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秋天,紫禁城裡的楓樹染得艷紅,豐潤的顏色將整座城池點輟得處處冶艷。
穿過大臣們議事的珠璣宮,繞過荷花池,再穿過皇子們習武練劍的玄武場之後,便是隱藏在皇宮最深處的懷月宮。
孤伶伶的一座樓閣坐落在楓樹林正中央,從樓閣看出去便是偌大的荷花池,後面是冷冷清清的冷宮。
荒廢已久的懷月宮傳說是太祖皇帝的愛妾月妃所居住的地方,而那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之後懷月宮一直空著。謠傳每當月夜,總會聽到裡面傳來月妃淒美哀怨的歌聲……一直到十二年前,懷月宮終於有了新主人。
懷月宮的僕役並不多,除了十來個年過半百的太監跟宮女之外,守衛都是來自草海的狼族勇士,上上下下連主子們加起來也還不到三十個人。偌大的宮院卻人煙稀少,儘管有了新主人,但清雅的懷月宮依然顯得有些冷清。
懷月宮的主子好靜,於是上上下下的人走起路、說起話來總是細聲細氣的,好似連打個噴嚏也要特別當心。
懷月宮雖然冷清,但懷月宮的主子們卻深受皇帝跟皇子們的喜愛,那份寵愛連一般王公貴族也難望其項背,所以懷月宮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吃的、用的都跟皇室中人沒有兩樣;因此儘管懷月宮的主子們身份特殊,卻沒有任何人因而怠慢他們。
婢女紅葉越過懷月宮的正門,從旁廳進去,走過一小段水上穿廓,來到小小雅致的瓦紅色屋子門外等著。這裡是滌心齋,裡面正傳出朗朗書聲。紅葉看看天色,知道時間還沒到,於是她安安靜靜地候在門外,姿態端靜,一如她的主子。
「來,跟著我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滌心齋裡傳出青年朗朗聲音。
等了半響,什麼聲音都沒有,他蹙起眉回頭,只見那小丫頭笑嘻嘻地盯著他瞧,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沒什麼好事。他無奈地歎口氣——
「我的小公主,這會兒又怎麼了?」
「我說啊,孟子的話根本不能聽。」她慢條斯理地開口,嬌嫩的聲音很是動人,但就他聽來無異惡魔。
「啥?孟子的話不可信?盂子可與孔先生齊名,你怎麼可以說他的話不可信?」
小丫頭倒是一本正經回答道:
「嘿!孟子曰:人之思,在好為人師。靖武哥哥,如果說孟子的話可信,那你可就慘啦!孟子說不能當人家的師傅呢,要不然會倒大楣的!可是呢,你既然已經當了師傅啦,那當然別信孟子的話啦,否則啊,你真的要倒大楣喔。」
這是什麼歪理?但給她這麼一說,他突然答不出話來,霎時整個人可呆住了。
「這……這……」
「瞧,說不出話來了吧!」她笑嘻嘻地拍手叫好。「我就說吧,那咱們今天可以不用念孟子嘍!」
「你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靖武綠了臉嚷:「說!是誰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謬論的?」
小丫頭骨碌碌地轉了轉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甜美的笑臉連天仙也要為之失色。
「你啊!」
高靖武頓時抱頭呻吟……老天!他怎麼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
「我想死……」抱著劇痛的頭,他呻吟。
「哎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這麼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來,你不怕遭到天譴喔?會天打雷劈喔。」在他面前掉書袋?她笑開了臉,極為得意似的。
天譴?誰提到天譴?他苦著臉,覺得自已現在比被五雷轟頂還慘。他到底犯了什麼錯,為什麼得受這種折磨?他真不能確定父王要他到這裡來學柔然語,教導柔然的小公主,到底是因為父王特別喜愛他,還是格外厭惡他。
她很同情他,貨真價實的同情,小小的手伸到他面前晃了晃,然後開口:
「幾隻?」
他真想掐死這小鬼!
