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與諸子登峴山·孟浩然
緩緩甦醒後,封水生全身疼痛難當,睜開眼,他只看見一輪孤月高掛天空。
這是地獄嗎?他還記得一腳踩空後,身子不住的往下滑落,所以他有可能已經身在鬼城……不!應該是鬼郊,因為不見一個人影……
「你醒了?」
聞聲,他轉過頭,看見一名美艷的女人……不!應該說是道士,因為他穿著道袍。
嗯!這個道士坐在樹下動也不動,靜靜地望著他,一雙眼睛似乎反射著月光,閃爍著一絲絲的銀芒。
該不會又是另外一個妖怪或鬼吧?
但是,奇異的,他卻不覺得害怕。
「我死了嗎?」他開口問道,這才覺得喉頭灼熱得刺痛。
「很不幸,你還活著。」道士說。
「你救了我?」太好了!他從不曾這麼高興自己還活著。
道士點頭道:「因為你害我跌倒,現在的我,很難不見死不救。」說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想,預定的計劃又要更動了。
封水生覺得這個道士說的話很奇怪,但他又說不出怪異在哪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荒山野嶺。」
廢話!他當然看得出來這裡荒涼得很,難不成還會是京城嗎?他睨了道士一眼。
「對了,你可曾在這山裡看到老虎?」他滿懷希望的問道。
「沒有。」
「那你可曾聽過這山裡有一隻白色的老虎?」他再問。
「不曾。」
封水生幾乎絕望了。難道他真的失去了白玟玟?不!他想見她,很想見!
「無名——」
莫名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似乎是在他們的上方。
「無名,你在哪裡?」
道士抬頭往上望了一眼,警告道:「不准出聲!」
就見一隻赤紅的夜梟飛過,在森林上頭不斷盤旋,嘴裡呼喊著人類的語言,讓封水生驚喜的想起白玟玟也會說人話。他心想,說不定那只梟會知道白玟玟的下落!
道士說的什麼話都在封水生的腦中消失了,唯一有的,就是他強烈的想見到白玟玟。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他對著天空大聲問道:「請問有沒有人看到老虎?」
「我不是叫你住口嗎?」道士怒聲低喝,驀然站起身。
但封水生哪管得了這麼多。
就見赤梟瞬間低飛,降落地面,在觸及地表時化身成一個紅髮、幾乎全身赤裸的男人,怒氣沖沖地衝到道士面前,一把抓住道士的衣襟,怒道:「你為什麼躲我?」
封水生看傻了眼。這是什麼情況?
「我想……該是我們道別離的時候了。」道士垂下首,似乎不願意正面看向紅髮妖怪。
「為什麼?你最近很奇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給我說清楚!」紅髮妖怪大聲的質問。
「沒什麼好說的。」道士小聲的說。
「我不接受這樣的理由,不說個清楚,休想拋棄我!」
「我們不應該在一起的,畢竟我是……」
紅髮妖怪打斷他的話,「我管你是什麼東西,本大爺愛跟誰一起,就跟誰一起,就算你是萬年魔王也一樣!」
「我喜歡獨自一人。」道士幽幽的說。
「放屁!」
封水生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情景,很佩服紅髮妖怪的魄力,且不管他們都是男人,更不管他們一個是妖怪、一個是收妖的道士,紅髮妖怪根本一點都不介意這些禁忌……跟他們比起來,他跟白玟玟算什麼呢!
就算她是老虎又怎麼樣?至少她還是隻母老虎,他怎能因為她是隻老虎就放棄她?
「兩位……」他努力站起身向他們靠近,試圖插話。
「閉嘴!本大爺沒空理你。」赤梟凶巴巴地怒吼,頭都沒回,更加湊近那名道士,「你在打什麼主意?是不是想做什麼危險的事?」
「危險?」道士冷哼道:「你以為這樣身體的我能遭受什麼危險?」
「或許普天之下沒有人傷得了你,但有一個人可以,那個人就是你的……」
「不准你說!」道士手一揮,揮開紅髮妖怪的手,驀然向後一飄,「回去你的地方,我的事不需要你管!」說完,他就這麼倏地不見了。
「我偏偏要管!」
眼看紅髮妖怪就要追了去,封水生趕緊伸手抓住他,「你有沒有看到白色的老虎?」
紅髮妖怪不耐煩的用開他,手指著東方,「那隻老虎就快死在那裡了!」
死?
