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鐘聲傳來莊嚴與祥和,這座教堂雖不大,卻歷史悠久,整體的結構融和了東西的建築特色,又呈現出希臘的十字型設計。
寧謐的堂內,一名老者拄著枴杖站在聖壇前,神情端肅微閉著眼像在默禱。
「理查爺爺。」高拔的身影來到他身後。
老者睜開眼,灰白的眉下,晴空般的瞳湛藍而精明,微笑的神態帶著慈祥。
「其他人呢?」古聖淵忙上前扶住他。
「司機和隨行的秘書,我要他們在外邊等著。」理查以枯槁的手拍拍他。「孩子,我們很久沒見了,走走聊聊吧!」
扶著理查走進教堂後的花園裡,天空灰濛,讓花間樹影有些黯然,秋末的白天,氣溫涼中帶寒。
「什麼時候回來綠風島的?」
「昨晚。」
「照和田的說法,更早你就得回綠風島,卻遲了快一個月才回來。」理查調侃地問:「新婚妻子讓你捨不下嗎?」
「爺爺說笑了。」
「唉,薇兒向來疼愛你和烈華,我也拿你們姊弟倆當親孫子看待,沒想到你這麼草率決定自己的婚事,是不想我這老頭子過問嗎?」
「爺爺,請您別這麼說,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古聖淵致歉道。
「苦衷?」理查那雙透徹世情的眼抬頭看著天氣。「你這個性跟英國的氣候很像,多變又難預測。雖然終年見得到雨,還不至於極端的暴起暴落,嚴格說來還屬溫和。」
「倒是第一次有人說我溫和。」比起週遭批判,可算讚美了。
「那是因為太接近你,以至於……不好看清你。」理查側首打量他。「就像你們東方人說的,當局者迷。」
「爺爺也一樣很接近我,卻是旁觀者清。」
「唉,都這把年紀了,總不能還迷迷糊糊的跟著攪和。」
會心的一笑後有短暫的沉默,祖孫倆只是休閒的漫步,來到一窪小水池邊時,理查已有些氣喘的微咳。
「到教堂裡吧,這裡風大。」古聖淵憂心道。
理查搖搖手。「在美國,不是躺就是坐,這把骨頭都快癱了。」
「爺爺為什麼不到宅子裡,雖然荒廢了十八年,但是這幾個月來,已經整修得差不多了。」身體不好的老爺爺,執意要在村子西邊的教堂裡會面,令古聖淵憂慮他的健康。
「十八年了嗎?」佝僂的身形長歎著。「時間再怎麼能沖淡悲傷,我永遠都沒辦法踏入女兒慘死的地方,我老了,膽子也小了,沒有辦法再面對同樣的景色而不痛苦,尤其當年的事……英浩像瘋了一樣。」
只要一靠近大宅,就無法不想起女兒渾身是血的被篠原英浩緊抱著,旁人完全無法從他懷中把屍體抱出,最後甚至抱著薇兒的屍體關在房裡幾天幾夜,就在眾人深怕他想不開而打算破們進入時,他卻突然開門,親自抱著妻子的屍身入斂。
這一幕,對身為父親的理查而言,幾乎是深深刻在心頭的痛。
「近來見過你英浩叔嗎?」
「幾個月前他到過日本的『御景莊』,可惜沒遇到。」
「英浩來去從不留任何訊息,既然沒見到,怎麼能確定他去過『御景莊』?」
「他把薇兒阿姨的一對耳環……送給了喬皖。」聖淵手指理過額前的發,顯然說起這件事讓他有些不自在。
「喬皖?」
「喬萬崇的女兒。」
「你的妻子。」對他頑固的模樣,理查失笑。「看來這個小姑娘魅力不小,連英浩都承認她。」
「英浩叔只是一時迷惑而已,如果知道她是誰的女兒,會清醒的。」英挺的面容沉斂著,不帶一絲感情道。
理查皺起灰白的眉,第一次深深端詳眼前的孩子;淺灰的瞳像薄冰般耀動寒茫,週身築起一道不容人靠近的藩籬,這孩子是這樣的嗎?記憶中,他向來就比同齡的人堅強冷靜,帶著距離的禮貌,卻並非毫去溫情,只是難以靠近。
「孩子,人生難免遭逢巨變,歷練得過來便是生活,歷練不過來就是痛苦,你又何必老往痛苦裡鑽,一輩子看不開就只能掙扎。」
「對我而言,生活要想過下去,就是拔除痛苦。」他笑,笑得有些憤世嫉俗。「人如果能看開便是沒了七情六慾,沒了七情六慾那還是人嗎?我所做的事,不過證明我是人。」
