也早已荒蕪,木造涼亭都有些搖搖欲墜了,顯然已經許久都無人打理。
她坐在小涼亭裡,身上穿著寒澤織真的舊毛衣,很認真地想讓自己的右手拿住炭筆,但那手卻怎麼也不肯聽她的命令。涼意颼風的十二月天,她的額上卻冒出斗大汗珠!
「蕪薏,先休息一下,」寒澤織真端來熱茶,不著痕跡地將炭筆及畫紙收走。「試試看我泡的茶吧!」
「我還想再試試看……」她有些沮喪地看著被拿走的筆。「只剩一個月而已,等藝術季開始就沒有機會了。」
「心急是沒有用的,如果你再生病,才會完全沒有機會。」
「我知道你說得對,但是……」
「喝茶。」
她只好乖乖地用左手端起茶杯,淡淡的幽香立刻飄進她的鼻尖,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真的很需要一杯熱茶。
她輕啜一口溫度適中的茶水,對寒澤的體貼入微不禁感到十分窩心!他連溫度也替她調整得剛剛好。
「這地方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歡住的地方。這是我外公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我小時候有很長的時間都待在這裡。」他環顧四周,母親溫柔的笑顏已經不在,只是耳畔似乎還聽得到母親那淒美的歌聲。「我的父母也是經由家族安排而結婚的,他們之間並沒有感情,父親一直都有另外的女人;但母親卻非常傳統守舊,她孤獨地住在這裡,直到臨死之際才對父親吐露愛意,只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我父親非常悔恨,過不到兩年也因病去世,他唯一高興的,是自己死的時候心裡愛著我母親,這樣他們在天堂相聚的時候就可以重新再來過了……」
「你一定很愛你母親……」
「嗯……我與父親的感情很糟糕,我一直不能原諒他冷落媽媽。我母親過世之後還是如此,一直到我父親過世前的那一小段日子才比較好,只是已經生疏了二十多年的感情,並非短時間內可以彌補的。」他輕歎口氣,仰首看天:「我只希望他們現在能重聚,重新再談一次戀愛……我母親是個很美的女人,如果有愛情,一定會更美、更動人……」
「我沒見過我媽媽,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不過我父親很愛她。家裡其他的阿姨見到我,總是又愛又恨地說我父親這一生最愛的就是我媽,而最疼的孩子就是我,偏偏我又這麼短命……」
「你又來了!」
莫蕪薏淺淺一笑,扮個可愛的鬼臉:「我只是照實轉述而已。」
「令尊到底有幾個妻子?」
「嗯……連我媽媽在同,有名分的四個,沒進門的我可就不清楚了。」
「四個?」寒澤織真大吃一驚。「令尊鐵定是個非常英俊的男人!」
「英俊?」莫蕪薏側著頭認真地想了想,想到她父親那張橫眉豎眼的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哈……可能台灣的女人眼光不同吧,我可不認為他英俊,頂多算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不過,我想他哄女人的本事是極高的。因為我每個阿姨都十分美麗動人。」
凝視著她,微傾思考時有種特別動人的風韻;微微上揚的唇角,帶著溫柔的笑意,讓他的心因為愛而滿溢。
愛情是如何開始的呢?也許是第一次見到她那淺淺的笑,也許是凝視著她微傾的額,也許是那雙清澈如水晶的澄淨眸子……他永遠忘不了那天清晨的影像,見到在湖畔寧靜作畫的女子,陽光灑在她的白衣上,那跳躍的光之精靈啊,多溫柔的笑容!