「不許對先生無禮!」
「我沒無禮啊……」她吐吐舌頭,一臉無辜。
「又吐舌頭!說過了那是大不敬的行為!要罰!」鐵起臉,毫不留情。
「這也要罰,那也要罰……怎麼沒去當獄卒?真是暴殄天物」她嘟嚷。
「你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抱著頭,委實不知道自己哪裡比較痛!是頭痛?還是心痛?暴殄天物?真虧她想得出來!
「稟告七皇子,我家主子有請七皇子、十二皇子跟公主前往偏廳喝茶。」聽到裡面的對話,紅葉歎口氣,知道用不著等時辰到來了。她很同情七皇子,可不想他讓小公主給活活氣死。
「萬歲!娘真是瞭解我!」小丫頭歡呼一聲扔下書本,飛也似地往外衝。
「喂!」靖武氣得不得了。「我還沒說你能走!」
她哪裡聽得見他說的話!靖武人才追到門口,小丫頭身上的裙子先飛到他臉上,然後是一雙精巧的繡花鞋——抬眼看去,那小小有如野獸般優雅靈巧的身影已經在大老遠外,赤著腳飛披著一頭散發,怎麼看都像一頭小小的獸。
「哇哈哈哈哈哈哈!」一直在一旁聽著的靖歡再也忍不住了,抱看肚子大笑起來。
「該死的!你給我住口!」高靖武懊惱地瞪著弟弟。「要是我猜得不錯,一定是你指使那小鬼擺弄我的對吧?」
靖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噴出來了。他邊笑,邊揉著自己笑疼的肚子開口:
「你可別冤枉好人,我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教她孟子?狼歌聰明得很,她可用不著我教。」
「哼!」
高靖武冷哼一聲,但想到狼歌公主那張嬌嫩的小臉……任他有多大的氣也生不出來了。不過十二歲的小娃娃,笑起來像陽光一般燦爛動人,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總是靈動地寫著無盡好奇,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如果不去想她那小腦袋裡無數的鬼主意的話。
狼歌人如其名,像極了一頭小狼。張開嘴,裡面竟真有兩顆小小撩牙。斜飛入鬢的眼睛與同年齡的小孩明顯不同,裡面寫滿了無盡的好奇。
狼歌的前額鑲著一塊小小玉石,如指尖那般大小,橢圓淚珠型的玉石端端正正地鑲在她飽滿的前額。他只聽過有人銜玉而生,卻不知道也有人鑲玉而生。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記得第一次見到狼歌的情景。宮裡的嬤嬤們說他不可能記得,那時候他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但他就是記得。他深深地記得自己伸手去碰那玉,冰冰涼涼的,像是天域來的冰。從那時侯開始,他便與狼歌結下不解之緣。
狼歌的發也是不同的,天生一頭卷髮披散在肩上,無論宮女們如何費盡心思替她挽髻,沒多久總是再度恢復原狀。
有時候他想,狼歌真是不適合宮廷生活,她多麼像一頭在原野上奔跑的小獸,在風中赤著腳飛散著頭髮。
穿上宮廷精緻仕女服的狼歌無疑擁有絕對動人的容貌,一如她那一笑足以傾城的母親雁歸夫人,但只有很少很少人知道,那華美的外表與真實的狼歌多麼相異。
「走吧七哥,夫人等著我們呢。」靖歡伸個懶腰,他的年紀只比靖武小一歲,臉蛋看上去還有點孩子氣。十五歲的少年,卻有一雙精明內斂的眸子。
靖武無言,他向來知道雁歸夫人很討厭他們,如果不是皇上的旨意,她根本不會讓他跟靖歡靠近懷月宮……或者該說她不會讓任何人靠近懷月宮。