封水生驀然望向東方,再回頭時,紅髮妖怪已然不見,顯然是去追道士了。
算是激烈的愛情,世上沒有幾對可以比得上他們,雖然他們現在不順利,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幸福的,因為他們都還活著,而他的玟玟……就快死了。
再不快,他會連她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無法思考大多,他放足狂奔,心狂跳、氣息亂,冷冽的山風吹過耳畔,他渾然不知。
可是,無論他跑多遠、找多久,到處都是荒野,只有無止無盡的樹和雜亂的野草以及凌亂的大石,哪裡有白玟玟的身影。
「玟玟——」他大聲叫喊,在深夜裡特別響亮。
不應該呀!身為獵人,他知道在黑暗無光的森林裡發出聲音會引來嗜血的猛獸,尤其他現在受了傷,傷口流出的鮮血正散發出血腥味道。
但他哪管得了這麼多,他必須快點找到她!
「玟玟,你在哪裡?出來見見我吧!我知道我錯了,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他猶記得初相見時,她一身的白衣,顯得清靈,擁有著無限活力……
「玟玟,拜託你,出個聲音呀!讓我知道你在哪裡……」
他還記得,當她說她是他的未婚妻子時,他的心猛烈的狂跳,恰似在無趣的生命中找到一個出口……
「我好不容易才認識你,我不要失去你呀!」
男兒淚水滴淌,傷心至極處時,更是難抑哽咽呀!
「嗚∼∼嗚∼∼」
是誰在哭?是風?還是他?
風聲颯颯,黑暗中,似乎有好幾雙金色的眼眸正在窺伺著他。
「玟玟,是我不好……你到底在哪裡?」
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的是他,他不該無故遷怒老虎,不該無故屠殺老虎,最最不該的是讓她負傷離去!都是他愚蠢,是他的無理取鬧害苦了她。
現在他才明白,生命是可貴的,以前打虎殺虎對他而言!就像是在扔石頭,一點都沒想過老虎也會痛、也會害怕,也會有不捨呀!就連自己的性命,他也曾經打算不要;如今他才知道,他要這條命,更要她活下來,只要活下來,他們就有希望,就有無限的可能。
「玟玟……」
只是,現在……是否領悟得太遲了?
體力透支的他再也支撐不住的跪倒在地上,心裡的絕望無限的擴大。
「玟玟,就算你沒有辦法出來見我,至少……至少有其他的……老虎……虎可以幫幫……幫我吧!」他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幾乎心力交瘁。
他無力的抓著地上碎石,再銳利也沒辦法讓他更痛了,「我知道我過去……錯了,我會改,以後再我不會碰老虎一根寒毛……求求你們,讓我和玟玟見面……拜託!」
他磕起頭來。除了這樣,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了,只希望這附近真的有老虎,而不是熊或豹之類的。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們,求求你們讓我見她最後一面,之後……你們要殺我洩憤也可以,拜託你們……」
眼睛逐漸朦朧,眼前一片血紅……在恍恍惚惚中,他聽到了聲響,有東西靠近,憑著獵人的直覺,他知道那些不是人,但到底是來吃他的猛獸,還是白玟玟口中仁慈溫和的老虎呢?
勉強睜開眼睛,他看到了,一隻隻的老虎走了過來,緩緩地將他包圍在中心,它們的眼裡有著很意,因為他殺了太多的老虎,現在甚至還害了玟玟……
他對著虎群道歉,「對不起……為我的過去,為我的……愚蠢……」
是啊!他累積多年的仇恨根本不關老虎的事,只是家裡開的是虎遠鏢局,父親叫做封虎,他就逕自把兩者畫上等號,將所有怒氣發洩在這些會跑會跳的老虎身上。
「我不該對付你們的,你們沒有錯,是我錯了,我不奢望你們原諒,只希望見她一面……」
老虎愈來愈靠近了,他其實怕它們真的會獸性大發,但他不能怕,為了白玟玟。
所以,他苦澀的低語,「玟玟說你們一心求道,滿懷仁慈,如果這是真的,就請讓我見她。」
一隻老虎緩緩地走了出來,徐徐地低下頭望著他。
「拜託……求求你們……」
老虎在他的面前坐定,「見了又如何?你只會讓她更傷心。」
「不會的!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她。」他並沒有被會講話的老虎嚇到。
「你就讓她靜靜地去吧!」
「不!求求你,讓我見她最後一面……」他不要這一生是遺憾的結束。
「為什麼?」老虎問他。
「因為我愛她!」說出這句話時,封水生彷彿被雷擊中。
是的,他愛她,這就是一切的答案呀!所以他被她打敗,不怨不恨;所以她離開,他會跟著追來,爬上絕嶺山巔,奔馳在山野間;所以在知道她命在旦夕之際,他惶恐的想要見她,不顧性命的想見她。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愛她啊!愛,就是這所有一切愚蠢行為的答案。
「她可是隻老虎。」它提醒他。
「就算她是老虎又如何?我要跟她在一起,就算她是公老虎,或是萬年魔王都一樣。」心裡滿溢著激動!他大聲的說了出來,卻讓他昏眩的腦袋更昏了。這番話,他應該對白玟玟說呀!