「你知道我有多久了?」
「一年多吧!我陪良將到大學參觀的時候……」他深深地笑了笑,眼角泛起回憶的細紋。「那時你已經是良將的女朋友了,可是我還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從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知道自己完蛋了。」
他說的那麼坦白直率,天經地義似的;莫蕪薏想了很久,卻怎麼也想不起幾時曾見過他。
「那時候你和良將的感情很好……」他輕輕歎息,仍忍不住那一絲遺憾黯然:「你的眼裡自然容不下其他人。而我也沒打算出現在你眼前,如果你能與良將一直幸福下去,我想也許我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你生命之中……我只希望你幸福快樂,其它的又有什麼重要?」
靜靜守候的感情啊!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竟有些令人心酸。
莫蕪薏怔怔地看著他,溫熱的水氣暖暖地氳了她的眼,迷迷濛濛的,他的影像看起來特別朦朧,她的心輕輕地顫動,透著隱隱的疼痛,卻說不出口。寒澤織真從她的手中取走已微冷的茶杯,用自己的手包圍住她冰涼的雙手,送到唇邊輕輕呵氣,暖暖的熱氣直透進她的心裡。
她輕吁口氣。語言又能傳達什麼呢?此時此刻啊,已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刻,她寧願什麼都不要想,寧願忘掉所有的過去未來,只讓自己靜靜地聆聽他的心跳……
擁她入懷,將體溫送進她的身體裡——
倚著他寬廣厚實的胸膛,他的心啊就在她的耳畔,穩定又強壯地擂著聲。
天好涼,細細的雪花跳著輕盈的舞步落在他們的身上,而他們的心好暖,凝視著雪花飛舞,寧靜的世界裡只剩下彼此。
就這樣直到永遠吧……如果可以的話,就這樣直到永遠!
讓這一刻凝固他們的靈魂,化作永恆的寧靜——
「咳……」
寒澤織真蹙起眉,小庭院外面傳來老婦人輕咳的聲音,他深吸一口氣,寧靜終不可得。
莫蕪薏不明所以地離開他的溫暖,風一吹她便機伶伶地打個寒顫。這天,好涼啊!
老婦人穩穩地走進小庭院,看著枯萎的花樹,不由得想起心愛的女孩兒,那在這裡孤單地唱了二十年情歌的孩子……每每憶及,心裡總湧出一陣又苦又酸的痛楚感。
她歎口氣,在水流早已停止的小噴泉前站定。「織真,你真辜負了你爸媽的期望啊!」
寒澤織真牽著莫蕪薏的手來到老婦人身後站定,老婦人銀髮似雪,看起來不知怎麼地,竟憔悴了許多。
「太祖母……這是蕪薏,我未來的妻子。」
老婦人緩緩轉身,眼前的女子比照片中的略瘦,神色也蒼白許多,但那雙眸子卻直透著清澈的堅定,毫不怯懦地回視她的審視。
她凝視著眼前的兩個孩子,他們之間的愛情很堅定,眼前已經是他們的永恆,但未來呢?什麼樣的感情值得用一生當賭注?
「你為了她願意放棄一切?」
「是。」
「即使她明天便死,永遠離開你身邊?」
寒澤織真輕輕握住莫蕪薏的手,凝視她姣美的容顏。那影像,其實早已深烙在他的每一個細胞之中……
今天也好,明天也好,他的心都再不能回復過去。她活著,他愛她;她逝去,他一樣愛她。
「是的。」他歎息著微笑,眼裡有深情的溫柔;唇角有無可奈何的愛情。「不管她活也好,死也好,我一樣愛她。」
「你真蠢……」老婦人有些惱怒,但她的眼角卻泛起淚光。
「太祖母——」
「你真蠢!與你媽媽一樣!」她說著,冷冷轉身離開小庭院。
寒澤織真沉默地凝視著老婦人的背影,帶著幾分傷感,輕輕地吁口氣。
老婦人連背影裡都寫著失望,走起路不免顯得有些蹣跚。
走到門口時,她停下腳步,沙啞地開口:「莫小姐,你忍心拖累他嗎?你真捨得要他為你放棄一切?」
寒澤織真大吃一驚:「太祖母——」
莫蕪薏卻攔住他,微笑著凝視著他。「捨得。我真正捨不得的,是看他空有龐大財富卻只是一具行屍走肉。我忍心,讓他守在我的床前,滿溢著愛;不忍心的,是讓他為愛瘋狂、為愛崩潰……老夫人,我捨得、我忍心;因為我愛他,一如他愛我。」
狂喜!他的心幾乎要因為滿溢的愛而爆炸!
