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沉默地望向別處,而被綁在椅子上的男人忿怒、絕望地大聲咆哮。
「看在老天的份上!給我一個理由!你至少欠我這麼多!」
「很多事不需要理由,也沒有理由可言。」
「我不相信!你是最不可能這麼做的人!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來!老天,我不能相信!」他吼道。
「可是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不是嗎?而且我已經做了,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他淡然地回答。
「你期望我相信這些鬼話?」
他定定地望著他,「我從未期望過你什麼樣,我從未對任何人在過期望,這是你犯的最大的錯誤,你總是太一廂情願,可是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要求付出就必有回報,尤其我並不曾要求過你任何一件事。」
「就這樣?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他不能置信地低喃,然後三秒鐘之後猛然爆發一陣狂怒!「我們幾十年的交情,你到這個時候就只會跟我說這些狗屁話!你利用我,糟蹋你自己,危害幾個孩子的命,然後你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對我說這些鬼話!你瘋了!」
他好半晌怒視著他,接著是更加陰冷的聲音,「那你要我說什麼?乞求你的原諒?如果我從不認為我做錯什麼,我為什麼要你的原諒?就算我真的錯了,你又有什麼資格要我向你認錯?人各有志,你為什麼不能相信這就是我要的?為什麼一定要有個你能滿意的答案?你幾歲了?為什麼還天真得像個白癡!」
「我是個白癡!但至少我值得信任!」
「我從未要求你們的信任!」
兩個人相互怒吼,半晌,只是充滿怒意地瞪視著彼此,企圖借由殺人似的目光使對方屈服!
可惜他們誰也沒有成功。
或許是因為過於瞭解,也或許是因為
因為感情過於深厚
「為什麼?賓。」
* * *
「賓?」
潘亞迪睜大雙眼,不能置信地看著他;傑姆幾乎是痛心地點點頭。
這並不容易,要承認一個他們如此敬愛的老人竟是這一切最終的根源,那需要很大的勇氣的!「電腦不會說謊,它追蹤到的人是賓,進入的是三藩市警局的系統——這解釋了一切!」
「可是為什麼?」她輕喊,痛楚地閉了閉眼,那麼多的背叛!那麼多的不瞭解!
賓和老江一樣,她幾乎將他視為她的另一個父親!
人的世界永遠不會透明,可是她以為至少有些人、有些事是可以肯定的,可以相信的!
這是天真?
如果人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不愛、不去碰觸,那麼人是否會世故些、會快樂些?
傑姆沉默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不該去瞭解他的動機。世界並不完美,可是人需要一點偽裝和夢想才可以活得好,太真實的東西通常很醜陋。」
「太真實的東西通常很醜陋……」她傷心地重複,抬起頭看著他,「傑姆,我們還能相信什麼?正義真的永遠站在真理的這一方嗎?」她淒涼地自嘲,「我們現在是不是要像超人一樣,在知道誰是壞人之後立刻去捕殺他?然後世界就會被我們所拯救?」
傑姆無言地低下頭,第一次,他無法再以他的邏輯解釋這一切!
一直在一旁沉默著的吉兒突然輕輕拍拍她的肩,純真的雙眼寫著體貼的溫柔。「沒有人可以拯救世界和任何人的,那麼重的擔子誰也扛不起,可是至少你可以阻止自己傷心,阻止別人繼續傷害你。」
「已經造成的傷害又該如何?明知道不能任由他去又該如何?我可以裝做不知道?裝做沒看見?」
「所以才要停止。」
「如果換成你?」
吉兒咬著唇輕輕搖頭,「我不會有勇氣傷害我所喜歡的人和我所愛的人,可是也正因如此,我永遠不能變成你,當個堅強的人是很辛苦的一件事,而你正是那樣的一個人。」
所以她永遠不能停止鞭策自己,因為世界要她堅強?所以她不能懦弱!這值得她開心嗎?
許多時候多麼希望有副寬闊的肩膀為她承擔這一切,可是 為什麼當林磊提供他的肩膀時,她卻又會為了自己的獨立而奮戰?
「亞迪。老江還在他的手裡。」
啊!是的!
還有老江,那個待她如己出的再生之父!
「現在所有的人都只等你的指示行事,你要快點決定。」傑姆苦笑,「不管發生任何事,都別忘了世界還是一樣在運轉。」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失控,她有太多的責任、太多的事要做,她沒有時間悲傷,她現在最缺乏的就是時間!