儘管天朝與柔然之間的仇恨太深,但他總覺得雁歸夫人這麼討厭他們並不單單只為了兩國之間的仇恨……
如果不是為了仇恨,那是為了什麼?他想不出來。那麼美的女人為什麼會那麼的冷漠?同樣的,他也想不出來。
「你別哭啦!死就死了嘛!有什麼好哭呢?我請我娘再去幫你要一隻來就是了。」
「那不一樣啊!這八哥我養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讓它學會說話……誰知道……誰知道今兒個一起床,它竟然死了……」
「那就是死啦。」狼歌嬌脆的聲音爽亮說道:「死了就是死了。」
「就是死了奴婢才傷心啊。」
「死都死了為什麼要傷心?」狼歌搖搖頭,大惑不解的模樣。
雁歸來到迴廊,瞧見婢女綠萼捧著八哥的屍體正哭得傷心,狼歌的話好似讓她有些驚嚇似的瞧著小女孩。
雁歸立刻冷起臉。
「綠萼,你這是做什麼?」
「夫人!」綠萼嚇得連忙將八哥的屍體藏到身後,臉嚇得白了!「夫人!我……」
「綠萼的八哥死啦。」狼歌甜蜜地笑了起來,奔到母親身前。「她哭得好傷心呢。娘,你再給她找一隻八哥吧。」
雁歸夫人凜然的臉色讓綠萼嚇得手腳冰冷!雁歸夫人不讓懷月宮裡養任何寵物早已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禁忌,她竟然一時忘了!
綠萼哭著爬到雁歸面前。
「夫人!您饒了奴婢!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奴婢這就去把屍體給埋了!求夫人恕罪!」
「綠萼,當初你到懷月宮之時,我對你說過些什麼?現在求饒晚了。」雁歸淡淡開口,眼底沒有半絲暖意。「薩多奴。」
雄壯沉默的太監立刻來到她身邊。
「奴才在。」
「拖下去重責一百板,趕出懷月宮去,以後別再讓我見著她。」
薩多奴沒有半點猶豫,綠萼驚天動地的哭叫聲也不能教他有一絲心軟。
「夫人!夫人!求您饒了我!奴婢下次不敢了!夫人——」
薩多奴拖著綠萼走了,儘管宮女不斷掙扎尖叫,但對強壯的薩多奴來說一點也沒有影響,沒多久,他們的身影便消失在懷月宮外。
狼歌蹙起眉。
「要把綠萼趕出去啊?」
雁歸夫人低頭,美艷絕倫的臉上閃過一絲凜然。
「你不喜歡?」
「也不是,不過我喜歡綠萼,她手腳輕些。」狼歌聳聳肩。「嬤嬤們老是把我的頭髮弄得好疼。」
雁歸蹲下身子,仔細看著女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輕輕問道:
「狼歌,你老實告訴娘,你是不是喜歡綠萼比喜歡其他人多些?瞧見娘這般對她,你會不會捨不得?」
「捨不得!」狼歌纖細的柳眉蹙在一起,彷彿聽不懂這句話。「為什麼要捨不得?」
「那麼綠萼的八哥死了,如果那只八哥是你養的,你會不會難受?」
「死了就是死啦,有啥好難過的?不管是什麼東西總是要死的。」狼歌理所當然地回答。「花會謝、人會老,什麼東西都會死。」
「如果死的換成是娘或者狼夜呢?」
狼歌側著頭想了想,可愛的表情變得有些歉疚,彷彿自己也知道她的回答會令人傷心。
「娘,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死了……」她嘟起小嘴,有些無奈似的:「就是死了。」
雁歸夫人卻笑了,她溫柔地點點頭。
「好孩子,這樣想就對了。這樣吧,娘讓綠萼回來幫你梳頭好嗎?」
「好啊!」狼歌開心地笑了起來,甜甜的模樣像個天使。
不遠處,站在長廊盡頭看著的兩個人卻聽傻了!
那麼小的孩子……卻是如此無情!死了也無所謂嗎?連自己至親的親人也一樣?
高靖武愕然看著那小小天使般的孩子,再看看雁歸夫人那張足以傾國傾城的絕美面孔——怎麼會有人將自己心愛的孩子教導得如此無情?