他激動得壓抑不了自己,抱著她在滿天的雪花中飛舞!感動的笑聲地冷空中飄揚,他想告訴全世界、想向全宇宙宣告,此生再也無憾——
老婦人愣愣地停在小庭院前,雪花輕輕落在她肩上,恍惚中,她似乎聽到笑聲……少女銀鈴似的笑聲,那是多久以前呢?多少年前她也有過類似的感動、類似的瘋狂——
時光啊!究竟是如何摧折她的心智,竟令得她變得這般冷血無情……
她的唇角泛起感歎的笑,無言地在雪花中離開了小庭院。
只是她再也忘不了了……那遺忘許多年的深情感動;她冷硬的心猶如雪花在陽光下暖暖融化,她終於想起來了,想起過去曾有的溫柔……
「戀人啊!你可聽到我的心正隱隱泣血,請別叫我離開你……戀人啊!你是否遺忘那夜美麗的笑,請記得我們之間一切的好……」
吉他清脆的聲音在人行道上不停迴響,她淒美的歌聲引得許多人佇足聆聽。她獨坐在紅磚道上,唱著唱著,不知道為什麼,淚水竟緩緩落了下來。
心好痛啊,那揪緊的心弦幾乎要繃斷了!是誰?到底是誰教她這樣心痛?又到底是誰教她的心泣血,教她幾乎不能再忍受下去?
歌聲乍然而止,她突然覺得再也唱不下去了,只能茫然地抬首望著台北陰陰的天空。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不停自她的臉頰滑落;落在她的胸前、手上,落在吉他上,模糊了吉他上狐狸的笑臉。
她……好想念狐狸。
淚水落得更急了,腦海裡不斷播放著過去的種種,跑馬燈一樣的影像教人目眩!
她終於後悔自己沒對他說,自己竟然那麼固執、竟不肯坦白感情,這行為多麼愚蠢啊!現在就算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她好難過,淚水擦了又掉,愈是想忍住不哭,淚水愈是不肯聽話。好脆弱啊!撕下堅強的假面之後,她也不過一介愛哭的女子而已!
「不要哭……」一隻小小的手為她遞上面紙,一個小女孩蹲在她面前,很同情地瞧著她:「大姐姐不要哭了……」
抱著吉他,她難過得抬不起頭,只能哽咽地接過面紙。「謝謝……」
「你為什麼哭?」
她說不出話,面紙很快就濕了,好像一生的淚水都在此刻流盡似的。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小女孩索性在她面前坐下來,想了想之後終於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糖果,良久之後才下定決心剝了糖果紙,將糖推到她唇邊:「給你吃。」
「不……不用了……你自己吃吧……」含著淚,她還是擠出一朵感激的笑容。
想了好幾秒,小女孩看著手上的糖果,看得出她內心的掙扎,小小粉紅色的臉蛋很認真地考慮著。最後的結果,糖果還是推到她唇邊:「給你吃。」
又哭又笑的,這次她接受了小女孩認真的饋贈。糖果很甜,有些化了,但只讓那滋味更甜;帶著小女孩手中暖暖的溫度,她的心變得柔軟,那是一顆有魔力的糖果。
小女孩坐在她身邊,晃晃胖胖的小腿,又看了她好幾眼之後才老氣橫秋地起身:「不要哭了喲,我要回家了。」
「你家住在哪裡?姐姐帶你回去好不好?」她擦擦眼淚,這次真的不哭了。
「媽媽說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小女孩現在才想起媽媽的囑咐。她很快跳起來,將手中另一顆糖塞到她手裡,天使似的笑了笑,轉身很快跑開。
望著手中七彩的糖,她輕輕歎息,沒來由的,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剝開糖果紙,她又吃了顆糖果,好甜的滋味。
抱著狐狸吉他,她開始很用功地想……很用功地想著要怎樣才能很快回到日本?
事情不會永遠絕望,她怎麼能如此容易放棄?
她要回日本去。
台灣的天空終於放晴,暖暖的陽光露出燦爛的笑臉。
抱著狐狸吉他,她又開始唱歌了,中不過這次不再唱傷情憂愛的悲歌。她明亮的嗓音終於懂得如何訴說希望;訴說美麗的明天……
「政府方面不肯將制空權交給我們,他們認為我們的權力已經夠大,如果連民營的制空權也落在我們手裡,後果不堪設想。目前最大的阻礙還是來自議會的民主黨,他們擱置法案不肯審理,工程自然無法開標。」
她茫然直視前方,平靜的臉一如往常沒露出半點痕跡。只是她的心啊,卻再也不肯平靜,再也不肯保持冷靜超明。
「議長對這件事十分堅決,他是個很有原則的人——」
「收買他!一個人所謂的原則,只不過代表他不能被太簡單的手段打發而已。」
「但這可能會引發其他人的不滿。反對黨方面已經多次對我們提出警告,如果我們與民主黨員走得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