「召回『狐狸』所有區域的領導人,通知林磊聯絡警局的人,劃出賓居所附近的地圖,隨時準備撤出這裡。」她冷靜的做出判斷,迅速下令。「麥克呢?身為副手,他倒是很少出現,我要他立刻來見我。」
傑姆一頓,眼神閃爍著猶豫。
「怎麼?」
他輕歎口氣,「麥克的情形不對,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和做什麼,但我確定他和這件事脫不了關係,我們的行動最好暫時對他保密。」
她面無表情地凝視遠方的某一點,深沉的眼光寫著的是太濃的悲傷!「那就照你的話去做,我會把小慶帶下來,有任何的情況你們就立刻撤離這裡。」
「亞迪……」
她淡淡對他一笑,「不必擔心我,我只是對這一切有些厭倦,不過我不會在這時候出意外的。」
傑姆和吉兒交換了憂心的一眼,或許這就是他們最擔心的!
最堅強的東西通常也最易碎,而在她剛強的外表下有著的是早已不堪一擊的心!
* * *
陳彥悄悄潛進了十三號倉庫;據碼頭上的人說,這個倉庫是不祥的,即使已經廢棄了那麼久,裡面總還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他並不意外這個,廢棄的倉庫,奇怪的事情和深夜的人影都只說明了一件事:倉庫裡有人。如果他夠聰明,他很輕易就可以知道這裡面有些什麼!
或許夏雪就在裡面。
知道夏雪的多重身份,知道她是維奇的情婦,知道她利用了自己,在知道了這麼多後,說他不在乎,那麼他必是說謊!
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個男人會對這種事情視若無睹,他當然也不例外,他不但在乎,而且極度心痛!
他的理智告訴他,夏雪是對的,他們之間不會有未來,他應該掉頭就走,免得將來贊成更大的傷害,幸福已離他們太遙遠,而且似乎越來越遠。
但他的感情卻自有其意識的不斷奔向她,不斷鞭策著他繼續找下去。
或許將來他會後悔他現在沒有掉頭而去,但至少現在 這一刻,他正在做他認為正確的,比他的生命還重要的事情!
下午,當他看到亞迪和林磊之間的爭執,他終於明白夏雪的心情;有時候人連一點卑微的希望都無法得到;那些傻氣的事,在情人眼中看來不得了的吵架,那麼的平凡,卻也那麼的遙遠!
他曾經以為除了亞迪,他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他也曾經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可以讓他為她而死的女人,但夏雪辦到了!
曾有人說為對方而死並不值得慶賀,能為對方而活才是真愛;那麼,他現在最渴望的,是自己、也是夏雪為了彼此而活著!
不管是否幸福。
倉庫內一片黑暗,四處屯積的木箱和紙箱看來只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陰影,一股淡淡的腐敗味傳來,使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他那乾淨、純潔的夏雪是在這種地方生存的嗎?
原以為自己是生活在黑暗裡面的人,現在才知道他畢竟還是有點陽光的。
有些人注定了不被上帝所眷顧,而夏雪正是其中之一!
男人低聲交談的聲音傳來,不遠處似乎有盞小小的燈光,他躡步走向微弱的燈光處,藏身在一堆木箱之中。
「我聽到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說的話,她根本不是維奇的人,她——她欺——欺騙了—— 我——我們!」
另一個似乎低聲說了什麼,第一個男人又口吃起來。聽說西恩是個很容易口吃的人,那麼另外一個人必是陰冷的傑克了。
「不——不好——我不——不喜歡這個——這個想法——」
「你不想替瑪麗報仇?不想殺陳彥?」
「不——不是——」
「那你就聽我的。」傑克不耐煩地截斷他。「今晚他們要去看維奇,那個女人已經答應了要帶我們一起去,見到維奇之後我會拆穿她的小陰謀……」他陰冷地笑了起來,「然後殺掉他們二個,這裡的所有都是我們的了!」
陳彥悚然一驚,夏雪怎麼會把這二個殺人不見血的魔王擺在自己的身邊?他們口中的男人又是誰?
亞迪曾說過「狐狸」之內有背叛者,是那個男人嗎?
他們又草草交換了幾句話,他一時分心竟沒有聽清楚;好半晌,等散去之後,他悄悄潛了出來,傑克走進一扇小木門中,他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夏雪!寶貝……」傑克曖昧的聲音有令人作嘔的感覺!