「別太喜歡狼歌……」靖歡喃喃自語似的開口:「老天,將來愛上這小鬼頭的人……我真同情他的未來。」
紫禁城天香園
荷花池的右邊便是天香園,也就是俗稱的「御花園」,只不過天香園還在御花園的更深處,那是天朝的應德皇帝素來最喜歡去的地方。
天香園裡搜羅了全天下的奇珍異草,更養著來自異域難得一見的奇珍異獸,其中包括通體雪白、卻拖著長長七彩尾巴的鳳凰鳥、有著火紅色皮毛而且永遠長不大的火焰神駒等等,皇帝喜歡收集奇珍異寶的癖好在天香園裡顯露無遺。
坐在天香園的小亭子裡,瞧著那些有專人打理的畜牲,她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過是天朝皇帝搜羅的奇珍罷了。
狼夜沉默地坐在她身旁靜靜地看著書,小臉上一派端靜肅穆。對一個不過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嫻靜近乎殘忍。但她沒得選擇,幸好狼夜天性也並不好動,很多時候她在狼夜那雙明亮的眸子裡看到超乎他年齡的成熟——而她不知道自己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狼夜這時候抬起頭,望著正在園裡追逐玩樂的孩子們,怔怔地,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渴望。
他怎麼能不渴望呢?再怎麼說他也才十二歲。十二歲的男孩子是該喜歡玩樂、喜歡熱鬧的。但他沒有資格。
雁歸無言地敲敲孩子膝蓋上的書本。
狼夜回過頭,那絲渴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並不是失望,而是歎息似的黯然,只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狼夜的眼光很快轉到正睡著的狼歌身上,他蹙起眉開口:
「狼歌怎麼了?為什麼睡了那麼久?」
雁歸瞧著狼歌那張粉嫩蜜色的面孔,眼底寫著溫柔。
「她想睡就讓她睡,反正咱們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好做。」
狼夜挑挑眉,那表情教雁歸不由得心頭閃過一陣劇痛!如此神似!狼夜的表情與他的父親越來越像了,每每,當那熟悉的表情出現,總要教她心痛上好一陣子。
「原來你們在這裡。」天朝皇帝笑呵呵地來到他們面前,身邊跟著無數個後宮妃子與太監宮女。「朕還想著,今兒個你們不知道來不來。」
雁歸冷冷起身福了福。
「皇上召見乃是榮幸,雁歸豈敢忤逆皇上的美意。」
冷淡的言語讓皇帝的臉色黯了黯,他還想說什麼,但身邊的妃子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讓他蹙起眉。
「你們都到亭子外面去賞花吧,前日大理差人送來好幾盆盛開的茶花,今兒個可是來賞花的,別老是圍著朕團團轉。」
妃子們不滿意的咕噥聲立刻響起,但她們還是走了。雁歸起身,皇帝卻擋在她身前。
「朕不是說你。」他輕聲說著,深情的眸子凝視著雁歸那張美艷絕倫的面孔。
狼夜那張小小的臉高高地仰了起來,帶著一絲怒意,冷冷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宮裡傳說皇帝喜歡雁歸,連那些太監宮女們也在背地裡悄悄議論著,說是十年之期早就到了,皇帝卻違背了當初的諾言,強行留住雁歸母子,為的就是貪圖雁歸夫人的美艷甚至有人說皇后的位子空置已久,皇帝卻執意不肯扶正薛貴妃,為的也是雁歸。
十年前柔然打了敗仗,原本天朝可以一舉奪下柔然,但皇帝卻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與柔然議和,條件便是要雁歸母子到天朝「作客」。