理查連連搖著頭,沉重地道:「我一直以為薇兒的死,受到最大傷害的是英浩和珍妮,沒想到種下最深陰影的卻是你,當年的事對你的重創必定深刻得非常人能體會吧!」
「爺爺想太多了。」古聖淵背過身去,疏離感更重。
「當年看到英浩抱緊薇兒的屍體那副瘋狂的模樣,沒人承受得住,更何況當年僅七、八歲的你,不但身中一槍,還親眼目睹薇兒的慘死,這段過程必定是噩夢,驕傲的個性讓你什麼都不願說,是嗎?」
現在的古聖淵整個人住在由仇恨構成的冰層中,透明冷冽,讓人知道他想做什麼,卻無法進得去這層冰中,只能看著他漸漸連血液都凍結,而至作繭自縛。
看著頎長無言的背影,理查感到悲哀。
「現在誰來勸都沒用了,因為沒有一個人是當年的你,目睹那場悲劇發生、逃過一劫而辛存下來,如果大家都要你原諒兇手,那這段活生生存在於腦海的噩夢要怎麼辦呢,你一直是這麼想吧!」
「我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他冷然道。
「所以你讓王憲發瘋、殺了艾威斯,對他們的後代也不放過!」
「父債子償。」何錯之有。「當年他們幹下這件泯滅人性的血案時,又何曾放過無辜的小孩。」
「所以你娶了喬萬崇的女兒?」
古聖淵片刻的沉默,問道:「姊姊說了什麼?」
理查扶著枴杖走到一撮花圃前。「她只告訴我你娶了喬萬崇的女兒,其他的事要我自己來確定。」
「現在呢,爺爺想阻止我?」
「孩子,或許我真是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結婚也能用來復仇,這日子可要過一輩子,痛苦的究竟是誰?」
他扯唇,浮起的笑容有些陰狠。「令棋者和棋子,痛苦的永遠不會是那令棋者。」
「令棋者!」理查指著那多變的上天。「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令棋者,只要活在這片天空下,個個都是上面的棋子。」他停了一下,打趣問。「若真為復仇,為何不娶王憲的女兒,艾威斯沒妻小,王憲卻有。」
「王憲一瘋整個家都散了,子女不學無術,過的生活不比街邊乞丐好多少。」何勞他再費心神。
「喬氏企業也掌控在你手中,你若撒手不理,喬家又何嘗不是樹倒猢孫散,為何最後還以這種方法來復仇。」
「喬萬崇是當年的主謀,也是當年開槍打死薇兒阿姨的人!」頭號仇人竟然空難而亡,他可無法接受。
「所以對他的女兒多點照顧。」理查的聲中玩味更濃。
古聖淵回身迎視那雙睿智的目光。「爺爺真是為著阻止我而來!」
「不。」理查微笑地搖頭。「我是為薇兒而來。」
「薇兒阿姨!」
「你該知道你薇兒阿姨是個怎麼樣的女子。」理查抬頭,看向陽光稍微露臉的天空。「她善良、幽雅,心地慈悲,從小她就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當年的血案,她如果倖存下來,我相信她絕不會以復仇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更不可能禍及無辜。」
古聖淵不語。純美、溫婉的愛麗薇兒,確實如此,總是善良得令人疼惜,否則也不會讓這麼多人因她的逝去而痛苦。
「在我這老父的心中,薇兒是上天帶給我的天使,聖潔而美麗,縱然短短的一生……」他的語調抹上憂戚與無奈。「也夠了,世間的醜惡,又何必讓我女兒蒙羞。」
無言在彼此短短的距離中拉出沉默的鴻溝,露臉的陽光此刻又為灰濛所覆,天氣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沉沉。
「爺爺希望我怎麼做?」古聖淵緩緩道。
「放手吧,孩子,如果你真心愛那個女孩,爺爺會祝福你;如果不是,別再繼續下去了。」理查拄著枴杖,往門口走去。
「爺爺,」始終沒有回頭的古聖淵道。「如果最後證實可柔的死訊,爺爺依然心意不改?」
可柔!無辜又可憐的孫女,如果真的不在人世……