他克制著一腳踢開木門衝進去的衝動,在門的四周尋找另一個出口。
「維奇真的同意見我們了嗎?」
夏雪甜蜜得令人渴望的聲音傳來,「那是當然,今晚你們就可以見到他了,我猜他會喜歡你的,其實只要我喜歡的,他就一定會喜歡。」
「包括你的情夫?」
夏雪格格地笑,熱血衝上他的腦袋。他隱身在木門旁的陰影之中等待機會,耳朵卻不由自主的傾聽木門內傳出的聲音。
不一會兒,傑克一臉得意地走了出來,木門再度被關上,等到他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後,陳彥走到木門前試試門鎖
「誰?」
「是我,你最好趕快找開門,否則——」
話聲未落,夏雪已猛然拉開門,迅速將他扯了進來。
「這麼性急,嗯?」他咬牙切齒地用力摟住她,一個懲罰性的吻不留情地落在她的唇了!
夏雪沒有反抗,她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他之下,直到他反而被她的柔情所虜獲!
「你不該來的。」她在他放開她時,靠在他的肩上不穩定地說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渴望地輕撫她的肩,她的長髮。
「可是我好高興你來了……」她微微顫抖,哽咽地說。
「跟我走,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他粗嘎地說道。「我不准你再這樣下去!」
夏雪抬頭,輕輕退離他的懷抱。「不,我不能,過了今晚一切就結束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陳彥捉住她的肩,低聲咆哮,「你還要糟蹋你自己多久?傑克和西恩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了,你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我不能讓你留下來等死!」
「不會的!他們需要我帶他們去見維奇,在那之前我是不會有事的!」
「那在那之後呢?」
她靜靜地望著他的眼,好半晌,嘴唇只是無聲地抖動,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陳彥溫柔地撫著她的唇,不假思索地開口說:「你知道,我是個很注重承諾的人嗎?我說過我們這輩子要在一起的,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
「我——說不定你又在騙我 」她企圖開個玩笑,淚水卻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落在他粗糙的手上,彷彿滾燙的熱水,在在的燒痛了他的心!
「我看起來像是會說謊的人嗎?」
她哽咽地微笑,「像極了!」
「跟我走,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不在乎?」
「如果我說我真的不在乎你會相信我嗎?」
夏雪垂下眼搖搖頭,「我不信。」
「所以你才要跟我走,讓我們看看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好不好?不要拒絕我!」他柔情的眸子追尋著她,渴望自她的臉上找到一點轉化的跡象。
她幾乎就要點頭;望著這一生中唯一愛過的男人,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 只除了帶給他痛苦。「如果我們連現在都不能肯定,那麼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祈求將來。」她悲傷地低語。「其實明知道世界不會因我而改變,但我是那麼想試試看,即使明知道結果 可是我怎能忍受自己會使你痛苦的想法?我又怎能忍受將來你的眼光轉為憎恨?」
陳彥想用力搖醒她,想對她大吼大叫,但他什麼都沒做,他只是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我不知道你居然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更不知道你居然可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就將我們之間判了死刑,判了你自己死刑!」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她,「你可以不跟我走,因為我會留下來。」
「你不可以!」她驚呼,「西恩會殺了你的。」
「是你不讓我有選擇的機會的。」
夏雪不知道該為他這一份深情感到開心?還是難過?如果他不走,一旦被發現必是死路一條,而如果她跟他走,她會終身遺憾,畢竟她已離它如此之近,只是那一小步
「夏雪?」傑克在門外叫道。
來不及了!
她臉色大變,這間房間是密閉式的,她根本沒有退路,不能讓他為她而出任何意外!「快來!」她四下找尋,空蕩蕩的房間裡甚至連張床都沒有,只有一張長沙發,而他高大得使那張沙髮根本起不了作用!她倉皇得幾乎要哭泣——
陳彥示意她回話,自己則背貼著牆站在門後,準備等他一進來便給他致命的一擊
「你到底怎麼了?」傑克在門外不耐煩的敲著,「難道還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知道嗎?」
她以驚人的速度將頭髮打亂,領口的扣子撥開二顆,裝出撩人的姿態將門打開,「我的秘密當然不能告訴你。」她沙啞誘人地低喃,將門外的傑克拉了進來,立刻投入他的懷抱中,「一個女人是不能太透明的……」
傑克微微一笑,反手將門踢上,立刻抱著她轉個圈;正好面對手中已握著槍的陳彥,「的確是有趣的秘密。」他微笑著感到懷中的女人一僵,「開槍啊!讓她前後都穿兩個血洞,想到這麼美的女人沾上血真是令人興奮!」
陳彥僵直地望著眼前陰冷而笑的男人,持槍的手緩緩放下,「你很厲害,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打從你偷聽我和西恩的談話開始。我賣了一些時間讓你們敘敘舊,或許你覺得時間太短?」滅音手槍悶聲一響,陳彥悶哼一聲倒向牆壁,子彈筆直地貫穿他的右肩!
