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晚了,柳樹湖畔洗衣的婦人們早已回家煮飯,村落裡呼喊孩子回家的聲音此起彼落。
柳樹湖上鴨子成群結隊慢慢往湖邊游,微風輕輕吹撫著平靜而美麗的柳樹湖。他們坐在柳樹下,他的手上拿著用柳葉與麻繩揉成的手鏈子套到她手上。
「收了這個,這輩子你就只能當我的新娘了,知道嗎?」
她似懂非懂地瞧著他,天真爛漫的眼裡閃動著可愛的笑意。
「好啊好啊,燕丫頭給戰野當新娘!」
「這可不許後悔的喔。」孩子小小的,約莫十歲,眼裡的表情卻十分認真。「我長大以後會當捕頭,跟我爹一樣。當捕頭很苦的,當捕頭的新娘也很苦,跟我娘一樣。」
聽到這話,燕丫頭傻乎乎地想了想。
爹娘總說戰大娘很可憐,戰大叔一年回來一、兩趟,每每過了夜便走。戰大娘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這全是因為戰大叔不肯收人賄賂,要不然在京城裡當捕頭,誰像戰大叔這樣一窮二白?
賄賂是什麼她不懂,但她看得出來戰大娘很苦,因為戰大娘總是不笑,清瘦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而且她常常看到戰大娘一個人躲在湖邊偷偷的哭。
「你別當捕頭了,跟我爹一樣當個收賬的先生不好嗎?當收賬的先生很好,每次去收賬都會買很多好東西給燕丫頭。」她好心建議,圓圓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
「不好!我要當個捕頭!你收了我的定情鏈子就不許後悔了!」孩子固執地將鏈子牢牢扣緊,燕丫頭扁起小嘴,很不高興。
「那我不要了!」
「燕丫頭!說好了不許後悔的!」男孩生氣了,瞪著眼睛嚷。
燕丫頭焦急地扯著手上的草鏈子,誰知那鏈子雖然是柳樹跟麻繩揉成的,卻相當堅韌,一時之間竟然扯不下來。
「我不要!我不要!」
「可是你剛剛明明答應了!」
「那不算啦!不算不算!重來一次。」
「燕丫頭,回家吃飯了,你爹給你買了糖葫蘆呢,燕丫頭!」村子裡燕丫頭的娘高聲呼喊著孩子的名字。「燕丫頭,快回來!」
燕丫頭看著村子的方向,她娘的身影晃過柳樹湖畔,又到其它地方找孩子去了。
戰野紅著眼眶瞪她。
「不要就算了!你回去好了,回去回去!回去吃你的糖葫蘆!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想到以後戰野再也不理她,燕丫頭本來已經跳起來的身子又軟了下來,她咬著唇紅了眼眶道:
「戰野……你別生氣,我當你的新娘就是了,你不用做收賬先生。」
「真的?」
「真的。」燕丫頭從身上掏出一串已經化了一半的糖葫蘆塞到他手裡。「喏,你說要帶定情信物,可是我不知道要帶什麼,這糖葫蘆送給你吃。」
雖然糖葫蘆已經化了一半,但對戰野來說卻還是非常珍貴,只是他很固執,老大不高興地別開臉嚷:
「我不要你的糖葫蘆!糖葫蘆吃掉就沒有了,我要別的東西!」
燕丫頭躊躇地踱著小步,嘟起嘴。
「那要什麼嘛?我沒有了……」
戰野搔搔頭,其實他也不太明白「定情信物」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只不過人家戲台上演的信物從來都沒用過糖葫蘆,想必信物一定是不能吃的才可以。