「原來這就是愛。」老虎似乎有所悟的點頭。
「讓我見她吧!」他再次哀求。
老虎靜靜地看著他,好半晌,久得讓他覺得老虎要搖頭了。
難道就這麼絕望嗎?
黑雲緩緩襲來,他強逼著自己要振作,絕對、絕對不能昏倒。
「讓我見她吧……」
但他還是昏過去了,倒在藍珀的面前。
「好吧!既然你們相愛,就讓你們死了之後埋在一起吧!」這是它最大的讓步了。
一群老虎圍著一個石台,眼裡滿是哀戚的看著石台上奄奄一息的白色老虎和昏迷不醒的男人,兩者躺在一塊兒。
不遠處的沙地上,有幾隻老虎正努力運動著四肢,扒出沙土挖坑洞。
「你們在做什麼?」無名靠近,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老虎們不理他,依然眼睜睜的等著死亡的來臨。
「為什麼不救他們?」無名問道。
「因為老虎沒學過醫術呀!」他肩頭上的赤梟沒好氣的說:「你看,那邊都已經在挖墳墓了,一群笨蛋!」
無名歎了一口氣,排開了眾虎往前走去,老虎們似乎也知道他沒有惡意,並不阻止他踩上石台,伸手探了探白虎的脈象,拿起它的斷掌瞧了瞧,再翻了翻封水生的眼皮,這才轉頭跟肩上的梟說:「麻煩你幫我去採些牛膝、荊三稜……」
「我不要!」赤梟偏頭不鳥他。
「人命關天。」無名說了一句。
「哼!你想趁我去拔藥草的時候溜走對不對?我才不上當!」斥梟冷哼道。
「難道你要我們跟這群老虎一樣,呆呆地看著他們死,然後再把他們一起埋起來?」無名的口氣也不好了。
赤梟的嘴巴動了動,「好吧!」說完立刻跳下無名的肩膀化為人形,大腳踏了踏土地,「土地公、土地公,給我出來,我方天君在叫你,還不快點現身?」
「方天君!」
聞言,眾虎驚呼。那不是天上有名的風神,神仙下凡,它們的聖女就有救了。
「大仙,救命呀!」老虎紛紛央求道。
「土地在此,跟方天君請安。」
幾乎是立即的,一個人影顯現,白鬚飄飄的土地公恭敬的向赤梟作揖。
「廢話少說!快去給我拔牛膝、荊三稜……」方天君交代著。
「這……」土地公猶豫著。
「你還在猶豫什麼?快去呀!」方天君吼道。
「小神……小神不認識這些藥草啊!」
「什麼!?」方天君大吼,揮舞著拳頭就想打下去,「那些東西長在你的土地上,你會不認識它們?」
「小神慚愧……」土地公不好意思的低著頭。
「赤梟,不要為難他。」無名忍不住開口。
「是你在為難我!」赤梟應了回去,抓住土地公的衣襟說道:「我不管!你去給我想辦法。」
「小神……有個建議……」土地公支吾的說。
「快說!」
「天君何不請總管天下百草的保生大帝……」
方天君擊掌道:「對喔!就叫他去拔草,他一定認得那些東西!」
「的確,有了保生大帝的醫治,這兩位一定有救。赤梟,你趕快回天庭去請吧!」
「我不去!」方天君狠狠地瞪向無名,「想打發我走是嗎?告訴你,沒那麼簡單,要去,由他去!」說完,他一把抓起土地公丟向天際。
※※※
在一股瀰漫的藥草香中,封水生幽幽醒來,他看到晴朗的天空飄著朵朵白雲,像是人間的景致。
他該還是在人間吧!只是,為何他的身體的痛楚減輕了這麼多?
「你醒了。」
有人說話,他立刻撐起身子看——
火堆旁,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煮藥,慈眉善目的,像是在哪裡看過一般……奇異的是,他的身旁圍著一群老虎,每隻老虎都用很崇拜的眼神望著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也不怕,很和藹的跟它們說話,「煮藥貴在火候的控制,煮太久,藥汁濃烈,藥性也跟著加強,病人的身體不見得受得了。」
就見一群老虎頻頻點頭,一副受教的模樣,那景象說有多詭異,就有多詭異。
「你是誰?」他問道。
中年男子轉頭對他笑道:「我俗名吳本,但你們人間給了我一個封號,叫做保生大帝。」
保生大帝?是他現在想的那個嗎?在廟裡面被人拜的那個……如果他是那個神仙,那他跟玟玟不就有救了?