夏雪尖叫起來,奮力掙扎,「不要!」
他冷笑著將她的衣物扯下腰際,「輕點,寶貝,否則他可能看到一些他並不想看到的鏡頭。」
陳彥低聲咀咒,完全無視於傷口正汩汩湧出鮮血,「你敢!」
「我這輩子還沒做什麼不敢的事情。」傑克踢踢門,「不過我已經答應西恩,將你交給他,他會很樂意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經歷的!」
她驚恐地睜大雙眼。
西恩的殘暴她已自威爾的死法上見過,如果他落到他的手裡 「求求你,不要這樣做!我求你,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她驚恐地懇求,甚至忘了他粗暴的手正在她的身上四處遊走!
傑克輕笑著聳聳肩,西恩已滿面殺機地走了進來,「恐怕來不及了,叛徒寶貝。」
* * *
林磊陰鬱地望著亞迪鎮定地將情況說明,有條不紊的交代一切事宜,分配工作及位置。
剛開始,也是在這間小小的房間內,他佩服她的氣勢驚人,更加欣賞她睿智而且冷靜鎮定的態度,但在這一刻裡,在她臉上完全沒有表情的時刻裡,他幾乎要開始憎恨起她的鎮定和平靜!
不能不想,不能不思考,許多時候他並不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心態,但在現在,他會該死的接受她的一切,只要她肯讓她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三秒鐘!
「就這樣,警方會全力配合我們,最高的原則是救出老江和夏雪,能不傷人就不要傷人,但在必要的時候以保護自己為優先。」
室內一陣死寂的平靜,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九點整各自就位,管好自己的手下不許衝動,傑姆會用新的聯絡密碼通知你們正確的行動方式和時間。」
「狐狸」的成員們點點頭,迅速起身,開始著手布下她所交待的天羅地網。
潘亞迪深吸了口氣,從來不知道要做下這些決定得花多少時間和精力!而現在她覺得好累、好疲倦,一種渴望倒下的情緒無情的侵犯著她!
「亞迪?」
她停下腳步,望著他的眼,事實上她多想將自尊放在一邊,撲到他的懷裡痛哭一場,發洩過多的壓力!在愛情與獨立的尊嚴之間,她到底要選擇什麼?
「我可以和你談一談嗎?」
他的禮貌使她心生警覺,他終於下了決心,終於有了最終的答案了嗎?「可以。」她強迫自己保持平靜的表情。「但我們並沒有多少時間,你知道的。」
林磊點點頭,為她的冷靜所挫,「我要說的話不會花太長的時間的。」
她站在他的面前,眼睛望向別處,深恐自己的雙眼會洩露出她不安的神色。
而他卻沒有給她逃開的機會,林磊輕輕捧住她的小臉,再一次驚異於她的嬌弱,他的手可以完全將她的臉包住,恣意憐愛。
在如此纖柔的外表下,她為何能有那樣一顆強悍固執的心?彷彿才初次見面似的,他細細地打理著她。
亞迪有一張稱不上絕美,卻絕對吸引人,富有個性的臉,細緻的骨架和黃種人特有的柔美膚色,一雙永遠有著憂鬱的眼和英氣逼人的劍眉
看起來多麼極端的組合!不是一般精緻的陶瓷娃娃,也不是幹練的女強人,她身上有股孩子的純真,卻又有股絕不容忽視 生存的強韌!
他所愛的女人是不同的!