他想來想去終於想到——
「前些日子你娘不是給了你一串頭花嗎?你取下頭花的其中一朵交給我,以後我們要是分開了,就憑那朵頭花相認,你說好不好?」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分開呢?燕丫頭傻氣地想著,但戰野都這麼說了,她也只好聳聳肩。
「好吧,可是我娘要是知道了會揍我一頓的。」
「這很要緊!」
「知道了啦!你晚上到湖畔來,我偷偷把頭花給你,我娘不知道就不會揍我了。」事情解決了,燕丫頭豁然開朗地笑了起來,圓圓的臉蛋露出甜美動人的酒窩。「我得回去了,你別忘了喔,晚上我在這裡等你。」
燕丫頭蹦蹦跳跳地走了,戰野等她走遠了之後才回過頭,小心翼翼地撿起那串糖葫蘆;糖葫蘆上的糖已經化了大半,露出裡面肥美的李子,他謹慎地挑起最上面的一顆,狠狠地嚥了口口水,才寶貝似地放進嘴裡含著,臉上不由得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 * *
「我看咱們先到城裡躲一躲吧。」燕丫頭的爹歎著氣又喝了一杯酒。「老爺子都說了,讓我們一家到他那兒去避避。」
「到了人家的屋簷下,我們能不低頭嗎?」燕丫頭的娘也歎口氣。「能不去就不去,好些天沒聽到馬賊的消息了,說不定他們——」
「說不定他們搶夠、殺夠了是吧?你別傻啦,我今兒個還聽說他們剛搶了老梅塢呢。」
「唉,這是什麼年頭!馬賊到咱們這兒來也有個把月了,怎麼就不見個官兵什麼的來幫忙?任人宰割……這什麼年頭啊。」
「別唉聲歎氣了,我想過了,你今兒個晚上就把東西收拾收拾,明兒個一大早咱們就到城裡去住,你要是不喜歡住在老爺子家裡,咱們找家小客棧住下也成。」
「顛沛流離的……唉……」燕丫頭的娘長長地歎口氣,飯也吃不下了,索性放下碗筷,呆呆地落下淚來。
「爹……咱們要搬家啊?」燕丫頭傻傻地問。「為什麼要搬家?燕丫頭不想搬家。」
「傻孩子。」燕丫頭的爹將女兒抱了起來,強笑道:「咱們不是要搬家,只是暫時離開一下,等馬賊走了以後就可以回來了。」
「那馬賊什麼時候走?」
燕丫頭的父母全答不出話來。
近年時局不穩,走到哪裡都有盜匪肆虐。想當年他們從福建搬到風光明媚的江南,為的就是躲避沿海的倭寇,誰知道現在還是得走……
其實走到哪裡都一樣。聽說京城裡也不安穩,連天子腳下的京城都不安穩了,這天底下哪裡還會有安穩的地方?搬到縣城裡只不過想圖個心安;縣城裡有兵士,總不會眼睜睜看著馬賊長驅直人、燒殺擄掠。
「丫頭不想走!」燕丫頭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燕頭想留在這裡!不要不要!爹,丫頭不要走!」
「別哭……別哭傻丫頭……」燕丫頭的爹給女兒一哭,鼻頭忍不住也酸楚起來;只不過他們不走,萬一馬賊真的來了,憑他這雙只懂得打算盤的手,又怎麼能夠保護妻子女兒?幾年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基礎,眼看又要化為烏有,想起來也心疼啊。「爹答應你,馬賊一走咱們立刻回來,好不好?別哭了,別哭了……」
「燕丫頭乖,燕丫頭出去玩……」燕丫頭的娘紅著眼睛過來將孩子抱到門口。「星星出來之前就得回來睡覺知道嗎?或是聽到娘喚你,你也得回來,這麼晚了不許再到湖邊去了曉得嗎?」