明是「作客」,暗是「人質」,果然十多年來柔然年年上貢,對天朝有求必應;只不過當初說的十年,眼下卻無限延伸,彷彿毫無歸期。
「狼夜,你怎麼不去跟其他的孩子們玩?我聽武太傅說你已經很久沒去練武場啦,不舒服嗎?」皇帝注視著狼夜那張漂亮得近乎脂粉氣的小臉,口吻慈和關懷。
狼夜張口想說什麼,但一接觸到母親的眼,那些話又吞回肚子裡去。他換上紈褲子弟臉上常有的不耐煩神情,懶洋洋地回答:
「回皇上,我不想去練武了。」
「不想去?」
「是的皇上,那一點也不好玩。而且武太傅手腳真粗,狼夜不喜歡打架。」
「哦?」皇帝深思的眼神落入雁歸眼裡,她悄悄地給了狼夜一枚鼓勵的眼神。
「你正念著什麼?大學?」皇帝愣了一下。「以你的年紀念大學你可念得通嗎?」
「回皇上,自然是不通的。」狼夜懊惱又厭惡似地將那書翻來翻去。「討厭極了!」
皇帝笑了笑。
「狼夜,那你喜歡什麼?你既不想與武太傅習武,也不想與文太傅習文,那麼你想做什麼呢?」
「回皇上,狼夜喜歡睡覺……」那張小臉笑嘻嘻地亮了起來道:「還喜歡用膳,每日用膳的時刻就是狼夜最快樂的時候!」
「是嗎!這倒好辦。」皇帝也笑了,很高興似的。「宮裡近來請了幾位四川師傅!他們做的御膳雖稱不上天下第一,但也相去不遠了。這樣吧,我讓他們移到懷月宮去,天天做給你吃好嗎?」
「好啊好啊!皇上您待我們真好!」孩子笑咪咪地,不但臉蛋在笑,連那雙明亮的雙眼也似乎蕩著歡愉的水波。
而她的心狠狠揪緊,彷彿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雁歸——」應德皇帝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停了下來。
狼歌突然睜開眼睛,盯著他的臉,笑意漸漸在她那張小臉上綻開,有如花朵一般。
「啊……皇帝伯伯,你怎麼來了?」
「小丫頭醒了。」皇帝笑了,寵愛地揉揉狼歌細黑的發。
狼歌細白的小手攬上皇帝的頸項,甜蜜蜜地靠在他的臉上嚷:
「皇帝伯伯,讓我去騎小紅馬好不好?我剛剛做夢,夢到我騎著小紅馬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喔。」
從來沒有任何人敢做這樣的舉動,但狼歌做了,那麼自然,一派天更爛漫,連皇帝也不由得動容!他向來都是喜愛狼歌的,與其他孩子相較之下,狼歌顯得多麼惹人憐愛。皇室裡的孩子哪一個不是勾心鬥角?又有哪一個對他不是戰戰兢兢的?只有狼歌這天使般的孩子敢這般親近他,待他如父。
「呵呵,傻孩子,那是火焰馬,不能騎的。」
「為什麼不行?」狼歌嘟起小嘴,不滿意地嘟嘍:「馬就該給人騎,不然怎麼叫馬?」
「你這麼喜歡馬,改天皇帝伯伯叫人給你找一匹小馬好嗎?」他寵愛地磨磨狼歌小小的臉頰,疼入心的表情。
「可是我只想騎小紅馬……」
「狼歌,不許胡鬧,快下來。」雁歸冷冷開口。
「別罵她,朕喜歡她這樣。」
皇帝歎口氣,笑了,即使只有這麼短短的片刻,他仍感受到真正的親情,感受到為人父的喜悅。為什麼其他的孩子就不能給他這種感覺?是因為狼歌與雁歸如此神似?還是因為狼歌的天真無邪?他無法分辨這其中的分別,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獨獨鍾愛狼歌與狼夜或者該說他真正鍾愛的是雁歸……而雁歸卻是這世上他最不該愛的女子。
「皇太后、薛貴妃到!」
皇帝再度歎息,只是這次卻是無奈的歎息。他將狼歌交給雁歸,自個兒慢慢起身往亭子外走,走到亭子口才回頭歎息著輕聲開口:
「她們來了,你要是不喜歡,便回去吧。」
雁歸抬眼,皇帝的臉顯得有些蒼老了。過了十多年,是該老的。只是他那份心,卻始終沒變過。
錯綜複雜的滋味,瀰漫在她心裡。
「娘,咱們回去吧。」狼夜淡淡扯扯她的衣袖,他的眼光轉向亭子外,遠遠的瞧見滿頭白髮的皇太后跟那高傲的薛貴妃已經緩步走了過來。那兩個女人委實令人討厭!