無法被列入任何規範的她,脆弱易感的心思和強悍不畏強權的意志力,是剛硬和柔軟的綜合體
「你要告訴我什麼?」她在他的凝視下微微顫抖,努力以最平靜的聲音問道。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有多美?多特別?而我又有多愛你?」
眼淚立刻衝上她的眼眸,威脅著將要奔流而出,「沒有。」
林磊用拇指輕輕劃過她不施脂粉的嫩頰,「那麼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或許是個該死的沙豬,但我愛你,好愛好愛你,不管你將會如何,不管你是否能夠忍受我的沙文主義,我都不會放你走,我們會一直嘗試、努力,直到我們找到平衡點為止。」
她用力吸吸鼻子,但淚水仍不聽使喚地落了下來,「我越來越愛哭了!都是你不對,你把我弄哭了!」
他憐惜地輕拭她的淚水,「是我不好,我是個世界級的惡魔,你要如何懲罰我,我都會接受的。」
亞迪抹去眼中迷濛的淚,再度睜開眼,世界忽然變得光亮起來,她沙啞地看著他微笑,努力用最正常的聲音,用最嚴肅的口吻開口,「你可不可以閉上嘴吻我?」
「這是最令人渴望的懲罰。」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裡,低下頭,「記得告訴我如何才能常常得到這種懲罰……」
* * *
牆上古老的鐘擺動著,滴滴嗒嗒的聲音在平時具有安撫人心的作用,但現在,在一片死寂之中,它顯得淒厲得恐怖!
每次的聲響都代表著距離結局越來越近,生命越來越短暫。
賓習慣性地摸摸自己的二道鬍子,注視著被綁在椅背上的老友,眼神裡有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痛苦。
老江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遠方的某一點。三天來,他試過所有的方法,卻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足以使他回心轉意,現在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老江,不要恨我。」他突然開口。
「很難。」
賓微微苦笑,「我知道。」
「既然我已經快走到終點了,你何不大方一點,將事實的真相告訴我?」
他沉默半晌,抽著他心愛的雪茄 這是老送的,他從來不會忘記他喜歡什麼和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真的!我接到命令,知道夏雪潛入了維奇的組織裡,那時我唯一所想的是,我是否就要待在這個充滿罪惡、黑暗的城市一輩子?很奇怪的聯想,可是我是真的那樣想。」他深吸了一口氣,凝視牆上的鐘,「沒有家人,面對的永遠是一票又一票血腥的罪犯,令我作嘔!我從來不想當警察的,我感到無比的疲憊和憎恨,所有的青春都在這個地方消失,而我卻覺得不值得,我的生命沒有意義!所以我決定做些什麼,而夏雪正是我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微微苦笑,注視正凝神傾聽,眼中寫著憐憫的老友,「其實剛開始,我並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到今天這種地步的,甚至在當時,我也只不過是想愚弄這個世界一次,完全不造成傷害的愚弄它一次!可是真正的維奇不久就死了,他的死使我陷入困境,我不知道我要停止我的小玩笑,還是繼續下去,而夏雪是那麼的憤世嫉俗,不顧一切地想要報復;所以我安排了一個假的維奇,一個沒有人見過,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維奇,操縱整個販毒組織!」
賓的眼中發出孩子似的、狂熱急切的光芒!「你知道那種感覺嗎?那是不同的!我這一生都在聽命於人,我這一生都不曾真正擁有或掌握過什麼,可是活在維奇的角色裡,我永遠有花不完的錢,永遠可以隨時控制別人的生死!那是我第一次覺得我真正的活著!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的活著!」
「所以你讓事情完全失控?所以你要拿那麼多人的生命來當賭注?所以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老江難以置信、悲哀的低喃,「權力、金錢、生與死的遊戲?」
「夏雪一直不知道我在做什麼,她被她自己的仇恨所蒙蔽;當真正的維奇死後,她一直聽命於我,而我選擇了讓她自由,我覺得自己是個主宰,可以安排所有人的生死,但我並非有意如此!」他衝到老江的面前,眼中的光芒令震憾!「你不明白嗎?我並非有意如此,我只是要抗議,反對這種制度,除此之外,我還是我,我並沒有改變!」
「是嗎?」他木然的望著他,「那麼是我瞎了?盲了?我所認識、信任的賓真正存在過嗎?或者在你被權力所蒙蔽的那一剎那間他就已經死了?」
「老江!你不明白 」
「我的確不明白,我不知道你接下來還要做什麼?事情已經無法收拾了,你會捨棄你的權力?你能割捨這一份罪惡,再回到賓的角色裡,無愧地面對所有的人嗎?你能嗎?」老江悲哀地仰望著他,「我多希望你能!」
賓沉默地看著他,許久許久才吐出一口長氣,乾澀地笑了起來,「不!我不能,遊戲已經結束了,今晚維奇的真面目就要公諸於世,我會選擇我該選擇的。」
老江悚然一驚,「可是你還有機會的!只要立刻將一切停止下來,去自首——不!甚至你不去自首我也不會再追究什麼,你只要提早退休,結束這一切,你還可以——」
「來不及了。」賓起身,面無表情的說:「你知道亞迪最愛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她總是說 走過的路永遠無法回頭。」
「賓!不要做傻事!」
「這不是傻事!」他突然咆哮,「對我來說,這是我唯一能真正感到自己真正活著的事!這是我唯一有過的,你懂不懂?這是唯一的!」
老江愕然,默然地閉上唇不再開口,眼神寫著無盡的悲哀!