「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上帝如果連可柔都帶走,或許打算讓我們在天國相見,我不得不這麼想,生命的巨變一定有其原因,盡往悲處想,得到的就是自悲和自憐,孩子,希望你不是一個可憐的人。」滄桑的聲中有著對晚輩的疼惜。
古聖淵閉上眼,幽幽地回道:「我一定會找出可柔的消息。」
「我從沒懷疑過你的能力,孩子。」
「凱爾……」
「既是借調給你,這段時間他所做的一切是對你負責。」
「謝謝,爺爺。」
灰濛濛的天氣,像盤踞於心的暗影,寒冽的風夾著入冬的蕭瑟,古聖淵昂藏的身形久久未動,只是看著遠方虛空的邊際,點燃一根煙,沉默地吐著白霧。
教堂門口的理查,在司機和秘書的扶持下坐上了車。
「如何?」車內,身旁的男子問道。
理查搖著頭。「這孩子從小意志力驚人,也反應在個性上,決定的事就像上了最先進的鎖,沒有密碼是解不開的。」
「連他最尊敬的理查爺爺也不行。」
「我只能讓他手下留情,改變不了他的初衷。」
聞言,男子自責。「從台灣把皖皖帶到聖淵身邊,是個錯誤吧!」
再次露臉的陽光透過車窗,映著羅睦天那憂心凝鎖的眉。
而教堂內的古聖淵,凝思的神情被突來的電話聲打斷。
「姊姊?!」聽到古烈華的聲,在煙霧中的灰眸一凜。
「理查爺爺雖然不能讓你放棄喬皖,也該讓你警惕吧!」
古聖淵斂眸沉笑。「姊姊,我勸你快離開現在的地方,據我得到的消息,李虎嘯大概再半小時就會到你那裡了。」
「李虎嘯?!」電話那頭是明顯的愕駭。
「我只告訴他你在法國的里昂。」
「你出賣自己的姊姊!」古烈華暴吼!
「彼此,總得有件事絆住姊姊,省得壞我好事。」乾脆明瞭的直言。
「古、聖、淵--」
「提醒姊姊,再浪費時間罵人,很快你就能跟李虎嘯碰個正著,我想……見到你,他不會太紳士。」
「我--」正氣得要回罵的古烈華,眼角瞥見窗外停在大宅門外的兩輛車子,見到陸續下來的人,尤其為首者,讓她花容失色。「你不是說半小時?」
古聖淵毫不訝異道:「原來李虎嘯的能力比我預估的高,保重,姊姊。」
「你很好呀!」有別於他的冷靜,她切齒撂話。「我不會善罷干休的--」接著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連掛斷電話都沒時間的忙亂與驚喊。
喀地一聲,古聖淵合上手中的機子,揚起唇,踏熄了煙蒂後,轉身離去。
☆☆☆
「晶,我想自己逛逛,你別一直跟著我了。」喬皖對緊跟在旁、邊吃著零食的李晶道。
「不行,古先生吩附,得寸步不離的守著小姐。」
「那、那你讓我打個電話。」她找尋著公用電話亭。
「也不行,古先生說不能讓你私下打電話。」
「晶,我不是犯人,你這麼緊迫盯人,不累嗎?」喬皖禁不住帶著怒意。
「累呀,但是古先生是我的老闆,我沒辦法不照做,我想賺學費小姐是知道的。」李晶也很委屈。
「算了,是我不對。」
在綠風島的街道上,喬皖咬著唇,從一回來,她就失去自由,大宅裡的電話都設了密碼,撥不出長途和國際電話,她無法找到古烈華也聯絡不到羅睦天,更遑論知道台灣奶媽的情況,她的一切行動都被嚴禁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過古聖淵。
「等後天的婚宴一過,我就跟你一起回台灣,到時你想住多久時間,我都陪你,現在乖乖的聽話,好好待在這座宅子裡。」他的語調像往常一樣帶著安撫與命令,卻更有著冷漠。
冷漠!從海上的那一夜之後,他們之間的關係出現了變化,由於心中忐忑,喬皖不敢接近他,他也沒有勉強的分房而睡,偶爾的接觸親吻也多是禮貌性的,他彷彿依然體貼她,但是看著她的眼神卻帶著緊繃,複雜的掠過多種變化。
曾經,喬皖感到一股恨意在身後寒睨著她,銳如刀鋒像要穿體而過,當她驀然回身時,交集的目光僅一剎那,對方帶著精悍之氣的灰眸掉開時,卻讓她整個身軀僵立當場!