大喜過望,他立刻爬下石台,連滾帶爬的到保生大帝面前跪下磕頭,「求求你,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妻子,她……她……」
「她不就在那裡嗎?」保生大帝的手一指。
他猛轉過頭。的確,石台上,他剛剛躺的地方的旁邊不遠處正坐著一隻白老虎,是她,他的玟玟,她沒事,而且還能坐著。
「她的傷勢已無大礙,但因為血流過多,真元大傷,恐怕……」保生大帝搖頭道。
「玟玟!」封水生大聲呼喚,驚喜的飛奔過去,一把抱住白老虎,用力的擁住。「太好了!你沒死!你知道嗎?我快擔心死了,我好怕再也見不到你,這下好了,我們都沒死,以後我們就可以快快樂樂在一起了。」
「你不再殺老虎了?」她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很平靜。
「不殺了,什麼都不殺了!」激動的他還沒發覺異狀,「只要我們在一起,你要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反正他也打不過她。
「我們不能在一起。」她說了一句震撼力十足的話。
「什麼?」他稍微退開身,「你說什麼?」
「我是老虎。」她哀傷流下眼淚。她聽老虎們說了,說他在荒野裡亂竄,只為了找她,就算死也要見她一面,所以她知道了,知道他真的根在乎她,甚至愛她。
但是,那又如何呢?她的心是感動的,也好想跟他一起度過餘生,但現實狀況不允許呀!她是虎,更是妖,再說她還失去了一隻手,他值得其他更好的對象。
「是老虎又怎樣,我不在乎,就算你是萬年魔王,我還是要跟在你身邊。」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
但她不認為他能如此堅持,「即使我一直是這副模樣?再也無法化為人形?」
啥?封水生看著她。
「我的真元大傷,功力減退,至少會有百年都只能以老虎的模樣出現……這樣的我你還要嗎?更別說我還缺了只手。」她轉過頭,不願意看到他的表情。
封水生的腦子瞬間麻痺,因為她的話。
「你要這樣的我陪你睡覺、陪你上市集,煮菜給你吃嗎?」她苦澀的搖頭,「不可能的,你做不到,我也辦不到。」站起身來,她緩緩步下石台,留他獨自陷入震驚之中。
離去的腳步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更別說是那椎心的刺痛了,但她必須離開,他也必須過正常人的生活,這是她最後能為他做的事情。
「保生大帝,我求你,收我為你的坐騎。」她跪倒在地上,誠心的說。只有她離開此地,翱翔天際,才能讓他死心。
封水生赫然轉頭,不敢相信她的要求——她要升天!
「為什麼?」保生大帝還是一臉的笑意。
「讓我跟你一起普渡眾生。」淚水不斷的溢出她的眼眶。淚珠墜,點點皆心碎啊!
保生大帝搖頭道!「你的修行還不夠。」
她心想,難道她得再死一次,墮入輪迴,才能了結這段孽緣嗎?
「我不在乎!」身後的封水生突然大叫,「就算你一直是老虎,我也不在乎!真的,我可以等你,只要你在我旁邊,不管你是老虎或是人都行!」
這話她真能抱著奢望嗎?天知道,她心裡有多麼渴望他有這麼大的胸襟。但就算他有這般的胸襟,她也不該成全。
轉眼間,封水生也來到保生大帝的面前,跪下道:「保生大帝,求求你,給我可以活過一百年的藥,至少在我有生之年,我想再次見見化身為人的玟玟。」
「水生……」淚水滴,滴滴皆是感動,她好不容易下的決心動搖了。
「哈哈哈!」保生大帝驟然大笑,「你們這一對很是有趣,看來我若不幫你們,方天君一定會追著我打。」
「方天君是誰?」封水生好奇的問道。
保生大帝沒有回答,只說:「你們很有仙緣,想來是原先就注定好的,其實你也不需要長命百年的藥,你只要跟著她一起修行就行了。」
「修行?」封水生困難的吞嚥著口水,「可是……我是個大老粗……」
「鐵杵都能磨成繡花針,你一定也可以辦到。聽我的,我可以為你們介紹師父,他雖未列仙班,卻也是個道行頗高的人,他就住在蜀山……」