世上有太多的誘因,權力和金錢正是最吸引人的一部分,而賓選擇了他所要的;他不能再說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再清醒,就像已經病入膏肓的人,想要再次活過來得需要有奇跡,可是——
奇跡永遠只是奇跡,它是個希望,一個遙不可及的希望!
賓再次看看時鐘,已經十一點了,他眨眨眼,驚覺生命流逝之快!
他繞到老江背後,解開手銬,拍拍他的肩,「再見,老朋友。」
「你要放我走?」
賓笑了,好像他說了一句很好笑的話似的,「我當然要放你去,留著你已經沒有用處了,傑姆早在昨天就已經破解了密碼進入電腦之中,『狐狸『的人現在必定已經等在門口了,留著你只不過是因為我無聊,而你是世界上唯一不會讓我感到無聊的人。」
老江活動一下酸疼的筋骨,仍抱著一絲希望,「和我一起出去?」
「不!我說過了不,況且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你是唯一知道所有真相的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會想念你的。」賓背對著他。
他無言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已明白瞭解了他話裡的意義,「我瞭解,你也是我這一生當中認識最好的朋友。」他轉身走向門口。
「老江?」
他滿懷希望的回頭,渴望由他的眼中看到一絲悔意。
「你知道嗎?至少我做對了一件事,你的女兒和我那從未有過的兒子林磊因為這件事而在一起了,不是嗎?」賓的眼裡有絲落寞。「我真的很高興他們可以在一起,能夠相愛總是好的。」
「中國人的婚禮通常需要媒人,我很希望你能來……」老江的聲音微微哽咽,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你絕對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你能來……」
賓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手中的雪茄也已燃燒到了盡頭,痛楚自指尖傳來,他無言地將煙捺熄。
他也許是錯了,但至少舊金山的幫派都消除了,不是嗎?威爾也死了,維奇更是很快就會消失。
他是個警察,正因為他一直是個剛正不阿的警察,所以對世界充滿了無力感,他要當個操縱命運的人,絕不願被命運所操縱,他做到了不是嗎?
他這一生不算白來了!
至少他已完成他想要完成的!
* * *
她泣不成聲,拉緊早已破碎不堪的衣服瑟縮在他的身邊哭泣著;他還活著嗎?
有任何人能在西恩那樣殘暴的對待之下還能活著嗎?
她為什麼要回來?
她為什麼不相信上天也會有憐憫她的時候!
「別哭——」他的聲音細若游絲,完全毀壞的面孔是一片血肉模糊,「不要再哭了……」
「求你別死!我求你,我們還有將來,你說過,你答應過我的!你不能說謊!你不可以再騙我了!」她泣不成聲地叫著,淚水刺痛她血紅的雙眼,心早已碎成粉末!