燕丫頭點點頭,委屈的小臉上一頭一臉都是眼淚,模樣惹人憐愛極了。燕丫頭的娘忍不住親親那張可愛的小臉蛋。他們不為自己想,也得為燕丫頭想,那些馬賊連三歲孩童都不放過,如果燕丫頭落在他們手上——一想到這裡,她又後悔了,她真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去吧,小心點,別玩得太晚了,曉得嗎?」
「嗯……娘……你可不可以把頭花給我?」燕丫頭畢竟是孩子,可以出去玩讓她登時忘了要搬家這回事,卻讓她想起答應了戰野的承諾。
「要頭花做什麼?」
燕丫頭嘟著唇,小小的手不住扭曲,十隻手指頭卷在一起像個小麻花卷。
「嗯……就是……那個……娘……,」
燕丫頭的娘歎口氣,這時候她也真沒力氣管這個,只好把小小的頭花塞到孩子手裡。
「去吧去吧,小心點兒,待會兒就得回來……」
燕丫頭沒等她娘說完,已經一溜煙跑人昏黃的月色之中。
「曉得啦,我馬上回來!」
只是他們誰也沒料到,這一去,他們竟然就得骨肉離散、生離死別……
這天的夜,來得特別快、特別深沉,連月亮都黯然了……
* * *
月亮升了起來,昏昏濛濛的月已經掛在柳樹湖柳枝梢上。戰野心不在焉地扒完飯,兩隻腳不安踏著步子,弄得原本已經不甚牢靠的桌子發出吵雜的聲響。
「你幹什麼?吃太飽了?」戰大娘怒道:「還不乖乖把碗筷收進去?」
戰野動作極快,桌子上所有的碗筷轉眼間已經消失了蹤影,他唯唯諾諾來到母親身前。「娘……我可不可以……」「不可以!」「娘,我只是出去遛遛——」
「遛什麼?這麼晚了,弟弟們都想睡了,你還想去什麼地方?活像只脫韁野馬,家裡有臭蟲咬你嗎?」
「娘——」
「住口!你再說小心我賞你一巴掌!帶弟弟進去睡覺!」
戰野垂頭喪氣地將打瞌睡的小弟接過,悶悶地往屋內走去。好不容易哄睡了他,戰野望著外面的天空,烏雲已經把月亮給遮住了。
他好著急啊!燕丫頭去了湖畔嗎?這麼晚了,她一個人在那裡一定會嚇壞的。前一陣子村子裡的人老說柳樹湖畔有鬼,燕丫頭好幾天都不肯再到湖畔去玩,是他連哄帶騙,好不容易才讓她相信那裡什麼鬼也沒有,可是現在這麼晚了,燕丫頭一定怕死了吧?這該怎麼辦才好?
「戰野……」戰大娘走進屋,歎了口氣道:「剛剛娘不是故意吼你的……娘……實在是累了。」
「我知道的,娘,不打緊。」戰野體貼地笑了笑。「弟弟們都睡了吧?我可不可以出去了?」
戰大娘望著孩子小小的臉,這孩子……怎麼與他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簡直就像一個磨子印出來似的。每次看到他,她心頭那把怒火就忍不住狠狠燃燒!孩子沒有錯,錯的是戰青,錯的是她……她不該瞎了眼嫁給一個捕頭!
現在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嚷嚷著說要走,其實陸陸續續已經有些人離開了柳樹莊,馬賊越來越近,誰也不想留在這裡冒險。
她也想走,只是帶著三個孩子對她來說負擔實在太重,更何況……怎麼走?他們身上的銀兩連買半斤米也不夠啊!離開這裡,他們縱使不死在馬賊手上,母子四人一樣要餓死在路邊,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死呢?