「可是我還沒看到小紅馬。」狼歌皺起兩道柳眉嚷道:「人家想看看小紅馬!」
「改天再來看。」狼夜牽起姐姐的手,有點不滿意地瞪了她一眼。這傢伙怎麼會是他的姐姐?如此白癡!就算當他妹妹也嫌笨了些。「你別亂吵,不然我揍你!」
狼歌笑嘻嘻地:
「你不敢,娘也不許你打我,而且你是弟弟,我是姐姐,我比你大。」
「別說了,咱們回去吧。」雁歸領著兩個孩子打算離開,卻慢了一步。皇太后冷淡的聲音已經在背後響起——
「雁歸夫人,怎麼見了我們來就要走?」
雁歸無奈轉身,臉上笑意淡淡。
「皇太后萬福,雁歸怎麼敢?雁歸只是怕壞了太后與貴妃娘娘的雅興而已。」
「那倒不怕。」皇太后輕輕一拉身邊帶著的孩子。「咸陽,見過雁歸夫人。」
那是個小女孩,有著一張艷麗明亮的臉蛋。小咸陽看上去有些冷淡、黑白分明的鳳眼寫著高傲,身上處處散發著尊貴獨特的氣息。
「咸陽見過雁歸夫人。」
雁歸打量著那孩子,有些不明白皇太后的用心。
「這是我的外孫女,可憐的孩子打小沒了娘……」皇太后嚴峻的眸子掃過皇帝的臉,冷冷扯出一朵僵硬微笑。「既然皇上喜歡女孩兒,哀家打算以後就把咸陽留在宮裡,這樣一來,皇上可就沒理由三天兩頭往懷月宮跑了,是吧?」
應德皇帝臉上一陣青白,他沒想到皇太后竟然會說得如此露骨!
雁歸不露一絲痕跡,淡淡地笑了笑道:
「原來是咸陽公主。狼歌、狼夜,見過公主。」
狼歌笑嘻嘻地打量著咸陽,似乎覺得很好玩;而狼夜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開口:
「狼夜見過咸陽公主。」
「你幾歲?」狼歌好奇地問。
咸陽卻嫌惡地別開臉,彷彿狼歌的問話髒了她的衣裳似的退了一步。
狼歌不解地側著頭瞧了她好一會兒,終於聳聳肩。
「不說就算了。娘,我們去看小紅馬好嗎?」
雁歸點點頭,朝皇太后及薛貴妃福了福,逕自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亭子,不管後面射來多少惡毒的眼光,不管背後的人們如何竊竊私語,她的背脊依然挺直,背影依然驕傲。
「皇奶奶,我不喜歡跟夷人說話。父王說番子都不是好東西,又髒又臭!而且都是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您不會生氣吧?」
「傻孩子,誰喜歡跟夷人說話呢?他們不過是個番子,走到哪裡還是番子……哪像你,你可有皇室的血統,是皇室尊貴的公主,別不開心了。去見見你皇帝舅舅吧,他一定會喜歡你的。」
皇太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總是從背後。這些漢人!為什麼不敢當著她的面說呢?為什麼不敢當著她的面稱她是夷人、番子、野蠻人,卻總是在背後冷冷地朝她的背脊射箭?!
「娘……」狼夜的手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他看到母親的臉,那緊緊咬住的牙、憤恨不平的眸子——
只有狼歌是快樂的,她站在關著火焰馬的柵欄前,認真地瞧著那匹馬,那火焰似的皮毛讓她興奮極了!她比手劃腳認真地嘟嚷: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要騎在它身上,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