陳彥勉強微笑,卻不知道自己的笑臉看來多麼淒楚!「不會的 我還不會死……」
「很快就會了。」傑克冷冷開口,將夏雪拉了起來,無視於她的掙扎。「等見到維奇,你就可以走了,我猜他不會高興再看你第二眼。」
他閉上眼,感覺氣力正一點一滴的流失,夏雪的尖叫在他的模糊的意識裡緊緊地揪著他不成型的心
「帶我們去見維奇!」
夏雪拚命咬住唇才不會開口詛咒他,加速陳彥的死亡,她心灰意冷地點點頭。
「有——有人來——來了——」西恩指指倉庫的門口,「是——昨——昨天那個——個小子——」
麥克走了進來,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我和你們一起去,絕不會礙你們的事,讓我去對大家都有好處,有我在,『狐狸『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他開門見山的對傑克說道。彷彿他一直都在這裡看著這一切。
「都是一群叛徒。」傑克不屑地看了他二眼,「最好你有你自己說的功用,否則他會是你的榜樣。」
麥克面無表情地聳肩,「我們何不現在就走?省得節外生枝。」
西恩將拿得到的財物全裝在一個箱子裡,「都——都好——好了——」
「那我們就走吧!」傑克陰冷地笑笑,指指麥克,「那個男人交給你,帶他一起去見維奇。」
「我——我要殺——殺了他——」西恩結結巴巴地抗議,臉上顯現出濃烈的殺意,「替——替我的妻——妻子——報——」
「我知道,反正都是要死,不如讓維奇看看我們的手段,或許這樣我們可以少說幾句話。」
麥克面無表情的將地上已失去知覺的陳彥背上肩膀,朝外面走去。
「走啊!」傑克扯著她的長髮,在她的臉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不想看你的愛人是怎麼死的嗎?」
「我希望你下地獄去!」
他大笑,「很多人都這麼希望,不過他們總是比我先死!」
* * *
午夜十二點。
一片死寂中,偶爾傳來的汽車聲音都會令人驚跳起來,幾條野狗在寒夜裡哀嚎著尋求溫暖的慰藉,聲音顯得無比的淒楚蒼涼!
他們守在賓公寓的外面。一個鐘頭前,老江自公寓中平安無事的走了出來,卻一直到現在都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的心情他們可以理解,面對至交的背叛,那種心痛已非言語可以形容!
亞迪無言地將他送到他們守在附近的車上,知道他不會想要看到最終的結局。
然後他們就一直守候著,原本只要救老江,他們的任務便告終結,但不知是何人傳回來的消息,證實了今夜夏雪將會帶傑克和西恩來見維奇,所以他們正等待,等待一個誰也無法預知的句點出現!
一輛全黑的豪華轎車緩緩駛進車道,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不一會兒,車上走下三男一女 其中一個男人的肩上還扛著個人。
「天哪!是麥克……」她不能置信地搖搖頭。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麼瘋狂?
「麥克身上背的男人是陳彥。」一名前方的成員自通訊器中傳回更令人震驚的消息,「好像傷得很重 地上有很多血……」
林磊緊緊摟住亞迪,她驚恐的大眼裡寫滿了絕望。「我們一定會救他的,一定會,放心……」
她深吸口氣,顫抖地掠掠頭髮,打開通訊器,「放他們進去,不要阻攔。夏雪和陳彥在他們的手裡,千萬不能冒險。」
四男一女毫無所覺地走進公寓裡。
潘亞迪立刻起身。
「亞迪——」
「不要阻止我,求你!」
林磊沉默地拉住她的手,「我們一起去,但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以自己的生命冒險!」
她點點頭,召集了二名最得力的助手,和林磊迅速地潛進了公寓之中。
「賓?」
「想不到吧?」他嘿嘿而笑,「我真的完全愚弄了你們不是嗎?」
夏雪悲憤地低喊一聲,「為什麼?」
那一聲為什麼,是她對他的控訴!
為上天待她的不公!
為這個世界的醜惡!
他只是輕笑,「沒有為什麼,你都把他們帶來了,很好。」
傑克和西恩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震得好半晌不知如何反應!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維奇」居然會是舊金山警界的老大!
麥克面無表情地將肩上的陳彥放在沙發上,夏雪立刻飛奔過去,啜泣聲傳來。
「麥克,我一直不知道你會背叛,不過既然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你可以告訴我你要的是什麼嗎?」賓悠閒地抽著雪茄,彷彿只是一般的閒談。
「出賣亞迪的人是你?」
賓微微一愣,「的確是我讓夏雪去做的,只不過我沒想到她會做得那麼徹底而已,我滿喜歡那棟房子的。你不也偷了不少傑姆的資料給威爾嗎?要想得到什麼,總免不了要有點犧牲。」
麥克的眼中放出冷冽的光芒,「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警察?因為警界中有太多像你這樣的敗類,草菅人命!」
「可以說重點嗎?」他笑吟吟的說。
「我來殺維奇。」
「為什麼?」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證明我比林磊更強,讓亞迪後悔她沒有選擇我。」
賓啞然失笑,有趣地打量他,「你出賣所有『狐狸』的人,為的是殺我,而殺我的目的卻是為了討好潘亞迪?麥克,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方法實在十分少見,這才叫不擇手段,你令人意外!」
傑克和西恩在他們談話中已悄悄一前一後包圍住賓,掏出了武器。
他閒適地彈了彈煙灰,指指牆上的鐘,「看到沒有?上面的炸藥足以將這棟公寓夷為平地,你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很可能同歸於盡。」
他們一僵,視線不約而同移向那座古老的鍾——
賓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手槍,槍聲乍然響起,傑克雙眼大睜,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已倒向地面!