想到這裡,戰大娘的眼裡忍不住湧出淚水,一把抱住孩子哭了起來。
「娘?娘!您怎麼啦?我不出去了!我不出去就是了!」戰野慌張而笨拙地拍著娘的背。「娘,別哭了!我不出去,乖乖留在家裡,我聽話就是了!」
「乖孩子……我苦命的乖孩子!娘沒用!娘……」戰大娘哭成個淚人兒,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往下墜落,濕了戰野的衣衫,疼了戰野的心。
戰野忍不住也哭了起來。
「娘……娘……娘您別哭了……娘……」
戰大娘正想放開孩子,卻突然聽到村外的銅鑼沒命地響了起來,聽到村人們沒命地拉開嗓子尖叫:「馬賊!馬賊來了!快逃命啊!馬賊來啦!」
她驚恐地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村子口新搭的瞭望台轟地一聲燒了起來。
「快逃命啊!」
平靜的村落頓時陷入一片混亂之中,火光中馬匹的聲音由遠而近,半空中火箭咻咻作響,李家大娘的屋頂著了火、王家大爺的豬圈也倒了下來。
戰大娘顫抖著將兩個小小的孩子一個抱在手裡、一個背在背上,手裡還牽著戰野的手,慌慌張張地往外衝。
「快逃啊!」
尖叫聲此起彼落,他們終於聽到馬賊那囂張放肆的笑聲了!騎在馬上的惡鬼像一陣風一樣席捲而來,刀光劍影,遇到他們的全都得死。村人們一個個倒下,戰大娘沒命地跑著,只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她怎麼跑也跑不快,一個踉蹌狠狠跌在地上。
戰野的手頓失依靠,他回頭想扶起倒在地上的母親,卻被急奔而來的馬匹給驚住了——
「戰野!」戰大娘不顧生死地撲了上來想緊緊抱住孩子,鐵蹄應聲踩在她的背上,碰地好大一聲。
馬匹上的男人樂得仰頭長嘯:「過癮極啦!」
鐵蹄就踩在那母子三人的屍首上!
戰野渾身發抖,他不敢低頭,因為他全身都是母親跟弟弟的血……他不敢低頭,所以只能呆呆地望著馬匹上的男人。
馬上的男人也發現他了,那男人的臉映著火光,看得出來一雙銅鈴似的大眼,像老鷹一樣的鷹勾鼻——
「看啥?臭小子,算你運氣好!今兒個老子心情不錯,又有你娘給你當墊背的,這是你娘,是吧?」
戰野直直地看著他,腦海裡彷彿正刻印著這男人醜陋的嘴臉。
驀地一陣劇痛!
男人手上的刀刷地劃過他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只覺得身上好麻,一點知覺也沒有了。
「哈哈哈哈……如果這樣你還能活,不要忘記了,老子在銅牛山等著你……」
火光四起,村人們哭叫的聲音漸漸遠去,戰野的視線模糊了,母親跟兩個弟弟的身體倒在他面前,再也沒有動彈。
他們都死了。
戰野茫茫然轉身朝著柳樹湖走去,卻不知道自己身上的血正像條小河一樣往下流,他只想著……想著燕丫頭還等著他呢……燕丫頭……
* * *
在吵雜聲吵醒她之前,燕丫頭已經坐在柳樹下睡著了,手裡緊緊揣著娘給她的頭花。
戰野怎麼還不來呢?娘說星星出來之前她就得回去,可是戰野還沒有來。爹娘說明兒個他們就要走了,萬一他們走了沒遇上戰野,那戰野會生她的氣的。戰野最小氣了,每次生氣都不理她,得過好多天好多天才會再跟她說話。
燕丫頭等著等著忍不住覺得困,打個小呵欠,迷迷糊糊便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她傻乎乎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愣愣地想著為什麼年還沒到,村子裡就放起那麼多的煙花?
好多火星在村子裡飛來飛去煞是好看,火光像一條龍,而村子已經是一片火海。
燕丫頭的雙腿開始發軟,顫抖得提不起腳步。她聽到好多人的哭聲,他們為什麼要哭?村子裡為什麼會失火?環顧四周,這裡只有她一個人!
戰野呢?爹娘呢?