他……恨她嗎?就為了海上那件事?或者,有其他原因?喬皖迷惘了,再次回到綠風島的古聖淵,她越來越難懂。後天便是他們的婚宴,一個正式邀請名流仕紳、將這場婚姻公開的場合,整座宅子都在忙碌,喬皖心中卻有莫名的恐慌,面對他難解的態度、面對自己漸漸被監控的處境,第一次,她生起逃開的念頭了。
逆來順受、少言、忍耐,這幾乎是她從小到大的成長,並非沒有想過反抗,只是嚴厲的懲罰重挫了她,光想起往昔的噩夢,都讓她畏縮的深呼吸,無論如何,當時她能為了馨馨和奶媽忍下一切事,而現在妹妹離開了,唯一的親人也只剩奶媽,生著重病的奶媽,萬一危到臨頭,不……喬皖越想越害怕,就算上天要帶走奶媽,她也不能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晶,那裡好多人,我們去看看好不好。」喬皖指向前方一個廣場,像在辦什麼活動,聚集了相當多的人潮,心中有了主意。
「可是……古先生要我們三點前回去……」李晶猶豫。
「還有點時間嘛,看那裡好多賣熱狗、冰淇淋的,我們休息一下,真來不及就電話回去,只要我們有交代聖淵就能放心了,是不是。」
「話也沒錯……」
「而且聖淵搞不好也還沒回來,我們也不用這麼緊張。」
難得聖淵不在,她也得到出門的允許,今天絕對是唯一的機會,喬皖一定得想辦法離開。
「走吧,就逛逛而已,還有你最愛吃的熱狗呢。」她拉著李晶的手臂。
「熱狗。」禁不住食物的誘惑,李晶雙眸大亮的改為主動拉著喬皖往人潮裡走。
對面的街道上,車子裡一雙睿智的藍瞳看著喬皖纖細的容顏,而至沒入人潮,老邁的面龐顫抖。
「理查先生。」見老人落下了淚水,羅睦天忙關切的問。
「薇兒、薇兒……」理查顫抖的手撫上車窗玻璃,少女的身形早已消失。
「她不是愛麗薇兒,她是喬萬崇的女兒,喬皖。」
「難怪……難怪英浩……會把薇兒的耳環送她,難怪聖淵這孩子,明知是仇人之女也不惜一切要得到她,她簡直是薇兒少女時的翻版……太像了!」
「可是她確實是喬萬崇的女兒。」羅睦天再次提醒。
「我知道、我知道……唉……」除了沉歎依然是沉歎,明智的藍瞳改看向羅睦天。「你對這女孩也十分關心吧!」神情騙不了人。
「是。」羅睦天坦然承認。
「為什麼?你是個專業的人才,接過的案子早該多到麻木了,卻獨對喬皖特別,對她,你也動心嗎?」
羅睦天只是一笑,沒說話。
「這段時間,你留在綠風島吧,這是我以工作委託你,在這個女孩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但是……別傷害到聖淵。」
須臾的默然,他看著眼前老者,額首道:「是的,理查先生。」
廣場前,趁著擁塞的人潮,喬皖在幾個推擠中,將李晶甩脫,無視於身後高喊的聲,隱入人群接著奔進小巷中。
衝過另一端的馬路,她拚命地跑,直到幾乎快喘不過氣才停歇,回頭看,離廣場早已遠,才令她深呼吸的順著氣。
她看看週遭街道,在一個木長椅旁找到電話亭,躲進這個封閉的小空間裡,像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喬皖才感到安心般鬆口氣。
「先找烈華姊幫忙了。」拿出古烈華交給她的號碼,卻是無論如何也撥不通。
「怎麼回事,這是烈華姊給的電話,不會錯呀……」喬皖憂心如焚,全然不知,古烈華也與她步上同樣的命運。
直到一陣暈眩襲來,她忙靠著話亭的玻璃,支著額想讓自己冷靜,方纔的舉動,她全身緊張得冒出一層冷汗。
現在李晶應該和宅子裡的和田管家聯絡了,再待下去太危險了,眼前先離開綠風島再說。
「到時若找不到烈華姊,只好聯絡睦天了,但是……」
睦天畢竟是聖淵的律師,雖然很照顧她……算了,眼前她還有得選擇嗎?就算會令睦天為難,她也只能厚著臉皮苦求了。
綠風島小,港口也不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度假聖地,著些人多半擁有自己的直升機和遊艇,當地人的出入便是靠每天四班來往英國的船,看看天色與時間,午後的船應該還能趕得上,喬皖決定先去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