「我向來不喜歡像你這種響尾蛇。」他的視線轉向愕然的西恩,「你呢?喜歡怎麼個死法?」
西恩立刻將手中的武器放下,「我——我——」
「願意聽我的指揮?」
他直點頭。
賓滿意的轉向仍是面無表情的麥克,「現在你打算怎麼辦?還是想殺我?或是你想離開這裡?我會看在老江的面子上放你走的,你知道的。」
麥克還沒來得及開口,夏雪已尖叫一聲,淒厲的聲音直傳天際!
他們站在樓梯上,聽到那一聲槍響,心裡猛然抽動!
是誰開的槍?
是誰死於槍下?
亞迪的雙手不斷顫抖,臉色發青,「如果是陳彥怎麼辦?如果夏雪……」
「亞迪!」他搖晃著她,「亞迪!不會的!」
她望著他,他的聲音不穩,彷彿也知道,在心裡清楚的知道,不管裡面任何人出意外,情勢都會超出他們的控制,如果是他們所愛的人——
「門反鎖了,所有的窗戶也都打不開!」
怎麼辦?
她有勇氣冒著驚動他們的危險嗎?會不會弄急了他們反而使情況更糟?
「亞迪——」
「通知外面的人喊話。」
「狐狸」之中的一人立刻打開通訊器
接著是夏雪淒厲的尖叫
「撞開門!」
「你殺了他!」她淒厲的指揮,血紅的雙眼噴出瘋狂憎恨的火花!「你們殺了他!」
了無生氣的陳彥筆直地躺在她的面前,大睜的雙眼裡仍有著太多的遺憾,太多的來不及!
最後一絲暖意自他的指尖褪去。
一切都來不及了!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她淒涼的問,美麗的臉上寫著絕望,徹底的絕望!「為什麼?」
自他們進房裡之後,第一次他的臉上出現一點人性,「對不起,我沒想到過——」
西恩在那一瞬間抽出他慣用的藍波刀衝了上去,麥克為時已晚的開了槍——
賓痛楚的喊叫和西恩瘋狂的怒吼在房內迴盪——
「開門!」亞迪在門外死命叫著,大門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重擊聲。
西恩腹部的血像泉水般的湧了出來,他不能相信似的望著自己滿手的血,然後暴吼起來!
賓在他撲向麥克的一剎那挺身擋在麥克的面前,鋒利的刀鋒筆直的刺入了他的後背。
「賓!」
麥克大吼,舉起的槍枝被撞掉在地面上,槍聲又是一響!
西恩回過頭,夏雪的手中拿著傑克遺落的槍,一次、二次、三次,直到槍中的子彈完全用盡。
門在這時被猛力撞開來,門外的人目瞪口呆的望著充滿了血跡的房間。
「你終究還是食言了!」她輕輕闔上他的眼,顫抖的輕吻他冰冷的唇,「你答應過我不再騙我的!為什麼還是丟下我一個人?你好傻、好壞!為什麼還要來……」她的聲音全碎了,只有沙啞的低語聲,彷彿怕驚動他似的,「你這麼愛說謊,叫我怎麼辦?你怎麼可以 怎麼可以又騙我……」
「夏雪——」亞迪滿面淚痕的來到她的面前,「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們——」她泣不成聲。
她綻開一朵微笑,淒美得令人不忍目睹。「你那時說有些地方夏天是永遠不會有雪的 我期待在盛夏裡下場大雪是奢求,我這一生都太奢求了,對不對?」
「不要再說了!」她哭道。
「你知不知道我好喜歡你?如果我們早點認識,我們會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的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潘掩面痛哭,這不是她要的結局!
這不是她想看到的終點!
不是這樣的!
夏雪的手在地在上一陣摸索,對著陳彥冰冷的屍體喃喃自語,「不要走太遠啊!要不然我會追不上你的——」
「夏雪,不——」
她終於拿起手槍,「希望我們下輩子可以做對很好、很好的朋友,我這一生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然後就是槍聲。
潘亞迪痛楚地叫了起來,那槍聲在她的腦海中不斷迴響——
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