突然一匹小馬衝到她面前差點踢倒她,燕丫頭根本不知道要閃,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匹馬揚蹄長嘶,堪堪停在她面前。
「臭婊子!你不想活啦!」馬匹上的人跳了下來,二話不說立刻給了她狠狠一巴掌。
燕丫頭驚得呆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來,只能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男孩。他的年紀跟戰野差不多吧?身材也差不多,可是戰野不會亂打人,戰野除了會打欺負她的王胖子之外誰都不打。
眼淚含在燕丫頭的眼裡,她想哭,可是又不敢哭出聲音來,慌慌張張地四下張望。戰野呢?他為什麼不來?如果他來了,眼前這個凶霸霸的惡孩子就不敢欺負她了。
「你哭什麼?我高興打誰就打誰,我爹說這世上我最大!咦?你手裡拿著什麼?很漂亮啊,給我!」
燕丫頭連忙將手裡揣著的頭花往背後一藏,用力搖搖頭。
「給我!」男孩生起氣來,揚起手上的馬鞭嚷:「你不給我,我可要打你了!我告訴你,這裡我最大,連我爹都要聽我的。而且我告訴你,你的爹娘現在都死啦!一定都被我爹給打死、燒死了!不會有人來救你!」
燕丫頭死命搖頭,整個人貼在柳樹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驚慌地注視著眼前的男孩。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爹娘明明就在家裡,怎麼會死了?他根本在說謊!
「我叫你給我!」
男孩氣極了,衝上來硬是要搶她手裡的頭花,燕丫頭越是不給,男孩搶得越是厲害,到最後兩人滾在地上,男孩沉重的身體壓得她難受極了,燕丫頭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戰野!戰野!我叫戰野揍你!爹!娘!」
「你住口!不許哭!快把東西給我!」男孩氣急敗壞地一拳一拳打在燕丫頭臉上,拳頭雖然小,但燕丫頭哪禁得起這番毒打?哭得聲嘶力竭,手裡卻依然緊緊握住頭花不肯放手。
「阿沛,你幹什麼?咱們要走啦!」幾匹馬飛快來到湖畔,見男孩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咱們少爺可真有當家的模樣,你瞧瞧,年紀這麼小就想女人呢。」
「你們說什麼?」男孩氣紅了臉,狠狠踹了燕丫頭一腿嚷道:「我是要她手裡的東西!」
「她不給你,你一刀殺了她不就拿到了嗎?」
男孩立刻抽出腰間繫著的小刀撲到燕丫頭面前,可是一看到燕丫頭那張驚慌失措的臉,他卻又下不了手了。他又氣又怒地吼:「閉上眼睛!」
燕丫頭喘著氣,彷彿聽不懂他的話。
「我叫你閉上眼睛!」男孩氣瘋了,用一隻手緊緊壓住燕丫頭的眼睛,但卻遮不住燕丫頭的嘴,只聽到燕丫頭那壓抑的哭聲,他的手不由得軟了。
「怎麼啦?將來你可是要繼承你爹的事業,成為咱們銅牛山寨的寨主呢,怎麼連個小丫頭都不敢殺?」
嘍囉們放肆地取笑他,囂張的笑聲讓男孩氣得發抖!可是……可是他真的下不了手……
「你們在做什麼?不想走啊?不走的話等著官兵來抓吧!」前方等得不耐煩的嘍囉們沒好氣地吼著。
「來啦!」
嘍囉們笑著掉轉馬頭。
「少爺,我們不看你,你動作可要快一點,要不然讓當家的等久了,你可也省不了一頓鞭子唷。」
在村子的正中央,馬賊們已經集結完畢,每個人的背上都背了大包的金銀財寶,高聲談笑的聲音大得連湖畔都聽得一清二楚。
男孩也想搶一點東西,這是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出來打劫,如果什麼東西都沒帶回去,其他人一定會取笑他的。
眼前這死丫頭手上的東西怎麼樣也不肯給他,可他又不敢——不,他不是不敢,只是不想而已,他不想殺這種死丫頭!他突然想起爹常常帶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回寨。如果爹可以搶幾個女人回去,那他為什麼不可以?
男孩將燕丫頭用力扯了起來。
「走!你跟我走!」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去找我爹娘!我要回去找戰野!」燕丫頭拳打腳踢,死也不肯跟他上馬。
「村子裡的人早都死光啦!你給我上去!」
男孩不由分說,硬是將燕丫頭抱起來扔上馬背,自己也順勢跳上馬,同時恐嚇道:「我警告你,你不要亂動,不然摔下馬背,被踩成肉餅我可不管你。還有,你也不許哭,我爹很凶的,你亂哭,他會一刀殺了你!現在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說,你叫什麼名字?」
燕丫頭抽抽噎噎地,實在不想說,但又怕這凶神惡煞會打她,只好開口: 「燕……燕丫頭……」
「什麼鬼名字!算啦!你聽好啊,不許吵、不許哭,否則我叫我爹一刀殺了你,知道嗎?」
其實他的話根本就是白說的,當他們進入村子,燕丫頭根本說不出半句話來。眼前的景象讓她呆了!
村子都被火燒光了,她看到李大娘、王大叔、陳姑娘跟好多好多人的屍體都倒在地上,有的血肉模糊,有的燒得焦黑根本認不出是誰。那個胖小子……那個仰天躺在地上的胖小子是王胖子嗎?就是那個老愛扯她辮子的壞蛋王胖子嗎?
燕丫頭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是睜著眼睛、張大了口……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連淚水都沒有了。
爹娘呢?她呆呆地想著,卻在這時候看到戰大娘的屍體,就在路中央,背上還背著戰家老三……戰野呢?戰野也死了嗎?
戰野怎麼沒來找她?他們約定過的,戰野為什麼沒來找她?
燕丫頭來不及想,因為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模模糊糊的,然後再也記不起來任何事——她昏了過去。
* * *
戰野到底是怎麼來到湖畔的他已經記不得了,只是他的腿再也走不動,手也沒力氣爬了。他來到柳樹下,黑暗中一眼就看到燕丫頭的頭花。
珠花在月光下閃著溫和的光芒,拿在手裡冰冰涼涼的,像燕丫頭的手。
他躺在樹下,手裡緊緊握著燕丫頭的珠花,眼睛望著柳樹湖。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沒有人告訴過他「死」是怎麼樣的,但現在他就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什麼仇都來不及報,只能帶著怨恨孤單死掉。
「如果你能不死,你最想做什麼?」
戰野聽到一個聲音,來自他的身邊,但他卻沒有力氣轉頭;他迷濛不清的目光穿過柳樹枝椏來到黑暗的天際。「我要當一個捕頭……」「然後?」「然後我要把所有的馬賊都殺光」那聲音讚許地笑了笑。
「戰野,這要付出代價,你願意付出代價嗎?」
他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反正他就要死了,又有什麼差別呢?
冰冷的手來到他額際,那聲音的主人的臉也來到他的正上方擋住了天空。戰野看到一張女人的臉,有一半遮在陰影之中,另外一半很漂亮,那種說不出來的漂亮。
「戰野,如果我讓你達成心願,你願不願意接受試煉?」
戰野倦了,他慢慢地閉上眼睛,但在那之前他很努力地點了點頭。
那女人微笑,那雙冰冷的手穿過他的額——戰野感到一陣劇痛,痛苦穿過他的頭、穿過他的身體,將他整個人泡在冰冷的湖中,教他痛得忍不住尖叫起來!
在他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聽到那女人的聲音,歎息著,像是從遺憾深淵傳來的聲音……
「你將會實現你的心願,但你這一生再也不能動情動愛,除非你的感情超越了生死。如果你違背了你的誓言,心火將會焚燒你,到時候你所要面對的痛苦,會比現在更勝千倍萬倍;但因為你是個孩子,所以我特別送給你一個機會。這一生,你有一次機會可以說出你的感情而不受到傷害,希望對你會有幫助。記住,只有一次,十二個時辰。戰捕頭,好好享受你的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